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一片靜默,良久之后,洞外雨聲漸歇,洞口點點滴滴叮叮咚咚,頗為悅耳。
唐青呆呆坐了半晌,此刻抬眼一望,心知時辰已經不早,長長嘆了口氣,輕聲道:“南宮,我該回去了。”
南宮星望著洞口那幾汪小小水潭,緩緩道:“他們是要用你當誘餌,來確定我已經到了。你這次回去,只怕又要遇到不測。”
唐青微微一笑,“哪又能怎么辦,那是唐門,我家,我的安身立命之所,你難道要我和你私奔么?”她眼波流轉,帶著淡淡哀怨道,“就算我肯,你也不肯帶我走吧。我又不是傻子,難道聽不出來,唐昕可比我重要得多。”
“是。”南宮星并不否認,“如果不找到阿昕,我的確不能離開。我這一趟事情還多……但我可以先把你送走。出了西南四州,我就能找到可靠的幫手,將你送去我一個姨娘那里,她曾是名滿天下的神醫,我相信她一定有法子解開你心中的禁錮。把你丟掉的過往,一點不少的還給你。”
唐青搖了搖頭,“我還不能完全信你。唐門正值多事之秋,門主特地叮囑,每一個弟子都要加倍提防,千萬小心。我這會兒心里很亂,你……容我仔細想想。”
南宮星將心一橫,道:“你要回去也行,但,我要跟你同往。”
“你?”唐青蹙眉道,“你都說他們是要拿我當誘餌,那此刻必定已經知道你到了的事,你還要跟我上山?”
“對。”南宮星望著唐青迷茫失措的雙眸,沉聲道,“你如今心思不穩,我不能任你獨回唐門承受風險。你若不聽我的,那就帶我一起回去。”
“那……那我要怎么說?”
“就說是你的情人。”南宮星微微一笑,道,“你恰好也可看看,你身邊都有誰不會感到驚訝。不為此吃驚的,便是知情者。”
唐青似乎有些心動,她雙掌交握,暗暗思忖片刻,輕聲道:“你……不打算易容改扮一下么?”
“不必,唐行濟見過我。再說,我跟你上去,等著我的自然知道是我,何必費那功夫。”
唐青又想了會兒,忽而道:“不行,我不帶你上去。你說得天花亂墜,和抹了蜜似的,誰知道你是不是為了去找唐昕,說不定,你對玉捕頭還別有所圖。你讓開,我要回去了。我保證不說關于你的事,只說是我自己磨蹭,找地方避雨才耽擱了這許久。”
“他們不會信的。”
“不信又能如何?我一個唐門本家弟子,他們還能嫌我回來遲了一刀砍死不成?”唐青心煩意亂,起身就往外沖。
南宮星伸臂一抄,擒鳳手稍一變招,就又拿住她丹田,這次另一手干脆壓在雙乳間中庭穴上,運氣一催,震得她四肢酥軟,嬌哼一聲癱倒在他懷里。
他將唐青抱緊,一邊分出一股陰柔真氣在她心脈附近游走,尋找是否有異常之處,一邊柔聲道:“明知那已經是龍潭虎穴,我怎么可能放你回去涉險。你要是非使性子,我就只好把你五花大綁,找個地方先關起來了。”
“你……”唐青氣哼哼扭開臉,猶豫片刻,道,“你就不怕我帶你上山,轉臉就把你賣掉么?”
“他們這會兒就已經知道我來了,哪里還輪得到你去賣。”
“唐門最近嚴控生人出入,你要是用唐月依兒子的身份,絕對不行。”
“不打緊,你可以說我是癡情劍駱嚴的弟子。我這個師父昔年在江湖中名望還算不錯,也有些江湖老友。至于名字,你只說我叫孟凡即可。”
“孟凡?這人是誰?我怎么從沒聽過?”
南宮星淡淡道:“那是碎夢槍孟飛的獨生兒子,江湖中有些消息靈通的人多少有所耳聞。不過他們不知道,真正的孟凡無心學武,苦讀寒窗,一心考取功名,是個文弱書生。”
唐青好歹也是唐門情報一系的弟子,當即皺眉道:“可癡情劍當年對上碎夢槍的幾次,不都是敗多勝少么,孟飛的兒子,怎么會拜駱嚴為師?”
