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來!”
“二爺之物,自當奉還。”司空度諂笑著捧起虎爪劍,身子卻動也不動。
劫驚雷重哼一聲,寒聲怒喝:“若要此劍,殺你便是,少跟我扮傻充楞!快交出‘五羅清煙散’的解藥!”鳳目微睨,瞧的卻是蜷在商九輕懷里的文瓊妤。
文瓊妤體質嬌弱,“五羅清煙散”對常人來說不過是稍微厲害點的蒙汗藥罷了,決計吃不死人,于她卻全無招架之力,巴掌大的秀麗小臉已白得有些微帶透明,秀額沁出點點晶瑩,難為她奄奄一息之際,仍舊美得粉雕玉琢也似。
玄皇的特使若死在照日山莊的護送下,以宇文瀟瀟睚眥必較的性子,無論兇手是誰,此事絕難善了。況且這文姓女子如此美貌,連威震北域的商家堡之主都對她畢恭畢敬,難保不是玄皇的床第新寵,決計不能讓她死于此間……
劫驚雷轉過無數念頭,踏前一步,沉聲道:“司空度!我右掌朝天只為取藥,覆地時便要殺人。我毫不介意在你的尸體上搜藥,搜索未果,我便拿你的人頭與玄皇交代。你且記著:我從不等待!”說著緩緩翻過手掌,袍袖倏地鼓漲起來,氣勁啪啪作響!
司空度臉色微變,飛快從懷里摸出一枚琉璃色的豆大小丸,拋了過去。“解藥只有一顆,以備不時之用。這藥等閑不能取人性命,時間一久藥效自退,平日也不需解藥。”
劫驚雷心想:“只她服藥也好。其余人等受制藥力,反倒方便。”命人給文瓊妤服下解藥,面色漸漸恢復紅潤。她身子受苦,神智卻始終清醒,待得緩過氣來,櫻唇微歙幾下,頷首輕道:“多……多謝劫莊主。”似想挪身抬臂,可惜元氣未復,只怕比余人都還要虛軟些。
劫驚雷抬頭望著劫真木無表情的俊臉,本想一劍殺了他,又怕女兒不諒解,想起自己多年來對他殷切期望,到頭來竟是這樣的結果,不禁又怒又恨,又覺凄涼,沉聲道:“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我一向視你如己出,萬萬沒料到你野心忒大,為達目的,竟不惜與魔門的匪人勾結,陰謀設計,濫殺無辜。若教阿蘋知曉,她會有多傷心多失望?”
劫真微微一笑,也不答話,片刻才輕聲道:“所以今日之事,我是決計不會告訴阿蘋的,二叔放心好了。”
劫驚雷以為他陰謀敗露,心灰得傻了,語無倫次,一想才覺話中有異,正要開口斥喝,忽聽廟外一陣騷動,掩映在篷車間的火光陡然劇搖起來,人影紛沓,依稀傳來一疊聲的吆喝:“前頭有人!”“快,過去瞧瞧!”緊接著是大隊人馬穿過林間的踏莎聲響,倏地又安靜下來。
人去有聲,卻久久未聽人返,也沒有刀劍斗毆的聲音,只有一陣陣的嗚嗚風咆。
劫驚雷使了個眼色,那騎隊隊長抱刀一揖,轉身領了五六人奔下廟門高階,忽然聽到外頭傳來“喀啦啦”的一陣詭異聲響,仿佛是鐵鏈摩擦一般,那五六人的身影沒入篷車圍起的營地,只短短傳出:“你!”“這是……”“快……”幾聲斷喝,眨眼間又沒了聲息。
營火一晃,風聲歇止,“喀啦啦”的鐵鏈收卷聲陡地清晰起來,似將穿過營地。
而營地里的四十八名寒庭鐵衛、三十名飛虎精騎,通通無聲無息,顯然是兇多吉少。劫驚雷心中一凜,鳳目里精芒暴綻,乜著劫真冷笑:“原來你還找了幫手,莫怪如此鎮定。我倒要看看,來的是什么三頭六臂的角色!”劫真微微一笑,雙目卻緊盯著廟門外,似乎也想看看來人的模樣。
劫驚雷心想:“怪了!難道不是小畜生的援軍?”定睛瞧去,只見一人佝著身子緩步而來,慢慢走到門口火光之下;模樣還未瞧個清楚,全場的目光卻已被他背上的物事所攫。
那是一個巨大的青銅長匣,形如琴盒,以寬厚的鞣革皮帶捆負在那人身上,銅匣周身鐫滿古樸的表號獸紋,匣蓋鑄成獰目張牙的獸嘴形狀,從青銅異獸的咽喉里拉出一條銅光斑斕的粗大煉條,末端鑄死在一只鐵環之上,被緊緊攢在那人手里;適才聽到的詭異喀啦聲,或許就是此煉所發。
來人似乎被沉重的巨匣壓得直不起腰,拖著腳步低頭而入;才跨過高高的廟檻,便自駐足。但誰也沒心思多看這個佝僂猥崽的不速之客一眼,火光劃出銅匣的全貌,眾人情不自禁看著,一時間悄然無聲。
只見銅匣形制質樸,說是古物,但頭尾的線條又銳利得迸出殺氣,兩側各鐫有四個拳頭大的篆字,左首寫的是“六天鬼旡”,右側則是“萬魔真身”,八個字如牙刺劍突一般,透著難言的陰森與肅殺。此匣一入廟門,原本被篝火烤得暖洋洋的室內便刮起一陣陰風,焰影搖動,眾人不禁打了個寒顫,就連久練玄陰功體、出身極北雪境的商九輕也不例外。
就算是六絕級別的高手,也不可能在頃刻間殺掉七十八名訓練精良的搏擊好手,除非匣中藏有什么鬼魅妖物,凡人難以抵擋。商九輕望著匣上猙獰的異獸頭像,似乎產生“下一刻它便破殼而出”的錯覺,忍不住低聲喃喃道:“姑……姑娘!這是什么東西?”
