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葉大娘的說法,這樵人絕對是個神仙人物了,只是他幾乎從不和村里里面的人交流,冉絕也就是偶爾離得老遠,才能看見一次他的身影。
不過這些終究是離他這個這樣的孤兒太遠,想要求仙問道,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冉絕很快就把樵人的事情拋在腦后,背著藥簍沿著平常走的上路,奔著收藥人那里走去。
山路曲折,異常的難走。
這還是晴天的狀況,這要是下了雨,想要出去就更加困難,葉家村一年到頭連收稅的差人都懶得來幾趟,也是嫌棄進村的道路實在太過難行了。
趕著太陽下山的前兩刻,終于到了收藥人的地方,冉絕掏出水囊咕嘟咕嘟的喝了兩口,緊跑的喊道:
“等等……等等。”
路邊搭了一個茅草蓋的棚子,收藥人端著一籮草藥,身影尖瘦,回過臉來,刻薄的三角眼中閃出一縷亮光,露出了一抹笑容,說道:
“小花子啊,今個又采了多少藥?”
在這么個地方干著低價收購的活計,這收藥人顯然也不是什么好人,只是冉絕他可得特殊對待一下。
這小孩菜的草藥品質絕對是一等一的好,一樣的東西,他賣出去的時候比旁的能賺兩倍。
“我不叫小花子。”
冉絕走到近前,冷冷的回了一句,轉身解下藥簍遞到收藥人的面前,說道:
“你看一下吧。”
“嘖。”
收藥人滿眼放光的看著冉絕簍子里的藥材,暗道這次少說也賺三兩銀子,察覺到冉絕的目光向他看來,登時臉色一變,刻薄的說道:
“這批藥材的品像樣有些次啊,不好收不好收。”
冉絕沒有說話,他早知道這人貪婪的個性,奈何他自己也不懂制藥的手藝。
這些東西放他手里存放不住,去鎮上的話,不管是那些靈寶齋還是藥鋪,比這個奸商給的也多不了幾個。
“你給個價吧。”
“一兩五錢!”
冉絕拿起藥簍就走。
收藥人急了,忙走兩步,拉住冉絕的袖子,說道:
“別,別呀小兄弟,咱都這么長時間的老熟人了,我再給你提點,一兩八錢……九錢。”
“二兩。”
冉絕回過頭,一口咬定價格。
“……成,成,你回來吧。”
他貌似虧本的唉聲嘆氣,接過藥簍,一副血虧的樣子往出分揀藥材。
“再送我兩包藥粉。”
“什么!”
收藥人刻薄的三角眼猛然睜大,斷然回絕道:
“沒有,你這些藥我一錢銀子都賺不到,還送你藥粉,小花子,我告訴你……”
“我這簍藥,你給我二兩,剩下的五兩都是你賺的,送我兩包藥粉,你還能賺二兩。”
冉絕平淡的陳述讓收藥人的老臉一下子通紅,羞惱慌亂的說道: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這次冉絕不回答了,只是直直的看著他。
收藥人被一個半大小子看的心里直發毛,一時間也沒了跟冉絕計較的心氣,說道:
“行,給你,諾,這是銀子。”
從腰間的口袋里掏出一兩銀子,再回屋子里拿出長長的大串銅錢,帶著兩包藥粉一通遞到冉絕的手里,擺擺手道:
“走吧走吧。”
冉絕性子清冷,要在往日他是不想跟這個收藥人計較太多的,就算明知道他賺了多少。
他也不會跟這個家伙磨磨唧唧的說這么多的,只是剛才來的路上,他碰見了一波差人。
葉家村這么個路況,能讓縣里的官差來一次,大多數的也就是收稅的時候了。
可眼下也不是秋后,還沒到收糧的時候。這時候縣里來了官吏,估摸著是借著雜七雜八的由頭來收雜稅了。
這個情況冉絕遇見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幾乎打記事起,每天縣里的差人都要來個兩三次。
相比葉大娘說的,一年只收一次稅的時代,現在這可不是什么好時候。
無論好時候壞時候,作為小民,冉絕也好,葉家村里面的人也罷,都是沒有什么反抗能力的。
