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是在跟我挑釁嗎……”
“那個楊珊死了,但是美娟,也已經不在人世了。”
“什么?”我驚愕道。
——當然,對于這件事的可能性我早已經有數,只是聽康維麟親口說出來,還是讓我覺得不敢相信。
“她的確離開了。”康維麟直勾勾地看著我,“你既然查到了彤姐是美娟的媽媽,你也應該能查到,之前我幫著她們倆買下過一塊墓地的事情吧?那塊墓地,就是給美娟買的——當然還有我自己。”
“她是什么時候走的?”我問道。
“就在我讓練勇毅給你們遞信的三天前。”康維麟又深吸了一口氣,“心衰竭。其實她從小就有先天性心肌炎,但她一直都不知道,可就算知道了以她過去的經濟狀況她也無法得到治療,稍微覺得不舒服,只能拿從山上采摘的羅布麻跟龍須草簡單服用了事;再加上,她整容后生活不規律、酗酒,還吸食過毒品,就變成這樣了——不然你以為,我給她做私人醫生,是因為什么?”
想想羅佳蔓過去的那些痛苦,最后又落得這種境地,我有些說不出話。
“禍兮福所倚,呵呵呵……”康維麟苦笑道,“我以為她的病遇到了她,卻也因為這病,跟她天人兩隔。這就是命吧!”
我又看了一眼茶幾上那本皺巴巴的寫真封面,唏噓不已,緩緩抬起頭,卻終究只能化成兩個字:“節哀。”
“謝謝。”康維麟打量了我半天,接著緩緩吁出一口氣:“她已經死了,看你的表情,你是還不打算放過她,對吧?”
“她生病逝世是一碼事,案子真正有憑有據地按照真相結案是另一碼事。我不是混江湖來的,也不是私家偵探,我不能憑感情用事,警校這么教我的,夏雪平也是這么教我的。”
“哼,你啊,你們吶,可真冷血!”康維麟眼神地看著我。
“您這話倒是說對了,”我挺了挺腰板,迎著康維麟悲傷又憤怒的目光,“警察有聰明的、也有傻的笨的,但是沒辦法,想干好這個職業,就必須冷血。”
康維麟難過地低下頭,痛苦地咬了咬牙、抿了抿嘴唇,也抬起了頭:“反正按照你現在掌握的東西,也肯定抓不了我,我就跟你把事情都說了吧:你不是想知道我跟這案子有什么關系嗎?我告訴你,其實那個楊珊,是我殺的,是我逼死她。”
“你這么說,不是想包庇羅佳蔓吧?”我懷疑地看了看他,“我現在有點覺得,羅佳蔓并沒有死,你這樣是在……”
“警察的宿命是冷血,而醫生的宿命是實事求是——我從來不會對兩件事撒謊,一是生死,二是病情。如果你不相信美娟已經不在了,我不介意你們去檢驗她的骨灰。”
“……”我皺了皺眉,接著問道:“所以,11月10號那天下午,楊珊偽裝成羅佳蔓,進到這間別墅的時候,你是在這里的。”
“沒錯。”康維麟得意地苦笑著,“呵呵,我的那個學生練勇毅,上學的時候我就說過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但就是容易自負。自負的人,往往對很多事都會疏忽。他不知道在他第一次見到那個惡婦楊珊的時候,我也在這小區的附近觀察那個女人,而且在他去那間旅店的地下室找那個女人的時候,我就跟在他身后——這些事情,我那好學生啊,哈哈,都不出意料地疏忽了;很巧,在10月31號,全市舉辦過一次醫學界研討會,我和練勇毅都出席了,那家伙,在那種隆重的場合下居然也在找機會泡女人,便有很多時候他會讓我幫他看著東西,包括他的手機,所以他和那個楊珊的信息對話,他給楊珊整容、造出了一個”鏡像復制人“還有他們兩個針對美娟的計劃,全都被我看到了——呵呵,一清二楚!所以在那個女人來到這里之前,我便已經背著美娟藏在了彤姐的房間里。順便說一句,現在那里被釘死了,是整件事過去之后我親自干的。”
我仔細想了想,又看了一眼茶幾上那本寫真集,對康維麟問道:“在鑒定課的報告里說過,在樓上臥室的床上,發現了與尸體相同的DNA,你在制伏楊珊之后,對她做了什么?”
“呵呵,你現在腦子里在想什么呢?”康維麟毫不避諱地說道,“你想的什么,我就做了什么——不過,那是美娟同意了的。”
“作為對楊珊的折磨?”
