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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道圣智絕,無用相思

丹墀之上,劫震面色一沉,心想:“不好,果然是他!”

道天生是法天行的師弟、胖子道初陽之叔,乃是將軍箓“天”字輩佼佼者,他的武功放眼道、法、經三家幾代,都沒有可以比肩的,甚至還在將首“十萬橫磨”法天行之上。迄今九嶷山猶有耳語:當年若掌門之位由“一陽來復”道天生來繼承,今日的六絕榜中恐怕還要再添上第七條姓字。

或許因為如此,法天行似乎對這個師弟很忌憚,接掌大位之后,便找了個理由將他驅逐下山,道氏一門失了這根中流砥柱,只得由道初陽繼任家主。法天行把二女兒嫁給道初陽之后,既為其師又為泰岳,遂名正言順把道氏納入掌握,鞏固了法氏的大權。

按說道天生對將軍箓、法天行心懷怨懟,決計沒有為其奪珠的道理,只是世事難料,以南疆道圣“一陽來復”堪入六絕榜的實力,真要炫技,只怕今日場中無人是對手。

果然法絳春雙眼驟亮,沖劫軍拱了拱手,一掃頹勢,意態驕狂:“二公子,我方的代表到啦!你看著辦罷。”

劫軍冷哼一聲,暗自留神。

卻聽外頭道天生大笑:“二丫頭休得胡言!叔叔幾時答應下場了?將軍箓的武功如山如海,幾輩子都修練不完,掌門師兄要陰牝珠做甚?魔教余孽送來這枚珠,便是要正道自相殘殺,一口氣死了個精光,奈何你等無知,侈言奪珠!若教師兄親臨,看不老大耳刮子打你!”

眾人心中一凜,面上都不好看。

劫兆湊近岳盈盈的耳畔:“這人說話真單刀直入,難怪在九嶷山待不下。”

岳盈盈低聲輕嘆:“是啊!忒有見識,卻將滿座都得罪光啦!像這樣的人,世間哪里能容?”

法絳春聽得心急:“叔叔!今天不干陰牝珠的事,只與本門體面有關。”

道天生的笑聲飄入廳堂,仍未見人影。“你若顧念本門的體面,還是趁早閉上了嘴。初陽!下得九嶷山來,你夫妻倆便是將軍箓的代表,妻子言行有虧,你這個做丈夫的也脫不了干系。”

道初陽冷汗直流,低頭不敢接口。

廳內諸人中,以洞玄觀主一清道人與將軍箓的交情最好,聽道天生真有撒手不理的意思,忙執杯起身,抱袖對著空蕩蕩的廳外一停,揚聲說:“天生道兄多年不見,真是想煞貧道啦。適逢四大世家與中京諸位同道齊聚一堂,道兄何妨進來飲一杯水酒,便是不理小輩比武較技,也別忘了見見老朋友。來!貧道先干為敬。”

舉杯飲盡,提壺又斟了一杯;掌中暗蓄勁力,“呼”的一聲,連杯帶酒平平飛出廳去,拖了條極長的弧,居然沒有灑下半點。

一清道人入京多年,洞玄觀雖辦得有聲有色,但在中京的聲勢卻始終蓋不過黃庭觀,別說天城山的黃庭老祖、代掌教玄鶴真人等人物,就連中京分觀住持元常在武道上的名頭都比一清響亮得多。

他露了這一手“隨風一葉如飄蓬”的功夫,舉座莫不微凜:“好個一清,竟有這等功力!”不由得收起了輕視之心,另眼相看。

酒杯飛出大廳,襯著藍天白云越來越淡、越來越小,倏地失去形影,半晌都沒聽到瓷胎墜地的聲響。一清的勁力再怎么巧妙,終不能將酒杯擲出九霄天外,肯定是讓暗處的道天生給收了去,卻無現身之意。

一清枯站片刻,尷尬笑了幾聲,拱手道:“天生兄如不愿相見,且飲便是,貧道也不來勉強。”

劫兆低聲向另一邊湊了過去:“三哥,這道天生似乎沒有奪珠的意思啊!”

劫真搖了搖頭,悄聲回答道:“隱而不現,反倒不好。既然來了,自須于明處才是。”沉吟半晌,跟著舉杯起身:“父親,孩兒素來景仰‘南疆道圣’的威名,不自量力,想敬道圣前輩一杯。”

劫震鳳目一睨,立刻明白劫真的用意,擺手示意他坐下,舉杯朗聲說:“天生道兄,自從香山戰后,你我便不曾再見,這一晃眼,居然已過十八年,當日道兄舍命相助,劫某還沒有機會言謝。彈指星霜,故舊凋零,道兄愿否與我喝這一杯?”

袍袖微振,酒杯便飛出廳去,乍看與一清所擲無分軒輊,距離卻多了一倍不止,兩人高下立判。

昔年四大世家圍攻香山,蔚云山召來魔門六大殺星對付玄皇宇文瀟瀟,玄皇以一敵六,猶保不失,卻也無暇他顧;法天行率領四大家的好手,與蘼蕪宮的五極護法等展開激戰。至于解劍天都之主“千載余情”盛華顏則被蘼蕪宮出身的智算高人“香峰雁蕩”攬秀軒設計絆住,雙方斗智斗力,終究沒來得及趕赴戰場。

當時,四大世家與蘼蕪宮之間可說是五五均勢,勝負僅只一線。

劫震本擬與蔚云山一對一決斗,突然接獲急報,說蔚云山邀來另一名魔門高手助拳,那人功力之高難以測度,若非道天生挺身而出,半路將其截住,戰局恐將全盤改觀。云煙過眼,知交零落,舊情能否引出遠避紅塵的一代道圣?

酒杯出檐,倏地又失去蹤影。

廳外響起了道天生清朗的長笑:“劫莊主言重啦。當日我與那人拼得兩敗俱傷,武功沒分出高下,但他的韌性比我強,若不是后來莊主及時趕到,我今天哪有命喝這杯酒?”說得淡然,終歸還是沒現身。

原來當日劫震趕到二人拼斗之處,眼見雙方戰得兩敗俱傷,本想乘機將那名魔門高手除去,道天生卻不愿意乘人之危,請劫震將他放走。據說后來法天行便以“結交魔門妖邪”的罪名,將道天生趕出了九嶷山。

眼看故舊之情喚不進救命之恩喚不進,法絳春把心一橫,推開丈夫的扶持,鏗啷拔出長劍,慘笑道:“也罷!絳春學藝不精,今日要把命送在這里。”從頸間扯下半塊玉玦,高高舉起:“這玦是娘給我的信物,請叔叔看在她的面上為我做一件事。絳春死后,請叔叔將此玦帶回山上,交還給我娘親。”揮劍欲起,要與劫軍一拼。

“且慢!”

