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緩緩行在寬闊的錦繡大街上,黑楠木的車身在陽光下發著油亮的光芒,珠串與錦繡兩層簾子遮住了內里的一切。若是揭開簾子,便能發現空間富足的車內鋪著羊毛毯子,厚實而柔軟,人坐在里面一定舒服。一張矮床可坐可臥,床邊緣靠車廂的位置還有一張小桌,幾乎斟滿了酒水的杯子在馬車的行進中點滴未灑。
垂直于床還有兩張木椅,一樣鋪上了厚厚的軟絨。
人到了極高的層級,無論你喜不喜歡總會不與自主地展現出與眾不同的東西。
例如奢華的馬車并非每一位達官貴人都愛,但他們都需要這么一件東西去表現身份,去讓人敬畏。既有了這一重身份,那么與之匹配的東西便不可或缺。因為那是屬于你的,沒有任何抗拒和不接受的理由。
胡浩斜倚在床,看著吳征笑吟吟道:「你好像心中有氣?」
吳征齜牙笑道:「你們神仙打架,我一個凡人怎配得上生氣?」
「呵呵呵,看來怨氣不小啊。」胡浩似對吳征的反應在意料之中:「在責怪叔叔方才沒有為你說話?」
「責怪不敢,這點分寸還懂。只是侄兒現下心里慌得很。」吳征有些垂頭喪氣。
「哦?」胡浩饒有興致:「我聽說你在昆侖山選擇《道理訣》,如此事關一生的大事尚且鎮定自若,這點小事就慌了?」
「那不一樣。選擇《道理訣》是一個人的事情,努力修行就是了,不成也怨不得旁人。如今卻事關重大絕非我一人所能應付。醉仙樓那些事情您別說事先不知道,入宮的事您也別說沒有料到。」吳征隱含怒火:「自下山以來,你們要我不遺余力對韓家的親善,盡力表現以淡化韓鐵雁受到的關注。我都做到了,可我連一點點內情都不配知道嗎?不說我是昆侖的弟子,便僅是雙方合作也沒有這么欺負人的!」
吳征越說越怒:「動韓家的是誰,心照不宣。我背了天大的風險做這些事,就我一個毛頭小子,扛得住?」
胡浩始終拈須微笑,等他發作過了才道:「肯掏心窩子說這些話,看來還把叔叔當自己人。」
「快不當了!」吳征憊懶道:「這么下去侄兒要考慮被賣的可能。」
「哈哈哈……」胡浩指著吳征大笑道:「這是準備威脅本官了?」
叔叔不稱了,本官出來了。吳征也沒好氣道:「隨您怎么想,反正這事情我玩不起。」
「看來昆侖還是把你慣壞了呀。接下來的話你最好每一個字都給本官牢牢記住!」胡浩陡然嚴肅得甚至有些陰沉可怕:「你是奚半樓的弟子,說是他半個兒子都不為過。但在本官眼里你什么也不是!合作?本官當朝二品,你有什么資格和本官合作?你是在奉命辦事!每一件事都老老實實盡全力給本官辦好!天才?
狗屁的天才!收起你那些沒用的驕嬌二氣,本官和奚半樓不一樣!這里是京城,朝堂這個油鍋可是連骨頭都能煉化成灰的地方。本官會把你扔到油鍋里,聽你哀嚎,看你掙扎,有本事你就自己爬出來,沒本事,死便死了,休想本官會搭一把手!」
尖酸刻薄的話語讓吳征一顆心幾乎沉到谷底,可偏偏一個字的反駁都說不出來!
◇ ◇ ◇
……
一輛樸實的馬車,既不顯奢華也不顯落魄,普普通通行在秦都大道上,和所有平凡人家的馬車一樣不起眼,混在出城的人群與馬車群中很快便如滄海一粟根本找不出來。
出了城門一路往南,人煙稀少之地成片的茂密樹林開始出現,直到無人處馬車方才停下。又呆了一炷香時分確信左近無人,覆蓋馬車的布簾方才揭開,中書舍人宋大光面色蒼白不住抹著額頭的汗珠。似是被遮蓋嚴實的車廂憋得悶熱,又似被顛簸得渾身骨頭散了架。
略喘了幾口氣,宋大光不敢久呆提步前行,熟門熟路地穿過密林后來到一座四四方方的宅院面前。沒有精致的亭臺樓閣,亦無高墻大院的肅殺之氣,這是一座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宅院,說是某個普通人家荒棄的地方也不為過。
宋大光用特異的節奏叩響門扉,清脆的響聲顯出這是一扇掩飾得極好的厚實大門。看著像是木質,實則全為厚鐵鑄就,只是由巧匠涂抹了上了木紋路的漆面。
門扉「吤啦啦」地打開,宋大光候在門口不敢妄動,直到門后顯出一名老者方才施禮。
老者佝僂著身體,渾濁的眼眸幾乎全是白色,雙目竟然瞎了。他側耳聽了聽,又抽了抽鼻子才側身讓行,宋大光依舊不敢造次,緩步自行入內。
七彎八繞來到一座小屋前,宋大光推開屋門進入后關上,又在墻邊推動三下,墻上方又出現一道暗門。
「大光,此一回文武會友可有什么出眾的人才?」
宋大光絲毫未對直呼他姓名的年輕人有怨懟之心,甚至隱隱然感到驕傲。太子殿下永遠都是溫和有禮,即使再小的官兒在他嘴里都會有官名尊稱。可宋大光知道,只有他最親近最信任的人,才會有資格被直接稱名。
「大兒俞化杰,小兒張彩謹,不過都不如吳征。」宋大光恭敬道,能夠展現自己的專長,那是從來都輕慢不得的。
「你的識人之術從未讓孤王失望過,詳細說說。」大秦國太子梁玉宇四十歲的年紀,樣貌看上去卻比實際年齡輕了不少,一身玉帶蟒袍,龍眉鳳目,總帶著若有若無溫和微笑的臉上威嚴中不乏親和。
迎上太子居高臨下的目光,宋大光微微頷首道:「張彩謹頗有文才但未經打磨,書生氣甚重且氣量狹小,易妄動無名顯得格局不高。不過只需用對了地方并無大礙,白云書院的影響力亦不可輕忽。俞化杰文武雙全成名許久,本事是沒得說的,下官一向認為他胸懷廣大頗有大將之風,然而自吳征出現后,下官反倒覺得還需再行觀察才是。」
「這話如何說起?」梁玉宇想來對俞化杰極為看好,聞言疑惑道。