文瓊妤將“六天鬼旡,萬魔真身”八字反復念了幾遍,忍著頭暈輕輕一笑,蒼白的嬌靨頓如芙蓉綻放,當真是連病容也美得出奇。“是……是兵器。”她閉起一雙妙目,兩排彎睫輕輕顫動,挺秀的瓊鼻微沁著細汗:“前……前輩所持的神兵,定然是‘刺日黥邪’了。不……不知晚輩猜得是也不是?”
劫驚雷聞言一凜:“‘刺日黥邪’!閣下是‘血海鉅鑄’煉青邪么?”
“血海鉅鑄”煉青邪乃當今數一數二的鑄造大家,名列中宸六絕。
據說此人天生奇才,十七歲便中了前朝的進士,官拜工部侍郎,可惜宇文皇朝氣數已盡,不久便亡于西賀州的蠻族之手。煉青邪目睹國破家亡之慘,在文昌廟前一咬牙燒了儒服冠帶,招募義軍勤王,十年間屢敗屢戰,始終難以成功;等蠻人退走,天下諸侯又擁兵爭霸,九幽寒庭退守玄冥淵蕭然海,閉絕不出。煉青邪奉末帝的衣冠牌位奔走天下三年余,聽聞伏氏在中京稱帝,一一掃平群雄、四海齊歸,終于絕望,從此不提文興武復之事,寄情于武學兵冶。
煉青邪本是一介書生,后來統兵打仗,也只粗通弓馬而已;武之一道,他是在三十歲以后才開始投入鉆研,憑著過人的才智,居然讓他練到了六絕的境界。
二十年前自覺鑄劍之術已臻化境,號稱不再鍛煉凡鐵,一心想煉“活刀活劍”,傳說有殺人祭劍等邪悖之舉,行止怪異難測,被視為是瘋癲奇士、末路狂人;無論正教或魔門,大抵都不愛與此人打交道。
煉青邪的作品均以“邪”字命名,字數越多者越好,而“邪”字所落的位置也有不同,通常越后面的越是厲害。這口“刺日黥邪”既是四字,邪字又壓了句尾,據說是他平生最得意、也最接近“活劍”境界的一柄。文瓊妤一語道破其來歷,場中識者無不駭然。
六絕高人親臨,劫驚雷不敢大意,潛運元功,沉聲道:“來的可是伏牛嶺喪亂坪的青邪宗師?”全身骨胳劈啪有聲,右掌緣隱有光靄浮動,“大戰字劍”的劍氣欲發不發。
“是我,二老爺。”
來人緩緩抬頭,面無表情,火光照出他一身青衣小帽,死板板的臉孔泥塑木雕也似。劫兆細看分明,失聲脫口:“怎地是你……侯盛!”
侯盛轉頭沖他一躬身:“四爺安好。”
侯盛在綏平府少說也有二十年了,從時間推算,決計不能是名滿天下的“血海鉅鑄”煉青邪。劫驚雷稍放了心,瞥見劫真也是滿臉錯愕,暗忖:“難道……這廝竟不是小畜生的同黨?”收起劍勁,喝道:“侯盛!你弄什么玄虛?為何來此?你背上的‘刺日黥邪’卻從何來?”
侯盛毫無表情,只是畢恭畢敬地低著頭。“二老爺恕罪。”
忽聽身后一人低笑道:“省省罷,老二。他是來接我的。”
劫驚雷霍然轉身,篝火邊一張諱莫如深的陰笑面孔,卻不是劫震是誰?