颼颼兩物飛入廳里,“鏗!”將法絳春的長劍撞落于地,去勢不停,如陀螺般滴溜溜地轉上茶幾,慢慢停住,卻是一清與劫震分別擲出的那兩只瓷杯。

檐外之人一聲長嘆,似有無限傷心:“罷了罷了!我欲避紅塵,豈料紅塵長在我心,卻要往哪里避去?”

嘆息聲里,頎長的身影自檐上翻落,散發敞襟,袒露出瘦白秀氣的胸口,五絡長須、面如冠玉,額間一豎劍痕也似的淡淡紅印,全然看不出年紀,正是昔日威震南疆的天生道圣、“一陽來復”道天生!

道天生揮著綠柳,在階前褪了足上所汲的木屐,赤腳走了進來,明明屐袍陳舊、披頭跣足,就是讓人覺得一塵不染。

得月禪師、一清道人、方總鏢頭、苗撼天等紛紛起身,道天生意態疏懶,卻有一股曠遠飄渺的氣質,令人不由得生出形穢之感,誰也找不到開口的時機;頷首致意之間,便任由他從眼前走過,舉座竟無一人能留。

劫兆也跟著起身,看得有些傻:“他不是‘發春’的師叔么?怎……怎地看來這么年輕?”

岳盈盈低聲說:“內功道法練到他那個境界,神通自顯,去老返少也是有可能的。我師傅便看不出年紀,美麗得很。”

劫兆笑道:“那你也同你師傅好好學學,我可有福氣啦。”

岳盈盈粉頰一紅,嗔道:“干你什么事?”嬌橫之中難掩羞喜;驀地笑容一凝,似是想起了什么,面色漸漸沉落,忍不住微蹙蛾眉,再不言語。

“怎么啦?這么開不起玩笑?”劫兆逗她。

“你……你別跟我說這些瘋話。”盈盈板著俏臉,雙眼平視前方,身子與聲音都帶著刻意的僵:“我師傅和你爹有仇的。將來……將來若有什么萬一,說不定是我要替師傅報仇,或是你為你爹討還公道,我們……還是別太親近得好。”

“不好,我寧可跟你親近些。”他平日輕浮慣了,這話本是順口調笑,但一出口便勾起了思路,想了一想,正色說:“不要緊的,真有那么一天,我便把命送給你。再說,既然過去也苦、將來也苦,若現在還不開心,人生何其冤枉?”

岳盈盈全身一震,玉手揪緊裙膝,顯是心神悸動,但仍未轉頭。劫兆還想開口,驀地白影一閃,滿廳矚目的“道圣”道天生竟停在他身前,“咦”的一聲,目光盯著他頭頂上方的虛空處,忽然伸手按住劫兆的腕脈。

這一下出手如電,又極其輕柔,滿座之人還來不及驚呼,道天生便已松開劫兆,連連點頭:“奇子奇遇,難得、難得!”

回見岳盈盈白皙的小手已按上刀柄,修長健美的胴體蓄勢待發,柳眉含威、裙擺揚動,刀意竟還先于人、刀之前。道天生驚訝中微露贊許,笑著說:“情之一字,竟快如刀!”

岳盈盈怒紅粉面,心中卻有股說不出的滋味,仿佛被窺破了什么秘密,又像遇到僅有的知音,世上終于有一處、有片刻能稍稍泄漏心事,渾圓結實的酥胸不住起伏,襟里紅兜波興浪涌,恰如思潮一般。

劫兆心中一動:“莫非……她是想出刀救我?”

側首望去,盈盈卻刻意別開了目光,面上潮紅未退,雪酥酥的半截胸脯沁出薄汗,貼著嫩肌滑淌開來,更襯得膚光賽雪,白得教人眩目。

他愛煞了眼前這嬌美動人的女郎,心底暖烘烘的,忽然生出一種極親近的感覺,輕輕握住她持刀的手,低聲說:“我們坐。”

岳盈盈閉口不語,羞意卻如春風里的蓓蕾忽綻,突然就涌上了面龐,任由他握著小手,并肩坐了下來。

道天生走到那巨大的“禹功鼎”畔,一整衣襟,長揖到地:“劫莊主,我們好久沒見啦。你的官,可真是越做越大了。”

劫震早已離座相候,本要撩袍走下墀階,一聽這話不免尷尬,頓時打消念頭接過從人呈上的新杯舉起:“長別契闊十八載,道兄風采依然,不減當年,劫某卻已是老病之身啦。來!桃李春風、江湖夜雨,盡在此杯,劫某先干為敬。”捋袖微掩,一飲而盡。

從人以漆盤托著金杯,恭恭敬敬捧到道天生面前,道天生以手撫鼎,卻不接過,似乎在思量著什么。

劫兆暗自嘀咕:“不過是杯水酒,難道還怕有毒么?這道天生看似瀟灑,原來也是假淡泊。”

岳盈盈輕道:“他要喝了你爹敬的酒,便不能與你二哥動手啦。你爹拿話擠兌他呢!”

劫兆登時醒悟,果然全場的目光都集中在道天生手上,尤其是法絳春夫婦,眼中只怕要迸出血絲來。道天生猶豫片刻,忽然一笑,隨手將酒杯接了過來;法絳春難掩失望之色,幾乎要尖叫起來,劫震、劫真卻不約而同松了口氣,不覺露出微笑。

劫震正要撩袍走下,誰知天生手掌一立:“且慢!”不顧眾人詫異的目光,隨手揭開“禹功鼎”的盤龍鈕蓋,一陣濃烈的酒香頓時充滿廳室,原來鼎中竟盛美酒逾半。他踩著鼎腹輕輕巧巧一躍,和身坐上四龍絞扭而成的鼎耳,赤腳踏著鼎缸,倒比丹墀上的劫震、姚無義等高了半身不止,居高臨下,既飄逸又張狂。

劫震微繃著臉,看著鼎上的粗袍狂士,忽想起當年麟陽道上,這人也是這樣風塵仆仆的趕來助拳,即使兩人之間并無深交,只在筵席間見過幾面。那時,劫震要比現在更年輕也更鋒芒畢露,迎風凜凜的勢子,普天之下誰也比不過……但這些年,道天生怎地全沒改變?這般折磨煞人的光陰,怎地全沒消損他的昂揚與飄逸,磨平他的孤高與張狂?