「俞化杰自成名來同齡人中從無對手,是以始終能以平緩柔和之心對人對事,極為大氣!然則吳征的出現打破了這一局面,俞化杰始終跟在下官身邊,其心態上的變化逃不過下官眼睛。自吳征寫出兩筆詩文之后,俞化杰便沉默不語,喪氣有之,不服有之,無奈有之。絕非平常自信滿滿的模樣。」
「照你這么說,從前對俞化杰倒是看錯了?」
「也不盡然。沒有人能天生成熟,經此挫折或許他能更進一步也未可知。下官所言再行觀察正是為此。」
「很好,說說吳征吧。」
「此子讓人……看不透。」
「哦?」梁玉宇微瞇的雙目一掀:「你也看不透?」
「下官不僅尚未看透吳征,也看不透胡浩。」宋大光理了理思路道:「吳征雖與韓鐵雁聯袂而來,然而似對醉仙樓上所將發生的事情全然不知。下官到時正聽見他張狂自大,可謂目無余子,本以為是個沒見過世面的狂悖之徒。不想下官僅是添了兩個位置便引發他警覺,其反應之快當真駭人聽聞。至于其后的應對可謂完美得無可挑剔,那兩首詩當朝能做出的本就不多,更不提一炷香時分一揮而就。自吳征離昆侖以來,始終以狂妄自大囂張跋扈的姿態示人,然則這一出方顯進退有據分寸拿捏恰當。是以下官還看不透他,也不明胡浩為何不將情況及時告知。其中……耐人尋味。一切尚無定數。」
「你的意思是,吳征既似少年郎般好出風頭,又似乎十分老成?」梁玉宇皺眉問道。
「正是!」宋大光肯定道:「似此子如此年齡,兼具高明武功與狡詐奇詭,遍尋當世可為之敵手者無非燕國雙驕。至于當朝二十歲左右具備如此能為者,唯中書令霍永寧當年而已!」
「這等人才如何為孤王所用,望大光教我!」梁玉宇起身施禮,目光中的熱切正是對賢才的無比渴望。
宋大光慌忙回禮道:「殿下不可如此。下官認為,昆侖與韓家一系正為圣上所猜忌,尚未到公開招攬的時候。一切須得小心謹慎以免惱了圣上,得不償失。
為今之計當未雨綢繆,稍作試探。吳征對韓鐵雁似極為上心,不妨從此女身上下手一探虛實。不成,對殿下絲毫無礙;成,這猜測若能坐實,只需兩頭下手,昆侖之外再綁定韓家不怕吳征不為殿下效死命!」
「兩頭下手?大燕正在厲兵秣馬戰事恐不久將至,屆時用人之際倒并非不能捧韓家一把!甚好!先探虛實以觀后效,這件事孤王會差人去辦!」梁玉宇滿意點頭,片刻后又嘆息道:「韓鐵雁……當年真是可惜了!」
「女子貌美既是天眷,有時也是悲哀,更是不可不防的禍水。殿下……」
「大光勿憂。」梁玉宇擺了擺手道:「只是稍加感慨,孤志在天下,還不至于為一女子失了分寸。」
◇ ◇ ◇
羽林衛四班輪值,一輪便是三個時辰。自金鑾殿上領了腰牌,次日吳征便要前往皇城羽林軍點卯。
即將子時,吳征便離開韓府乘馬向皇城行去,到了午門自有等候的小宦官上前接走馬匹道:「吳大人第一天當差,小的送您進去。」
「不敢當!」吳征拱了拱手道:「敢問公公如何稱呼?」
小宦官看著比吳征還要年幼,喉結雖已凸起說話依然細聲細氣,讓本就十分文氣瘦削的身體更顯弱不禁風。他什么品級都沒有才會被派來給「九品大員」吳征引路,聽聞一聲公公而不是寺者開心不已,本就彎著的腰弓得更低了,咧開嘴笑道:「吳大人可使不得,讓師傅聽見了可要抽小的嘴巴。吳大人呼一聲小春子即可。」
「原是春公公,今日勞動大駕還請勿怪。」借遞過馬韁的時機塞去塊銀錠,更讓小春子笑開了花。吳征自己尚不寬裕,只是人在社會上混口袋里沒錢怎么行?
何況是步步驚心的皇宮。所幸楊宜知及早送來紋銀五百兩,讓吳征登時闊氣不少。
至于還錢的事情,好歹他手上捏著昆侖山上辣椒園四成的分子,日后養珍堂要與自己合作辣椒生意,五百兩又算得上什么?
在午門驗了腰牌,吳征又遞過兩塊銀錠,才讓看大門的同僚面色緩和不少。
皇城分作前殿與后宮兩部分。前殿是大秦皇帝梁宏盛諸般議事之所與書房等,后宮則是嬪妃們的居所,羽林衛只管前殿,后宮除非圣上傳召,否則是沒資格進去的。
羽林司設在天和殿右側四間房里。平日只有兩三人在此待命,余者都散落在前殿四處巡查駐守。羽林中郎將鄒鴻允身材極高又極精瘦,活像根竹竿。面色陰沉連一對眼珠都像死魚一般,又像個干癟的僵尸。
逐漸適應了這方世界特異之處的吳征自是知道鄒鴻允練了一門特異的功法,別說放對,便是看一眼便覺膽寒。秦皇的禁衛軍總司令自非易與之輩。
他會早早出現在羽林司出乎吳征意料,只因羽林衛可不是僅僅負責皇城前殿的安全,皇城周邊也是職責轄區。鄒鴻允一雙死魚眼直勾勾地盯著吳征,似乎專為他而來。一路有說有笑的小春子極害怕鄒鴻允,甚至不敢靠近便匆匆離去。
鄒鴻允端坐正中,不待吳征施禮便道:「張少陽,何處還有職缺?」
吳征暗道:張少陽是羽林右監,掌管皇城右側事務,鄒鴻允既直接開口問他,想來是安排自己往皇城前殿右翼當差去了。
張少陽身材不高卻一臉虬須,甚為精悍,聞言沉吟道:「回將軍,東北角近景幽宮墻處僅有杜泰平與毛文倫,劉博達,鄭元龍等四人當差,似有不足。」
得!四班值守僅有四人當差,加上個東北角,這就不知道是哪個沒人愿去的犄角旮旯了。自入京來似乎多有不順,所得也與預期相距甚遠,在昆侖山上呼風喚雨有如神助的好運氣也消失不見,甚至連看似自己人的侍中胡浩也冷眼旁觀毫無表示,吳征不由有些郁悶。
看來無論到了哪個世界,官場上論資排輩的風氣都沒有改變,一個生瓜蛋子想要一飛沖天并不現實,什么被帝王慧眼相中瞬間位極人臣的事情,前世的世界里幾千年來又有幾回?
