立冬過了,白天日漸變短。下午四點將過,太陽已落近地平線。甄永信早早收了攤兒,趕回步云觀。剛一進院,迎頭碰上賈南鎮。賈南鎮一臉晦氣,見了甄永信,就哭喪著臉,抱怨起來,“哥,我這活兒干不成了。”
甄永信吃了一驚,知道賈南鎮又遇上了麻煩。驚問,“出了什么事?”
“讓人砸行了!”
“誰砸的?”甄永信問了一聲,向賈南鎮遞了個眼色,二人就往屋里走。進了賈南鎮屋里,不等把門關好,賈南鎮就訴起苦來,“下午來了四個‘二世祖’,剛從賭局下來的,四個人都輸光了,紅了眼,見到我旁邊的一個瞎子,就讓瞎子算算,看他們這兩天交的什么晦運。那瞎子看不見四個人眼都紅了,還像往常一樣,拿話忽悠他們,也不知道哪一句話惹惱了四個‘二世祖’,‘二世祖’們就發作起來,扯了瞎子的八卦圖不說,還打了算命的瞎子一頓,罵那瞎子眼瞎心瞎,閉著眼睛坑人。我見勢頭不對,趁早收攤溜了。回頭看那四個‘二世祖’,又去找旁邊卦攤的人算,另幾個算命的,見他們氣勢洶洶,都不敢接茬兒,四個‘二世祖’上去就是一頓拳腳,揚言往后每天都來,見一個砸一個。”
“他們是賭什么的?”甄永信問。
“聽說是投骰子。”
“那一準是讓人出了老千,中了設局人‘使骰法’的圈套。”甄永信說。
“什么是‘使骰法’?”
“是設局人慣用的出老千的手段。他們事先將骰子掏空,將里面灌進水銀,擲骰子時,看準自己想要的點數,骰子旋轉,出現自己想要的點數時,用手掌猛一拍桌,水銀沉,遇到振動,急聚下落,穩住骰子,骰子上面就是自己正想要的點數。”
“是這個道理,”賈南鎮霍然明白,“照哥的意思,我不用躲著他們了,趕明兒個,他們來了,我把個中玄機告訴他們,他們就不會把我怎么樣了。”
“太便宜他們了。”甄永信忽然來了想法,思量了一會兒,對賈南鎮說,“這等紈褲子弟,仗著自己有幾個爛錢兒,橫行霸道慣了,肚子里往往都是廟上供著的神像,一肚子泥罷了。別看他們守成不行,敗家卻個個在行,那些設局的人,也是踏破鐵鞋,沙里淘金,才把他們挖掘出來的,不把他們敲骨吸髓,榨干了他們,豈能輕易放過他們?“
“聽哥的意思,我把這事告訴那幾個‘二世祖’,勸他們別再去賭了,他們就不會再找我的麻煩了?“
“錯了!”甄永信斷然否定,“這種人,生來就是為了敗家的,你勸了他這一次,勸不了他下一次,勸了他一時,勸不了他一世,既然他命中如此,為什么我們不也借勺盛湯,分他一杯羹呢?”
“哥的意思是,咱們也做他一下?”賈南鎮問。
但見甄永信微瞇雙眼,望著窗外,沒有吱聲,心里便沒了底,問道,“哥不是說過,為了尋找世仁,往后不再做大局了嗎?免得做完之后,擔驚受怕的,耽誤了尋找世仁的正事。”
“我是說,做完之后,叫人擔驚受怕的局兒,不再做了,我沒說過,做完之后可以不擔驚受怕的局兒,也不做了。像這等局,神不知,鬼不覺,做完之后仍可心安理得,我看做了也無妨。反倒可使自己手頭寬余些,得空四處走走,說不準,就能碰上世仁。再者說,我一向對設賭局的人深惡痛絕,這些人手段狠辣,往往弄得人家破人亡,太不厚道,能借機煞煞那種人的邪氣,也是咱為社會做的一些善事。”
聽甄永信說又要做大局,賈南鎮也來了興趣,瞪亮了眼睛,“哥快說,這一局,咱怎么做呢?”