劫兆目瞪口呆,半晌才澀聲道:“爹……”劫震冷冷橫他一眼,嚴峻的目光戳得他硬生生將話全吞回了肚里。那劍一般的眼神一一從眾人臉上掃過,最后停留在劫真面上,看得他臉色白慘,額際滲出冷汗。
“你看看你,真兒。”劫震溫和一笑,語聲低柔:“實在是太沉不住氣了。”
劫真困難地咽了口唾沫,冷笑不語,身子卻不禁有些晃。“你就跟你那該死的母親一樣,狼子野性,怎么養也養不馴。若未遭千刀萬剮,遲早是要吃人的。”
劫震輕聲說著,面帶微笑,微瞇的眼里仿佛滿是懷愐,又像擔心嚇著了他:“真兒,成功未到最后一步,決計不能松懈心神……為父對你的教誨,難道你全忘了?”
劫真冷笑:“孩兒豈敢忘記?是父親大人手段高,孩兒終究難及。”
劫驚雷見他二人針鋒相對,渾沒把自己放在眼里,正要上前,背后掌風倏至。
他急忙回掌一拍,接下一只掌肉厚硬結實、五指卻十分細長的奇特手掌,掌勁急吐,將侯盛打得飄退兩步,突然想起了一個人。
“你是‘只手陰陽’單成侯?”
侯盛表情平靜無波,片刻才道:“我不用這個萬兒二十年啦,二老爺好眼力。”
劫驚雷不無驚詫,面上卻沒顯露出來,一徑冷笑:“沒想到魔門五蒂之一‘玄形法’的好手,居然潛伏在我照日山莊長達二十年,這份心機與苦功……嘿嘿,殊不簡單,殊不簡單!”
侯盛淡然道:“二老爺誤會啦。當年我與老爺賭斗失敗,蒙老爺開恩不殺,這才甘心為奴。二十年來,我未曾與本門聯系,也沒再使過這匣‘刺日黥邪’,不曾與人動手過招……世上已無‘只手陰陽’單成侯其人,如今有的,也只是侯盛。”
劫驚雷微一沉吟,不覺心驚:“就連香山戰危時,老大也沒動過這只伏兵,可見埋伏至深;今日啟用,那是勢在必得了。”他一動心起念,氣機勃發,周身突然迸出凜冽殺氣,掌緣頓時浮露光暈,連不通武藝的文瓊妤都被這股氣勢迫得頸背一悚,仿佛利刃加身。
侯盛抬頭道:“‘刺日黥邪’出匣無幸,二老爺三思。”劫驚雷眼眉一振,豪笑道:“你且試試!”語聲未落,右掌“呼”的一聲橫掃而出,掌緣的浮光竟似化為實體,颼地回旋飆至!
眾人還來不及驚叫,“大戰字劍”的無形氣芒已至侯盛身前,勁力壓得他鬢飛衣揚,小帽翻卷飛落,散開一頭黑白夾雜的亂發!只聽“喀啷啷”一陣急響,侯盛抓著鐵環銅鏈猛力一抽,銅匣翻開,一團異光如活物般撲出匣口,伴隨著獸咆般的震天吼響,刺亮的白光瞬息間剝奪了在場眾人的視線!
“刺日黥邪”……出匣了!
劫驚雷本能地閉上眼睛,在失去視力前的最后一瞬,他依稀看見那團怪光削開大戰字劍勁,就像撕裂薄紙一樣的輕巧利落,拖著一道圓弧向自己飛來;那條行進的弧形軌道,正巧劃過僅剩的五六名飛虎騎兵。
從無數次廝殺搏命中培養出來的戰斗本能向他發出了警訊。
劫驚雷用盡全力向后躍開,正好落在一座巨大的青銅爐鼎之后,雙掌一擊,銅鼎“轟!”被推到他原先的位置,恰恰擋在異光的弧形軌道上。劫驚雷正要吐息換勁,忽然一股奇妙的異樣掠過心頭,他想也不想仰頭折下,一道極冷極快的勁風貼著胸腹頸面飛掃而過,快到發出嗡嗡破空聲響,肌膚火辣辣地一痛,如遭火灼。
劫驚雷伸手一撐地,挺腰一躍而起,冷汗已涔涔滑落;卻聽“啷”的一聲銅匣闔上,銅鏈喀啦啦的收卷起來,偌大的廟里悄無聲息,只回蕩著自己粗濃的呼吸。
他一揉眼瞼用力睜目,朦朧里只見侯盛姿勢全無改變,仍是背著銅匣,抓著鐵環的右手卻陡地脹大了一倍,筋肉糾結,皮膚如溢血般漲得赤紅,隱有熱氣蒸騰。他瘦猥的身子與異常暴脹的血紅精臂一襯,顯得既詭異又惡心。
包圍劫真一行的六名飛虎精騎瞠目結舌,動也不動,其中一人喃喃道:“有……有……”轉頭欲言,驀地一陣寒風刮進山門,六顆頭顱“噗通”一齊落下,斷口竄出絲絲煙焦,連血都沒噴多少。那說話的騎士之頭骨碌碌的滾到劫驚雷腳邊,嘴唇兀自歙動:“有……有風……”嗚的一聲低嚎,這才沒了動靜。
文瓊妤心口劇跳,眼前一黑,幾乎暈厥過去;商九輕緊抱著她,也忍不住微微顫抖。
劫兆咽了口唾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忽聽“嚓!”一聲輕響,一名騎士
所傍的合腰廟柱、劫驚雷身前的青銅大鼎、斜倚著破壁的斑剝門板……凡是怪光
行過的圓弧軌道上的所有東西,俱都應聲兩分。無論是銅是木,斷口都平滑得像是打磨過的一般,只剩半截的鼎腹邊緣泛著燦亮的銅光,依稀印上了某種繁復細致的花紋。仔細一瞧,那六名飛虎騎士的頸間斷口處也布有焦黑的花紋繁絡,細密扭曲,仿佛被烙鐵炮制。
“原來‘刺日’是指它會發出驚人異光,猶如刺破日輪;這個‘黥’字,則是殺人斷物后所留下的奇特紋路。”劫兆一抹額汗,才發現雙手還在發抖:“這……這哪里是劍器?簡直是一口妖物!”