南宮星正色道:“因為不必走到哪里都要背一桿長槍。孟世伯當年也算是面如冠玉劍眉入鬢,可紅顏知己遠不如我師父和柳悲歌那么多,就是吃了兵器的大虧。昔年王大小姐用一桿霸王槍,出門在外還要兩個人抬,你說,還要怎么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知道他是存心逗自己,唐青撲哧一笑,還是擔心道:“這……能瞞過去么?”
“瞞不過去。”南宮星淡淡道,“但最早瞞不過去的人,恰好也就是我要找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唐青蹙眉閉目,輕聲道:“你容我想想……我得好好想想。”
她正思索著,外面山林中突然遠遠傳來高聲呼喚,悠長沉厚,一聲連著一聲,“青兒,你在哪兒?”
唐青面上一喜,道:“是我同門……還有我爹,南宮,這下你可不必擔心了吧?既然我已經知道不對,這次回去,我就跟在我爹身邊,暫且什么都不去管,安安分分躲著。你……就別跟我一起上山了。”
南宮星知道她神智曾經遭創,性情都有了些許變化,再加上本就是個心機頗深的女人,這么輕易就將他帶上山去,必定不情不愿。
可就這么放她回去,自己又頗感不安。
別的不說,那個邪門高手若是再找上她呢?
正思忖間,呼喊唐青的聲音越發近了,唐青目光閃爍,看南宮星沉思不語,突然開口高聲應道:“我在這里!我在這里——”
南宮星皺眉搖了搖頭,只得叮囑道:“既然如此,那你回去之后千萬多加小心,等我一有機會上山,便去找你。”
唐青瞄他幾眼,貝齒輕咬朱唇,猶豫再三,輕聲道:“南宮,我回去后,會跟我爹住在丁字莊二進西院,這陣子告病深居簡出,什么任務也不管了。我……就信你這一次。后會有期。”
說罷,她蓮足交錯,飛身閃出洞口,幾個起落,就應著找來的人去得遠了。
南宮星當然不能放心。
唐青和唐昕境況其實頗為相似,都不是父親嫡女,在唐門這種世家,庶出的女兒若非天賦過人或是極為勤奮刻苦,最后就不過是用來籠絡佳婿的道具罷了。
但她二人都已失貞,這最后的價值,怕是也蕩然無存。
更不要說唐昕還下落不明,吉兇未卜,他再在外圍游走等待,萬一錯過了救人的好時機,豈不是要追悔莫及。
他定了定神,閃身出洞,辨認一下方向,錯開唐青離開的路,往山下村子集市那邊回去。
當初為了不讓雍素錦情急之下惹出禍端,南宮星隨口找了個由頭把她安排去了塘東鎮,還加了個崔碧春壓著,如今想想,倒是少了一雙有力臂膀。
看天色已經不早,就算欲圖拜會,也不是合適時機。南宮星買了些東西回到客棧,看了看這次沒人再悄悄入內,吁了口氣,叫上跑堂要了些餐點,便點起油燈,盤算著明日該怎么上山。
假借孟凡的身份依舊是最可行的辦法,他買了一把豬鬃毛刷,叫的米飯留出一些剩下,修修剪剪,皺眉折騰了小半個時辰,算是弄了兩撇胡子,擋在唇上。
指望相識的見到認不出來不太可能,但若只是見過畫像或聽人描述,一時半刻應該不至于識破。
癡情劍弟子的名號在暮劍閣用過一次,他深思熟慮一番,決定就以孟飛兒子的身份下拜帖。
萬一真要考校碎夢槍這絕學,就說自己無心習武,僅練了些內功。
要說這易容改扮,還真是門手藝,躺在床上還沒多久,南宮星就覺得唇上一陣陣發癢發緊,看來是薄薄那層漿糊已經干透。
這么粘上幾天,怕不是要起上一排疙瘩。
適應片刻,南宮星剛要揮手滅掉燈火安眠,耳中就捕捉到窗外一絲不尋常的響動。
這客棧如此靠近外圍,若是為了玉若嫣而來的高手,可不會把主意打到這邊。他唇角微勾,輕輕一翻下床,留著燈火不滅,閃身躲到窗臺下,屏息等待。
不料來人竟頗為大方,咔咔兩聲切斷外面的刺藤,咚咚在窗上敲了兩下。
如意樓沒有這種送信法子,必定不是自己人。南宮星略一思忖,裝出滿是倦意的口吻,問道:“什么人?為何不走房門?”