不想被抓到大牢里面吃牢飯或者發配去服徭役,就的老老實實交稅。
踏著殘存的一點夕陽,冉絕揣著兜里的銀子一步一步的往回走,這山路說是路,其實也就是人走多了踩出來的一條小徑。
兩邊都是茂密的林子,臨近晚上,兩邊的林子里不是傳出一串“鷓鴣鷓鴣”的鳥叫聲。
聽起來滲人無比,要不是這條路也走了幾年了,換個旁人來,就算不怕,心里多半也是慌的。
趕著天色將要徹底黑下來之前,冉絕終于回了村子,這個時間點,也來不及去葉大娘的家里了,索性直接回他的破廟睡覺拉倒。
冉絕的破廟,就在村子東頭打頭第一個就是,廢棄的也不知道多長時間了,就連里面的神像都只剩下一個身子,腦袋已經完全找不到了。
葉大娘說,她嫁過來的時候,這座廟已經沒了香火,里面只剩下幾個桌子神案什么的。
后來連里面的神案香爐都讓人搬走了,只留下一個孤零零的神像。
打開漏風的廟門,冉絕先是對著神像恭敬的拜了一拜,然后再去找自己的茅草堆,把里面破破爛爛的被子什么的翻出來鋪好,挨著破廟的后墻就睡下了。
一夜無話。
清早醒來,先去村子邊上的河邊大致洗漱一下,檢查一下身上的銀子,接著直接往村子里走。
路上遇見不少村民,都是一臉愁苦的樣子,一個個穿著單衣在早晨的寒風里面瑟瑟發抖,看見冉絕,也都是沒個好臉。
“五叔,早啊。”
被冉絕叫五叔的男子是個三十多歲的精壯漢子,一身褐色的短打,腳上穿了一雙草鞋,聽到冉絕說話,回頭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說道:
“好什么,嗨,昨天村里又來收稅的了,我去族長家里聽上面的差人說,這次是因為皇帝要結婚,要加征一兩的喜賦……”
“喜稅?”
冉絕撓了撓頭,他還真沒聽說過這個由頭能征稅的,反問道:
“結婚還收稅,不是說結婚都要大赦天下么?”
“不是稅,是賦。”
糾正了一下,五叔繼續說道:
“大赦是大赦了啊···可這跟咱們這些老百姓有什么關系,我們又沒犯法,不用把人從牢里放出來。”
……
冉絕沉默了。
以他的心氣,以后都像這個五叔一樣老老實實種地,然后每年被收稅收的連個日子都過不下去。
這樣的日子,他是絕計過不下去的。
但那是以后……現在不管怎么樣,姑且把葉大娘的養老了再說。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身邊的五叔好不容易有個人傾聽,一邊走一邊跟冉絕大倒苦水。
什么地里的年景家里的婆娘,乃至于孩子至與鄰家的糾紛,挨著說了一通。
這些東西,冉絕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就算再早慧,他也是不太懂的,但是要說不太懂肯定不好。
所有只好“嗯嗯啊啊”的應付著,直到兩人一起到了村里社禮用的小廣場。
葉家村的村長,同時也是族長的葉柏,穿著一身干凈的褂子,手里拄著一根拐杖,安靜的站在中間,旁邊的站著兩者黑紅衣服的差人。
老族長今年六十二,年輕的時候在也是讀過幾天書的,到了老了雖說沒個什么功名,但是在村子里面威望甚高,村里里面大到年節社禮。
小到鄰里之間雞毛蒜皮的爭吵,找老族長,一準能公平的解決,所以村里的人也都服他。
“諸位。”
看著圍城一圈的村民,老族長伸出一只手壓了壓,“咳咳”的清了兩下嗓子,示意大家安靜。
葉柏抓了一把花白的胡子,說道:
“縣里來收賦了,這次是給陛下收大婚的喜賦,每家每戶是一兩銀子,這個錢也可以用現銀,換成等市價的米糧也是可以的。”
他還沒說完,一邊的幾個村民就小聲說道:
“族長,這錢咱不是不想交,可是哪家現在還有錢啊,這地里的糧食也沒到收成的時候,別說沒錢了,我兩個孩子現在天天吃野菜呢。”
“放肆!”