他雖于武學涉獵有限,飛撾、鐵梭、風火輪,乃至血滴子、回旋鏢等拋擲型的奇門兵刃卻也是見過的。自來“飛劍怕楯”,無論多銳利的鋒刃,多強大的手勁,都沒有連斷六首、削平銅鼎之后,還能循跡飛回匣中的道理。這“血海鉅鑄”
煉青邪肯定是施了妖法,才能得出這么一柄奇詭恐怖的絕世兇物!
抬頭望去,只見劫驚雷鬢發散亂,面如死灰,侯盛還是冷板板的一張臉,恭敬地團手低頭,木然道:“二老爺也見了,這物事無堅不摧,出匣必飲人血,素不空回。
還請二老爺勿要為難小人,以免自誤。“劫驚雷捏著拳頭,下頷咬得格格作響,卻不答話。
“老二,你就是忒沒出息,凡事只能堅持一半,終究是一場徒勞。”劫震捋須微笑:“早知道認輸得這么快,又何必當初?”
劫驚雷雙眼血絲密布,拳頭捏得劈啪有聲,肩頭一動,又聽劫震淡淡說道:“拼個魚死網破,倒像是你的作風。只是身后留下了阿蘋丫頭,不免就可憐啦。”
劫驚雷渾身劇震,頹然垂肩,仿佛一瞬間老了幾十歲,半晌才低聲道:“你要怎樣對付我都行。阿蘋素來敬仰你,你念在阿婧的份上,不要傷害她的女兒。”
劫震淡然一笑。“都是一家人,你這么說就見外啦,老二。”
劫兆在一旁聽得毛骨悚然,見侯盛拱手道:“老爺,時辰不早了,這廂要如何處置?”劫震鳳目緩掃,揮手道:“這里姓劫的,都帶回京去,旁的就不要了。”
眾人面面相覷,司空度情知不妙,心念電轉,湊近平白衣耳畔:“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你我分兩頭出廟,教那‘刺日黥邪’追無可追!”平白衣還未會意,司空度按著他的后腰平平一推;勁力所至,推得他橫飛出門,落地時又一點一躍,眨眼已奔出七丈有余,遠超出適才“刺日黥邪”的圓弧軌跡。
劫震鳳目一睨,低喝道:“侯盛!”
“是,老爺。”喀啦啦的銅鏈一抽,異光出匣!待眾人恢復視力時,平白衣已倒在篷車之間,侯盛背后的銅匣鏗然閉起,“刺日黥邪”準確無差的回到匣里;平白衣的斷首被回旋之力帶得滾回廟門,撞上門檻才停止滾動。
司空度面色鐵青的拾起頭顱,劫兆從側面注意到他伸手自平白衣頸后發中摘下一點藍光,匆匆收入袖中,依稀與莫有節體內飛出的珠子相仿;旁人的視線均被頭顱擋住,沒能發現司空度的怪異之舉。
“奇怪!那究竟是什么東西?”劫兆心念一動,凝目往地上瞧去,黑豹應獨目的尸身相距頗遠,此時隔著侯盛、劫驚雷與諸多飛虎衛的首級看不真切;死在地底陷坑里的胖貍羅必失雖然不露頭臉,但劫兆稍微換了幾個角度,果然見到血肉模糊的地坑里,隱約有一抹淡淡的藍芒。想來司空度正是為了悄悄回收這些藍晶小珠,才在廟里拖延至今。
卻聽侯盛冷冷說道:“這柄兵器的軌跡、距離,全由我手里的鐵環控制。我苦練‘陰陽手’二十年,練到遠近隨心、收發自如之境。司空先生若想再試試有無死角,我可奉陪。”
劫兆驀然醒覺,暗罵:“這廝好狠毒的用心!居然拿結義兄弟的性命來做試驗,我還道是人死言善,有意讓平白衣逃出生天。呸!”