道天生彎腰抄了滿掌酒水,仰頭就口,骨碌碌喝得一襟濕透。

“劫莊主,我向來對你敬佩得很,古往今來的大英雄多不勝數,殺人的總比救人的多。十八年前你網開一面,少了很多無謂的犧牲,在我看,這是你畢生最了不起的功業。”他又連飲幾口,伸手一抹:“這杯是我十八年前想同你喝、卻沒喝成的,今日且飲不妨。”

十八年前,香山蘼蕪宮戰敗,劫震才算穩占中州正道盟主的寶座,這十八年來,可說是“神霄雷隱”之名最強盛、最如日中天的時候。道天生只敬過往不敬今時,貶更多于褒,眾人都聽得傻了。

劫震一張方正的紫膛國字臉不見喜怒,抱拳拱手,淡淡一笑:“好說。道兄乃世外高人,今日賞光,敝府何其有幸。”

道天生擺擺手,轉向一旁的常在風。

“你是盛夫子的傳人?”

“天都弟子常在風,見過道圣前輩。”常在風團手抵額,長揖到地。

“盛夫子是當世智者,智光昭昭,若能戒貪,必不為宵小所乘。”道天生抄酒便飲,旁若無人:“我今日恐有得罪,卻不能親上天都陪禮。這杯謝罪酒,你便代你師傅受飲罷。”說著柳條往鼎內一沾,酒汁淋漓,倏地脫手擲出,居然輕飄飄地落在常在風幾畔。

常在風也不生氣,恭恭敬敬地說:“前輩的話與酒,弟子定當帶回天都,上稟恩師。”小心將柳條以巾帕包好,收入行囊。

眾人均想:“據說‘天都七子’之中,以‘千里直驅’符廣風的武功最好、‘碧水春波’杜翎風的智謀最高,他日繼承盛華顏的門統大位,不作第三人想。

這常在風唯唯諾諾,平凡庸碌,難怪沒什么名氣。“道天生上下打量他幾眼,懶憊一笑:”盛夫子胸中塊壘,鬼神難測。名師選徒,多非智勇不取,他偏偏挑了個度量寬的。“”弟子慚愧。“常在風神色不變,一徑低頭還禮。

道天生又轉一邊,把目光投向九幽寒庭的陣營里。

“我略通觀人術,玄皇若得姑娘相助,不惟大業有成,還能導之于正途。可惜姑娘鳳鳥之姿,不能長棲荒林,宇文瀟瀟不幸,中州正道不幸!”他對著文瓊妤連連搖頭,抄起酒水便飲:“我這杯水酒,且為中州與宇文氏一悼!”說著哈哈大笑,笑聲里又隱約帶有哭音。

商九輕等寒庭部眾怒不可遏,文瓊妤掩口一笑,也搖頭說:“道圣前輩這手‘借刀殺人’不好。玄皇君臨北域,胸羅萬有,若會為了前輩一言對瓊妤心生忌憚,如何統率萬千甲兵、無數豪杰?前輩心志高遠,為江湖人所敬,又是為誰動了私心,欲致瓊妤于死地?”

這次輪到道天生微微一怔,狂態頓止,默默無言,片刻后才喃喃自問:“我的私心……我還有私心么?我若有私,卻又是為了誰?”

法絳春唯恐師叔鐵了心不管,不顧丈夫阻攔,尖叫道:“叔叔,別聽那下賤女子的胡言!請叔叔為我取珠子來!”緊緊捏著玉玦,灰白面頰漲起兩朵濁紅,指甲幾乎掐進掌心里。

道天生閉目長嘆:“我既已許下承諾,決不會食言背信。我今日,便為你取陰牝珠!”突然睜眼,長臂一舒,倏地將玉玦奪過:“取珠之后,我對你娘的承諾已了,再無負累,可以做我自己的主人啦。便教陰牝珠與這半塊玦一般,從此煙消云散!”

攤開手掌,掌心里的碧玉竟已化成虀粉!

法絳春不禁愕然,旁人更是暗暗叫苦。以道天生的造詣,劫軍縱是四家中數一數二的青年好手,恐也不易在“南疆道圣”手下走過十招,陰牝珠落在道天生手里,也只有粉碎一途。

道天生將酒杯擲回丹墀,杯中點滴不少,一拍鼎腹,酒水回蕩聲悶鈍沉重,宛若江濤。

“對不住了,劫莊主。”他雙腳分與肩寬,單手負后,轉頭正視劫軍:“劫家二少,你如能在我手里走完三招,便算是我輸。請!”

劫軍無比凝肅,皺起火焰燃燒般的濃密赤眉,回頭望了父親一眼;劫震微微搖了搖頭,面無表情。對方是六絕等級的高手,就算是劫震、盛華顏,甚至玄皇宇文瀟瀟親來,也沒必勝的把握,不管應戰的是劫軍或劫真,其實都沒有差別。

三招。只要撐過三招就行了,眾人想。

劫軍深吸了口氣,運動全身元功,單手提起百二十斤的巨劍“鎖龍針”,黑黝黝的劍尖緩緩舉過頭頂,熊腰一擰,魁梧的身軀順勢旋轉,倏地斬落!鐵塔般的巨人,加上鐵柱般的巨劍“鎖龍針”,這一擊不啻有千斤之力!

劍身帶起的風壓嗚嗚呼嘯,卷起滿地碎磚如蓬,諸人頓覺眼前一黑,無數砂塵細粉如暴雨披面,紛紛舉袖遮臉;呼吸陡然一窒,仿佛空氣俱都被劍卷走,就算奮力吸炸了胸膛,也吸不到半點東西。

速度,就是力量!

誰也料不到這么重的劍,居然能使得這么快。

“將軍箓”的武功須以箓法入神,時效上尤其吃虧,面對成名近三十年的南疆道圣,劫軍摒棄所有招式機巧,純以力量決勝……

轟然一響,音波震得滿廳掩耳踉蹌,鈍重無鋒的“鎖龍針”重重砍在“禹功鼎”上,道天生單手按鼎,銅燦燦的鼎身連晃都沒晃,震波卻一路從劍尖竄向劍鍔,沿著突起的劍脊反饋回去!