「劉博達,你領吳征熟悉三日,之后與杜泰平換崗,命杜泰平三日后來本將身邊聽用!」鄒鴻允隨口下令后離去。
吳征暗暗搖頭,這定然是吃了排頭了呀,不僅態度冷淡,而且好像打發蒼蠅一般將他趕到個沒人愿意去的地方,向來鄒鴻允會親自前來的唯一原因不過是圣上親自下旨冊封而已。羽林衛與金吾郎同為禁軍,一者護衛皇城,一者拱衛皇都,兩軍即使內心里有什么齟齬,表現上必然親如一家同氣連枝。否則內外禁軍鬧了矛盾水火不容,豈不是讓皇帝如坐針氈?聽說那個呂建章家中是執金吾左中候,若是早知要入大內做什么羽林衛,那下手定然要輕著些……
領了羽林衛服飾換上,提起佩劍,劉博達引著吳征向景幽宮處走去,一路吩咐各項注意事宜。照說杜泰平應是此地崗哨之首,被調去鄒鴻允身邊聽用后,劉博達便接了他的位子,多少當有些喜氣,然而并非如此。劉博達除了偶爾的緩和之外,大部分時間臉色陰沉濃眉深鎖,語氣也極為不耐。難怪三十來歲的人還混成這般模樣,恩,五品中的功力?放在外面敢給老子甩臉色試試?
這不禁讓吳征想起前世的電影,站在老大身后的一幫打手通是黑色西裝加墨鏡,面無表情……真是說多了都是淚。
景幽宮原是秦皇理政時的小憩之所,成片的林木與寬大的宮院讓此地甚為清幽。偶爾皇帝累了懶了不愿動,也會將臣子召喚到此處,做臨時的御書房用。
吳征剛進入這片區域時覺得雖人影不見似乎只自己與劉博達兩人,環境卻不錯。但只多呆了片刻,便有股逼人的寒氣蔓延襲來,不禁打了個寒顫。子夜時分原本便陰氣極盛,月影朦朧下婆娑的林木樹影全如鬼手一般可怖,偶爾夜鳥振翅的撲騰聲更是讓人難免一驚一乍。吳征這才明白劉博達的陰沉,更多來自于常年呆在皇城里巨大的壓力下,又被這等環境生生鑄就的冷漠。
正暗自亂想,遠方又傳來若有若無的女子笑聲,浪蕩而缺乏韻律,吳征心生警覺不由自主握緊佩劍。劉博達朝吳征怪笑一下,似在嘲弄他的無知。看劉博達見怪不怪的模樣,吳征疑惑不已,運足耳力傾聽,不僅隱隱約約中有女子瘋了一般的笑聲,更夾雜些尖叫,怒罵,不一而足。
愣了片刻吳征才恍然大悟,原來景幽宮之后一墻之隔的地方,想來便是傳說中的冷宮了。
皇城里其實并無專門設置的冷宮,只是犯事失寵的妃子都會趕到最為荒僻的角落屋舍里去。除了同被打落冷宮的妃子,無人愿與之相鄰生恐惹了甚么禍端,久而久之便形成一片誰也不愿來的宮殿群落。皇宮的生活本就極為枯燥,除了極少數呼風喚雨的掌權者或是得寵者之外,大多伴著冷寂孤燈,再被趕到冷宮里去十之八九也瘋了。
吳征抹了把額頭冷汗,心中憤懣不已,來看守此地的羽林衛和打落冷宮又有甚么區別?怪道劉博達當了首領依然毫無喜色,只要不離開這個鬼地方誰也振奮不起來。至于吳征被安排在子夜時分看守到天明,那正是群鬼亂舞最為難熬的時刻。
「你平日就在這里蹲守,遇了險情及時發警訊,沒什么事就老老實實呆著不準亂跑,茅房就在轉角處,內急了速去速回!」劉博達雖看吳征這個生瓜蛋子有趣,到了此地后更加意態蕭索,吩咐完便一言不發倚墻而坐呆呆地遙望星空,或許多年來正是如此打發時光才讓他猶如行尸走肉罷。
枯坐了足有一個半時辰,劉博達條件反射般跳將起來手扶劍柄目如鷹隼,雖是裝模作樣地四面打量,倒也有幾分凌厲氣勢。
他不肯多教吳征只好跟著學,見狀依樣畫葫蘆。不久后便見巡弋的羽林衛經過此地,在皇城里其余地方見到的羽林軍個個精神百倍片刻不敢放松,到了此地倒像輕松了許多。不僅步伐不再整齊有力,連戒備都懈怠了不少。——這種鬼都不愿意來的地方絕出不了事,便是出了事也不是羽林衛管得了的。要么是隔墻哪個妃子徹底瘋了,要么便是死了……
百無聊賴地熬過一夜,吳征從未感到如此疲憊過。三個時辰的值守給身體帶來的負荷倒還是小事,可那種空虛無聊給心理的折磨才是難以忍受。他著實害怕在里頭呆上兩三年,遲早也變得與劉博達等人一般麻木不仁。
吳征雖有前世待人接物的經驗以及現代教育下培養出的超強學習能力,實則他并不了解這個世界,更不了解波詭云譎的官場。那是他前世從未接近甚至一無所知的地方。胡浩至少有一點沒說錯:那個地方一步走錯,連骨頭都不會剩下。
回到胡府飯也不吃悶頭便睡,對胡浩的怨念更深了幾分!
