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解手,長時間不回來,玻璃花兒眼就起了疑心。把灶堂里的火收拾利索,出去尋丈夫。她先去了茅房,沒有;出了茅房,尋到街門,看見丈夫正摟著一個孩子,渾身抽動著哭泣。玻璃花兒眼納起悶來,不知丈夫又搞什么名堂。上前想聽聽仔細,卻發現一老一少并不說話,只咽咽抽泣著,便沉不住氣,厲聲呵問丈夫,“你在誰哭喪?”
甄永信嚇了一跳,放開孩子,轉身看時,是妻子在問他,一時不知怎么跟妻子解釋。兩人四目對視著。馬上,玻璃花眼就發現,丈夫懷里摟著的,正是剛才惹她生氣的小叫花子,眼里就露出兇相,呵問丈夫,“他是誰?這小雜種!”
“我兒子!”甄永信這回一點兒也沒猶豫,倒是玻璃花兒眼,這時一頭霧水。
“哪來的?”她問。
“從哈爾濱來的,找我的!”
玻璃花兒眼猛然想起,十二歌年前,自己把丈夫逼成公羊的那年,丈夫確實在城南養過一個偏房。當時自己有一把子力氣,想去撕了那婊子,不想讓她腿腳利索,跑掉了,才把氣撒到了丈夫身上,結果就把丈夫逼成了一只公羊。這么說,眼前這小雜種,就是丈夫當初撒下的野種。一想到這兒,妒火就直燎腦門兒,撲上來要收拾這小野種。甄永信眼疾手快,閃身把孩子擋在了身后,護犢子的本性,增加了他的膽量,幾十年來,頭一回敢逼視著玻璃花兒眼,吼了一聲,“你想干什么?”
畢竟是頭一次看見丈夫發火兒,玻璃花兒眼愣了一下,消了一些火兒,殺了威風,收住了剛要伸出的手爪子,忿忿不平地問,“你要把他怎樣?”
“世義他們怎么樣,他就怎么樣。他們都一樣,都是我的兒子!”說著,扯過世仁往院里走。
“可是他是野種,是不是你的種,還說不準,你就拿他當親兒子啦?”玻璃花兒眼跟在后面,緊著聲爭辯。
“你等著。”小兒子是門洞里的家雀——驚嚇出來了,也不示弱,回頭向玻璃花眼示威。玻璃花兒眼哪里受得這等委屈,放起潑來,扯著娘兒們嗓子,不知羞臊地開始在院子里潑罵起來,“天殺的,他甄家哪一輩兒人缺了大德,叫我遭受這等報應呀,平白就往家里弄來個雜種,來氣我呀,這日子可怎么過呀。”
甄永信也不理會,回家拿過臉盆,舀了些水,先讓世仁洗了臉,梳了頭,瞬間,一張白凈秀氣的孩子臉,就露了出來,從這張臉上,甄永信馬上看見了一個麗人的影子,身穿綠錦紅邊兒旗袍,在他身邊晃悠,心中不免泛起一絲懷舊的喜悅。討厭的是,玻璃花兒眼緊跟在他的身后,門里門外的嚎叫潑罵聲,破壞了她懷舊的心情,終于忍不住,眼里顯露出兇光,站在玻璃花眼跟前,厲聲斥問,“兩條道兒,你選!容下他,”他指了指小兒子世仁,說,“我就容下你,容不下他,我就休了你!”
這一句話那么厲害,玻璃花兒眼嚇得喘不上氣兒,止住了潑罵,驚駭地張著嘴巴,兩眼遲疑地望著丈夫,半天才緩過神兒來,一屁股坐到地上,兩腿叉開,拍腿蹬地嚎天野娘地扯起娘兒們嗓子,天一句,地一句地數落起丈夫。
“天殺的,喪盡天良啊,現今有兩個鼻疙瘩,翅膀硬了,敢咋呼了,他媽了個巴子。我打二十歲嫁到他甄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呀,盡心費力地操持這個家,好不容易弄得像個樣了,他就生了外心,成天五馬六混,沾花惹草,在外面養婊子,如今又要趕我走,我這輩子過得冤啊,簡直像個寡婦……”
自知理虧,聽著妻子的數落,甄永信也奈何她不得,過了一會兒,聽妻子哭鬧累了,間歇的功夫,他又說,“要么我走,我帶著他走。”他拉過小兒子,“你和世義、世德在這兒過。”
聽丈夫說話聲音,有些像羊叫,玻璃花兒眼就想起,早先曾把丈夫逼成公山羊的事,心里不免有些害怕,自然又想起賈南鎮當初曾告訴過她,公主嶺曾有一個后娘,虐待后窩兒孩子,最終變成母驢的事,便收起了哭聲,從地上爬起來,哭哭啼啼地說,“既然都到這份兒上了,好歹咱們家也不怕多他一雙筷子,我也不圖他叫我一聲媽,只是你得管住了他,別惹出事端才好。”
見妻子已經松了口,甄永信心里也透了亮,放下心來,轉過頭對世仁說,“以后這就是你家,不要到處亂跑了,記住了?”
世仁望著眼前陌生的父親,點了點頭。甄永信又指了指指玻璃花兒眼,說,“這就是你媽,往后你要叫媽,記住了?”
世仁望了望玻璃花兒眼,眨巴了幾下眼睛,搖了搖頭,說,“她不是我媽,我媽死了。她罵我是野種。”
甄永信臉色不爽,擔心該子的話,又要惹起事端,就嗔怪世仁,“在爹跟前,不許無理,要聽爹的話,這么任性不中。”
倒是玻璃花兒眼這會兒大度起來,岔過話頭,“什么叫不叫媽的,你別逼他了,只要他往后不惹事就行。”說完,打開衣柜,從里面找出兒子們早先穿過的衣服,拿出一件,讓世仁換上。一場尷尬,就此化解開了。只是世仁的心里,私生子的身份,一直叫他耿耿于懷。和這個新家,總有些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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