劫軍眥目咬牙,雙手牢牢握住劍柄,沉腰坐馬相抗;忽然猛一回身,連人帶劍被震飛出去,一連退了七八步,鎖龍針“嚓!”插入地面,裂縫持續迸開三丈來長,青磚碎裂,宛若鐵耙犁過。

劫軍面色脹紫,突然張口嘔出鮮血,雙手虎口爆裂,勉強倚著鎖龍針不倒,虎軀微顫。眾人目瞪口呆之余,才發現禹功鼎內水氣蒸繚,原來劫軍這一劍蓄滿元功,與道天生的渾厚內力在鼎中相激蕩,竟使冷酒瞬間滾沸,化作氤氳霧氣,散得滿廳甘洌酒香。

劫兆本以為道天生是用了什么巧勁,才將劫軍的萬鈞之力悉數反震,盈盈卻搖了搖頭,蹙眉沉吟:“若是借力打力之法,鼎中的酒水便不會被蒸成霧氣。你二哥退了這么遠,還卸不去反震的力道,怎么他卻像沒事兒人似的?難道又是將軍箓的神奇箓法所致?”

法絳春與道初陽的驚駭只怕還在旁人之上。

將軍箓門中有一部高深箓法,名叫《東皇泰山府君箓》,練成后不懼反震、倍力于敵,威力十分驚人,但也極為難練,須以本門的柔軟功夫“飛神術”、卸勁功法“地游仙”做基礎,并修習“干元罡”的上乘內功一十五載以上,才得驅動此箓。否則即使是請了箓神,身體也承受不住,再強的精神暗示也沒有用。

當今九嶷山上,也只有將首法天行能使這部《泰山府君箓》。

“但即使是爹,也不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喚出箓神。除非是……”法絳春茫然搖頭:“不可能,決計不能的。那只是道書里的記載而已,沒人能練成的。”

“肯定是這樣了。”道初陽喃喃自語,聲音里卻隱含激動的顫抖:“是……

是‘箓神鏡’!叔叔他……練成‘箓神鏡’了!“將軍箓是道門的符箓一派,以捏訣頌咒之法結合武功,對自己施行深度的精神暗示,用以集中意志、激發潛力,稱之為”請箓神“;其中最關鍵的,便是這個施行暗示的過程,必須摒除外界干擾,務求在最短的時間之內完成,就像當日道初陽與商九輕相斗,《降魔步星綱箓》誦完前一直處于下風,一旦請完箓神、戰局便突然扭轉一般,若能針對敵人的弱點飛快更換箓神,將軍箓的武功將身兼最精準的攻擊與最到位的防御,堪稱完美無缺。

根據典籍記載,有種被稱為“箓神鏡”的秘法能使這個美夢實現。據說練成“箓神鏡”之人,只要看著手掌,掌中就會浮現所想的符箓血紋,一拍額心便即入神:若是喚出《考召箓》、《點鬼箓》等馭神箓法,一觸之間,還能控制他人的心志……就為了實現這個“隨意而發”的美夢,一直到百年以前、將軍箓第三十二代將首“五旡乾坤”經北海宣布此說無稽為止,門中都還立有“練成‘箓神鏡’者接掌本門”的規矩。

果然,道天生輕輕一拍額頭,瞬間似乎一絲紅光從指縫中漏出,轉眼消失不見。

劫軍勉力握劍,暗提一口真氣運轉全身,又緩緩擺出接敵的架勢。

道天生淡然一笑:“競力難勝,我只是教你這個道理罷了。”

劫軍沉聲道:“晚輩承教。前輩留神了!”

一劍刺出,居然舉重若輕,巨大的鎖龍針在他雙手間仿佛全無重量,轉眼便舞成了一團勁風呼嘯的獰惡烏光;劍招大開大闔,但每一劍只出了六七成力,尚有運轉揮灑的余裕,居然讓他一口氣連攻了三十余劍,清脆的鏗鏗聲不絕于耳。

道天生提著單邊鼎耳隨意挪動,每一劍都讓偌大的禹功鼎擋了下來,猶能開口:“這不是烈陽劍法啊!這是……云陽劫氏的‘平戎八陣法’么?”

劫軍全身真氣流轉,不敢說話,揮劍成陣,長逾九尺的巨劍舞將開來,天、地、風、云四陣守中,龍騰、鳥翔、虎翼、蛇盤四陣輔攻,法度嚴謹,變化多端,襯與他一身赤發金甲,簡直是天將下凡。

道天生露出贊賞之色,笑道:“果然是將星之后。大軍壓境,避之不恭!且看我點兵來戰!”一瞪掌心,綻著滿掌紅芒印上額頭,大喝:“呔!《九威召龍箓》!”

全身衣袍鼓蕩,抄起了禹功鼎的鼎足,轟地迎上橫掃而來的鎖龍針,仿佛兩支堅革重甲軍隊交鋒,“九威召龍箓”對上“平戎八陣法”,兵對兵、將對將;殺伐聲里,兩軍對沖,無數戰馬、槍盾全都撞成了一處!

兩人披頭散發,忘情的對撼著,劍與鼎交擊直如旱雷,震得人人五內翻涌,廳里飛沙走石,滿地青磚都成了戰場黃沙,飛卷于獵獵的狂風中。也不知過了多久,道天生揮鼎一擊,轟得劫軍踉蹌倒退,背脊重重撞上梁柱,柱頂簌簌落塵,仿佛就要坍塌下來。

劫軍揮劍欲起,忽然雙腳一軟,拄劍坐倒在柱旁,試了幾次都站不起來,粉塵落得滿頭滿臉都是。他唇角滲出鮮血,火紅的赤眉像是要燒起來似的,卻掩蓋不住滿眼的痛苦與不甘。

勝負……已分。

道天生放下巨鼎,解除箓神,舞袖揮開白茫茫的落塵。

“三招已過,是我輸啦!”模樣雖然狼狽,笑容依舊瀟灑。

眾人難掩驚詫,卻見他擺了擺手,回頭往廳外行去。

“劫莊主,陰牝珠若不能毀去,還望你一本當年不滅香山的胸懷,好自為之吧。”

法絳春差點沒暈倒,叫道:“叔叔!我的珠子、我的珠子……”追出兩步,腿下一軟,卻被丈夫及時攙住。

道初陽滿面疼惜,低聲安慰著她:“叔叔言出必踐,倘若他贏了,珠子便保不住啦!”

法絳春面色鐵青,一把將他推開,咬牙扶著幾沿回座,不發一語。

粉塵落盡,丹墀上劫英縮在劫震懷里,姚無義的身畔卻不知何時多了那統領金吾衛的“分光鬼手”曲鳳釗遮護,饒是如此,灰撲撲的模樣仍舊十分狼狽,氣得他一疊聲的尖叫起來:“反啦反啦!這是要拆爵府、殺欽差么?來人!把那個狂生給我拿下了!”