“算是其中一個原因吧。”康維麟也看著那本寫真集發了兩秒鐘呆,“還有一個原因是,你相信么——我跟美娟在一起這段日子里,我們倆都沒真正去做過什么。即便是親熱,也只不過像剛才、你剛進來的時候,我做的事情一樣,她脫光了躺在一邊,而我在另一邊自己解決。”
“為什么呢?她不讓你碰她,還是因為你知道她跟其他人有過太多、甚至當初正在保持那么多的不干凈關系,心里邁不過去那道坎?”
“你錯了,我并不因為她被人脅迫凌辱而覺得她有問題,也不是她不讓我碰她。恰恰是因為我太愛她,再加上她的病,讓我不忍心去觸碰她——你還年輕,正處于血氣方剛的年紀,你應該不會懂得那種,因為太愛一個人、太希望去呵護對方,而對她什么時候都小心翼翼的感覺吧?”
“的確如此。”聽了康維麟這番話,再想想差不多一個小時之前,我在家里對夏雪平的所作所為,無法不令我暗自汗顏。
“借用一個與美娟長成一模一樣的女人的身體,我也確實發泄夠了自己的欲望,可在心理上,我卻清醒得很……我并不覺得心安理得,我只能告訴自己,這么做是為了我對美娟的愛。當我逼著那個惡婦自己吞下自己帶來的氰化鉀的時候,我也是這樣告訴自己的。”
“所以楊珊根本就沒來得及投毒。”這也就說得通,鑒定課的法醫為什么根本沒在這間宅子的其他地方發現氰化物的痕跡了,而練勇毅同時也疏忽了這一點,否則按照他最初的計劃,為了掩蓋事實,他本應該跟“楊珊”在處理“羅佳蔓”的尸體時,順便處理掉那些被毒藥污染的食物和飲料。
“沒錯。”
“而殺死楊珊,是羅佳蔓的意思?”我內心復雜地看著康維麟,“而你和羅佳蔓在當時,誰都沒想著報警?”
這次輪到康維麟慚愧了:“那是因為你們警察……沒錯,美娟當時唯一的想法,就是讓那個女人死。她不死,美娟不安心。”
“呵呵。”我難受地笑著,既是一種嘲弄,也是對羅佳蔓愚嗔的憤怒和惋惜。
“實際上,我自從知道小練和那個惡婦的計劃,我就想好了借著機會,幫著美娟一并鋤掉那其他四個毀了美娟的人了,主意是我提出來的,我不過是把最后決定是否施行的權力交給了她。”康維麟堅定地抬起頭看著我,神情中又恢復了那種凜然,“所以本質上講,美娟還是無辜的,從頭到尾都是我在計劃著幫她復仇罷了。就算是沒有楊珊的事情,我也會想其他的辦法幫她弄死這五個雜碎。”
“真是個好辦法呀……甚至還想到了利用警察,利用重案一組,利用我和夏雪平,借刀殺人。”我咬著牙低吟道。
“差一點就成功了……”
“康醫生,你這么做,值么?”
“沒什么值不值的,只有愿不愿意。就像你說的,美娟到最后一刻,也不遠放棄這七年來她用身體和尊嚴換來的過眼云煙,過上這樣生活是她此生最大的愿望;她不愿意放棄,那只能我來放棄。其實我早就讓快遞公司延時發出了幾封信,那是我的辭職報告,明天早上民總醫院和醫科大學就會收到了。之后我會代替美娟,去幾個她生前想去也沒去成的地方,回來以后我會去J縣,永遠陪在她身邊。我愛她,所以什么都值得。”
“唯獨你就是心太急了。如果不是你的匿名信,如果重案一組繼續慢慢查的話,我想,我也不會這么快就懷疑到你的頭上。”
“沒錯。那個官二代死了,鄭耀祖也死了,在解恨的同時,也讓我愈發地覺得剩下的三個人,每多活一天,對我來說都是折磨,都是對九泉之下的美娟的辜負。”康維麟說完,身體靠在沙發上,得意地凝視著我,“不過我雖然功敗垂成,沒達到我的預期,可是也算不上把這件事做砸了。據我所知,你們的上層正在催著你們盡快結案吧?現在的警方只能把練勇毅按照真兇交給檢察院,我知道你很想抓我,年輕人,但是你沒有足夠證據。”
這真是對我莫大的揶揄,要知道僅僅在幾天之前,我還對夏雪平死板的“唯證據論”漫不經心,而現在,卻似乎有些自食其果。
但沒辦法,這個案子本身就詭譎得很,我又是半路殺出來的,很多事情我也沒辦法完全掌握。
“我確實沒證據,”我無奈地閉上雙眼,“看來我得放你走了……”
康維麟看著我笑了笑,站起了身:“呵呵,幸會,小何警官。山不轉水轉……”
“您先且慢。”
“嗯?”