如此過了三日,第四日上吳征精神一振。三日的時光雖無聊透頂,倒叫他摸出些許門道。諸如巡弋侍衛每一個半時辰才來一次,三日里除了這些同僚,吳征一共只見過一名腳步匆匆路過的小宦官。自下昆侖山來諸事纏身,武功的修行被落下不少,今日起便是他孤身一人看守景幽宮,倒是個修行的好所在。——成功者不同于人之處,便是無論何時何地遭遇何種困局都不會忘了提升自己,為日后的時機做好充足的準備。
在羽林司點了卯,吳征一人穿過重重宮禁來到景幽宮旁。按照早已定好的規劃先運氣兩周天,又使了一趟拳腳后坐下體悟己身。
《道理訣》已練至較深的境界,這門修行細胞與神經的內功功法給他帶來脫胎換骨般的變化,讓他不僅有極其迅捷的反應與高人一籌的內力運行速度,更有許多不可思議的妙用。那一手在空中借力隨意轉折,以及硬生生接下韓鐵甲內外兼修一掌的卸力手段,正是拜《道理訣》所賜。
脫離了打通體內經脈關竅的束縛,吳征的修行全無阻滯。這并非是說體內經脈不再重要,而是他可以反其道行之。常人修煉內功,受制于未打通的體內關竅,修行中時不時會受之制約,待打通一竅之后才能恢復之前的修行速度突飛猛進,直到再次遇上下一關竅的阻止。
《道理訣》則不然,內力運行與表皮細胞神經絲毫不折威力,修煉時也全無阻滯,修行始終保持著極快的速度。待積累得夠了再由表及里,沖擊經脈關竅,成則修為大增,不成亦無制約。待《道理訣》內外盡皆打通,便是大成之日。到時內力運行于經脈首發隨心,運行于表皮則洞察入微,僅憑本能反應便威力無窮。
枯燥的日子也過出了些許滋味,吳征又找到前世無人搭理時自顧自生活的回憶。閑下來休息時也不禁感慨,前世孤苦伶仃的悲慘經歷似乎全是為了這一世所準備的。人生大起大落,比潮水漲退還要來得波瀾壯闊。近來的蟄伏之后,或許轉機到來時會迎來比之昆侖山上還要震撼當世的又一次崛起呢?
就如同吳征已然站在七品門口的修為一樣!
晃眼過去二十余日。
值守的日子無聊透頂,吳征仿佛被遺忘在角落的廢物。沒有奚半樓的關愛,沒有師弟妹們的仰慕,連韓鐵雁也被韓家暫時禁足免惹事端,自醉仙樓分別后一面都未曾見上。所幸的是在宮里未受到更多的刁難,或許胡浩與奚半樓這兩位足夠堅挺的靠山多多少少有些關系?
吳征慢慢有些明白,胡浩朦朦朧朧的態度給了虎視眈眈者云山霧罩的感覺,正是這種莫可名狀讓他們一時不知該不該下口,該如何下口。有時候摸不清拿不透才是最讓人頭疼的。
相比起旁的少年郎,吳征的領悟能力要強得多,他自也清楚求人不如求己。
猶如當年修行《道理訣》一樣,想從泥潭里爬出來最終得靠自己的本事說話。
冷宮群落里奇形怪狀的聲音早已適應,連在子夜陰森森的樹林也見怪不怪。
那些婆娑樹影,梟鳥夜啼與瘋笑怪哭反倒成了他鍛煉目力與耳力的工具。他甚至能輕易指出飛竄的鳥兒住在哪棵樹上,冷宮里正在啼哭的瘋妃是幾號。——吳征不明后宮布局,也無緣得見妃子,只好根據聲音與大致方位給她們一一編號。
有時望著高高的宮墻也不禁在想:皇城里的守衛寬嚴分明,未經允許想接近秦皇無異癡人說夢。可有些地方,譬如說他所在的景幽宮又稀松平常。若是翻越這道高墻,進入男人的禁地天子后宮去瞧瞧,是不是也算不枉此生?
想來連前殿角落都無人問津,一墻之隔的背后,那個處處是瘋子,不知多少怨毒冤魂飄繞的冷宮定是更加的令人避之唯恐不及。
「殿下,老奴已反復確認景幽宮處無人盯梢吳征。二十余日來他除了修習武功也無動作,想來已到了忍耐的第一回極限。」跪地的中年男子頭頂精光油量,眉毛胡須一根都無,太陽穴高高隆起,肌肉盤根錯節的身子里發出的聲音卻細聲細氣猶如女子。
「此言孤王能否理解為除非屠沖,霍永寧,向無極親自盯梢吳征,否則除你之外不會再有第五人?」梁玉宇飲了口茶淡淡道。
每當太子以詢問的口氣要一個肯定的答復,順道飲茶時都是他標志性的動作,代表著此時的太子殿下心緒激動難免口干舌燥。這時候任何人都輕慢不得——除了他老子!
「老奴確信!」中年男子早已經過深思熟慮,此前所言也是反復確認,但對太子的話卻不敢又任何不滿。只是臉上卻有難言的痛苦之色,似對以上三人的名字有不堪回首的回憶。
「很好!」梁玉宇贊了一聲,好似自言自語道:「屠沖不會離開父皇身邊,霍永寧不得傳召更不得輕易入宮,至于向無極如非要事不會離開青城山,一個吳征不值得他親自跑一趟。舒公公安排一下,今日孤王要見吳征一面。」
「老奴這便去安排!殿下稍候。」舒公公弓著身子后退出大門,方才轉身離去。
羽林衛巡弋景幽宮的時辰將至,這是今日第二回也是最后一回在吳征值守時巡弋此地。此后直到吳征與劉博達換班之間的一個時辰可說是最為自由的時光,沒有人會來,也不必擔心劉博達,他即使見到吳征在入定練功,也最多罵幾句娘。
麻木早已爬滿他的全身,如跗骨之蛆一點一點地吞噬他的豪氣,夢想與希望。
羽林衛經過時一如從前略顯散漫,對更加散漫而猶如破罐子破摔的吳征也是不吝譏諷嘲笑,唯顧忌皇城嚴規不敢大聲喧嘩而已。
吳征看似麻木,實則在同僚們巡弋過后仍運足耳力竊聽他們的低聲交談,一來在宮中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甚至連說話的人都無,不得不抓住一切時機多了解一些,哪怕是無作用的瞎扯淡多少也會露出些玄機奧妙,二來這幫排擠他的混球可得一一記住了,將來若有翻身之日,最好是當羽林中郎將!嘿嘿,到時一個個全來景幽宮輪崗,誰也別想躲開!