廳外兩百余名金吾衛士大聲回應,哪里還有道天生的蹤影?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

姚無義狠狠瞪了曲鳳釗一眼:“你養的好東西!”

曲鳳釗躬身道:“公公乃是柱國棟梁,不容有失。鳳釗能力淺薄,也顧不上旁的了,請公公降罪。”

姚無義聽著十分受用,容色漸緩,輕輕打了一下他的手背,斜眼乜笑:“你倒知道輕重。這回就算啦!那道天生可不能輕易饒過,你讓皇城警蹕都給我留心上,逮著了咱家重重有賞。”

他見道天生豐神俊朗、瀟灑飄逸,不知怎的就是有股說不出的厭惡感,連將軍箓也一并惱上了,正好睨著階下的法絳春夫婦,清了清嗓子,帶著一抹陰笑:“比劍奪珠第一場,將軍箓敗!這顆陰牝珠,你們家就別想了罷!”

劫家的從人將劫軍扶入座中,數十名青壯家仆魚貫進入廳里,將碎掉的青磚全揭了去,填入同樣大小、厚薄相等的紫檀木板,再鋪上簇新的棗色絨氈,原本狼籍的戰場轉眼又成了典雅華麗的大堂;侍女們捧來香湯錦帕,伺候眾人抹面,又奉上茶水點心。

劫震起身招呼眾人飲食,京兆大俠苗撼天拿杯子來敬:“劫莊主將門虎子,委實令人敬佩!要保管陰牝珠這等寶物,舍照日山莊其誰?”

劫震連稱不敢,卻難得露出輕松的笑容,與苗撼天對飲一盅。舉座除了三大世家或得月禪師等較老成的人物,紛紛舉杯相賀,儼然陰牝珠已是劫家囊中物。

劫軍并未離席,鎖龍針也還置于座旁,平放在地面上。劫震命人取來藥丹給他服用,那丹色如琥珀燒融,帶有一層朦朧的光暈,正是昨日法絳春攜來的九嶷山鎮山之寶“存聚添轉丹”。

劫兆看得有些感慨,低聲對岳盈盈說:“我是對將軍箓的人沒什么好感,不過挑這個時候吃他們的丹藥,實在也太張揚了些。”

岳盈盈點了點頭:“我也覺得不好。”片刻又說:“你二哥只是消耗氣力,不像受了重傷的樣子,看來道圣前輩手下留情,原也用不上這么神異的丹。”

劫兆笑著說:“不過劫軍真是打得不錯。要不是他這么討厭我,討厭到想要了我的命,看完剛剛那場,我還真有點佩服起來。”

岳盈盈看了他一眼,眸里情思復雜,卻不似先前愁苦。

劫兆給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正要開口逗她,忽見門房吳六從偏廳走了進來,快步趨近他耳畔,低聲說:“四爺!外頭有個姓鄭的帶了個丫頭,說是四爺喚來的。”

劫兆想起昨日桐花大院里的事,囑咐說:“你先帶去前院里候著,我待會便來。”

吳六領命而去。

岳盈盈冷冷看著他,劫兆滿面討好:“我去去便回,不會太久的。”

岳盈盈冷哼一聲:“你自己的丑事,我才不愛搭理!誰管你的死活?”氣鼓鼓的別過頭去,擰腰斜坐,飽滿的酥胸不住起伏。

劫兆肚里暗樂:“笨丫頭吃醋啦。”

忽然有種心滿意足的甜蜜,趁著廳里觥籌交錯的當兒,悄悄溜出廳去,匆忙趕到前院,見那桐花大院的鄭姓長工帶了個十六七歲的大姑娘,站在廊前候著。

那姑娘肌膚雪白,梳著兩股烏溜溜的雙環髻,容貌還算清秀,但姿色是遠遠不如浴房里的那個“鄭瓶兒”了,自然也不可能是同一個人。

鄭長工一見他來,連忙上前陪笑道:“四爺!”回頭一拉姑娘:“還不快喊人?”

姑娘怯生生地叫了聲“四爺”,聲音清脆細甜,果然天生一副唱曲兒的嗓。

劫兆擺擺手:“我時間不多,這些都免啦。鄭姑娘,我問你:你同你爹一向都在天香樓對門的茶悅坊賣唱,是不是?”

姑娘點了點頭:“是。”眼圈一紅,忍著不敢流淚。

劫兆注意到她臂上還系著麻孝,想來鄭老頭是真的死了。

“你多久沒去茶悅坊唱曲兒了?”

“大……大半年了。”

所以那個冒牌“鄭瓶兒”在京里活動,至少已經超過六個月了,不然不會知道從前鄭氏父女在茶悅坊賣唱的事。

劫兆又問了她幾個問題,諸如家住何處、還有什么親人之類,越問越覺得氣悶:“我這是浪費自己的時間!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命取一百兩銀子分賞兩人,隨意打發回去。

他一個人坐在花廳里斟茶自飲,忽聽背后腳步聲細碎,以為是哪個院里的莽撞丫頭,不耐煩地揮手:“出去!我想靜一靜,誰找都說沒見著。”

來人動也不動,劫兆回過頭,只見一抹俏生生的纖細儷影立在門邊,蔥白色的滾銀坎肩竟不如她的肌膚雪膩,海波般的微卷長發攏于胸前一側,小巧的掐銀蠻靴輕踢大紅門檻,卻不是劫英是誰?

“妹子怎么來啦?”劫兆這才想起一早上都沒留意到她,驀地又心虛起來:“誰……誰欺負你了,臉色這么不好看?來,同哥哥說,哥哥給你出氣。”

劫英背對著光,陰影更凸顯出她一身完美無瑕的動人曲線,臉上的表情卻看不真切,只一雙大眼睛炯炯放光,淺褐色的瞳眸既像貓眼,又似琥珀。

“你……”她慢慢的說:“喜歡上那個岳盈盈了,對吧?”

劫兆背脊一陣惡寒,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這是他混跡風月場多年鍛煉出來的本能反應,承認只有一條死路,隨機應變才殺出重圍,反敗為勝。他應該繼續裝出無辜的表情,老實不客氣的說:“我怎么會喜歡上那種女人?在我心里,只有我的親親小妹子一個……”

但不知怎的,他就是突然不想這么說。

劫兆僵硬地搖了搖頭,認命似的回望著妹妹,偌大的廳里悄然無聲,靜得仿佛只剩下他劇烈鼓動的心跳。妹……劫英的心跳聲呢?為什么,為什么聽不見?