答話的是個女子,聲音不算悅耳,頗為陰沉,“客棧大門太過引人注目,我有要事相告,不便叫別人發現。”
唯恐他動作太慢,她馬上又催促道:“我不是你的對手,你先放我進去說話。”
大半夜送上門一個姑娘,可沒有關著窗子不給進的道理,南宮星起身將窗閂一抽,后退兩步,道:“請。”
那女子開窗跳入,反手就將窗閂插回原處,跟著毫不猶豫一掌揮出,拍滅了桌上油燈。
陰雨無月,屋內登時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南宮星都只來得及看出那是個身段婀娜年紀不會太老的女人。
不過他在漆黑屋中一樣可以行動自如,微微有光即可見物,心中不慌,手掌一拂,找到椅子坐了下去,笑道:“怎么,是長得太丑,不愿叫我看見么?”
那女子搖頭道:“我是不愿讓你想得太多,男人總愛自作多情,你萬一將我當作來色誘你的,反倒不好。”
南宮星哦了一聲,道:“我喜歡有自信的女人,帶點傲氣更好,姑娘要是真來色誘我,在下求之不得。”
“哼,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可惜,我就是長得再好看,你也碰不得。”
“為何?姑娘莫非是天生石女,不近男色么?”南宮星嘴里調笑,心神卻已經集中在附近狀況之上,若有異動,先出手把她拿下再說。
“我正常得很,也挺喜歡你這樣的男人。可惜,我母親叫唐茹芳,我雖叫唐歡,卻從小知道,我本該姓的并不是唐。”
南宮星心中一震,暗叫一聲不好。
雖說他南宮家天生人丁稀落,不易有后,可他爹風流成性,撒種極廣,在唐門鬧那一場不光拐走了修羅仙子,還壞了不知多少漂亮女弟子的貞潔。
夜路走多了總要見鬼,水路走多了,那懷上個閨女似乎也并不奇怪。
不過這種事不能全憑一張嘴,他稍一定神,笑道:“唐歡姑娘,在下不明白你在說什么,你深夜到訪,就是為了向我表明血脈傳承么?那你本該姓什么?”
唐歡冷冷道:“我本該和你一樣姓南宮。別裝傻了,南宮星。”
南宮星拿出火折,甩手丟到桌上,笑道:“我家可沒有連臉都不敢讓看一眼的姐妹。”
唐歡不知道丟來的是什么東西,還往窗邊退了半步,抽抽鼻子一嗅,才道:“我又不打算和你相認。擺出身份,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并無惡意罷了。”
“藏頭縮尾,不敢見人,往往就是惡意的證明。”
“我是不愿引來麻煩。”唐歡氣得跺了下腳,“你這人也忒不識好歹。”
聽出她城府不深,南宮星稍感安心,口中卻依舊笑道:“在下就是這么個不識好歹的性子,我爹傳下來的,你不該陌生才對。”
唐歡深吸口氣,從自己懷里摸出了什么,甩手一晃擦亮,重新點燃了油燈。
這臉一看,南宮星就有了七分確定,真是他爹留下的種,那眉眼五官,和他爹那邊自己的兩個妹妹頗為神似。
她母親應該是個玲瓏香墜兒型的美人,看她身段和形貌氣質,好似比唐青還要年幼一些。
不過算算當初他爹作祟的時間,這肯定是個姐姐沒跑——畢竟他爹禍亂唐門一番拐走他娘之后,就沒再回去過了。
唐歡略顯氣惱,干脆往桌邊一坐,蹙眉道:“你娘那般精明能干,怎么就沒教好你這獨生兒子,如此地界,你還任性妄為。”
“莫說我還沒信你是我姐,就算你真的是了,”南宮星悠然道,“我又憑什么聽你的?你生在唐門長在唐門,還跟了唐姓,萬一是來找機會殺我,也不奇怪吧。”
唐歡冷哼一聲,帶著幾分艷羨道:“你有那么好的爹娘師父,我可沒本事殺你。”
“好了,唐歡姐姐。”他刻意在姐姐二字上略略加重,笑道,“相信你來,不會就是為了教訓我這個初次謀面的弟弟吧?”