「當年老子被派來景幽宮,好歹熬了仨月,娘希匹的這小子傳得神乎其神,不想是這么塊破料子,頂個蛋用!」杜泰平自吹自擂順便貶損吳征的話音中,忽有一股奇異的女子聲音響起。
聲音來自完全相反的方向,也就是吳征的背后,與他一墻之隔的冷宮。從聲音發出的位置看,正是吳征從未聽到聲響的宮殿。他一直認為宮墻的另一側最近的宮殿里無人居住,因為他值守二十余日來那里沒有過瘋號與狂哭,在他的編號里也沒有這么一位人物。
這是怎樣的聲音?如果你能想象怨毒,憤恨,壓抑,堅忍,快意,屈辱,不甘,甚至是自暴自棄的情感混雜在一起,你才能明白這一聲的詭異與復雜。吳征疑惑地盯著宮墻好奇心大起,視線仿佛要通過厚厚的墻壁看一看后面發生了什么!
大秦國永平元年,梁興翰初登大寶登基稱朕,四十歲的新皇躊躇滿志。他知道自己的本事,軍事之能或有缺乏,然而內政卻是一把好手,放在大秦開國以來的六世里或許無一位帝皇及得上。這是他最為意氣風發的時候,文有霍永寧,胡浩等當打之年的重臣輔佐,加之他本身便有專長,堪稱如虎添翼。不擅長的武略有雖已初老卻忠心耿耿的大將軍伏鋒仍是當世第一名將,始終追隨于他的韓破軍更是勇猛無敵,上將之才!兩位將軍鎮國可謂安如泰山。
北方的大燕近來內耗不斷呈衰弱之勢,至于東方的盛朝早已疲敝不堪,能存在的唯一理由不過是燕秦爭鋒尚未有定論而已。梁興翰一心勵精圖治振興秦國,他不甘于萬歲之后僅能得一個文帝或是宣帝的謚號,更盼望著開疆裂土甚至一統天下,高祖與太祖才是心中真正的野望。
然而新皇的開年并不利,登基三月之后川涼邊界便發生暴動。流民四處搶劫富戶甚至攻擊官衙,給新登基的皇帝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之余,亦讓龍顏大怒!
梁興翰啟大軍一萬前往評判,侍御史肖英韶亦在其列。為人剛正不阿的肖英韶素有賢名,除了做好侍御史舉劾非法,鎮壓叛亂的本職工作之外,于暴亂之地的善后安撫亦顯專長。志在天下的新皇則能容忍登基之初便有難以洗刷的污名?
肖英韶隨大軍進發的途中雖亦有不忿,心里卻著實疑惑。川涼交界之地多山土地貧瘠,是大秦人口最少,也最為窮困的所在。然而歷任秦皇卻從未忽視,糧米等賑濟物資也從未短缺過,時不時還會由朝中重臣甚至皇子押送前來,以顯示對當地的重視。
那不是川南桀驁不馴猶如野人般的山民,約定俗成的國策下此地一貫寧靜無事,民眾日子雖清苦倒不至于過不下去,是何等緣由鬧出天大的亂子?
流民組成的叛軍個個瘦骨嶙峋,眼看著就要被生生餓死,怎能抵擋一萬官軍精銳?王師到處,叛亂紛紛平息。肖英韶一邊查辦首惡,一邊安撫平民,此地的官衙再度正常運轉之后秩序紛紛恢復。然而在審問叛首之時卻發現了不尋常。
叛首們幾乎眾口一詞言道救濟糧米已兩年短缺,近年來不少平民已想方設法逃離此地,然而人口的減少并未讓救濟糧米足夠當地維持生存之用,反而也逐級減少。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才聚眾向官衙請愿,換來的卻是官老爺們一再推諉,終于釀成流血沖突的慘劇。
被逼的走投無路的饑民終于狗急跳墻,初時僅有幾十人,然而一呼百應之下竟在短時間里聚集起餓紅了眼睛,只想有一口飯吃的平民,達到六千之眾。
叛軍所過之處一片狼藉慘不忍睹,富戶無論善惡被劫掠一空,已徹底沒了王法的亂民不僅搶光了一切,還多有奸殺等慘事發生。餓怕了的饑民已完全豁出命去,瘋了般一路席卷,需知此地原本窮困,所謂富戶也不過是有些存糧而已,又能當得狼吞虎咽的六千叛民吃上幾日?
先皇兩年前身染重病難以起身,朝政大事都交在新皇手上,待到去年殯天之后,新皇順理成章登基。是以近兩年來奉旨運送賑濟糧米的正是當朝太子梁玉宇。
肖英韶只覺背脊發涼冷汗涔涔,反復深入調查確認叛首們所言不假后在營帳里左右踱步徹夜難眠。發生如此大事于情于理,更是為國家計理當揭發,然而作奸犯科的是太子殿下,國君的天然繼承人。太子殿下出手,其中牽涉之廣難以想象,更是無法猜測圣上心中所想。
思來想去肖英韶終于下定決心將此事如實表奏圣上,此事絕不可再發生,當以此為例嚴懲警示后人,否則長此以往國運堪憂。
火漆密封,八百里加急的奏表送到京都,肖英韶心卻始終懸在嗓子眼。圣上年富力強,內事理政更是英明果決,希望自今日之事起大秦再無此等貪贓枉法魚肉百姓之事。涉及皇家之事,他也只能這么安慰自己。
京里很快來了密旨,中常侍屠沖快馬加鞭親自趕來,宣讀了圣上嘉獎勉勵之意后,臨行前又吩咐道:「奏表所言之事事關重大,萬萬不可讓第三人知曉。肖大人回京之后圣上自有決斷!」
一臉欣慰地送走屠沖,肖英韶的臉沉了下來。屠沖已表現得足夠自然,但久經官場幾次險死還生的侍御史還是從中聞到了一絲不詳。自呈上奏表時便做好了必死的決心,然而此時肖英韶心里依舊有難以平復的不忿!
不消說,自己的一舉一動已被嚴密監視,遠在京都的侍御史府恐怕更已遭禁足。肖英韶苦笑搖頭,面對皇家這個龐然大物一絲反抗之力也無。
隨王師凱旋回京,等待肖英韶的不是鮮花與贊歌而是鐵枷囚籠,圣旨中言之鑿鑿:肖英韶通敵賣國證據確鑿,即時處斬,株連九族!