“你,想娶她進門嗎?哥?”

“不……怎么會?你在胡說些什么?”劫兆勉強一笑,面頰不受控制地抽搐著:“我根本沒想過這種事。我和岳……岳姑娘是朋友,她救過我一命,她……”

“我要去跟爹說我們的事。”

“什……什么?!”血色“唰”的一聲從劫兆臉上倏然消褪,手里的瓷杯鏗然落地,摔成一圈飛迸四散的碎粉。

“我要去跟爹說我們的事。我不能忍受你跟別的女人好。”劫英靜靜的說:“爹若不讓我們在一塊兒,我就死在他面前。你說這樣好不好,哥?”

大廳里,劫震已與眾賓客喝過三巡,那些中京武人意猶未盡,還頻頻勸進,“比劍奪珠”的緊張氣氛蕩然無存,倒像直接跳過了擂臺戰,眨眼來到照日山莊的慶功宴似的。法絳春夫婦面色鐵青,商九輕與一干寒庭鐵衛也神情不善,倒是文瓊妤含笑端坐,絲毫不以為意;常在風更是一派輕松自在,還陪著得月禪師、方總鏢頭等聊上一陣,被勸了幾杯酒。

姚無義給晾在丹墀上,原本坐在身邊的劫英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不耐煩地叩著扶手,突然尖聲道:“劫莊主!這會兒,是改比喝酒了么?你家二公子若不能再打,趁早換了下去,換個能打的來!”

眾人聞言一怔,訥訥地停杯回座。劫震連聲告罪,姚無義瞇著小眼睛冷冷一笑,順著話頭應了幾句,多半是官樣文章。

劫軍休息了大半個時辰,再加上“存聚添轉丹”固本培元的神效,內息早已盡復如常,挾著首戰勝利的余威,這回連披風、佩劍也不卸了,單手提起巨劍鎖龍針,大步邁入場中。常在風站起身,從行囊解下一根四尺來長的短棍,棍頭兩端纏有軟革,通體烏亮光滑,似是紫檀鐵梨一類的木質。

這棍并不起眼,常在風貯盛衣物書籍的布囊縛在棍上,直與扁擔無異,誰也沒想到是他的隨身兵器。他雙手持棍抵地,棍長僅及胸下,躬身行禮:“劫兄,請。”

劫軍反斂起勢來,冷哼:“常兄……便這般看不起劫某人的技藝?”

常在風一怔,“劫兄何出此言?”

“我這柄‘鎖龍針’乃是世之神兵,凡胎俗鐵,當者披靡!”他火焰般的濃眉一挑,襯與古銅色的油亮肌膚,連強抑的怒意都仿佛要沸滾起來:“常兄持木棍與我相斗,將劫某人、將鎖龍針置之何地!豈非是以此辱我!”

常在風搖頭道:“劫兄言重了。我自拜入天都門下,身受恩師教誨,日夜不敢懈怠,在這棍上足有二十二年的苦功;這桿沉水烏木棍里,有我武之一道的全部驕傲。古人曾云:”富人之錦,不足顯貴,貧戶之棉,堪以傳家。‘我以此棍與劫兄對敵,豈有加辱?“

劫軍聞言一凜,赤眉低垂,抱拳正色道:“是我失禮了。常兄,請!”

常在風抱拳回禮:“請。”右手立開門戶,既像劍式又類似短槍的架子,棍尖仍輕輕觸地,以示禮儀。

“解劍天都”是武儒一脈中的異數,智謀之外,向以使用長兵器著稱。天都之主盛華顏因為擁有“智絕”的美名,武功路數反而鮮有人知,不過在“天都七子”中,符廣風的平夷槍、杜翎風的青絲杖、武巽風的方首天棓等,都是中宸州赫赫有名的長兵,絕不容小覷。常在風亮出短棍,雖然貌不驚人,到底也是解劍天都的正宗。

劫軍打醒十二分精神,鎖龍針攔腰揮出;橫掃千軍的逼人氣勢里,更有一股變幻不定的莫名靈動,如飛似躍,正是云陽劫氏“平戎八陣法”“鳥翔”一式!

旁人見他這一招霸氣橫攔,后著卻將常在風的上、中、下三路盡皆封死,力量靈巧兼備,不由得大聲喝起采來,苗撼天更是用力鼓掌道:“好!好一個平戎八……”話沒說完,忽然一怔。

只見常在風棍頭橫出,“啪!”恰恰拍在鎖龍針的脊鍔之交,巨大無比的劍身就像腰眼受創的惡獸,頓時歪撞一旁;常在風擎棍直進,篤的一聲,打得劫軍扭肩倒退幾步,肩上的鑲銅披膊爆裂開來。

滿廳都看傻了眼,劫軍又驚又怒,虎吼一聲,揮劍又來。

常在風不慌不忙,同樣是不等劍勢臨頭,徑自橫棍打散,這一次是打在劫軍的左髖上,鑲著銅鈕的裙甲又被打裂開來。劫軍痛得大吼,抵死也不退,回身舉劍一撩,右肋再度中招……

兩人瞬息間換過十余招,劫軍每一劍都揮不到底,常在風出手卻絕不落空,巨人巨劍被困在四尺來長的棍影間,周身瘀青裂甲,越打越是委頓,漸漸縮成一團,毫無還手的余地。

旁觀的劫震、劫真父子對望一眼,盡皆愕然。誰都看得出劫軍已然輸了,只是舉座驚駭太過,還沒有人回神喊破而已。

寰宇鏢局的總鏢頭“牧野流星”方東起喃喃說道:“這……這是什么棍法?

難道是盛夫子新創的不世奇招么?“

盛華顏絕少與人動手,行走江湖的弟子們又各有創制,解劍天都的武功路數對江湖人來說,就跟他們鉆研的智謀之術一樣難解。

得月禪師卻是精擅佛門瘋魔杖的高手,于中宸州的各門長械涉獵廣博,搖頭嘆息道:“不,常施主使的這路乃是解劍天都的‘六本訣’,孝為義之本、哀為禮之本、勇為戰之本、農為政之本、嗣為國之本、力為財之本,是謂‘六本’。

老衲當年曾與盛夫子講論天都武學,以此訣為入門基礎,修習有成者,方能晉升‘五帝訣’、‘四象訣’、‘三至訣’等境界。今日是見了常施主的手段,才知盛夫子造詣之高,非是老衲所能知也。“眾人無語,襯著場中常在風貼肉棍擊、劫軍咬牙低咆的聲音,倍覺驚心。

劫震面色鐵青。盛華顏早料到最終不免一戰,故意派了個籍籍無名的常在風來,照日山莊不但輸了珠子,平白為他人作嫁,“劫家第二代輸給天都第七子”

的風聲傳入江湖,解劍天都的聲勢將蓋過照日山莊,面子、里子均是大獲全勝。

劫真望了父親一眼,頓時明白事態嚴重。

(事已至此,這一場絕不能輸!)