司空度被說破用心,復懾于黥邪之威,不禁汗濕重衫,強笑道:“單師兄,你我同屬魔門一脈,豈能互相殘殺?劫震老兒連兒子兄弟都能殺,對老兄必定不存好心,單兄攜此神兵,終不免遭人所忌。日后無端端送了性命,卻是何苦來哉?”
侯盛搖頭。“世上已無單成侯。我這條命既賣給了老爺,要殺要剮,也隨老爺歡喜。”
劫震拈須微笑,搖頭道:“司空度,魔門五蒂七葉、十二宗脈里,不是人人都像你這般卑瑣下流。我便是留人不殺,也輪不到你。”目光一轉,笑道:“文姑娘,你是聰明人,同你說話不費氣力,我很歡喜。你把那物事交出來,我可以留你一命。”
文瓊妤虛弱一笑,伸手從懷里拿出一只錦盒。劫兆識得是盛裝陰牝珠的盒子。
“此珠……此珠既已無用,劫莊主要來做甚?”文瓊妤閉著眼睛,雪白的粉唇輕輕歙動,兩片薄薄的唇瓣瑩潤姣美,縱使渾無血色,看來卻如敷粉一般,細嫩巧致,使人生出無限遐思。
商九輕將錦盒擲了過去,劫震打開盒蓋,面色陡然一沉。
“文姑娘,你二人的生死如今操在老夫手上,你何苦弄這般花樣?”
文瓊妤秀目未睜,嘴角抿著一抹笑意:“莊主怎知這不是陰牝珠?”
劫震冷哼道:“此珠我看了十八年,你耍什么花樣,須瞞不過我。”
文瓊妤微笑:“我要的也只是這一句。劫莊主終于承認,十八年前蘼蕪宮那枚陰牝珠并未丟失,始終都在你手里。當日劫莊主為求解套,將這枚舊珠放在錦春院的兇案現場,故意讓金吾衛的曲都尉發現;如此一來,即使當場我要求驗珠,也決計驗不出問題,因為你這枚的確是貨真價實的陰牝珠,只不過不是蘼蕪使者新獻之珠,而是十八年前被你私吞的那一枚。”
劫震自知失言,冷冷睨了她一眼,并未說話。
文瓊妤蛾眉微蹙,酥胸起伏,閉口休息片刻,繼續說:“但你發現商姊姊借口將珠拿出去天井曬太陽、暗中將陰牝珠調換成一枚普通的珍珠時,開始擔心我的來歷有問題,如非魔門中人,便與蘼蕪宮一案有所牽連,唯恐我將珠子帶回北域,揭發你當年私吞陰牝珠的丑事,現在才要把珠子收回去,是也不是?”
劫震轉過目光,片刻后才冷冷說道:“以你的聰明才智,毋須如此,自也能推知當年之事,何必攬禍上身?”
“因為我要你親口承認。”文瓊妤倏然睜眼,秀目中罕有地掠過一抹憤烈:“我與你不同,劫莊主。你能為一己私欲,挑動四大世家與香山蘼蕪宮的慘斗;為了奪人妻子,不惜誣陷蔚云山有并吞正道的野心,殺人奪愛,讓香山數百婦孺淪為四大世家禁臠,獻身換取一點溫飽,任人踐踏蹂躪,活得毫無尊嚴,如娼妓一般!”
“但我不能。我要有清清楚楚的證據,才能確認我的殺父仇人是誰,我要求的是公道,而不是逞報仇的一時之快。”
劫震猛然回頭,眼中精光暴綻,適巧文瓊妤體力用盡,支額軟軟癱倒;商九輕、劫兆等卻被那殺人的目光瞪得身子一僵,其威毫不遜于“刺日黥邪”出匣。
劫震殺氣一現而隱,又回復寧靜平淡的神情,點頭道:“原來是你。十八年前你不過是個黃毛丫頭,沒想今日卻出落得如此美貌。連婢女庶出的私生女都傾城傾國,蘼蕪宮專養你這等尤物,不做娼寮妓館豈不可惜?”