我抬起頭看著面帶微笑的康維麟,從懷里拿出了已經有些發燙的手機:“白師兄、許師兄,這些內容足夠了吧?”
“足夠了!何秋巖可真有你的!”電話那頭的許常諾撫掌大笑。
“放心吧,這段電話我已經錄音了,并且通過網監處接通了咱們局里和省廳,胡副廳長、徐局長和沈副局長也都知道了案子的真相,這回真的可以結案了。”白浩遠也終于輕松了起來。
“那您二位還杵著干嘛?門沒鎖,趕緊進來吧!我一著急忘了帶銬子過來!”我對白、許二人說道。
“哈哈,這就來!”許常諾說完,電話那頭便傳來了車門打開的聲音。
我掛了電話,轉頭一看,面前的康維麟臉上簡直是形容不出的窘迫郁悶,又似乎還沒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么。
“我確實沒有證據,康醫生,”我晃了晃自己的手機,然后把手槍放在自己的右膝蓋上,“但我們有你自己的供述,這個同樣具有法律效力。”
康維麟站在原地,突然憤怒地抄起那瓶葡萄酒,無視著我大腿上的那把手槍,照著茶幾的棱角直接敲碎了酒瓶;在那一秒我不確定他要干什么,只知道酒瓶被打碎后接下來的可能,于是我也二話沒說拿起手槍拉了保險,再次端起槍口對準了康維麟。
“不許動!”
在這個剎那間,許常諾已經帶著秦耀跟章勃兩個大塊頭沖進了別墅,許常諾見狀,一個箭步踏上茶幾,一腳踢飛了康維麟手中的酒瓶,又一步跳到沙發上,伸手鎖住康維麟的胳膊。康維麟半百年紀,本身就是文弱模樣,許常諾一個人他都反制不過,更別提隨后又被章勃和秦耀一起摁倒在沙發上。
但當冰冷的手銬在康維麟的手腕上扣緊的時候,我卻看到有兩行清淚從這個五十來歲的男人的眼中流出,可同時,他的嘴角卻是上揚的。
沒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我愛她,所以什么都值得。
我收起了手槍,隨后走上前去拍了拍秦耀跟章勃的肩膀:“輕點吧,你們倆可別把這家伙骨頭捏碎了。”
“呵呵,也好,這樣就可以下去陪她了……之前就聽說過,市警察局重案一組新來的一個叫何秋巖的小朋友,此番算是領教了,后生可畏!孩子,你小心點,你將來會是個魔鬼的!你會是個魔鬼的!”這是康維麟被拽起身之后給我留下的最后一段話,隨后他便被帶到了警車上。
我依舊一個人開著自己的車子,找了個機會超車行駛在警車前,我不想看著那輛羈押著康維麟的車子在我面前晃。羅佳蔓的案子到此為止,真相大白、真兇落網,但我對此卻并不開心。
回到局里停好車子,恰好看見沈量才表情復雜地領著保衛處和一幫制服員警走進院子,隔著差不多十幾步的距離,便能從他們的身上聞到一股酒味,再后面還跟著總務處那些人,我禮貌地走上前去跟沈量才打了個招呼;但沈量才看了我兩眼,一個字都沒說,低著頭往樓上走去。我站在原地尋思著到底是我或者夏雪平哪里又讓這家伙看不順眼,保衛處那幾位馬上把我拉到了一邊,苦口婆心勸我一時半刻先別去惹沈量才;仔細一問,才知道就在我們審問練勇毅的時候,沈量才通過電話接受了本地一家電視臺和三家面向全國性質的網站接受了采訪,公布并更正了害死羅佳蔓的人是練勇毅;后來沒一會兒,他那頭正在跟胡敬魴匯報下午成山在市局門口自殺的事情的時候,卻又得到胡佳期和王楚惠的報告:案子還得翻,當時正在和胡敬魴進行視頻會面的沈量才,也一下子傻了眼。
或許是一時之間沒了主意,沈量才當時的操作也真算得上令人噴飯——他當即對正在連線的胡敬魴問了一句:“鈞座,那……還要不要再開一次媒體招待會?”