肖英韶坦然面向皇宮叩首,聲若洪鐘只希望他的鮮血能換來川涼之地日后朗朗青天。也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新皇的確有過人之能,隱藏在他謙遜外表之下的內心亦有難言的野望,在他統領大秦的日子里不允許有任何的污點,即便要有,也不能是英明的他與他的孩子做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肖英韶引頸受戮,只希望另一封比奏表更早些許送回京城的密函能保住家中一條血脈。
十歲的肖初玉身著粗布衣服,麻底草鞋,這些有著難言不適的東西卻成了她保命的依仗。在肖氏三百多人的族中她極不顯眼,只是旁支所出的一名平凡女子。
然而平素不顯山露水的她卻承載著延續家族的期望,這是身為族長與朝中侍御史的爺爺在她三歲時親自定下的。肖氏不僅是朝中大員,更有秘而不宣,祖傳數十代的《毒經》。
肖氏每一個孩子出生時除了主家極為特殊的幾人,剩余孩子都被很好地掩護起來。主家的孩子會被培養向仕途,而剩余的孩子里會被選出一位繼承《毒經》,這一代的繼承者便是肖初玉。這個秘密全族知道的人只有三位,連肖初玉的親生父母都不知曉。
「孩子!往南邊跑,越遠越好。」爺爺不在時代領族中事務的伯爺爺小心吩咐道。肖初玉除了不多的銀兩外什么都沒帶,至于那本《毒經》早就深深刻在她的腦子里。她不敢坐車不敢騎馬,憑著兩條腿拼命地逃。她甚至不敢久歇,跑累了緩口氣就繼續跑,在城里的茫茫人海中得知肖家被韓破軍奉旨查辦滿門抄斬的消息也不敢哭,強忍著逃到曠野里才嘶聲痛苦得肝腸寸斷。
肖初玉暈了過去。連日的奔逃早就耗盡了她的體力,過度的悲傷更讓她再也支持不住,或許此案自三百多顆人頭落地后了結,也讓她懸著的心終于松弛下來。
肖初玉再次醒來時發現躺在一張舒適的大床上,目光左右一掃,屋內的陳設竟稱得上奢華,還帶著濃濃的脂粉味兒。她驚恐地爬起,只因發現自三歲起便喬裝改扮的臉上,所有的掩飾物都被洗去,隱藏在平凡假面下的真容顯露出來。她慌亂不已,顧不上饑腸轆轆跌跌撞撞地推開房門想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一出門便撞在一個厚厚的肉墊上,兩人撞個滿懷換來「哎喲」的驚叫!倒在地上的婦人掙扎著爬起,強忍怒火擠出個笑容道:「小丫頭要去哪兒?香蘭,還不快把吃食送上來?」
婦人身材肥胖穿金戴銀,臉上抹著厚厚的脂粉,即使貴氣十足也抹不去眼角濃濃的風塵味。肖初玉知道憑一己之力無法脫離險境反倒沉穩下來,裝作年齡幼小懼怕不已,只要尋到機會,她可以把這里的所有人全都毒倒,屆時再逃不遲。
「小丫頭長得真是標致,尤其是這可憐模樣兒,誰見了都心疼。你家在哪兒?」
婦人挽住肖初玉扶起,稱贊中不經意地問道。
「我沒有家,爹娘早就死了。」肖初玉心細如發,也從陳設中隱約猜到這是什么所在,隨口回答掩飾身份之時更暗暗盤算。
婦人眼睛一亮,臉上的肥肉都笑得幾乎擠在了一塊:「好好好,小姑娘餓了吧?香蘭,你這個賤貨手腳快些!」
肖初玉并未拒絕,至于飯菜中是否下了毒她一眼就看得出來,多日提心吊膽后終于能寬下心,吃得狼吞虎咽。婦人不住笑著:「慢些慢些,別急,還有呢!
若是不介意呀就在我這里住下來,管吃管夠,看你孤苦伶仃的還能教你活命的本事,你看好不好?」
「好……唔……好!」肖初玉似被每日都能吃飽飯迅速征服,忙不迭地點頭。
「好好好!小姑娘,我就斗膽認你個干女兒如何?今后你就叫我媽媽吧。」
妓院里魚龍混雜,更是個良好的掩飾。在妓院里的女子十有八九來歷不明,背后的靠山也有足夠的能耐讓衙門無法追查下去。至少對于十歲的肖初玉而言,沒有比這里更好的地方。如花的容顏再不經任何掩飾,從前的一切都將在這里被抹去,從此她不再叫肖初玉,而叫玉蘢煙。
耐心地跟著媽媽接受無窮無盡地學藝。玉蘢煙學得又快又好,其聰慧遠超尋常女子脫穎而出。這一切其實于她而言并不重要,正如閱人無數的媽媽所說,那星目峨眉,隆鼻潤口俱已美得醉人,更難能的是那股天生的楚楚可憐。尤其當她嘴角兩沿下撇,這副通常女人做來會顯得難看的苦瓜臉,到玉蘢煙這里便讓人疼惜得說不出話來,只想趕緊將她摟進懷里好好安慰一番。
媽媽笑得越來越歡,這將是她群香園未來的頭牌,能為她帶來無窮財富的聚寶盆。
玉蘢煙耐心等待機會絲毫不急,待將從前的一切抹得足夠干凈之后她自信能憑借毒藥離開這里,在這之前還需要各種充足的準備,例如銀兩傍身,例如規劃完善的路線圖,例如到了盛國之后該隱居在哪里。
然而長達四年的準備一朝被全盤推翻,自從十四歲那年被媽媽帶入一個彎彎繞繞的院子,見到那個男子之后,一切都已改變。
男子人高馬大孔武有力,雙目更是炯炯有神隱含精光,一縷山羊胡子絲毫不顯猥瑣,反倒增加許多文雅之氣。玉蘢煙的容貌亦讓他驚異無比,甚至雙目中四射著貪婪的欲望。
玉蘢煙心如死灰,她雖不通武藝卻知道這個男子有多么可怕。若是落入他手……此生再難有脫身之日。
然而男子并未占有她,反而將玉蘢煙收為義女,并為她羅織了一個極佳的身份——故友之女。在男子的身邊她心驚膽戰,那狼一般的目光不時在她身上掃視,看她高聳的胸乳,看她圓潤的隆臀,看她修長的玉腿。然而男子每一回都忍了下來,來她身邊的時日與次數越來越少。
玉蘢煙又開始了新的學藝,不再學那些風塵女子的賣弄風騷搔首弄姿,轉而學習成為一名大家閨秀的一切。沒日沒夜地學,直到她能成為男子合格的義女,配得上驍騎校尉文毅之女的身份。
玉蘢煙不再想逃,她忽然發現夢寐以求的機會,原來從不敢想的機會竟然擺在了眼前。文毅有將她送入宮中侍奉皇上的意圖。她不知道有沒有在夢中笑醒過,只是拼命地學呀學呀,爭取早一日成為文毅真正認可的女兒。
本就聰慧的女子發起狠來進步神速,她很快就成了一名真正的大家閨秀,而從妓院里學來的本事更片刻不忘。她要入宮,要成為圣上最寵愛的妃子,要親手報肖家的血海深仇!