饒是文瓊妤性格柔順,聞言也不禁一顫,幾乎氣暈過去。
劫驚雷抬起頭來,又驚又怒:“老大!你這話若是傳將出去,照日山莊還有什么臉面統領正道?”當年他接掌香山駐軍總指揮之前,的確有過一陣子混亂,四家不少惡德子弟垂涎蘼蕪宮門下貌美,百般欺凌,讓他打死了幾個,才將風氣導正過來。劫驚雷雖與兄長不睦,在這事上還是得過劫震大力支持的;此時聽他說出這等話來,錯愕反倒多過于恚怒。
劫震冷笑:“若非我當年暗中大力斡旋,光憑你打死的那幾個人,照日山莊便是下一個蘼蕪宮!老二,你這蠢性過了十八個年頭,半點兒都沒有長進!你道這丫頭是誰?看仔細些!”
劫驚雷初見她時便覺眼熟,被兄長一喝,頓時清醒:“原……原來是她!”
劫震冷哼:“沒錯,若非你濫充好人,放任攬秀軒那婆娘出入香山,帶了人走,這賊丫頭哪能長這么大?她,便是蔚云山的女兒!”
劫兆愕然回顧,只見文瓊妤身子發顫,睜開美眸沖他一笑,眼底似有淚光。
一提起香山蘼蕪宮,劫震頓時暴躁起來,猛一揮手,怒道:“交與不交,由不得你!侯盛,把她給我剝得赤條條的,看她渾身上下,能藏在哪一處!”侯盛握著鐵環踏前一步,面無表情,身前的陰影覆蓋了文、商二姝;司空度在一旁嘿嘿直笑,似樂得看好戲,眼底卻有一抹狡獪之光掠過,瞟了瞟梁頂后院等出口,心中暗自盤算。
劫真抱臂冷眼,一語不發。他與劫震的角力一敗涂地,本當是風暴的核心,誰知半路殺出這么個蔚云山的女兒,轉移了眾人的焦點,也給了他最最寶貴的時間。
劫兆眼看美女即將受辱,幾乎要起身攔阻,忽聽一人暴喝道:“住手!”轉頭一瞧,卻是劫驚雷。
“老大,劫家數百年來都以俠義道自居,你過去的事我從不聞問,卻只有這一名女子,你不能傷害她。”劫驚雷右掌如劍,橫在胸前,沉聲道:“兄長,十八年前就算有錯,做也盡做了,追悔無用,今日我們不能再錯。”
劫震冷冷看著,神情從暴怒、不耐,逐漸變成輕蔑與鄙夷,最終平靜如常。
“老二,你就是這么沒用。”淡淡一揮手,侯盛抓起鐵環,竟是格殺勿論。
劫驚雷與侯盛眼看一觸即發,忽然各自傾耳,俱都凝立不動,目光緊盯對方,卻不約而同地悄悄撤回了七成真力,以應付突如其來的變化。
風入庭除,刮起一陣嗚嗚低鳴;風中,似乎夾著一種莫名的哀戚旋律,卻怎么也聽不清。文瓊妤尚未復原,一時心情激動,癱倒在商九輕懷里,卻聽分隔后進的藍布吊簾里傳來一陣銀鈴笑語,嗓音又甜又脆,宛若黃鶯啾囀:“傻丫頭!你的公道,就只有這么一點能耐么?真教人失望透頂。”
文瓊妤閉目微笑:“小妹不才,只等師姊來救。”
來人咯咯笑道:“這么說來,我是著了你的道啦!”
藍布一掀,轉出一名嬌小盈潤的黑衣女子。人方出得簾外,撲面就是一股花蕊甜香,幽而不散。
只見她半袖翻領、蠻靴短裾,都是一系深濃烏亮的黑,外罩黑紗薄衣,一雙粉藕似的腴潤玉臂若隱若現,分外勾人。那女子的皮膚白得不可思議,既非劫英、商九輕那異族混血的蘭色冷白,也不似文瓊妤那微透青絡的羊脂玉白,而是白得溫潤濃稠,連肘、腋、胸口等肌膚薄處所透出的血色都帶了抹粉橘,如涂奶蜜一般。
女子面戴黑紗,斜挽了個既俏皮又嫵媚的墜馬髻,嬌小的個頭直如女童,但奶脯豐滿、腴腰膩潤,周身俱是說不出的冶艷風情,看得人心魂一蕩,情難自己。
劫兆只覺十分眼熟,忽想起她這身打扮,與當日那蘼蕪使者武瑤姬一模一樣,卻聽劫真大笑道:“軍師此刻才來,當真急煞我也。”語聲中有種莫名的篤定,一掃頹勢,仿佛勝券在握。
“主公勿惱。那人來得晚啦,幸好趕上。”被稱為“軍師”的女子咯咯嬌笑。
劫震冷冷一睨,笑意輕鄙:“原來你一直在等的援軍就是她?”言下之意,竟是早料到劫真藏了一手,故意拖延時間,好將他的黨羽一網打盡。劫真暗自凜起:“老鬼的城府之深,我終究還是探得淺了。日后須引以為戒。”
“小女子武瑤姬,拜見劫大莊主。”那女子卻不為所動,妙目流轉、斂衽施禮,眉眼都是笑意,仿佛拌了蜜膏。劫兆見她左眼下那顆朱砂小痣晶瑩動人,驀然醒覺,失聲驚叫:“是你!原來是你!”