“我看這樣,這陣子,你先搬出去住,到北市場邊上,找家小旅店住下,我和老叔先住在步云觀……”
二人合計到深夜,定下計策。
第二天一早,賈南鎮說這陣子外面有活兒,怕晚上回不來了,囑咐爹和甄永信,先在步云觀住些日子。見有甄永信在一邊幫腔,老頭心里不悅,嘴上也沒說什么,賈南鎮挎上褡褳,離家出去。到了北市場,尋了家客棧,訂了間客房,隨后到往日擺攤的地腳,支起馬扎兒,鋪好八卦圖,坐等上客。
昨天經一群“二世祖”們鬧騰,平日里,在這兒擺攤的算命先生,果真不敢再來。賈南鎮的生意,出奇地好。一上午,卦攤前圍的人堆不散,累得他嗓子都冒煙了,手指發麻。天將過午,聽得有人在卦攤前大聲嚷嚷,等著算命的人,抬頭望望,覺得勢頭不對,紛紛起身散去。賈南鎮看時,見昨天砸行的四個“二世祖”到了攤前。眼看四人眼睛泛紅,氣極敗壞,賈南鎮便知道,他們剛離開賭局,又輸了錢。不等他搭話,一個“二世祖”瞪著眼問,“算命的,你可有真功夫,能看透人的前世今生?就敢在這里設壇蒙人!”
“神眼看穿相,鐵齒定吉兇。看得準,憑賞,看得不準,任憑處罰。”賈南鎮不動聲色,沉著應對。
“好大的口氣,媽了個巴子,好吧,先給大爺算一卦,算準嘍,大爺賞你,算得不準,小心你的皮肉吃苦頭。”擠在前面的“二世祖”發難。
“先請大爺報上生辰八字。”賈南鎮說。
那“二世祖”把生辰八字報上。賈南鎮記在心里,擎起左手,開始掐算,一邊微瞇雙眼,不時觀察“二世祖”的一舉一動。想起昨天來砸行時,其他三個“二世祖”稱他為“老大”,賈南鎮猜測,此人是這伙“二世祖”里的頭兒,斷定他要么家道巨富,要么父母雙亡,無人管束,揮金如土,敗了家業;看他雖衣著光鮮,卻少了兩件北方富室男人必備的香囊和荷包,知道他夫妻不和。大約一袋煙功夫,掐算了他的流年,賈南鎮睜開雙眼,開始解卦:“這位大爺,主神是土,喜神是木,出身福貴之家,六歲半起運,十二歲上下,四柱中有七煞,不利于父母,是你一生中的一道坎兒,不知闖過沒有?”
“怎么講?”那人皺了下眉,虎著臉問。
“卦辭上說,父母雙雙無一人。”賈南鎮試探著說。
“唔,”再看那人神色,開始有些發蔫,身上的痞氣,先是褪了一半,卻還不服氣,強辯道,“倒是貼一點邊兒,卻不十分準,我爹是我十三歲那年老的,我媽走得晚,前年走的,我都二十一了。大爺已是父母雙亡,孤家寡人了,你卦上怎么說‘無一人’呢?”
“這是大爺偏解了卦辭,這里的‘無一人’,說的是已經沒有一人在世了。再看大爺的法相,也是命中妨父母呢,額角巉巖,父母雙亡,看你的額角巉巖,命中無父母呢。”
聽到這里,那人就全蔫了,痞氣全無,目光乖順起來。賈南鎮趁勢說道,“你應該十六歲那年動婚。”
“對呀,我是十六歲那年成的親,可……”那人兩眼驚疑,想要與算命先生爭辯,賈南鎮心里有了底,怕他全給說了出來,顯不出自己解語的靈驗,便即時止住了他,“大爺先別急,聽我慢慢分解。你屬龍,主神是土,應娶屬雞的、主神為金的女子為妻,土生金,方能夫妻主神相生,龍鳳逞祥,夫妻恩愛,大運亨通。如是別的屬相,都不般配,夫妻難得和諧。”
“他媽了個巴子,”那“二世祖”捶胸揪發,大嘆自身命運不濟,“我找了個屬虎的潑婦,仗著她爹當了個稅務署長的破官,日日惹老子不順心。換了個人,大爺我早把她收拾得熨熨帖帖了!”
