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督統大人到欽差大人下榻的館舍做了回拜,欽差大人在客廳里招待了督統大人。見客廳里的差役退了下去,督統大人就開了口,說了些人非圣賢,孰能無過之類的話,欽差大人情知督統大人的話,是沖著他來的,卻因心里對早年逐子的事兒滋生愧疚,也就不強辯,何況督統也沒把話說透。看看欽差大人表情木然,裝聾賣傻,督統就有些沉不住氣了,試探著問,“要不,這回就把令郎帶回去?”欽差聽罷,屁股像被火燒了,站起身來,苦笑著說,“那人確實不是犬子。兄臺大人審審看,如果沒什么盜寇情事,就把他放掉算了。”
看來談話難以為繼,督統訕訕應付了幾句,辭別出來,回到督統府,招來幕僚,把拜會欽差的事說了一遍。幕僚們眾口一詞,說,“既然欽差已當眾拒絕認子,當然不肯又在這里認領兒子。”
督統又向幕僚征詢眼下該做的事,就有幕僚獻言,“既然欽差大人已發話放人,大人何不借坡下驢,送個順水人情,把年輕人放去。這樣一來,大家都方便。”
督統捋了捋胡須,說,“好吧!”就命人把年輕人帶來。賈南鎮進來,督統見他兩眼紅腫,心中生出惻隱之情,放低了口氣,說,“令尊大人正在氣頭上,眼下不宜強勸,我看這樣吧,趁令尊大人出巡之機,你回家去吧,待他消了氣,回家后,也就不會追究了。當心,回家后要小心用功讀書,不可再放浪形骸,記住了嗎?”
賈南鎮聽罷,眼中噙淚,不做應聲。督統大人納起悶來,問,“你還有話嗎?”
賈南鎮又流淚說,“小人謝三大人關照,只是難以領命。”
“卻是為何?”督統問。
“小人身無分文,濟南去京城千里,一路乞討回京,怕不等小人看見家慈,那時家父已還回京城了。”
“噢,這倒也是。”督統又捋了下胡須,吩咐幕僚,“卻拿二百兩銀子來,讓公子去做件像樣的衣服,余下的,權作回京的盤纏。”
屬僚一一照辦,賈南鎮跪下磕頭道謝,帶上銀子,出了督統府,揚長而去。
兄弟二人有了銀子,甄永信又恢復了繼續游歷的打算,收拾了行裝,準備去登泰山。
泰安府就在泰山腳下。城區依山而建,街市不算整潔。甄永信二人打聽到郡府的位置,住進了郡府對過的得月樓客棧,要了一個二人間。這是一家新近修繕過的客棧,類似于北方的四合大院,臨街是一排樓房,兩層,一層是普通飯堂,陳設一些簡陋的桌椅;二樓是包間,包間之間,用木質雕花屏風隔開,樓后圍著大院,是幾十間客房。
把行李安頓停當,甄永信二人走出客棧,到郡府門前轉悠了一會兒。郡守已經退堂,衙門緊閉。門邊石階鼓架上,放了一面大鼓,鼓面老舊,四周油漆已經駁落。遇到街上行人,閑談時,二人隨便打聽了郡守的姓名、身世、之類的事情。
“哥,你說監察御使這官兒是干啥的?”回客棧的路上,賈南鎮問。
“督察考核各地官員的。”
“那查出了事怎么辦?”
“欽差大臣,手眼通天,查出事端,就地正法。”
二人邊走邊嘮,回到客棧樓下的飯堂。天傍黑,飯堂里人不多,叫了幾個菜,跑堂的報完菜名,端來一把茶壺和兩個茶杯。茶具都是仿冒宜興紫沙的。跑堂的嘴里客氣著,眼疾手快,給二人沏了茶。就著跑堂的熱乎勁兒,甄永信順話搭了腔兒,和跑堂的嘮起閑嗑兒。無外乎問了些年庚、籍貫、薪酬之類。談了一會兒,甄永信冷丁問跑堂的,“小師傅既然來此地做事多年,想必對貴郡的郡治,也該略有耳聞了?”
跑堂的愣了一下,干笑一聲,顯得為難,“不知先生問的哪一方面的事兒?”