“量才老弟,你抬手,摸摸你眼睛下面、嘴巴鼻子旁邊那塊……哎,對,摸到了嗎?”
“摸到了,怎么有啥東西嗎,鈞座?”沈量才不明所以。
“你摸摸,這玩意是你的臉皮嗎?你長臉皮了,對吧?我還以為你沒長呢!那你是不是長了兩張臉皮啊?”胡敬魴一時之間,氣得直接摔碎了自己最喜歡的一樽翡翠茶杯,“你只考慮自己出名,你就拿省廳和全省警察系統的面子涮火鍋吶!自己看著辦吧!”
接著,胡敬魴那邊直接掛斷了視頻連線。
這下弄得沈量才徹底不知道該怎么辦了,當時也是一肚子的火,但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找誰去發泄,在將胡佳期和王楚惠斥出辦公室之后,沈量才足足在辦公室里把自己關了半個小時,后來在保衛處的那些人提醒之下,他才出了辦公室,前往CBD的示威現場迎接楊省長,連晚飯都沒吃。后來示威結束清了場,跟著一起到咱們局周圍的那些小餐館,去犒賞參與維持治安的那些警員們的時候,沈量才一個人也喝了不少悶酒,卻很反常地沒找一個引子、對任何一個人臭罵一通,所以此時此刻,平時在他身邊混的那幾位保衛處的警察們心里全都發怵,誰也不知道平時很容易暴怒找茬的沈副局長,什么時候會把心里窩的火給發泄出來。
聽完了他們的講述,剛巧手機震動了一下,拿出手機,只見耿哥剛剛給我發來一條信息,煲湯還得需要四十分鐘才能好。
“嗨,就這。也罷……無所謂了。”
說起來沈副局長這檔子事能怪誰呢?要怪就只能怪康維麟的腦子太聰明。昨天咱們所有人,都覺得嫌犯剛逮到、未經調查核實就招來一幫記者,實在是很不妥當的事情,怎奈何當時沈量才那種狀態,壓根也不是能聽得進去意見的樣子。
胡敬魴有句話倒是說的沒錯,我想昨天在那么多閃光燈下,沈量才考慮的可絕對不是全省警察系統的面子,至少不是省廳的。
我不咸不淡地搖了搖頭后,也上了樓。我琢磨著的事情,只是早點把后續的事情解決早點下班,面子也好、政治也好,這些事我一點都不關心;我也想早點把自己從羅佳蔓這個案子當中抽身出去,也真不知道為什么,我一個半路進來參與調查的,卻被整個案件加上這里面涉及到的每個人,搞得心里十分的不舒服;何況,正因為我的心里存在的另一種不舒服,跟氣惱中的沈量才正相反,我好希望在這個時候能有人沖到我面前,痛痛快快、徹徹底底地把我罵一頓。
——這叫什么事,我接下來該怎么面對夏雪平呢?
“請問是何秋巖警官嗎?”在我走進辦公室前,身后出現了一個洪亮而充滿磁性的嗓音。轉頭一看,是一個身高差不多1米73的俊俏男人,年齡差不多三十歲出頭,刀條臉尖下巴,留著極其張揚的飛機頭,細眉細眼鷹鉤鼻,一臉的邪魅,女人看了可能會對他的容貌輕易動心,但男人看了,肯定覺得這位不像什么好人。
“正是。請問您是?”
“”信宏原“律師事務所,蘭信飛。”來人說著話間,給我遞上了一張名片:名片上寫著的,卻是“隆達集團法務部總監-蘭信飛”;且聽他又說道,“您應該聽過我的名字,之前您的朋友劉晏的離婚官司,正是我們所的同事幫著處理的。”
說起大頭來,我真是好一陣子都沒聯系過他了。也不知道他和牛牛兩個現在怎么樣。
“哦,您好,蘭律師。”我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清醒之后反應了過來:“您是為了練勇毅的事情來的吧?”