“我來是……”
南宮星不等她說完,就打斷道:“你還是先說說,你為何會來吧。我不記得泄露過自己的行蹤。”
唐歡的眉心紓解了幾分,微微一笑,道:“看來你倒不全是個只靠父母庇蔭的公子哥兒。”
南宮星淡淡道:“我若是,為何要到這里來?”
“這里有玉若嫣。”
“監牢里的一個再美,總好不過懷里的三五個。”他語帶譏誚道,“二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的道理,我還是懂的。”
“唐門早就有人在等著你。”唐歡略一遲疑,道,“有等著算計你的,也有等著幫你的。只是,前者似乎比后者多得多。”
“我如何知道,你是前者還是后者?”
“你不必知道,我又不打算做什么,我只是來傳話。你愛信不信。”唐歡性子頗強,秀眉斜挑,道,“我心里敬重你娘,才來幫這個忙,你愿意狗咬呂洞賓,我樂得無事一身輕。”
“可你還是沒說,你為何知道我來了。”南宮星面色一寒,冷冷道,“今晚就知道我在這兒的,別的不論,至少,必定了解唐青的事。在下沒說錯吧?”
唐歡呵呵一笑,道:“你當只要是知道唐青事情的,就都是算計你的黑手么?唐青的異狀,西堂半個山頭的人都知道。我費了那么大功夫打探,怎么會一點都不清楚內情。”
“那你都知道什么?”南宮星等的就是這個,“唐青當初回來的時候,到底怎么了?”
唐歡似乎頗為惱火,不知不覺兩人之間就成了南宮星在主導,她扭開頭干脆不去看他,不過嘴里還是說道:“人人都知道的是,唐青回來的時候昏迷不醒,唐行濟說她重病了一場,高燒不退,似乎傷了神智。在家里休養了兩日兩夜,才算睜眼。可她醒來后,將自己出去辦過差事的經歷忘得干干凈凈,東問西問,最后竟以為自己一直留在山上。大家看她可憐,就都沒有說穿,隨她去了。”
她手掌一縮,緊握成拳,帶著一股憤慨道:“當然也有人會覺得不對勁,她爹找了幾個郎中,可都沒什么用。直到一個前輩高人親自出手,才算是摸清了背后的大概緣由。”
“什么緣由?”
“唐青腦后被人施以針石邪術,強行破了心神,歷經了什么可怕折磨后,便再不愿想起會讓她痛苦的回憶。這么一來,就不必對唐青殺人滅口,免得招來疑心。”唐歡語調一轉,道,“那位前輩起先以為只是這樣,等后來唐青康復,回堂里出力不久,就被指派了奇怪任務,我們才明白過來,原來這唐青,還能多個這種用處。她地位不高,和玉若嫣全無接觸,對玉捕頭有什么打算的,不會找她下手。那么,只要哪天她出了事,就必定是你到了。”
南宮星和唐青的關系其實知道的人并不太多,不難猜到,唐歡口中那位前輩高人想必就是他娘,修羅仙子唐月依。如此看來,他娘動作倒快,竟跟著唐青前后腳躲進唐門里了。
不過這種事情,他身邊也只有娘親做得到,畢竟唐門這三座山頭,他娘管過其中兩個,即便后來被打成叛徒,小輩中必定還有不少如唐歡這樣聽聞事跡敬佩仰慕的,而且地形熟悉知根知底,連農皇珠都能竊走,只是藏身其中,不算難事。
南宮星略一沉吟,道:“如此看來,你動作倒快,布局守株待兔的,都不如你來得早。”
“因為唐青回去之后,沒說遇到了你,只說突然遭逢來路不明的高手襲擊,費了一番功夫才設法脫身。她告訴她爹,說那是個花白胡子的老頭。”
“你都不信,他們又怎么會信?”
唐歡有些煩躁,氣沖沖道:“這我怎么知道,總之如今是我先一步到了,難道不是好事么?”