“諸如,”甄永信沉著臉,左臂搭在桌面上,右手叉著腰,一臉公事公辦的官僚作派,“坊間關于郡守的口碑如何?婦孺盡知的一些枉法弊端。”
跑堂的立時像害了肚痛病,神色變得不安,低眉瞟了二人幾眼,干笑了幾聲,說,“小人是何等人物?敢枉議公事。何況柜上早有店規,下人們不得物議政事。“
“但說無妨,我二人也是隨便問問。與公事無關。“
跑堂的聽話兒,越發緊張,推說去后廚看看菜好了沒有,脫身離去。直到菜已烹好,才如數端上。上菜時,看見二位客人又在與臨桌的食客交談,側耳細聽,也是關于郡守治飭一類的事,便覺蹊蹺,把事情稟報了掌柜的。掌柜的警覺起來,躲在后廚向二人的坐位瞄過,覺得二人儀表鄭重,舉止儒雅,談吐清淡,非市井俗夫可比。便囑咐跑堂的盯緊此的,一有動靜,立馬稟報,不得有誤。
二人吃過飯回到客房,略作收拾,就喊來客棧的伙計,要來筆硯紙墨。伙計送來時,叮囑伙計,“如非呼喚,請勿打撓。”說罷,就把門反插上,掌上燈,在屋里忙碌起來,直到更深,才呼喚伙計,退還筆墨,熄燈睡下。
第二天一大早,二人草草洗漱,吃了點早點,行色匆匆地出了客棧。兩位客人的怪異,足以引起管客房的伙計注意,當下把這事兒稟報了掌柜的。掌柜的又是一驚,叮囑伙計留心觀察,有事及時稟報。
甄永信和賈南鎮出了客房,往西走去,經過郡府衙門,前面是一條南北大街,拐過街角,沒著大街向南,在一家熟食店,買了只德州熏雞,一包瓜果,幾張火燒,讓店家打成一個行包,賈南鎮背在身上,二人就出了城,沒著南門外的岱宗坊,紅門,孔子登臨處,一路向玉皇頂爬去。二人邊吃邊走邊看邊說,笑笑指指,出了一身臭汗,到了南天門,山上風大,找到一個避風處,把包里剩余的食物吃凈,消了汗,就打算下山。
“哥,你說這家客棧真的能和郡守有瓜葛?”下山時,賈南鎮問。
“你瞧見他的店名了?”甄永信問,“叫得月樓,取的就是近水樓臺先得月的意思,多彰顯。你記住,凡是在衙門四周開的店,要是沒有衙門里的照應,是開不下去的。”
“你說要是郡守發現了咱是假冒的,把咱們捉起來,咋整?”
“憑什么?咱們可是地地道道的順民,哪一條犯了大清律?就因為向人打聽打聽郡守的一些臟事?”
賈南鎮想想,可也是,既不犯法,也不傷德,確實沒有可擔心之處,便放下心來,說說笑笑,二人一路下了山,風塵仆仆地進了城,回到客棧休息。到了傍晚,在飯堂里和跑堂、食客們閑聊了一會兒,無外乎是有關郡守的一些私事。吃過晚飯,回到客房,打來熱水,輪番洗漱一番,又叫來伙計,要了筆墨紙硯,叮囑幾句,閂上門,用功到深夜。
第二天上午,二人起得很晚,太陽已上三竿,才勉強起了床,渾身酸痛難耐,洗漱之后,到飯堂坐下,剛喊來跑堂的要點菜,忽聽街西鼓聲擂響,甄永信說了聲,“晚了。”沒顧上點菜,匆匆出了店門,直往衙門那邊趕過去。衙門大開,郡守已經上堂,正在審案。兩列衙役,分隊站在兩邊,郡守威嚴地坐在正大光明牌匾下,審問跪在地上訴冤的人。大門外站了些看熱鬧的,甄永信二人走上臺階,擠到眾人前面,雙手抱臂觀看郡守審案。被擠開的幾個看熱鬧的,見二人衣著光鮮,便不知深淺,給擋在身后,也不敢說句抱怨的氣話。二人看了一會,不時還交頭接耳,嘀咕著什么,難免叫審案的郡守多看他們兩眼,情緒有些慌亂。二人也不在意,仍舊不時交頭接耳議論著,過了一會,才轉身離去。
一連多日,都是這樣,白天,上午到衙門前看郡守審案,早晚吃飯時,和食客們談論郡守是非曲直,夜里要來筆墨忙到深夜,而下午呢,則到神秘地在城中消逝。
三天后,郡守得到得月樓掌柜的秘告,夜里開始失眠;五天后再聽到得月樓掌柜的秘告,郡守就吃不下飯了。不光是這兩個男人的鬼鬼祟祟,還有從濟南傳來的消息也驚魂,濟南府九門提督,已被監察御使大人收了監。消息一經傳出,魯地震動,各級官員惶惶不可終日。偏在這種節骨眼上,兩個神秘男人突然出現,郡守在第二次接到秘告時,就叮囑得月樓掌柜的,暗中打探二人的身份。
此后的幾天,甄永信二人明顯感覺,接近他們的人多了起來。無論是在飯廳吃飯時,還是回到客房,都有店里的伙計和陌生的客人,主動上前套近乎,問他打哪兒來呀,在哪發財呀,年庚幾何呀,籍貫妻室呀。甄永信二人坦然應對,毫不回避,并在說完自己的情況后,見機打聽一些郡守的情況。過了幾天,郡守就掌握了二人的情況,卻復雜得叫人理不出頭緒。匯總上來的情況五花八門,有的匯報說,這兩人是京城來的商人,打算到膠州灣販海鮮路過這里;有的稟報說,此二人是奉天來的紈绔子弟,只是慕名到泰山覽勝;有的稟報則說,此二人是江湖藝人,到這里來賣藝為生的。所有的匯報里,有一點是相同的,此二人操的北方口音,關心的只是郡守的治飭,而且這兩天明顯加強了反偵察的措施,下午上街時,一發現有人跟蹤,就能極巧妙地把跟蹤的眼睛甩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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