“正是。”蘭信飛微笑著看著我,嘴角上揚的樣子正像“狡猾”二字的左半邊偏旁,“我的委托人希望何警官,可以幫幫忙……”
看樣子,康維麟讓我轉告張霽隆的那段什么“六耳獼猴”、“活仲達”的怪話還真起效果了。
“用不著了。”我瞟了一眼蘭信飛,“再等半個小時吧,等我們的同事把過渡文書整理一下,他暫時可以無罪釋放了。”
“呃……您說什么?”蘭信飛困惑地看著我。
我其實也不想放他,可是幾年前的藥物過量的案子已經被埋進塵埃里了,現在想找證據根本是天方夜譚,所以只能作罷。“殺人的不是他。正好,蘭大律師,您直接把他接走吧。幫我跟張總裁帶個好。”
“哈哈,原來是這樣。大律師不敢當……”
我心里本就有事,又遇上張霽隆真的派人來保全練勇毅,并且活到現在為止律師這類人算是我最討厭的群體之一,見了這個蘭信飛渾身更覺煩躁,于是便直接往辦公室里走,并準備帶上門,但又被蘭信飛叫住了:“唉,何警官請留步。”
“蘭大律師又有何貴干?”
蘭信飛想了想,湊到了我的耳邊,還很敏感地朝著不遠處重案二組的辦公室門口警覺地看了一眼,快速地低語道:“張總裁讓我給您捎個信,他接下來這一周都有時間,他想讓您找個時間去一趟霽虹大廈,跟您見個面。”
“他說了什么事嗎?”
“您去了就知道了。”
“好吧,我正好也想找他聊聊。”
“嗯,甚好。那我告辭了,您留步。”得到了這個答復,蘭信飛才立刻微笑著道別離開。
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望著顯示屏上白浩遠下午剛寫完的案件報告發了會兒呆,我又不得不把心思暫時再捯飭回羅佳蔓這個案子上面,旋即對這份報告動手修改起來。飛速打字間,我又突然發現了關于羅佳蔓這個案子,仍有一大堆看似與案情無關但仍然不大對勁的幾個問題:
首先,為什么在案發后那么久,除了康維麟之外,當然也可以暫時排除練勇毅,真正著手去“殺”羅佳蔓的這些人,為什么不馬上跑路?
一般來講如果一個人殺了人,第一反應肯定是先逃跑再說,雖然不能排除特殊情況;羅佳蔓是名人,成曉非、鄭耀祖、陳春和林夢萌也都是有點名氣的人物,但又都是羅佳蔓周圍的人、嫌疑也最大,如果從他們都被媒體或者自身因素解釋,他們都被一些其他東西嵌住、比如工作、比如怕一走開反而會被警方或媒體懷疑造成此地無銀的局面,倒也說得通,只不過他們居然都留在了F市,而且一留就是差不多半個月,不少人還躲過了警察的第一波問詢,他們還都留在F市,這些人的心理素質也太好了吧?
然而事實并不是這樣:成曉非從案發后就一直躲在賓館里,他是唯獨一個在白師兄他們接觸之前就畏罪自殺的人:以他的身份、財力、背景,他不僅可以跑路,想出國都沒問題,但他卻選擇躲起來后自殺;而現在想想,他的死如果是為了跟羅佳蔓殉情,那他為何不在“殺”了羅佳蔓那天就結束生命,非要在賓館躲上幾天?……結合著成山今天的死,我倒是突然產生了一種想法:這家伙是在逃避著什么,或者說,是在利用自己的消失維護著什么。
陳春和林夢萌就更是了,一個擁有外國綠卡,另一個持有南港居留權,盡管說陳春可能有案底——當然,到現在也查不到,林夢萌殺了三合會的龍頭老大——當然就算是洪興的人也只不過在懷疑她,沒有一個確鑿證據,可是她們二位可都是能夠往其他地方逃的,并且也可以選擇出國,但也都沒有。千萬別說什么接下來在圣誕節馬上要舉辦的奢侈品嘉年華活動很重要,這個舉辦了十來年的活動,出現過不少參與者或者協辦方臨時有事亦或變卦而提前退出的例子,況且作為服裝設計師,陳春完全可以把自己畫的圖樣交給助理,讓他們在活動當天按照圖樣幫助模特穿搭;而林夢萌更是了,她是老總,又不走T臺,很多事情也不需要親力親為,但這么長時間過去了,她們倆居然也沒走掉。
我立刻抬頭看了一眼辦公室,本就是今天輪值的姚國雄正坐在辦公桌前優哉游哉地喝茶。
“姚師兄,能幫我去審訊室準備一下嗎?我還有些話要問林夢萌。”
“嗯?你不知道啊?咱們下班以后,地方黨團的幾個人已經來過,把林夢萌接走了——她不是沒有嫌疑了嗎?”
“被……地方黨團的接走了?”完了,這下壞事了,看樣子從今以后再也別想聯系林夢萌了。“誰簽的釋放同意書?”