女子眼中掠過一抹恨意,瞬間又回復成眼波盈盈的嫵媚神氣,掩口笑道:“還是四爺明白。我以為自個兒藏得忒好,倒教你給嗅出來啦!”一聲奪人心魄的輕嘆,宛若呻吟,動手解下面紗,竟是桐花大院里那頭假扮“鄭瓶兒”的小媚兔。
“我設下的連環計,還多虧了四爺幫手,才得如此圓滿。瓶兒謝謝四爺啦。”
想起當日澡房里的抵死纏綿,以及她那膩潤嬌軀的種種妙處,對照自己所受的諸般冤屈痛苦,劫兆頓時有些說不出話來,也不知憤怒、驚詫或遺憾,只能指著她結巴道:“你……你……”劫震似乎一點都不意外,平靜地說:“交出那枚新的陰牝珠,我可以考慮留你一命。”
武瑤姬噗嗤一聲,掩口笑了一陣。“如果我不呢?”
“那我不介意在你的尸身上搜。”劫震淡然一笑:“侯盛,全都殺了,記得利落些。”
侯盛木著臉環視周遭,似正估算著“刺日黥邪”的出匣軌跡,肌肉賁起的右臂筋絡跳動,倏地握緊了鐵環……
“錝”的一記撥弦聲響,忽如風中之刃般擴散而入,侯盛全身一繃,猛然回身坐馬,壓得廟中泥地轟然陷落,仿佛非如此不能稍稍抵擋。他木然的表情初次產生了細微的變化,啞聲道:“何方高人?請現身賜教!”
眾人轉頭眺望,只見門外檐下空空如也,哪有什么人影?
只有侯盛心知肚明:那一記弦響中所含殺氣,只沖他一人而來,旁人無從察知。
若非及時凝力相抗,一閃神恐怕就是耳爆顱穿的下場。他壯年時乃是魔門支脈“玄形法”中的一員戰將,平生殺人無算,對這種無形的感應最為靈敏,卻從未遇過如此凝練又虛渺的橫殺之氣。
沉靜片刻,門外響起一把嘶啞衰疲的聲音:“你是煉青邪的門人,還是親友?”
說蒼老也不全是,只是有著說不出的意興闌珊,仿佛滿腹蕭索。
侯盛一怔,木然道:“我昔日于他有恩,故以兵刃相贈。”
那人沉寂片刻,道:“那是恩情很重了。他若沒傳你這一部‘空幻幽明手’的功夫,想來你也使不了這口‘刺日黥邪’。”侯盛聽他叫破自己的武功來歷,面上雖無動靜,心中卻如浪濤翻滾。須知單成侯年少成名,以一手“陰陽掌”縱橫江湖,連劫震也不知他恃以操控銅匣者,乃是當年煉青邪所傳授的“空幻幽明手”;此事識者無多,來人必對煉青邪有深刻的了解。
而煉青邪平生無友、獨往獨來,能對他下了工夫了解的,也只有他的敵人。
那人還待說話,侯盛毫無預警地一扯銅鏈,刺日邪劍錚然出匣!瞬息間,異光、獸吼剝奪了眾人的耳目知覺,割人的勁銳風壓往去復來,“鏗!”銅匣閉鎖,滿室的豪光頓時收止不見。
嘩啦一聲,斜飛的門檐塌落一角,連結構繁復的斗拱都碎成片片,檐外已無一寸半點的藏身地,來人仍不見蹤影。眾人揉眼瞠目,只見侯盛姿勢不變,整個人卻移到了另一邊,原先他身后的那半座銅鼎已被對剖開來,陳腐結塊的香灰散落一地。
劫兆看那鼎的剖面鋒銳如新,以為又是刺日邪劍所為,一想不對:“那柄妖劍出匣后軌跡走圓,就像回旋鏢一般,豈能直直對剖爐鼎?難道……是外頭那人干的?”