南宮星也不爭執,淡淡道:“好事壞事,要看你準備傳的是什么話。”
“是你娘要告訴你的話。”唐歡顯然心生去意,不悅道,“她讓你趕快收拾包袱,回家跟你新娶的大小老婆生娃娃去,這邊的兩個她來想辦法救,她說唐門如今的情況詭異得很,深不見底,叫你切莫來趟這混水。”
南宮星微微一笑,道:“那你便也幫我傳話回去,就說四個字即可。”
“哪四個?”
“恕難從命。”
“你……”唐歡霍然起身,怒道,“你果然是個不知天高地厚不識好歹的小混蛋。那你就在這兒等著送命吧,我要走了,后會有期。”
“慢,請先留步。”南宮星沉聲道,“我娘說要想辦法救兩個,可你至今為止,還只說了一個人的狀況。唐昕呢?她現下怎樣?”
唐歡冷哼一聲,道:“這我可不知道。唐青與唐行濟一起回來,你娘是悄悄上山。可唐昕,至今還未回唐門報道呢。唐行博已經差人去查,看她是不是死在路上了。”
南宮星心中一凜,唐行博這名字他聽唐昕提過一句,算是同一條線上恰好壓她一頭的上級,為人老成持重,頗得同輩信賴。唐歡要是所說不假,唐昕就是從湖林一別之后,至今還沒在唐門露面。
看唐青的狀況也知道唐門如今危機四伏,唐昕下落不明,若不是半途出事,就是提前發覺情形不對,悄悄躲了起來。
南宮星無心再談,一拱手道:“既然如此,那,恕不遠送。”
“你好自為之。”唐歡掀開窗子,縱身躍出,足音輕響,轉眼去得遠了。
他坐在椅子上,指尖緩緩捻著唇上的兩撇假胡子,緩緩道:“她走了,閣下還不進來,是要等到油盡燈枯,才肯露面么?”
“你是怎么察覺的?”房門打開,一個高大身影無聲無息邁入,陰鷙雙眼冷電般一掃,頗為不服道,“我很確定,我沒發出任何聲音。”
“是人,就會有聲音。”南宮星笑道,“你至多只能讓氣息之聲幾不可聞,可你難道還能讓心脈不跳,血脈不通?再說,另一頭剛才跑堂的上了樓梯又馬上匆匆下去,若不是外面有人,想必就是撞鬼了吧。那我試試又有何妨?”
“你剛才是在詐我?”
南宮星悠然笑道:“她走了,我來上這么一句,外面無人,總不會有誰笑話我,若是有人,豈不是會被我嚇上一跳,露了破綻。這種一箭雙雕的法子,何樂不為?”
“不愧是月依的兒子,后生可畏。”那人不往里走,只在門口站著,暗處讓他雙目顯得更加明亮,“唐門這一代年輕人里,能及得上的,寥寥無幾。”
“我倒是認得一個比我還厲害些的,可惜,貌似成了唐門棄徒。”
南宮星說的,自然就是原名唐行安,后打出唐門闖蕩江湖,自稱浮華公子的唐炫。此人武功劍走偏鋒,千機百變,算是南宮星最不愿意結仇的對手之一。
唐門惹下了這么大的事,那位身在江湖心在唐門的浮華公子,想必也早到了吧。
那人默然片刻,緩緩道:“行安愿意走自己的路,唐門無福,怨不得誰。”
話音未落,他突然向后錯了一步,踏出門外,不見肩頭如何動作,就聽一聲輕響,數道寒絲激射而出,丈余之外,頓時傳來一聲悶哼,也不知是哪個好奇的房客,就這么成了倒霉鬼。
這一看便有數十年火候的暗器手法,的確遠非唐門小輩可比。
南宮星嘆了口氣,微笑道:“閣下是唐遠圖,還是唐遠明?”
那人跨立門框,淡淡道:“唐遠明。算起來,你還該叫我一聲堂舅。”
“這攀親帶故就還是算了吧。不然唐門里滿地都是我的親戚,我可消受不起。”南宮星嘴里語調依舊輕松,但經脈中已將真氣迅速化為至陰,大搜魂手隨時可以發動,“你貴為西堂掌事,三更半夜總不會是來找我閑聊的吧?”
“我并不知道此地住的是你。”唐遠明從暗處盯著南宮星的雙手,沉聲道,“唐門中有些人近期行蹤詭秘,唐歡深夜離家,湊巧被我知道,我便跟來看看。她母女二人相依為命,我這個做堂舅的,總不好不聞不問。”
“現下你知道了,為何還不走?”