“你等會我看看哈……”姚國雄點擊了幾下鼠標,仔細看了看屏幕,“沈副局長簽的字。”
“……”在我的心頭,一瞬間鋪出了廣闊的有千萬只羊駝奔騰的草原。“那陳春呢?”
“前后腳的事兒,我吃完晚飯的時候,正好看見市檢的幾個人已經把她帶走的……”說著,姚國雄又點了幾下鼠標,“也是沈副局長簽的字。”
“動作倒是真快……”我無奈地對姚國雄擺了擺手,“行了,沒事了。”
按照剛剛的思路接下去想,鄭耀祖倒是唯一一個在案發后出逃的,只不過根據交通大隊和交通管理局的調查記錄,鄭耀祖雖然在這段時間去過首都、滬港、S市,但是并不在每個地方常駐,而且沒去幾天,還要找機會回到F市,從他的出行記錄上看,倒更像是在被人“趕鴨子”……
趕鴨子!
對了,林夢萌之前也有過不少頻繁地購買機票、之后又立刻退訂的記錄,難道她的行為也是在被人逼迫?
鄭耀祖的前妻跟女兒還在F市,看來有時間,我還得去跑一趟。
接下來的問題,便是他們這些人,包括練勇毅,到底是被羅佳蔓用什么威脅到動了殺心?
練勇毅的秘密現在大體可以確定為那三個女顧客在他整形診所的命案,當然,審訊這家伙的時候,在提到這方面話題時這家伙多少有點含糊其辭,說不定還有別的事情,但基本應該跟這個命案相關;
林夢萌被取出來以威脅的脊梁骨,八成是她殺了三合會龍頭老大的事情,我立即再次拿出之前的口供比對,卻發現胡佳期和楊沅沅根本沒追問羅用什么要挾了林;
成曉非的事情不明,不過,他的父親成山選擇在羅佳蔓一案結案之前、跑到市警察局門口自殺,這就不得不讓人瞎想了,難不成成曉非是因為自己老爹的貪污事實被羅佳蔓掌握了而對羅起了殺心,然后才躲起來的?但以我之前跟成的交往來看,如果是這樣,成最可能做出來的事情,是對羅死纏爛打然后希望跟羅私奔,至于自己老爹貪污被人發現不發現、進不進監獄的事情在他看來其實不重要,他對女生的濫情,是可以為女生刨了自己家祖墳的……除非他被人逼迫,因為這個人挺不會拒絕別人、膽子又非常的小;但那樣的話,又會是什么事兒呢?想不通。
鄭耀祖的事情也不明確,不過他在跳橋之前,曾去過前妻家里,他會不會把自己的事情告訴前妻?等有機會去他前妻家拜訪再說吧。
“你們別過來!都別過來!——放過我!求你們放過我好不好?我知道我如果落到你們這些警察手里,我一定會被折磨死!求你們放過我好不好!”
——這是鄭耀祖死前,見到我和白浩遠許常諾之后說的開場言。他說他會“被警察折磨死”,當初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理所當然地以為他是相信了坊間那些什么“警察刑訊逼供”、“黑勾皮鞋踢人肋骨”之類的惡意謠言,現在一想起來越想越不對;如果把成山和鄭耀祖的死放在一起來看,這兩個,似乎死得有點像在表演,換而言之,他們似乎是在死給什么人看一樣。
——難道是故意死給警察看的?可是警察又能對他們倆怎么樣呢?
陳春的小辮子,我懷疑是她之前殺人的事情,可她對此卻予以否認,但再問下去她居然三緘其口……不過我倒是有些在意,她說過自己曾經在“喜無岸”待過一段時間,忍著反胃的感覺回顧了一下關于“喜無岸”的資料,我沒記錯的話,當初與我和廖韜接觸過的那兩個TS領班,在被人做了變性手術、去“喜無岸”以前,也都是有過不少兇殺案底的亡命徒,那么陳春在之前的經歷怕是也不會那么簡單——但更關鍵的問題在于,誰能有這么大的力量能夠令這樣的亡命徒任其擺布,而且還心甘情愿地變了性、以一種雙性向的姿態在一個帶有色情項目的場所里從事那樣羞恥的行當,甚至還可喲主動撩撥男客人,并未他們提供口交……
呃,關鍵他們還被整容成那么嫵媚貌美的樣子,這事兒想想就讓我渾身雞皮疙瘩掉一地!