他見劫軍已是格擋多、出手少,常在風微露不忍之色,似要開口罷戰;場面一旦被常在風說下,雙方勝負如此明顯,劫軍便只有認輸一途。

劫真再不猶豫,拔劍躍入場中,大喝道:“常兄,得罪了!”長劍挺出,徑往他背心刺落!

這下形同偷襲,卻有圍魏救趙的奇效。常在風微微一驚,并不慌亂,短棍回掃接敵,招數如刀劍鋼鞭一般,眨眼便與劫真對了十余合,漸漸將他壓得后退開來,卻不得不舍下劫軍。

劫真的劍術未必當真勝過了二哥劫軍,但他方才旁觀兩人比斗,發現常在風雙腳不動,出招的動作極小,劫軍的劍招大開大闔,反倒像是自己把破綻送到棍尖似的,心中陡然領悟:“他……使的是‘鏡射之招’!”

武學中有一門“聽勁”的功夫:“聽”者,指感受察覺,非專指耳力而已。

能感覺對方的殺氣、用勁,較容易找到攻擊的破綻,就像在敵人面前擺了鏡子一樣,故稱“鏡射之招”。要使聽勁在實戰之中發揮效果,必須具備非常扎實的基本功,以天都入門棍法“六本訣”打得劫軍只余招架之力的常在風,顯然就是這種人。

因此劫真接連變換天城山的《列缺劍法》、《兩儀風雷劍》、《善幻靈梭》

等劍法,其中夾雜幾式家傳的《烈陽劍法》與《平戎八陣劍》,戰斗氣氛突然從先前的狂暴熱烈,搖身一變成為冷靜至極的拆解與試探。常在風反擊的力度明顯有所保留,不斷摸索、適應著劫真多變的招數,然后才又慢慢取回了優勢。

突然“轟”的一響,鎖龍針從中劈落,硬生生將兩人分了開來,劫軍回頭怒吼:“老三,你退下!這場是我的!”

劫真氣得冷笑不止,猛將佩劍抽了回來,低聲道:“老二!我不與你爭。我倆若不聯手,今日‘照日山莊’四字勢將掃地,你我拿什么臉面去見爹!”

劫軍面色鐵青,默然無語。

言談之間,常在風拎著棍尾揮灑開來,四尺余的棍身加上單臂,攻擊范圍暴增為七尺,劫家二少俱不能免;劫軍的九尺鎖龍針施展不開,劫真也受到連累,頓時節節敗退。

劫真吃了兩記硬棍,忍痛小退半步,握劍于頰,低聲喝道:“老二!‘雙陽并照’!”

劫軍被打得潰不成軍,慘然閉目:“罷了!我還有什么好堅持的?”驀地睜眼暴喝:“看招!‘雙陽并照’!”舍了鎖龍針,鏘啷一聲,拔出腰間佩劍,同樣握劍于頰。

兄弟倆同時踏步、劍尖直指,氣勁震得兩柄劍嗡嗡顫動,熱浪滾流,雪亮的劍棱隱隱迸出紅光!

常在風被劍芒映紅了臉面,不覺露出凝重之色,烏木短棍盤旋閃繞,初次避開劍鋒,退得有些狼狽。

姚無義本覺得這第二場比斗無趣得緊,常在風其貌不揚,劫軍卻總是挨揍,此時終于眼睛一亮,興致盎然,拉著劫震直問:“老劫!你府上何時藏了這么一部雙人劍陣,都不與人看?”

劫震不置可否,只是拱手道:“粗疏技藝,公公見笑了。”

眾人見場中紅光縱橫,劫真、劫軍兄弟聯劍一同,破天荒的逼退常在風,不覺精神大振。

方東起低聲向得月禪師問道:“大師,照日山莊這套聯劍之術,卻是叫得什么名目?”

得月禪師口誦佛號,搖頭:“這老衲也未曾聽聞。照日山莊百年基業、數代經營,另藏有絕學也未可知。”

除了劫家三父子,全場只有一人看出其中另有蹊蹺。

“這才不是什么雙人劍陣呢……他們使的是‘烈陽劍法’!”岳盈盈蹙起柳眉,心想:“奇怪!為什么劫真、劫軍須合兩人之力,才能使出一式完整的烈陽劍?”

劫兆目瞪口呆。

劫英雖然嬌縱,但從來都不是個軟弱或神經質的女孩;在同樣失去母親、孤獨地在空蕩蕩的大院里長大的漫長日子,他甚至覺得劫英比他還堅強,總是知道自己要什么、總是一定要得到,并且愿意承擔得到那些東西的代價。

與妹妹偷情的過程不但是至高無上的快樂,更有一種安心的感覺:劫英很寬大的允許他尋花問柳,換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女子,從中摸索出更多取悅女體的技巧;而她對交歡的好奇、狂熱與高昂興致,完全只屬于他一個人。現在,劫兆忽然懂了……

原來,她只要他的心。

他怔怔地坐在桌邊,全身發涼。他應該要伸手拉住她,阻止她把兩人推入毀滅的深淵;或許可以給她承諾,或者直接剝去她的衫裙,按在桌上狠狠地插上一插,教她想起那銷魂蝕骨、難以割舍的肉體歡愉,又變回一頭乖乖聽話的可人小羊……

劫英靜靜的看著他。看著他額間汗涌、面色灰敗,看了很久,突然一笑。

“我騙你的。”

劫兆一怔,卻見她甜甜的笑了。

“我說要去跟爹告狀、在爹面前自殺……”劫英眨了眨眼,迷蒙的瞳眸里似有霧光:“那是騙你的。”

劫兆忽然有種身體崩潰的感覺,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從某處噴了出去,就跟射精一樣。他正想站起身來,手已經老實不客氣地往妹妹柔軟碩大的胸脯攫去,劫英卻咯咯一笑,輕輕巧巧閃了開來,背著雙手緩緩后退,俏麗的面孔仍然陷在背光的陰影里,似將融為一體。