“南宮星,我要知道,你為何而來。”
“救人。”
“何人?”
“唐青、唐昕,和另一個你我都心知肚明的人。”
唐遠明輕笑一聲,譏誚道:“那兩個丫頭就是我唐門的人,怎么談得上救。至于剩下那個,你還是早點打消了念頭,回月依膝下盡孝吧。”
“那兩個丫頭都是你唐門的人,結果一個受了邪術催心,記憶混亂不堪,另一個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我可不覺得,唐門如今有多安全。另外那個,我也不急,反正她想來短時間內也出不去蜀州,我可以慢慢找機會。”
“那樣找來的機會,算不上救她。”唐遠明緩緩道,“南宮星,我知道你們如意樓打的是什么主意。玉若嫣這樣的人才,誰都想要。”
“那也未必,起碼這次害她的人,就是想要她死。”
“想要她不死,單單把人偷走,無濟于事。”
聽出了唐遠明話里的暗示,南宮星眼前一亮,笑道:“我自然也知道,將案子的隱情查出來,才是救她的法子,可她的人我都見不到,想這一步,未免太早。”
“玉若嫣對罪行供認不諱,入獄之后,便不再多說一個字,你見她,也沒有什么用處。”
“若有供狀,不急著見她亦可。”南宮星語速放緩,肅容道,“但事發之地,相關之人,總要順次檢查盤問才好。唐門如今戒備森嚴,我可不敢貿然進去。”
“唐門戒備森嚴,針對的是陌生人,而不是客人。”
“我又不是客人。”
“唐遠明邀請的人,當然就是客人。”
南宮星笑道:“你當真要請我去?唐門里如今怕是已經有不少好手歸了天道吧,我這顆石子丟進去,掀起的風浪,你禁得住么?”
“唐門百余年根基,什么風浪也禁得住。”唐遠明淡淡道,“水里的魚藏得太深,你這樣的石子,該丟就要丟。否則,等他們攪渾了水,咬死了人,吃光了草,占了家里的水塘,就晚了。”
“你難道不是那些魚之一?”
“我是西堂掌事,我兄長是唐門門主,這水塘本就是我家的,我為何要做魚?”
“不虧是我的堂舅,這一手如意算盤打得好響。”南宮星撫掌一笑,道,“天道的魚聞到如意樓的味道,必定要圍過來咬,我這石子,其實算是香餌吧?”
“石子也好,香餌也罷,能解決了那些魚,就是好辦法。”唐遠明嗤笑一聲,道,“更何況,南宮熙的兒子,我若不來請,也會自己想辦法上去。若是客人,心里知道禮數,總不至于對家中女眷太過失禮,若是偷摸上去的,誰知道你又要睡過幾個閨房才肯罷休。”
南宮星面上微微發熱,笑道:“說得好,那,不管是不是龍潭虎穴,這個客人,我做就是。”
唐遠明頗為滿意,微笑道:“你之前可曾準備過要用的假身份?”
“孟凡。碎夢槍孟飛之子。”
“在白家你抬出駱嚴,到這里要用孟飛,下次再去什么地方,是要冒充柳悲歌的忘年交么?”
一想起柳悲歌,南宮星胸腹之間就隱隱作痛,苦笑道:“他的忘年交,我可冒充不起。”
“你明日攜帖拜山,去西堂找我。在唐門中,你就叫孟凡。”
南宮星眉稍一挑,笑道:“去幫唐門捉魚,我有什么好處?”
“不是已經有兩個表妹被你這好表哥笑納了么。”唐遠明似笑非笑道,“你若是順利查清了案子,還玉若嫣清白,如意樓才是得了最大好處。我為你鋪平康莊大道,你就不打算給我些好處么?”
“你膝下的表妹,我保證不去招惹。如何?”
“我只有兩個兒子,都不愛習武。我兄長的掌上明珠,年方七歲,想來,你也不至于如此喪心病狂。”唐遠明一拱手,“若無他事,告辭。”
“告辭,明日再見,在下已是孟凡。”
唐遠明退出屋外,微微一笑,道:“但你切莫再戴這兩撇假胡子。”
“為何?我這易容術,不夠火候么?”