剩下的一個問題,看似跟羅佳蔓的案子無關,但是卻十分重要:那就是F市周圍這幾個縣和鄉鎮的警務信息技術系統,實在是太差了!從一開始鑒定課的DNA報告就沒跟J縣衛生局、警察局的數據庫契合,要不是如此,死者不是羅佳蔓而是楊珊的事情早就被我們發現了;而中間的許多辦案環節還都是十分繁瑣的,比如后來調查羅佳蔓家庭狀況和她過去在紡織廠的資料,正常來講本應該直接通過網絡發送就可以解決的事情,結果非得讓重案一組的人不斷往J縣跑腿,申雨彬欒雪瑩她倆確實耽誤了一些時間在坐長途大巴上,但這件事跟J縣警察系統的效率比起來根本算不上什么問題,畢竟先前白浩遠和許常諾就已經往J縣跑了無數次,到頭來我們需要的一系列相關資料,J縣方面還得現查現照,還都是紙質資料,這難道是在過家家?
能把一個案子弄到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程度,康維麟和羅佳蔓這對伉儷,倒是真夠可以的。
思來想去,我把這三點疑慮匯總后,只把第三點內容加到了報告當中,而將頭兩點寫了個文本文檔,傳輸到了我自己的手機里,留著過兩天自己用——胡敬魴和沈量才為了讓這個案子早早結束,兩人都作了病,若是這時候再把一些仍未斷決的問題擺到他倆眼前,我估計他倆都得瘋。
“我的天!秋巖你干嘛?你在我和老遠兒的報告上加這么一段你意欲何為?你還沒把報告發給正副兩位看吧!”我是沒想到,當許常諾看到我加的這最后一部分,他的反應居然如此之大。
“我還沒給交上去,畢竟這是你倆的案子,我當然得先給你倆看一眼啊。”
許常諾大喘一口氣,拍了拍心窩,搖了搖頭說:“秋巖,不是我想跟你對著干,你加的這部分,趕緊刪了吧。”
“怎么了?”
許常諾聽了,立刻捶胸頓足道:“我靠!你還問我怎么了?我看你是真不懂事!”
“我也全你別加這部分了,秋巖,真別加這部分,”白浩遠冷靜地看著我,“這樣做會被人找麻煩的。”
“不是,到底怎么回事?我加的這部分怎么了?”我也疑惑到了有些生氣的情緒階段,趁著辦公室里人少,分貝稍稍放大了一些:“你看,咱們每次做案情報告的意義是什么?不就是總結經驗、記錄過程、反映問題嗎?你們二位在辦這個案子的時候,是不是差不多得有三分之二的時間,花在了前期的信息搜集匹配上面了?時間都耽誤在了來往J縣的路上,沒錯吧?昨天申雨彬和欒雪瑩雖然說犯了錯誤,但如果J縣那邊的信息網絡系統發達、到位,那她們倆也不用那么跑了、直接幾個內部電子郵件的事情不就把事解決了不是?這都是很清晰很重要的問題,關乎以后查案的效率,為什么不能寫呢?”
“但這個事兒,不是咱們的職責范圍——這是……”許常諾狂躁中依舊壓低了聲音,對我焦慮地說道:“這是省廳督察委員會督導組的工作!從督察委員會成立到現在,任何其他人摻和他們的事情,從來沒好果子吃!你明白嗎,何秋巖?”
“我不明白。”我是真不明白,為什么我寫入一個下級警務單位的缺失,為什么會關乎督察委員會督導組的事情。
“秋巖,”白浩遠也拍了拍我的肩膀,耐心地勸道,“我和你許師兄咱們倆雖然年齡也不大,但是當警察也有一段時日了,從咱們局放眼整個F市,再到全Y省,有很多事情、很多東西不盡人意。我倆、還有聶心馳,剛來重案一組的時候也心氣高過、也熱血,遇到了有些類似的問題,比如看到別的兄弟單位或者下級單位有什么……亂七八糟的啊、一地雞毛的啊,之類的……嗨,咱們講就叫它”臟事兒“吧,我倆其實也分別向上頭反映過、報告過,但后續呢?我告訴你,上頭那幫人不理會,那都是阿彌陀佛了!關鍵是過后,上面那些人,肯定會因為一些別的什么事情找你的茬你知道嗎?他們有的是招數不讓你好過!我不知道你看不看新聞,昨天聶仕銘聶廳座上了國家電視臺的節目,你看了嗎?”
“國家電視臺又怎么樣?”
“聶廳座在上節目的時候,還宣揚咱們Y省的警察工作是”孜孜不倦、欣欣向榮;制度完善、系統完美“。結果你今天馬上要交上去一份報告,還是我倆署名的,這不是上趕著打人家聶廳長的臉嗎!”