一個坐著的差人猛然站起身來,帶著身上的鐵鏈子“嘩啦”的一響,把手伸到背后,直接抽出了腰里的鐵鏈,兇神惡煞的說道:
“刁民,不交稅就跟爺去縣里大牢里走一趟!”
“息怒,二位上差息怒。”
老族長連忙轉身安撫兩個怒氣沖沖的差人,笑呵呵的賠禮道:
“二位上差要不先去休息,這邊交給老朽,該交的稅款一份都不差,一時三刻準收齊了。”
“這還差不多。”
兩個差人惡狠狠看了圍城一圈的村民們一眼,嘴里嘟嘟囔囔的回到后面的房里喝茶休息了。
“老族長,你說這個咋辦,縣里的稅是一年比一年多,差人是一年比一年來的勤……”
“住嘴!”
葉柏瞪了他一眼,別看兩個差人進了屋了,這么大嗓門喊出來,哪個聽不到?
“得了得了,大家伙先安靜一下。”
葉柏看著群情激奮的眾人,拐杖一頓,嘆了一口氣說道:
“這次的事情,老朽也是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來收稅的……也罷,我手里還有個十幾兩銀子,是老朽多年攢下的積蓄,這次就拿出來給各家交稅了吧。”
可是這銀子只有十幾兩,但是葉家村有幾十戶人家呢,究竟是給誰交不給誰交?
這個問題足以讓這些,整日為了幾文幾十文錢打拼的村民們,爭論不休甚至打起來。
“族長,給我家吧,我家里現在可是沒糧了,我家的小的,眼看的都要餓死了。”
“給我家吧,族長,家里這點糧食,交了這個勞什子稅之后,我們一家就的挨餓了。”
看著村民們你爭我搶,原本站在后面看戲的羅長也跑出來說道:
“族長,給我吧,我這家里都早就斷了糧了,還有小貴這么大的孩子,俗話說半大小子,吃死……”
他不說還好,一說話就被一個村民粗暴的打斷了,揪著他的領子問道:
“羅長!你還有臉出來,前幾天我家里養的雞是不是你偷了?”
“誰說的,都是鄉里鄉親的,你怎能憑空污人清白?”
“鄉里鄉親的你就放過了,前幾年村里社禮祭祖的貢品,你沒偷?!告訴你,要不是看在小貴多少是咱們葉家人的份上,早把你趕出去了。”
這個被揪著數落的男子,身量不高,腦袋像個雞窩一樣,滿臉猥瑣,穿著一身打著補丁的破麻布衣服。
渾身上下帶著一股子令人作嘔的腐臭味,一出場,冉絕就聞到他身上的味,絕對是一年半載沒洗澡了。
只是,今天的味多少有些不一樣,具體冉絕并不知道,但是絕對不單是他往常長久不洗澡的感覺。
更像是一股腐味。
“好了!”
老族長把拐杖一頓,說道:
“大伙也別爭搶了,各家的情況我都知道,我這里有十二兩,十二家怎么選我心里有數,“
“沒選上的,家里多少還能有點結余,到時候秋天的佃糧,我少收你們一點就是。”
沒錯,村子里這點地,也都是族長家里的,村民每年除了要給官府交稅之外,還要給族長付三成的地租,前段時間葉奶奶沒少說。
讓冉絕過年十六歲成丁(成年)之后,就租點族長家里的地給他種地,省吃儉用幾年,怎么說也能娶上一個媳婦。
一聽老族長親自點名,村民們都安靜了下來,一個個的爭前恐后的往前站,生怕老族長忘了自家的窘境,恨不得葉柏開口第一個喊到的就是他的名字。
“葉靈、葉草……”
村民們屏住呼吸,聽著老族長念著的一個個名字,恨不得下一個喊到的就是自己。
被喊到的滿臉興奮,感激的看著老族長,剩下的滿懷希望,數著剩下的名額。
“王娣。”
最后一個名字念出來,村民們吃了一驚,這王娣雖然是個寡婦,可是靠著養蠶的手藝。
家里絕對是過得去的,一兩銀子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擠擠也是能拿得出來的。
“族長!”