“哥,你真沒用。”劫英咯咯笑著。

劫兆幾乎可以想象在暗影之下,她那帶著釁意與挑逗的嬌媚笑容,然而那雙貓眼兒似的琥珀色瞳眸里卻沒什么笑意,只是熠熠放光。

“你真是沒有用。”

劫兆剛嚇出一身冷汗,忽然有些惱羞成怒起來,沖口說:“我……怎么沒用了?”伸手抓住她纖細的手腕。

劫英輕輕揮了開來,嬌笑著逃出廳去。

“不管是不是昧著良心,你都應該說:”我怎么會喜歡上那種女人?在我心里,也只有我的親親小妹子一個。‘要不然就該把我騙到哪個僻靜的院里……“她作勢掐著幼細雪嫩的粉頸,陰陰一笑:”……殺了我滅口。“”你在胡說些什么?“劫兆聽得皺眉,連連招手:”來!給哥摸摸看,妹子是不是發燒燒糊涂啦?“

劫英咯咯笑著,環著纖腰前仰后俯,伸手一抹眼角,似是笑出了淚。

劫兆站起身來,踱到門邊,突然覺得院里那個美艷無雙的少女十分遙遠,像是個陌生人,不知道該拿她怎么辦。劫英慢慢止住笑,深吸了口氣,雙手交環在胸前,不覺將那對綿軟的盈乳托了出來,坎肩兒襟口鼓脹脹的,仿佛灌飽了稠濃的酪漿,又似擠著兩只酥滑足水的薄皮鴨梨;襯與她纖窄的香肩與小腰,曲線益發誘人。

“你要是再有用一些,我就去找爹了。你要是再有用些……”劫英深深望了他一眼,轉頭離開。

跨出院門的一剎,他依稀聽見她這樣說:“我就愿意為你而死。”

等劫兆回到大廳,劫真、劫軍與常在風的比斗已經結束了。

他不敢多看丹墀上的父親……或妹妹……一眼,匆匆回座,低聲問:“怎么了?怎地連我三哥都下去打啦?”

連喚幾聲,岳盈盈才回過神來,皺眉輕道:“現在才回來,好戲都收場啦!

還有什么好瞧的?“

劫兆本想問是誰勝誰敗,一見劫軍與劫真各自盤膝吐納,神情委頓,汗出如漿,常在風卻好端端坐在位子上,眾人看他的神情都與先前大不相同,除了文瓊妤言笑如常,其余莫不另眼相待,比斗的結果不言自明。

“我兩個哥哥聯手……居然敗給了他?”劫兆的下巴差點沒掉下來。

“原本是要贏的。”岳盈盈將常在風如何大敗劫軍、劫家兄弟又如何聯手壓制的情形說了一遍,“……誰知你兩位兄長打到中途,卻突然一口氣接不上,似是內息耗盡的模樣,這才敗下陣來,到眼下都沒恢復過來。怎么,你家的‘烈陽劍法’如此耗費內力么?‘大日神功’素以威力剛猛、連綿不絕著稱,號稱‘如日曠照’,又怎能如此不濟?”

劫兆聳肩一笑。“這我就不知道了。烈陽劍我只練了皮毛,再深一點的我爹還不肯教,至于大日神功嘛……嘿嘿,那是連邊邊角都沒碰過,真個是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啦。”

岳盈盈被他逗得掩口噗哧,杏眼一瞪:“嘴貧!”忍不住笑了起來。

劫兆心神未定,陪著干笑一陣,岳盈盈忽然有些感慨,輕聲道:“你說你爹最看重你三哥,拿你二哥當作老家那邊的外人,我看倒也未必。喏,你瞧!你爹照看你二哥的身子,也沒比你三哥來得少。”

小巧的下巴輕輕一抬,劫兆順勢望去,只見下人拿了丹藥給兩人服用,正是九嶷山的“存聚添轉丹”,藥盅里放了三枚丹,劫真只拿了其中一枚,和水喂入口中,剩下的全讓劫軍給吃了。

“兩個兒子用藥,怎能放入三顆?”

“沒準他生得高大些,本來就得多喂點。”劫兆搖了搖頭:“我三哥為人謙遜有禮,說不定我爹特別為他準備了兩顆藥丹,卻教劫軍那頭貪嘴狗給吃了。”

廳里嗡嗡地低語一片,劫震清清嗓子,站起身來,現場突然安靜下來。

“眼下,便是最后一場了。”他面色寧定,看不出喜怒,仿佛剛剛敗下陣來的不是他引以為傲的兩個兒子,“常世侄若已休息妥適,咱們這便開始吧!”

常在風起身道:“晚輩隨時候教,一切愿由莊主定奪。”神情謙沖自若,不亢不卑,絲毫沒有勝利者的驕傲與張狂。

劫震點了點頭。

“文姑娘,貴方是商堡主代表出戰,抑或由文姑娘親來?”

文瓊妤裊裊娜娜地起身,四周拱衛的寒庭死士們一齊讓出道來,一股清新幽甜的芳草氣息隨著蓮步漫出,嗅得眾人胸臆一舒,浮想翩聯。

烏鬢貼額、濃鬟垂地的貂裘麗人扶幾上前,輕輕巧巧福了半幅,嗓音清脆動聽:“敝方商堡主受了內傷,不宜再戰。而我……”

秀目環視,一笑嫣然:“……半點武功也不懂,自然無法出戰。”

全場為之嘩然。劫震、劫真父子對望一眼,目中均有疑色。

劫震心念微動,拈須乜目:“文姑娘……可是想找他人代戰?”

文瓊妤淡淡一笑,卻自有一種渾不著意的無心之美,令人驚心動魄。

“正是如此。”

這就怪了。當初她提議“四家此刻在場之人,除了劫莊主之外,均可與戰”

時,劫震并未料到有誰會傻得去請對方的人助拳,此刻看來,文瓊妤卻是早有預謀。問題是:她到底要找誰來替九幽寒庭出戰?道初陽夫婦、劫氏兄弟,都不會是常在風的對手;就算能夠,又有誰愿意為九幽寒庭一戰?

“代戰的人選,我已經物色好了。”文瓊妤美目流兮,緩緩掃過眾人,溫柔慧黠的目光所經之處,當者莫不怦然悸動,難以自持。

這幾可殺人的美麗視線,終于停在令人難以想象的地方,文瓊妤抿嘴嫣然,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狡獪戲謔,仿佛惡作劇得逞的小女孩:“你可愿意為我一戰,劫四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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