我看了看他倆,又看了看屏幕上的案件報告,生生感覺自己是張著個大嘴、卻突然被人朝著口腔里丟進去了一個瓶蓋一樣,明明有話想講卻愣是被人噎著不讓說:“不是……問題我這怎么就算打了聶廳長的臉了?我又沒站出來罵街、我也沒把這些東西發到媒體上、或者別的機構別的單位的,我就是交一個案情報告又怎么了?這有什么問題?我之前跟夏雪平一起寫周正續妻子失蹤和沈福財全家被殺的報告的時候,夏雪平就把H鄉的那些弊病都寫進報告里了,不也沒怎么樣么?”
“那H鄉的事情,上頭給解決了了么?”許常諾反過來對我問道,“況且我跟你講,秋巖,夏組長為啥會得罪那么老些人?就是因為她自己一意孤行,這些該說的、不該說的,她心直口快全都跟人往出懟,咱們怎么勸都不聽!艾立威那小子,是,之前是把咱們大家都蒙蔽了,但有時候他做的事情也沒錯,他也勸過夏雪平這種事別往上報,夏組長那時候多信任他你不是不知道,但夏組長照樣我行我素,她倔起來那樣,給艾立威那個亡命徒好幾回嚇得都滿腦門冒冷汗!秋巖,咱們平時也都挺佩服夏組長的,但我告訴你,輪到我們了,我們還真就沒她那么頭鐵!……你說干嘛呀你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案子都破了差不多得了唄!”
“我……”
“秋巖,我這么跟你說吧……咳咳!”白浩遠也十分不高興地看著我,清了清嗓子,情緒也有些激動,“我知道你這么做,肯定有你的理由,對誠實守信也是正確的,尤其對于我們警察來說,可是有些事真的不能多嘴!我也不管別人了,你在這,老許也在,那老姚今天值班也在這,大家也都不是外人:我跟佳期的事情,現在在局里鬧得已經挺大了,省廳要不要查我和佳期,其實就是一句話的事情!我為啥這么找幾個趕緊破羅佳蔓的案子?我不就是合計著用這個來蓋過我倆關系的影響、一俊遮百丑嗎?秋巖,你要這時候,非得去戳省廳的軟肋、非得去抽人家臉,你這真是要我和佳期的命啦!”
話聽到這,雖然許常諾和白浩遠都沒把話說得太直白,我倒是已經咂摸出來一點味道了:其一,像J縣這種到了今年還沒把信息網絡建立起來、且越搞越回旋的事情,搞不好跟省廳方面某些大員官老爺有關系:其二,許常諾和白浩遠基本上是在怨我把事情加在了他倆的案情報告上,生怕害怕萬一惹了那個官大人不高興,自己回去承擔這個責任。
“我明白你倆的意思了,是我考慮不周……”我只好帶著歉意地點了點頭,但接著說道:“不過這個事情也不能不提啊,萬一以后再有個比羅佳蔓這案子更復雜、更詭譎的大案要案出現怎么辦?然后上峰那幫人,他們是躲清閑了,卻又逼著咱們三天兩天就得盡快破案、給咱們丟上十二道金牌,咱們如果沒辦法按時交差,上面還是會責罵咱們,到了那時候該怎么辦?”
面對這個問題,白浩遠跟許常諾兩個人卻相顧茫然,全都泄了氣。
我看著他們兩個,其實心中滿是感慨,在我小的時候,莫說夏雪平了,那個時候還活著的舅舅舅媽、年輕時候總來串門的徐遠,還有他們當年的一眾同事,每個人都是滿腔熱血,盡管他們每一個都只是個普通的刑警,但在他們的臉上時時刻刻都鐫刻著八個大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其實已經算是夠沒志向的“寬松世代”,但我也清楚對于一些問題必須有所為,但是在我面前的這些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前輩兄長們一個個竟然如此犬儒,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造成了他們今天這個樣子。
“那這樣吧,”我把手放在鍵盤上,把自己的名字敲擊到了他們兩個的名字前面,“這樣可以嗎?咱們局檔案出、人事處,省廳的審計課、刑事案件審核處都有相關的備案,這案子還是你倆主辦,我這不算搶功;但是關于J縣信息網絡技術不完善的問題我還是要說,但我把名字放在你倆前面,這樣的話如果上面那幫官僚大員們想找茬,是缸是雷我都頂了。怎么樣?”
白浩遠立刻抬起頭:“秋巖,你真別這么倔強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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