十六歲那年,玉蘢煙的愿望如期實現。
永平六年一道圣旨:皇宮招募天下絕色以充實后宮。身為天子近臣,文毅毫無阻礙地將玉蘢煙進獻給圣上。
那一天群香競艷,但無一人能比得上玉蘢煙!
她婷婷裊裊地行來,蓮步生姿落落大方,半垂著的螓首抬起時整座殿堂都仿佛為之一亮。那明亮的星眸,遠山般的長眉伴著下撇的嘴角。不僅僅是圣上,便是皇后與妃子都升起垂憐之心。
并不好女色的圣君梁興翰喉結翻動目不斜視,后宮佳麗雖多也絕無一人有她這般獨特的氣質。一向心系天下鐵石心腸的梁興翰都覺得心中的悸動難以克制。
三日后玉蘢煙便奉旨侍寢,她忍著破瓜的疼痛賣力奉迎。那融合著文靜與嫵媚,秀雅與風騷的身子在梁興翰身下仿佛被徹底征服。當讓她痛恨的,惡心得想吐的龍精注入體內,臉上泛起的卻是新承恩澤后的嬌弱不堪,下撇的嘴角令人疼惜到極點……
一夜歡好,天明便被封了妃子居于楚惜宮——圣上親筆提的。
從此她成了后宮最受寵的女人,梁興翰心情好來楚惜宮,心情不好也來楚惜宮。圣上雖不會為了她耽誤政事,卻拿出所有的閑暇時間陪在她身邊。
圣眷正隆,玉蘢煙卻未被榮華富貴迷瞎了雙目。梁興翰雖武藝不精,卻正值盛年身強力壯,絕非玉蘢煙一人徒手能對付的——自從楚惜宮成了圣上常居之所,宮里便三日一小查五日一大查,更沒有私藏兇器的機會。
玉蘢煙曾因此抱怨生活受到打擾,梁興翰寬言安慰之外卻沒有反對宦官們的動作,美色或許能讓他喜歡,卻決不能迷惑與他。
斷了明刀的念想,玉蘢煙絕望之中只得鋌而走險。
她所有的武器便是自己的美色與神秘的《毒經》,既會下毒,自然也明醫理。
某日夜里玉蘢煙感染了風寒,太醫忙不迭前來問診,隔著紗簾問明了癥狀后長舒一口氣,看來只是普通的風寒,只需幾味藥下去不日便可痊愈。貴妃娘娘深得皇上愛憐,只要能及時痊愈這一關看來是過去了。
然而療效如神的藥方兩日還未見好轉,玉妃娘娘精神不振。梁興翰大發雷霆,太醫院個個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幸而貴妃娘娘為太醫們開脫道:「臣妾是小時候的老病根了,太醫們的藥方沒錯的。只是煎藥的方法有些不對……」
見愛妃侃侃而談,梁興翰久御群臣豈不知借坡下驢:「哦?愛妃還曉得醫理?」
玉蘢煙強笑道:「也不是曉得醫理,只是久病成醫罷了,圣上謬贊。還請圣上下旨,臣妾自己熬藥罷。」
她此前就曾偶有抱怨深宮冷清無聊,有一件感興趣的事情梁興翰豈有不從?
旨意降下之后很快藥草便被送到楚惜宮。
「熬藥又是煙又是火的,人家難看得緊,若是風寒傳染了圣上更是萬死莫恕,還是臣妾自己來吧。」她太清楚梁興翰的忌諱,圣上并不介意陪她生火熬藥,但傳染一事……
藥草被分門別類,有的留頭有的留尾再碾成粉末生生吞服,玉蘢煙嘴角掛起僅見的瘋狂笑意:我把自己制成藥人。當你的丑物進入我的身體里攪出花汁,那些毒液也會順著棒兒的肌膚,頂端的馬眼滲入你的體內。終有一日會讓你毒發身亡。
唯一可惜的是,梁興翰的身體遠強于玉蘢煙,每當承歡時她的不堪征伐便是明證。毒藥不能下得過猛過烈,否則先倒下的一定是玉蘢煙自己。而慢毒的藥性若是斷了效果將大打折扣,宮里醫術通玄的太醫們或許還能將他救回來。
從此玉蘢煙的身體每隔一段時日便會害病一回,需得自行熬藥。好在她每回熬藥后不久便能痊愈,太醫院也樂得不惹麻煩。奇的是七年來圣上的身體也越來越差,此前在梁興翰身上極為罕見的風寒,莫名的疼痛,偶爾的眩暈也越發頻繁。
太醫們驚慌失措卻始終找不出病因,甚至連皇上是中毒都看不出來。《毒經》的神妙之處的確難以言喻,心知肚明的只有玉蘢煙一人而已。
眼看離目標越來越近,玉蘢煙還是低估了這位圣明天子。梁興翰雖不知所以,卻隱約覺得與玉蘢煙有關。他當然也猜不到種種不適是玉妃以身子做引下毒所致,卻本能地覺得不能再這么下去。志在天下的皇帝在一次昏厥后果斷疏遠了玉妃,從此不再到楚惜宮來。
功虧一簣,玉蘢煙心喪如死。從前人來人往的楚惜宮變得清冷,再不見圣駕,相伴的只有六名宮女,三名宦官。
好不容易調試好心情的玉蘢煙變了個人,從前對下人們不假辭色的尊貴玉妃變得平易近人,即使是最年幼的宮女與宦官在她這里都仿佛變得高貴了許多。
楚惜宮慢慢開始熱鬧起來,不時有些宮女和宦官忙完了手中活計都愛來這里。
玉妃娘娘雖失了寵,待人倒和氣得很,沒事到這里坐坐也是不錯的。
辛苦經營了三年的玉蘢煙終于又等來了機會。常來楚惜宮的宦官梁修明升任敬事房總管,從此被人尊稱一聲梁公公。春風得意之時不忘來到楚惜宮與昔日平起平坐的同僚炫耀一番,接受他們的仰望。
