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把世仁拴在這個新家的,不是父親甄永信,而是二哥世德。兄弟二人一見如故,親性得不得了,無論是言談行事,都那么投緣,親密程度,遠遠超出了世德和世義。
世義已經工作,回家后第一眼見到私生子弟弟,首先想到的是,將來父母不在時,將要和這個野種弟弟分家析產。日常里他授理的訟案,多半是這一類,兄弟姐妹為多分一點父母的遺產而反目成仇,已是司空見慣。所以當父親把野種弟弟介紹給他時,他像接待一個當事人一樣,冷冰冰地端詳了弟弟一會,嘴里只“唔、唔”了幾聲,就不再搭理。而弟弟世德卻不同,一當得知父親身邊的小男孩兒,是自己的親弟弟,立即拉過弟弟到街上玩,二人很快有了共同語言,日常里干起壞事,總能狼狽為奸,相互幫襯。甚至于,弟弟在母親身上使了奸,他也能偏向弟弟,幫著蒙混過關。
那時母親正在灶上做晚飯,因為擔心鍋里的粥會糊在鍋底,玻璃花兒眼就起身在鍋上,拿著飯勺在鍋里攪粥。這會兒,世德領著世仁從街上回來,在經過灶前時,世仁拿腳輕輕將平時玻璃花兒眼坐著的小板凳,撥移到旁邊,世德眼看著弟弟的鬼把戲,卻不及時制止,還向弟弟做了個鬼臉兒。結果,過了一會兒,當玻璃花兒眼要坐下時,便跌了個仰巴叉。爬起來后發現,小板凳分明被人移動過,而在她從小板凳上起身,到跌倒這段時間里,只有世德和世仁從她身后走過。世德已經長大,而且以前他從沒敢這樣放肆過,疑點最后就落在了世仁身上。一時氣沖腦門兒,顧不上多想,操起燒火棍,潑罵著,就撲到炕前,“小野雜種,我大米干飯養出賊來了,一天到晚,三頓飽飯侍候著你,漿漿洗洗,縫縫連連,半路撿了個碾砣子背著,到如今,你卻來作賤老娘。”
世仁聽到罵聲,條件反射地躥到了炕上,閃身躲在甄永信的背后。而哥哥世德卻裝彪賣傻,一邊抱住玻璃花兒眼,阻止她下手,一邊明知故問,“媽,你這是怎么啦?”
“這小雜種要害死我呀,媽了巴子,他把我的小板凳挪走了,跌了我一跤。我這半個腚,都不敢動了!”
甄永信那會兒,正在翻看一明本《三國演義》,聽到叫罵聲,停了下來,把書放下。他并不懷疑妻子的話,卻沒露出同情和鼓勵,望了望身后的小兒子,這會兒像受了驚的小兔子,趴在他背上瑟瑟發抖;又拿冷眼掃了一下地上潑罵的妻子,已被老二世德死死抱住,就向老二遞了個眼色,世德會意,便把母親往外推,一邊替弟弟蒙混,說弟弟真的什么也沒干,實在是冤枉的。一場風波,好歹平息下去。兄弟的情誼,越發加深起來。
甄永信很快就發現,已經過了發蒙年齡的世仁,實際上還是一個文盲,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得。心里就有些害怕,擔心照此下去,世代官宦書香之家,會因為世仁的文盲,傷了門風。
下個星期一,甄永信叫小兒子背上老大世義曾經用過的書包,帶他去日本人開辦的公學堂。自從日本人站領后,家鄉只有日本人辦的公學,實行著殖民教育,孩子要上學,只有這一個選擇。
校長是一個叫騰野村夫的中年男人。騰野村夫看了看已到青春期的世仁,頗覺為難。如果把他放在一年級呢,這學生的身高,其實已和一年級的老師一樣高了,一年級的同學,僅僅才到他胸部;要是把他放到二年級呢,卻又不知他的學業能否跟得上。無奈,校長打算先測試他一下,再做決定。
測試是先從簡單的算術開始的。騰野村夫校長,在一張紙上寫了一道題,問他一加一等于幾?世仁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想了想,說,“兩根棍兒!”校長就此決定,先把他放在一年級。
在一年級的同學中,世仁很快就表現出高人一籌的智慧。他能做到上課不用聽課,課下不寫作業,筆記上卻總能獲得老師最好的評語。
問題是一個月后暴露的。班主任上課提問時,發現這個作業相當出色的學生,回答問題時,竟像個白癡。這一現象引起了老師的好奇,就開始暗中對他關注。終于有一天,當班里學業最好的同學,把整理好的筆記交給他,同時從他手里接過一塊糖時,老師就明白了一切。陰險的老師不動聲色,把全班的筆記收來批改,批到甄世仁的筆記時,把他喊過來,指著筆記問,“這是你做的嗎?”