卻聽來人輕咳兩聲,嘆道:“不愧是煉老邪的平生杰作。我若不搶先逼你移位,只怕便閃不開這一擊啦!要說到機關鑄造之術,煉青邪的確是天下第一。”
原來那人感應殺氣,搶在銅匣打開的一瞬間出手,侯盛本能地移位閃避,“刺日黥邪”的圓弧軌跡跟著移開,原本的估算全都亂了套。劫兆盯著那剖鼎的光滑斷口,又驚又疑:“那妖劍鋒銳無雙,砍下半截鼎也就罷了,這人是拿什么剖開了銅鼎?又不見有人影兵器進出,難不成是妖術仙法么?”他本不信鬼神,自從隨老妖怪在夢中練功之后,頗有“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感覺,再玄再怪的事情,也覺得不無可能。
侯盛自得此劍,這是頭一回落空;對方雖然自承難攖鋒銳,但他的出手竟比刺日劍出匣更快,說到底還是侯盛吃了虧。侯盛殺心一動,想誘他說話以判定方位,冷冷道:“我勸閣下莫管閑事。刺日出匣,必飲人血而回,下次你未必有這等運氣。”
那人嘿的一笑,語聲蒼涼:“運氣?我平生行事,從不信運氣……”話沒說完,侯盛猛然轉身,一拉銅鏈;誰知握環的手掌尚未攢出,突然“嗤”的一聲細響,一道血箭噴上半空,侯盛摀著肩胛跪地慘叫,那條血紅筋賁的右臂已齊肩而斷!
血肉之軀難抗刺日邪鋒,唯一的破解法就是別讓它出匣!
這回沒有“刺日黥邪”的強光,眾人終于看得清清楚楚:切斷侯盛臂膀的,是一道壓風成形的隔空刀氣!劫兆幾乎看見那霧絲般的神秘刀風,已具備精鋒利鍔的淡淡雛形,既飄渺又真切,不知是自己眼花,還是確有其事。
劫驚雷見多識廣,陡然想起了什么,脫口道:“天君刀!這是‘天君刀’!
門外來的是‘千影殘夢樓’的周二、‘百軍盟’的齊三,還是‘萬勝門’的蕭四爺?“商九輕等聽到”天君刀“三個字,都不禁變了臉色。
因為這是普天之下的使刀之人、無不仰而望之的一座高塔。
劫兆聽父親……那時他還稱他作“父親”,雖然到此刻也依然沒有改變……
說過“天君刀”的故事。那并非是很遙遠很遙遠的傳說,故事里的人、故事里的那些個情仇恩怨,也不過就是這十幾年間的事。
從前有位偉大的馮姓刀客,在一處秘境里遭逢奇遇,得到了這部《天君刀》的殘譜,憑著過人的天賦與苦功練成譜里的絕世刀法,不但贏得很高的名聲,更以此刀開創了一個門派,經營成中宸州數一數二的大勢力。
這人不但自己好,也希望他的兄弟好,于是把《天君刀》毫無保留的傳給了周、齊、蕭三位結義兄弟;三人也不負兄長的期望,不但武功有成,還各自開基立業,也成為雄據一方的豪杰。四人中,只有排行最末的四弟時運不濟,創了一個又一個的新門派,卻都無法長久,刀客看不過,便將四弟接回了門中,安排他做幫里的管事。
這姓蕭的四弟很有才干,卻受不了別人指指點點,說他托庇兄長,不是好漢。
刀客為了兄弟情義,不僅把門中的大權交給他、把心愛的女人讓給他、把象征衣缽的刀譜與佩刀傳給他,最后還把整個門派都送給了他,自己卻飄然遠去。有人說他到了海外鉆研刀法至高,也有人說他隱姓埋名,最后病死異鄉。
刀客雖然不在了,但他的三個義弟卻越來越有名氣,尤其是那個從前被人看不起的四弟,將大哥創立的門派發揚光大,遠超過昔日規模。江湖人益發尊敬那馮姓刀客與他的三個結義兄弟,稱之為“天君四合”。
“天君刀”出現,代表萬勝門、千影殘夢樓或百軍盟等,至少有一方插手此事;稍有不慎,將釀成中宸州正道勢力的巨大沖突,后果不堪設想。照日山莊近年與號稱“中宸州第一大幫派”的萬勝門頗有來往,劫驚雷與門主“十里平湖”
蕭映月通過幾次書信,雙方互遣使者、饋贈禮物,勉強攀得上交情。
若是千影殘夢樓的周二,又或是百軍盟的齊三,變數自當不同。來人一刀廢了侯盛,“刺日黥邪”形同死物;誰掌握這名不速之客,便是今晚廟中的最后贏家。
劫驚雷一一喊過三人名諱,檐外始終沒有動靜。忽聽劫震冷笑一聲,鐵青的面上猶有不屑,淡然道:“老二,你就是沒出息,凈是逃避。能把‘天君刀’使到這等地步,兼能練到‘化外藏形’的境界,普天下也只有一人。”
劫驚雷一怔,愕然脫口:“難道……難道會是他?”
“自然是他。馮大!你我同列六絕多年,刀劍并稱,卻始終緣慳一面,不想初見于此,造化也堪弄人。還是我該稱呼你……”劫震沖廟外深濃的夜色一拱手,捋須微笑,眼中卻殊無笑意:“‘萬勝天君’馮難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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