玉蘢煙曲意奉承知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將梁修明請入后院納頭便拜:「望梁公公垂憐,救小女子一救。」
那楚楚可憐之色竟連宦官都不能抵擋,梁修明強忍著過過手足之癮的邪念,趕忙跪下回禮:「貴妃娘娘折煞小人。怎可如此?娘娘,小人扶您起來。」
「公公不答應,小女子不起來請愿跪死在此。」玉蘢煙斬釘截鐵毫無回轉余地。
梁修明沒奈何,玉妃昔日有多么得寵宮中上下誰人不知?圣上雖三年余不曾踏入楚惜宮,誰知道哪天臨時意動又來?若是這位楚楚可憐的娘娘歪歪嘴,剛坐上的位置可就沒了:「娘娘萬萬不可這么說,只要小人做得到,萬死不辭。」
「小女子幽居深宮時常思念圣上,望公公安排見上一面。如此,小女子便是死也安心了。」
「這……娘娘,小人……」
「小女子亦知分寸不敢教公公為難,只需公公略微透露一二,小女子自行安排便是了!」
煎熬般等待了半月之后,玉蘢煙終于等來一張比性命還珍貴的紙條。涂抹妝容艷絕后宮,卻只穿上一件薄薄的白色紗衣,楚楚可憐的麗人在深夜于荷花池畔坐著一塊大石等候。
雖已入夏,塘中清蓮開得正盛,夜露仍然麗人微覺寒意。扯了扯薄衣回顧無人伺候,不免泫然欲泣。抿唇垂淚,卻驚覺久未見著的圣上正停在池畔另一側,遙遙相望。
往日恩義全數涌上心頭,梁興翰絕非不喜這位堪稱艷冠后宮的絕色,只是心系天下強行壓抑自己的情感。然而那張能令天下所有男人都垂憐的面容出現,在荷花池畔形單影只,即使是圣君也再也控制不住大踏步走上前去,將愛妃橫抱而起就近拐上偏殿,粗暴地扯開薄薄的紗衣,將肉龍狠狠刺入銷魂的腔道……
這一夜的銷魂讓梁興翰登基之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沒有早朝,他貪婪地索取,貪戀她婉轉承歡后的楚楚可憐,甚至是凄涼哀婉……
然而這一夜過后皇帝病得前所未有地重,足足躺了半月才能起身。
玉蘢煙終究是個女子,終究是個尚不夠沉穩的女子。她太害怕失敗,太害怕大仇不能得報,更想畢其功于一役失了方寸,毒性下得太猛太烈,僅能讓她的身子堪堪承受得起。那在荷花池畔艷絕人寰的凄楚不僅是內心的痛苦,更是身體能以負荷的沉重。
從此之后玉蘢煙被徹底打入冷宮,連楚惜宮都不再屬于她。若不是太醫半仗義執言半為自己開脫斷定道:「應是體質不合,倒并非有什么旁的蹊蹺。」玉蘢煙或許已經被處死。
梁興翰多多少少感念些舊情,下旨令玉蘢煙老死宮中。只是這一回誰都知道讓圣上神魂顛倒的玉妃再也沒有得寵的任何可能了。
與皇城一墻之隔的天澤宮陰暗潮濕,再也不會有名噪一時的玉妃昔日繁華。
宮中的妃子若沒有外臣作為倚靠便是無根的浮萍,任你姿容絕世也翻不起風浪來,更何況是失了寵的玉妃。
受牽連的自是跑不了進獻玉蘢煙的文毅,升遷之路從此便得不順,即使與青城掌門,驃騎大將軍迭云鶴聯手至今也不過是京都守備,與他的能力和十品修為大為不符。
另一位則是可憐的梁公公,在敬事房大總管的位子上屁股尚未坐熱便被趕了下來。和玉蘢煙前腳后腳來到冷宮,成了這一片鬼哭狼嚎宮殿群落的總管。
玉蘢煙神志迷糊,二十余年來的一切歷歷在目如在昨日。她一身衣不蔽體像只狗兒般趴跪在地,即使即將四十依然豐美的隆臀高高翹起,與懸垂的一堆飽滿乳兒相映生輝。冷宮的凄涼依然不減這位人間絕色的風姿,然而現實的殘酷卻一下下鞭笞在心田。
梁修明自打被貶之后,每月都來天澤宮凌辱玉蘢煙,沒有人會關心冷宮的情況,心理越發扭曲的宦官更是以折磨這些妃子為樂,何況是斷人前途堪稱不共戴天的仇人。
拂塵的把柄幾乎已全數沒入圓巧的后庭,粗糙的手指正在肥美的花穴里摳挖。
疼痛,羞辱,甚至是略帶快意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大仇得報離玉蘢煙已越來越遠了……
滿面猙獰怪笑不已的梁修明忽然變色抬頭朝著皇城墻上低喝一聲:「什么人?」
渾渾噩噩的玉蘢煙腦中一個機靈抬頭望去,心中一個聲音在大呼:「皇上,是您來救我出苦海了嗎?惡徒,是你終于忍不住又來見我,讓我終于又有機會報血海深仇了嗎?」
小心翼翼將身體趴在墻頂正待翻過高墻,兩腿還分別懸掛在墻體兩側的吳征面色尷尬。他萬料不到宮墻的背后是這般模樣,饒是他再為處變不驚也喘了口大氣,或是因為場面的詭異,或是因為玉妃的絕世凄麗。更料不到這個死太監武功這么高,一下子就發現了自己。
大眼瞪小眼,吳征翻下高墻舉手一揮:「嗨!你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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