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下午,郡守快要崩潰了,不再聽信別人的匯報,打算親自出馬,拜會一下陌生的人,親自探明此二人的身份。郡守沒帶隨從,只身來到得月樓。得月樓掌柜笑著把郡守迎進自己的堂屋,親自給郡守看了茶,站在一邊侍候著,細心看時,郡守原本滾圓的臉,近日有些悄悴,厚嘴唇上起了火泡,情緒極為焦躁。稍不如意,就拿眼睛瞪人,一會兒工夫,掌柜的額角就滲出汗來。
“你說那倆人出去了?”郡守問。
“出去了,老爺。”
“你派人去跟梢了嗎?”
“老爺不知,這二人極狡猾,剛到東街口,一不小心,就讓他給甩了。”
“沒用的東西,白吃我的飯其。”
“是的,老爺,我這些伙計,呆頭呆腦的,不會干事兒,老爺手下那些捕快,個個眼疾手快,派他們去查查,還不手到擒來,豈不省事?”
“你他娘的混賬,”郡守發了脾氣,“派捕快去暗查朝庭命官?我看你是活得膩煩了。豬狗頭。得了,別在這瞎等了,你去把他房門打開,我到他房里去等,不信等不著他。”
掌柜唯唯喏喏,喊來伙計,派去把房門打開,這邊扶著郡守,到客房里坐著歇息。郡守的體質不好,虛弱得厲害,下臺階時,險些摔了一跤。進了二人的房間,郡守就勢坐在床邊,向外擺了擺手,示意掌柜的出去。等掌柜的走遠,郡守立馬來了精神,迅捷地起身,把門反閂上,轉身搜查起二人的行李。
二人的行李簡單,隨身帶來的,只是一個旅行皮箱,皮箱已經陳舊,卻不寒酸,顯示出箱子的主人,應是官宦人家。打開皮箱,除了一道訪牌和幾封信函,別無它物。翻看信函,其中有一封是給他的,封口沒封,打開看時,里面是一紙公函,上書:泰安府郡臺鑒,今有屬員胡甲、吳乙二人前往貴治公干,如有求請,望協辦云云。上蓋火漆公印。郡守知道,通常這是公差的備件,在遇到麻煩時,才拿出找地方官員求助。便把信函裝好,放回原處。接著又看第二封信函,也沒上封,打開看時,里面也是一封公函,是二位官員寫給欽差監察御使王大人的。公函不長,內書:欽差使臺王公鈞鑒,前日領命察訪該治,現已查明,吏部所參該郡循私枉法事,庶幾無誤,現將查訪翔實明細述于另函,以備大人明察。
郡守兩腿開始發抖,天氣不熱,汗從兩個鬢角下流,拿起另外兩封公函,也是給欽差監察御使的。已上了封。想想該是二位這幾天查訪的事情,極想知道里面的內容,卻心存懼怕,知道一旦敗露,必死無疑,兩手抖動著在手里攥了一會兒,到底沒敢開啟,又重新放回原處。這時覺得下身憋得難受,匆匆出了屋,直奔茅廁,解手之后,身上舒服了些,從袖口掏出手絹,把頭上的汗珠揩拭干凈,轉身喊來掌柜的,吩咐把二位客人的房門重新鎖好,叮囑盯緊二人,一有動靜,馬上稟報。說完,出了大門,回到衙門。
天將黃昏,甄永信和賈南鎮風塵仆仆從外面回屋,跑堂的趕緊迎上前來,送上茶水,一邊沏茶,一邊和客人閑扯,問客人白天到哪去了?賈南鎮應付了一句,“隨便走走。”就不再說話,叫了兩個菜,匆匆吃完,沒再和別的客人談論郡守的是非曲直,徑直回屋了。打開房門,甄永信一眼看見,行李被人翻動過了,便厲聲喊過伙計,冷眼怒目地逼視伙計,問,“下午誰到房間來過?”
伙計對店里人議論兩位不尋常房客的話,也有耳聞,看見房客一臉的威嚴,不敢撒謊,如實講了。
“你,去把你們掌柜的叫來。”甄永信不容置疑地命令。不出片刻,掌柜的就屁顛屁顛地跑來。甄永信沒起身,坐在床上,只從箱中抽出訪牌,在掌柜面前晃了一下,又重新放回箱里,雙目慍怒地逼視著掌柜的,沉吟了一會兒,冷丁又問,“如實說來,下午誰到我倆的房間里來過?”