“是!”世仁答得從容不迫。
“那么,”老師拿筆尖指了指筆記上的一道題,“你把這道題再做一遍給我看看。”
世仁有些為難,接過筆,勾勾巴巴地,怎么也寫不出原樣兒。老師的中國話說得別扭,氣極時,就用日語罵了一句,“八嘎!”甩手一個耳撇子,打了世仁一個陀螺轉。在老師第二輪攻擊前,這個大個子學生就躥出了教室,此后再沒回來。父親只好像當初教他兩個哥哥詐術那樣,在家里對他進行啟蒙教育。
弟弟的遭遇,獲得了二哥的同情,閑來無事,就把他領到街上玩耍,并把自己的一些狐朋狗友介紹給弟弟。此后,金寧城人常常看見,甄家的兩個少爺,閑著無事,在街上招搖。
天氣日漸轉涼。八月十五到了,學校放了假。在家呆著煩悶,世德又帶著弟弟上街閑逛,來到夫子廟南菜市場,見城里人正在置辦過節食物。人堆里,一雙新鞋引起了世德的注意。這是一雙款式新穎的洋皮鞋。鞋面油光錚亮,鞋底厚實,踏在地上,“咔、咔”地脆響。在金寧城,世德還是頭一次見過這種鞋,心里喜歡得發癢。雖說自己也算是大家子弟,可看看腳上的圓口布鞋,就覺得寒酸多了。
穿這雙新皮鞋的,是一個新潮青年,頭戴禮帽,身穿對襟短馬褂,下身已不再是紐襠褲,而是褲線筆直的洋服褲子。世德見了,像丟了魂兒,跟在那年輕人身后,兩眼盯著錚亮的皮鞋。世仁是在江湖上混過的,心里猜透世德的心思,就把嘴戳到世德的耳根子,悄悄問了句,“二哥看上這雙鞋了?”
“稀罕。”世德兩眼發愣,直耿耿地說。
“我幫二哥把它借來穿幾天,如何?”世仁說。
“咋借?”世德問。
世仁就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世德聽了,覺得有趣,笑著說,“那就試試唄。”
世仁得話,加快腳步,追趕那時髦青年。出了菜市場,在北街拐角處,趕上了那青年。世仁上前輕拍一下那青年人的肩膀,大聲問道,“哥不認得我了?”說完,拱手作了揖。
那青年愣了一下,轉回身來,看著世仁,覺著眼前這孩子面生,一時記不起在哪兒見過,疑心是鄰家的孩子,讓自己給忘了,一時叫不出這孩子的名字,見世仁已施了禮,便也忙著還禮,彎腰作揖。正當他把腰彎下,還沒來得及抬起,世仁眼疾手快,摘掉他的帽子,撇到了街邊的房子上。轉身罵了一句,“才幾天不見,就忘記了朋友,真不是個東西。”邊罵邊跑開。
那青年人羞惱不已,心里一邊回憶這是誰家的孩,一邊為房上的禮帽著急。在房下轉了幾圈,想不出別的辦法。恰好這時世德走過來,見狀問年輕人,為何事著急?那年輕人就指了指房上的帽子,說,“不知誰家的惡少,把我的帽子扔到房子上了。”
世德往房子上看了看,笑著說,“好在房子不高,上去取下就是了。”
年輕人往四周看了看,一臉無奈,抱怨道,“我咋上去呀?”
世德又往房子上端詳了一會兒,說,“這樣吧,你就踩著我的肩膀上去吧。”
那人豁然心悟,好生感激,嘴里不住地道謝,“那太感謝了,哥真是個好心人。”
“這算啥?”世德大咧咧地說,“我這人就這樣,見到別人有難處,就愿意幫忙。”說著,蹲下身去。那年輕人也不客氣,抬腳就要去踩世德的肩膀。世德趕緊提醒他,“喂,兄弟,你這鞋雖新,可我這衣服也不舊呀,你就忍心這么去拿腳踩?”
青年人也覺得不合適,就順手把鞋脫下,光著腳步踩著世德的肩膀。世德兩手扶著墻,顫顫悠悠地站了起來。那年輕人就勢伏到瓦上,抬腳步搭上瓦垅,小心翼翼地往上爬。看年輕人雙腳離了肩,世德彎腰提起那雙新皮鞋,猝然跑開。待青年人撿回自己的禮帽,要下房時,站在房檐望下,已是人鞋全無,知道中了騙子的圈套。
街上人見青年人衣冠時興,光著腳站在房檐上左右為難的樣兒,覺著蹊蹺,圍過來看熱鬧,問青年人干嘛光著腳站在房檐,青年人氣哼哼地把受騙的過程,說了一遍,就有人說,“我們還以為你幾個認識,鬧著玩呢。”
“我哪里認識他們,先是那小的跑過來,說他認識我,見我猶豫,就摘下我的帽子撇到房上,接著那個大個兒的就過來,說要幫著架我上房。我怕踩臟了他的衣服,就把鞋脫下,等我上了房子,他就把我的新鞋偷走了。”
房下的一群人聽了,噱笑起來。人群中有人說,“那不是甄家的二少爺,和新近才從外地找來的小雜種嗎?”跟著就有人說出二人的姓名。一群起哄的人,幫忙把那青年人從房上弄下,慫恿他去甄家要鞋。那青年也來了精神,光著腳走在前邊,跟在后面的人指指點點,一直把他帶到甄家。到了門口,沒好氣地哐哐鑿門。
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