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花兒眼正在淘米下鍋,聽見有人砸門,扔下淘米瓢,氣哼哼地跑出去開門。開了門,正要發作,見一堆人圍在門口,砸門的青年人一身時髦裝束,光著腳站在前邊,一臉怒氣地望著她。玻璃花兒眼心里先是一驚,怒氣消了不少,問,“你們想干什么?”
那青年人并沒直接回她的話,而是先自報了家門,“我是大日本帝國晚稻田大學的學生,回家休假,今天在街上行走,腳上的新皮鞋,給你兩個兒子騙去了。”
“鞋?”玻璃花兒眼納起悶兒來,“穿在腳上的鞋,咋會被我兒子騙去?”
一圈圍觀的人,跟著嚷嚷,七嘴八舌,把行騙的過程說了一遍,再看那青年人確實光著腳步,想想世德一小干過的勾當,玻璃花兒眼便不再疑心,臉騰地紅熱起來,一股怒火,直燎腦門兒,按撫青年人一句,“你等著。”說罷,轉身往家里跑去。
那會兒,世德在里屋,剛把一只皮鞋穿好,正在系鞋帶呢。玻璃花兒眼挑開門簾,指著世德腳上那只錚亮的皮鞋,厲聲問道,“哪弄的?”
倉促間,世德沒編好理由,明撒謊說,“撿來的。”
“你還敢撒謊!”玻璃花兒眼怒氣大作,一把擰住世德的耳朵,揀起地上的另一只皮鞋,披頭蓋臉向世德打去,邊打邊罵,“人家都找上門來了,你還敢撒謊,你這不著調的貨,甄家人的臉面,都讓你給丟光了。你這鬼掐的!”
世德疼得呲牙咧嘴,躬著身子,被母親牽到街上,一腳穿著黑亮的皮皮鞋,另一只腳上是還沒來得及脫掉的圓口布鞋。門口看熱鬧的人見了,就哄笑起來。
玻璃花兒眼舉著手里的一只鞋,問青年人,“是這鞋嗎?”
青年人說,“是,還有一只,在他腳上。”
玻璃花兒眼怒喝一聲,“快把蹄子上的鞋脫下!你個丟人顯眼的貨。”
世德聽了,乖順地蹲下,把鞋脫下,遞給青年人,嘴里一個勁兒地賠著不是。
那年輕人接過鞋,斯斯文文地把鞋穿好,恢復了一身的神氣,撅著嘴巴,訓斥著玻璃花兒眼,“你家孩子可得好好管教管教,太不是東西了。現今是大日本帝國的天下,大日本帝國的法律可不是鬧著玩的。我本想去大日本帝國的捕房的,看你這當媽的還算識相,就饒了你們這一回。”說罷,把穿好的皮鞋,在地上用力踩兩下,心痛地說,“你兒子都把我的鞋給穿壞了。你兒子哪賠穿這鞋?那腳,跟熊掌差不多。”隨后狠瞪了世仁一眼,揚起嘴巴,轉身離去。圍觀的人也一哄而散。
玻璃花兒眼讓青年人說滿臉木脹,心里發堵,擰著世德的耳朵,把他牽回院里,閂上街門,一直牽著回到灶下,操起燒火棍,又是一通亂打,痛得世德,爹一聲媽一聲地叫喊。
世仁早在二哥被牽出屋里時,就驚得渾身顫栗,趁亂逃出門外,到了街上。見圍觀的人散去,也不敢回家,在街門前轉游,直等父親回來,心里才覺著踏實。
其實,甄永信在妻子懲罰世德時,已經回來了。那會兒他在城里轉了轉,覺著無趣,便轉身回家,只是看見一堆人圍在街門前,妻子正在大門口的石階上懲罰世德,熟知妻子的脾性,這功夫上前勸說,準會招來激烈的反擊,白白讓人看了笑話。便忍著痛,躲了開去,又在街上轉了一會兒,聽聽家里的方向沒了動靜,才折回頭去,往家走去,恰巧在街門口,遇上了世仁,像一只受了幼狐,在那里來回打轉,就迎上前問道,“剛才出了什么事?”甄永信摸著兩眼驚悸的小兒子腦袋問。世仁穩了穩神兒,把上午的事兒說了一遍。不想父親聽了,不但沒責怪兒子,心里反倒涌起一陣自豪。想到世仁小小年紀,便會設局,頗有用計天賦,極肖乃父,內心大感快慰,拿手著力摩挲幾下世仁的頭頂,得意地說,“巧妙倒也巧妙,只是慮事不周,露出破綻,結果就砸響了。”停了一會兒,又說,“像這類局,可在外地做,人生地不熟的,做完走人,無人知曉;在家門口做,敗露之后,白費了功夫不說,還落下一個壞名聲,壞了自個兒做人的本錢,不值的,和殺熟一樣,屬于無用功,難成大事。”