“老大小心點。”旁邊看眼兒的一個“二世祖”勸道,“別讓嫂子聽見了,不然回家又該受氣了。”
“她長了順風耳不成?大老遠也能聽見?”看看身邊有外人,便又耍起橫來,“聽見了,又能把大爺怎么樣,就她那螞蚱大點的勁兒,打一巴掌,還不跟蒼蠅踢了一蹄子似的?”
旁邊幾個“二世祖”聽了,都憋著笑,撇著嘴,卻不知道算命先生如何這般神力。其實說起來,也再簡單不過了,因為當時,按東北風俗,大戶人家,往往都是男人十六歲就娶親了,照這個年齡算,賈南鎮給他配個屬雞的如意夫人。豈不知,如果娶一個比他小的屬雞的新娘,娶親時,那新娘才年方十一,還沒成人;若娶一個比他大的新娘,娶親時,那新娘已二十三歲了,要比新郎大七歲,大戶人家,通常是不會娶這樣大的媳婦。除此之外,都不般配,你說這“二世祖”的婚姻,哪里美滿得了?再者說,富室人家的膏粱豎子,有幾個夫妻恩愛的?
說到這里,賈南鎮心里透了亮,看了看那人,問,“大爺還要往下算嗎?”
“還想,還想!你說,你說。”
賈南鎮繼續擎著左手,不停地掐算著。算了片刻,倏地打住,睜開雙眼,盯著那人的臉看了一會兒,開口道,“今年,大爺流年不利呀。”
那人立時慌駭起來,“怎么不利?”
“今年大爺的四柱中有劫財,地格里顯小人近身,怕有破財之災呢。這一年中,若深居簡出,錢財似房檐落水,涓涓而出;要是從事營生,則會拆梁動柱,大傷元氣啊。”
賈南鎮說完,這時再看那“二世祖”,已是雙目呆滯,鼻尖往外冒汗。覺得火候已到,頓了片刻,賈南鎮又掐算一會兒,緩了口氣,說,“唔,好在吉人天相,貴人自有神助,大爺地格里屢顯貴人,保不準能幫大爺的錢財失而復得呢。”
聽算命先生這樣說,那“二世祖”來了精神,眼里重新放出光來。急忙問道,“先生給我算算,我的貴人在哪里,我好去找他。”
賈南鎮笑了笑,說,“大爺說門外話了。貴人即是天助,豈是你找能找得來的?”
“那咋辦呀?”
“勿需你找,即是天要助你,自然在你不經意間,貴人便會出現,只是貴人出現時,你要小心侍候著,別傷了他才行。”
“照先生的意思,我該咋整呢?”
“你該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保不準,貴人就在你身邊。”
“那先生能把今年劫我錢財的小人告訴我嗎?”
“那倒不難,只是你要把破財的過程告訴我才行。”
“媽了個巴子,”那人罵道,“早年一個朋友,知道我好賭,上個月來找我說,遇上了幾個有錢的主兒,正在做局,勸我去試試手氣。我們哥兒幾個去了,頭幾天還中,日日小有贏余,過了幾天,籌碼開始加大,就倒起運來,每賭必輸,只幾天功夫,我們哥兒幾個,就進去一萬多塊大洋。”
賈南鎮聽過,又掐算了一會兒,睜開眼說,“大爺中了人家的老千。”
“先生是說,那幫混蛋出了老千?”
“必定無疑。”賈南鎮說得相當肯定,“他們的賭具是什么?”
“骰子。”
“那倒不難識破。”
“先生快教我方法,識破后,老子非收拾那群混蛋不可,等討回大洋,定要重謝先生。”
賈南鎮正等著這句話。見那“二世祖”放了話,稍作推辭,就把嘴戳到那“二世祖”的耳根子上,如此這般點化一番。那“二世祖”聽了,幡然醒悟,連連點頭,隨后,帶著另外幾個“二世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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