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的圓寂,推遲了他的試水計劃。早在老和尚圓寂半個月前,就已經臥床不起了,徒弟只好把空置了一段時間的便桶重新拿進屋里,屋里就重新彌漫著臊臭氣味,一日三餐,都由徒弟喂流食,屎尿由徒弟像把嬰兒便尿一樣抱著,神智已經不清,嘴里一會兒是和佛祖交談,一會兒又抱怨野性的妻子,不該把野漢子領回家里。突然在圓寂的那天早上,老和尚神智一下子清醒過來,吩咐徒弟趕快到后山小皇莊去一趟,到屯長白有福家去,把他半年前插在白家灶臺上灶王爺牌位后邊的護法神符取回來,叮囑徒弟最好能當著眾人的面兒去取,并盡可能把吾佛不再保佑白家的話,說得清楚些。
“為什么哪?”徒弟問他時,老和尚就斷斷續續地把事情的原委透露出來,說自從耶穌教傳來,寺里的香火就不興旺了。后山小皇莊的白有福,是這一帶最先信耶穌的,緊跟著一連幾年,小皇莊就沒有人來廟里上香,更不要說擺供,半年前老和尚到小后皇莊化緣時,看見白有福印堂暗黑,料他挺不過一年,就找了個由頭到他家去,在白家人不注意時,在他家灶王爺牌位后面,插了一張護法神符,指望在白有福臨死前取回來,借以嚇唬那些信耶穌的異教徒。甄永信按師傅指點,進了小皇莊,不一會兒,就讓小皇莊人知道了,他是到白有福家取護法神符的。白家人已被一家之主病入膏肓弄得焦頭爛額,如今又來了個和尚添亂,臉色就變得難看起來,惡聲惡氣地罵他禿驢,讓他滾得遠遠的。甄永信對眼前的一切似乎早有預料,不慍不怒,舉著右手念叨,“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貧僧只取回護法神符便去。”
白家人還想拒絕,這時就有村里上了年歲的人勸說道,“不用攔他,讓他取走好了,省得亂嚷嚷的,招惹村里人看熱鬧。”白家人說根本就沒什么護法神符之類的東西,這禿驢屬無理取鬧。甄永信仍那么不慍不火,打著手勢,堅持說有,是他師傅半年前送來的。村里人就說,“那就讓他去取,取不來,咱再收拾他不遲。”說說鬧鬧之間,一堆人就擁簇著甄永信進了白家,一進門,撲面就是一股濃烈的草藥味,心里暗自詫異,驚嘆師傅真是神人。尊照師傅的囑咐,他沒進里屋給病人祈福,而是徑直走到灶前,伸手從灶王爺牌位后邊抽出一張小紙片,紙片已經暗黃,里面什么經文也沒有,只是用毛筆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十”字,活像一個小風輪,已被油煙熏得快要看不清了。甄永信如獲至寶,取下后在眾人眼前晃了一晃,就揣進懷里,轉身離去。邊走邊似乎是自言自語,卻又足以讓身邊人聽得清楚,“我師傅說了,從現在開始,吾佛就不再保佑這家人啦。”
甄永信回山時,老和尚已經圓寂了。尊照師傅的吩咐,事先已在廟后的一塊空地上挖了一個大坑,把一口大缸放到里面,在確信師傅已經沒有氣息后,就把師傅托在懷里,費力地走到大缸邊,按照師傅生前打坐的姿勢,把師傅安放進大缸,而后用一塊石板蓋好缸口,就在缸口上堆起封土。沒有任何儀式,老和尚帶著世人無法知曉的迷團,到極樂世界去了。
當夜,甄永信天經地義地把鋪蓋從米柜上,搬到了師傅的床上。也沒為師傅舉行什么安魂儀式,天一落黑,就早早躺下了。躺在師傅的床上時,心里才覺著有點悲涼。想想師傅英明一世,幾賽神仙,到如今卻落得個埋骨荒野,成為孤魂野鬼,連一個像樣的殯葬儀式都沒有,更不要說世間富貴之家旌幡浩蕩的禮殯了。這樣想時,心里不免替師傅委屈起來,眼淚從眼角滾落下來。他實在躺不住了,從床上坐起,穿好衣服,來到正堂的佛像前,點上油燈,手敲木魚,為師傅安魂祈禱。祈禱時,難免要想到自己,想想將來自己就要像師傅一樣日日青燈孤影,守護著這間廟宇,耗去人生美好的時光,再看看師傅今天的結局,就不寒而栗。正是從這一刻起,甄永信心里打定了主意,一當把廟里的瑣事打理停當,就立馬離開這里,憑著自己的滿腹經綸和奇妙的韜略,不信得不到人間的世俗快樂。
如果甄永信沒有馬上離去,那是因為第二天一大早,寺里就有人來上香了。他甚至連早膳都來不及做,就不得不坐在佛像旁邊,手敲木魚,侍候香客們擺供、焚香、磕頭。香客們是從山后小皇莊來的,從香客的嘴里,他知道歸信耶穌的白有福,昨天夜里死掉了,村里人慌了神兒,紛紛議論,說正是三官廟的和尚,收走了放在白家的護法神符,白家失去了佛祖的庇護,才讓閻王爺得了手,這么說來,耶穌還真的管不了閻王爺,所以他們就一大早趕到廟里,跪在佛像前,信誓旦旦,發誓往后只信佛,不信耶穌。臨走時也不忘往功德箱里投幾枚硬幣。硬幣落進箱里悅耳的叮當聲,引起了甄永信的注意,便暫時放棄了下山的打算,打算在寺里再住一段時間。以后的幾天,四里八鄉來上香的信客多了起來,甄永信也比往常多了些許忙碌,每天關上山門,第一件事,就是把功德箱打開,把里面的硬幣一枚一枚地拾起。雖說硬幣的面額極小,劃拉起來,也不值到幾個錢,可畢竟是到手的活便錢兒,置辦油鹽醬醋是綽綽有余,這就免去了他每天為這些瑣事走街竄戶地化緣的辛勞。這樣想來,心里不免對已到極樂世界的師傅,崇拜得無可奈何。而香案上的供品呢,除了能解眼下的口腹之欲,還略有盈余。他只得像師傅活著的時候那樣,把一些供品曬干,儲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日子過得也蠻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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