村民中走出一個布衣裸裙的婦女,年紀三十歲上下,相貌說不上絕美,只能說看的過眼,但是由于長年在屋里,也算養的白凈。
相比葉家村整日都在外面忙活的婦女,絕對是村里的一枝花。
“我家雖然不富裕,但一兩銀子還是拿得出來的,這錢……”
老族長長“哎”一聲,擺手說道:
“不管怎么說,你一個帶著土根這個半大孩子,身邊又沒了丈夫,怎么說都不好過。”
王娣還想拒絕,葉柏又說道:
“過了年葉泉也十六歲了,不得攢點錢給他說房媳婦?留下吧。”
提起兒子,王娣臉上露出了猶豫的表情,思考了一下,說道:
“那就替我家泉兒謝謝族長了。”
“嗯。”
最后這個名額給王娣,大部分村民都是沒什么意見的,這姑娘自打嫁過來不到兩年,夫家就在山里打獵時稀里糊涂的死了。
留下一對孤兒寡婦,她也沒有改嫁,就靠著養蠶織布的手藝,一直撫養兩人唯一的孩子長大。
不管怎么說,只要王娣沒有改嫁,葉泉還在,她就還是葉家的人,周遭的村民或許略有微詞,但是老族長這個決定,還是沒多少意見的。
當然,除了一個人。
羅長。
這貨想娶王娣這個俏寡婦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是他這幅每天不務正業行事、偷雞摸狗的做派。
別說王娣是個貞潔烈女,就是勾偷外漢的蕩婦,也不一定看得上他。
不過這事這時候說出來也沒什么用,村里面的人也不會向著他說話,羅長恨恨的看了一眼王寡婦白凈的臉蛋,轉過身就要走。
“羅長,你去哪?還沒交錢呢。”
“我回家取錢!”
……
輪到冉絕時,他從懷里掏出一兩五錢的銀子遞給葉柏,葉柏笑呵呵的接過,問道:
“還是給你大娘交的?”
“嗯。”
冉絕點點頭,原本的葉大娘是不用交稅的,這兩年也不知道怎么了,原本六十歲才能免稅現在改成了七十歲,葉大娘又干不了活。
好在冉絕這兩年還能上山采藥,葉大娘家里的賦稅都也都壓在了他身上。
交過了稅,也沒什么事情了,冉絕就往葉大娘的家里走,準備去看看葉大娘。沒想到出了門,就看見了土根。
“冉絕。”
土根渾身臟兮兮的,看樣子又被羅貴給欺負了,看見冉絕,跟他打了一聲招呼之后,就默默走到他的身邊。
土根就是王寡婦的兒子,大名葉泉,因為從小讀書,長得瘦瘦,滿臉書生的秀氣,這會渾身上下臟兮兮的,應該是早起被羅貴給欺負了一通。
他可以說是冉絕在這個村子里,唯一的同年齡的朋友了···或許還談不上朋友二字,因為冉絕本就是清冷的性子,不怎么喜歡說話。
而葉泉更是個悶葫蘆,就連被羅貴欺負了,回家了也不跟王寡婦說的。
共同語言談不上,但是被羅貴欺負的共同經歷倒是有的,只是即使兩個人在一塊的時候。
也多是在冉絕的破廟里面待著,互相之間安靜的令人發指,屬于那種對著沉默是金的相處方式。
今天的冉絕,倒是說了一句話。
“羅貴昨天被我揍了。”
“……”葉泉清秀的臉上露出一絲喜色,笑了笑,嘴里擠出一聲“好。”
一堆銅錢一堆散碎的銀子擺在擺在桌面上,差人熟稔的把一堆錢分成兩塊,然后把大的一堆直接找了一個小錢袋裝好,跟葉柏聊了兩句,直接就離開了。
當然,這里面是沒有葉柏的十二兩銀子的,甚至他還能在村民,拿糧還錢的時候賺一點抽頭,至于缺的稅款……
什么稅款?
這就是縣里的老爺手頭沒錢了,借著個名頭弄點錢花花,至于皇帝的結不結婚。
他一個山高皇帝遠的縣官怎么會知道,就算知道,也都是一年半載之后的事情了,哪還來得及收什么喜稅。
至于下面的刁民們……他們這輩子縣里都來不了幾回,更別提知道皇帝的事情了。
百姓們是死是活,并不在他們的考慮之內,日子還得過,州府里還有仙師鎮著,還怕這群人造反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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