掌柜下午看見郡守神色慌張的樣兒,已覺大事不好,怕受連累,說了實話,把郡守下午來店里的前后行蹤,一字不差地說了出來。甄永信聽過,兩眼驚悸地望著賈南鎮,四目對視,過了一會兒,甄永信才慨嘆一聲,對賈南鎮說,“事已泄露,再留此地無益。”轉過頭問掌柜的,“此地車馬好租嗎?”
“好租,只要客官愿意,隨叫隨到。”掌柜說。心里巴不得二人快些離去,這陣子,讓這兩個房客給攪得寢食不安。
“好吧,麻煩你去給叫輛馬車,我二人今晚要趕往濟南。”
“晚上走?”掌柜問。
“是。”甄永信說,“就現在,越快越好。”
馬車到時,郡守幾乎同時也趕到,身后幾個衙役抬著兩只竹簍,跟在郡守后面。見到二人時,像遇到久別重逢的知己,肥大的手指合抱在一起,躬著腰,不停地作揖,堆笑的臉上,肌肉不停地顫抖,嘴里一疊聲地道歉,“恕小弟冒昧,不知二位大駕光臨多日,也未曾給二位大人接風,聽說二位大人匆忙要走,小弟沒備什么像樣的禮品,謹獻兩簍福桔,以供二位大人路上解渴。”說著,揮了揮手,吩咐衙役將兩簍桔子裝到車上。
甄永信故作驚訝,嘴巴向身邊掌柜的張了幾下,卻沒出聲,掌柜的見機迎合,“二位大人有所不知,這位是本郡郡守大人。”
甄永信像忽然醒過腔,慌忙作揖還禮,并要伏身跪下,口里連忙辯解,“小人一介行商,如何受此大禮。”
郡守一把扶住,沒讓他跪下,嘴里也語義雙關地扔了句,“既然仁兄身行江湖,想必也知道,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兩座山走不到一塊兒,兩個人是很容易相逢的。小弟今天略備薄禮,圖的就是仁兄行走江湖時想著小弟,倘若再見仁兄時,也好重禮相謝。”
甄永信也裝聾賣傻,一副受寵若驚嘴臉,“承蒙府臺大人美意,小人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又說了些客套的話,二人上車告辭。
出了城,甄永信問車夫,到運河碼頭走哪條路最近?車夫拿鞭子指了一條道兒,甄永信就讓車夫調轉馬頭,朝運河碼頭方向去了。日夜兼程,第二天天黑前,趕到了濟寧。尋得一家客棧,定下房間,就吩咐店里伙計把兩簍福桔搬進屋里。客棧的伙計太單薄,搬了一下竹簍,喊了聲太沉,只好再喊一個來幫忙才行。
安頓好行李,二人叫了飯菜,兩袋煙工夫,伙計把飯菜送到客房。吃過飯,二人稍作洗漱,喝了兩碗茶,打算早點休息。休息前,賈南鎮還不忘抱怨一聲,“哥,咱倆之些天,可真不值,忙忙叨叨的幾天了,就賺了這么兩簍桔子,還把我嚇得夠嗆。”
甄永信笑了笑,說,“要不兄弟怎么會回家種地,而不是當官呢?”
“我看種地也比這事兒強,不驚不怕的,收成也不止這些。多少天了,就這么兩簍桔子。”
“兄弟當真只要桔子?那剩下的東西,可就全歸我了。”
“剩余的?”賈南鎮覺出點味兒來,跳下地去,掀倒一簍桔子,“嘩啦”一聲,一堆白色的東西散了一地。“我的天。”賈南鎮驚得不會說話,趕緊把銀子重新裝好,嚇得一夜沒敢合眼。第二天早上,找了家錢莊,把銀子兌換成錢票。二人各揣一張兩千兩的銀票,把零頭部分的碎銀裝在箱子里,賈南鎮提著,在碼頭上租了條南下的客船,往江南去了。
“哥,咱不到曲府了?”臨登船時,賈南鎮問。
“曲府是山東的地界,豈是久留之地?”
“那現在咱們去哪兒?”
甄永信往運河上望了望,說,“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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