“爹說得對。”世仁霍然心悟,焦急地說,“二哥慘了,給他媽差點兒剝了皮。爹快去救救二哥吧。”
甄永信心里,又是一陣感動,覺得小兒子是個有情有義的人,這一點極像他母親寧氏。和世德雖是異母兄弟,卻事事能想著哥哥,你同母兄弟一樣,比行事冷漠的大兒子世義強多了。聽小兒子這樣說,甄永信轉身往家里走。到了灶前,見世德腳上穿了一只鞋子,跪在那里低頭認罪,心里一陣酸楚,五臟一熱,升起火來,指著世德問玻璃花兒眼,“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玻璃花兒眼怒氣未消,得理不讓人,沖著丈夫嚷道,“你讓他自個兒說吧,老甄家人的臉面,都讓他給丟光了,騙人家一雙鞋,弄得滿城風雨,無人不曉的,還有這個小雜種……”玻璃花兒眼順手指著世仁,也捎帶著給罵了。
“你等著!”仗著父親在身邊,世仁也不視弱,報復了一句。玻璃花兒眼哪里忍下這口氣,提起燒火棍,就掄了過來,世仁機靈,閃身一躲,鍋臺上的一撂碗就報了銷。情知自己也惹下亂子,所以當聽到丈夫冷冰冰地命令她,“放下!”這娘兒們便不敢再咋呼,垂下手,望著丈夫,愣在那里。“敗家的娘兒們,過了幾天好日子,就要生事了。”說完,又喝斥地上跪著的世德,“起來!男人的膝蓋,不是給人下跪用的!”
“你這樣慣著他,早晚會敗了這個家。”玻璃花兒眼心里憋屈,趁勢抱怨了一句。
“敗也又怎能樣?又不是沒敗過,也比你成天鬧騰強。誰怕敗家,不愿待在這里,就讓他滾!”
玻璃花兒眼聽出,丈夫這是在罵她,無奈這書呆子已今非昔比,手段辣眼,何況這一家產業,確是他一手弄來的,又加上逼急了,會把他變成公山羊,玻璃花兒眼就不敢和他較勁兒,而丈夫的脾氣卻越發看長,氣急之下,委屈得玻璃花兒眼,只好一個人坐在地上流淚。
趁玻璃花兒眼在外屋哭泣,甄永信把世德叫到炕前訓斥,“跟你講過多少遍,就是不長記性,你也不老小了,做事還像個孩子,毛手毛腳步的,沒有個根兒,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切忌殺熟,你就是不聽,又干了蠢事!”
“可我根本不認識那小子。”世德犟嘴。
“廢物!金寧府屁股大點兒的地方,一泡尿從城北尿到城南,認不認得又怎么樣?還不跟鄰里一樣?在城里,出了點事兒,第二天,滿城人都知道了。”
“可是爹去闖蕩,又不肯帶我去。”世德嘟著嘴抱怨。
“天下大著哪,機會多著哪,卻要你有足夠的本事,現在不帶你倆走遠,是想讓你在家用功學習,厚積薄發,胸藏錦秀,方能揮劃江山。”
“哼,見天學些天皇萬歲萬萬歲,那些破爛玩藝,能有什么錦秀?”世德知道,這是他爹的一塊心病,就張嘴吐了出來,果然,甄永信聽了,不再言語,悶坐了一會兒,拖過一只枕頭躺下。
躺在炕上,甄永信心里又勾起了著書立說的念頭。從前,他曾有過這種打算,只是后來家里事多,又到南方游歷了幾年,便把這事擱下了。現在看來,已是到了動筆的時候。一來孩子們都大了,也對設局有興趣,能給他們提供一部從業的寶典,不光可以幫他們早些成熟,又可免走許多彎路;再者,自己行走江湖多年,所獲心得頗豐,如不能匯總成書,實在可惜。
一連數日,甄永信悶在家中,構思著述提綱,初步設定,全書除序言外,分設局、布局、做局三篇,每篇六章,每章九節,共六九五十四計,每計后附帶一個案例分析,總計約六萬字左右。暫擬書名為《詭道發凡》。
如果甄永信沒馬上提筆著述,是因為大兒子的婚事,突然擺到了日程上來,使他只好把著述的打算,往后推遲些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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