“我唐門的人,自小練的就是眼力。易容高手一樣討不了好去。更何況,你這胡子,連瞎子也騙不過去。”
話音未落,門外那身影微微一晃,似乎帶起了一絲風聲,便消失不見。
單是這手身法,少說也下了三十年苦功。
南宮星運起情絲纏綿手,陰柔內力翻腕一吐,縮臂內收,將房門遙遙關住,掌心一壓,落下門閂,跟著拂袖滅掉燈火,在黑暗中默默思索起來。
唐遠明、唐遠書、唐遠圖三人皆是唐門大權在握的一方統領,而且南宮星自小就聽母親說起過唐門之事,連上另一位不擔要務的閑云野鶴唐遠秋,可以說是唐門這一代中的四根頂梁柱。
要說他們四個里出了叛徒,可能性微乎其微。
而且,唐門那一代高手都經歷過天道與狼魂的糾纏血戰,卷入其中也算是受害頗深,讓他們投靠天道,就和主動來幫如意樓一樣,怕是要吃錯了藥才行。
這一莊,值得將賭注押上一押。
堂堂正正經唐遠明的手進到唐門里,調查唐青、唐昕,乃至玉若嫣的事情就都容易了許多。他暗暗決定,一旦有了頭緒,就先捎信給自己娘親,請她先走。
運功一夜,南宮星一早離開客棧,行李留下,多存了幾分銀子,保著房間留待他用,找地方借過文房四寶,端端正正寫好拜帖一封,便踏著濕潤石階,徑直上了唐門西堂。
想必唐遠明提前有過交待,南宮星以孟凡之名寫下的拜帖遞給門外護衛弟子,那人才瞥一眼,就轉身道:“請跟我來。”
穿過厚重的石拱外門,沿著石階又上了幾層,途經兩片莊園,卻過門不入,直到已過山腰,才轉入一片平緩地帶。
前方開山劈石,造出了一片廣闊空間,道口一座紅漆牌樓,信步入內,便可見到數座建筑分散錯落,一眼能看出用途的有作坊、迎客堂、倉庫,一旁有大片空地沉下數尺,擺著草人標靶,各色兵器,約莫二十多個年輕弟子正在其中苦練,拳掌暗器均有幾分火候。
南宮星心中估計,眼前所見,就已經差不多抵得上暮劍閣的體量,而這卻不過只是唐門三座山頭之一而已。
百年世家,根基牢固,名不虛傳。
一路進到迎客堂中,那弟子恭恭敬敬請南宮星坐下,道聲稍等,便匆匆退了出去。
照說最近唐門正是熱鬧時候,這迎客堂中不該如此冷清,不過這座山頭只怕也沒誰愿意拜訪,南宮星倒也樂得清靜。
既已獨闖虎穴,自然還是老虎少些的洞好。
須臾之間,就有俏生生的女弟子快步過來上茶,訓練有素,不多言語,一句問安,一句稍等,就又退了出去。
南宮星連面貌都還沒看仔細,最后就只記住了那薄薄勁裝里隨著步點微微扭動的緊湊翹臀。
仗著農皇珠在身,他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姑且算是探探環境。若是有毒,那他自此就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行。
沒毒,還是頗名貴的蒙頂雀舌,貢茶。
他細細品了一會兒,不料還沒等到唐遠明,先等來了另一個不速之客——唐行濟。
這青年看起來老實本分,中等個子樣貌頗為秀氣,可當初唐青離開湖林,就是被他劫持帶走,若是唐昕出事,必定也與他脫不開干系。
唐行濟邁過門檻,面無表情一步步走到南宮星面前,雙手抱拳,淡淡道:“南宮兄,許久不見,你何時改了姓名?”
如此距離,南宮星有自信三招之內就將他拿下。
但他神情自若好整以暇,想必是有備而來。
南宮星略一思忖,微笑道:“唐行濟,你的堂姐堂妹,對你也算信賴有加,可結果呢,如今一個心智受挫迷迷糊糊,一個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到底是什么豐功偉業,能叫你連姊妹親情都不顧,如此喪心病狂呢?”
唐行濟緩緩坐在南宮星下首,唇角微翹,眼中卻無笑意,輕聲道:“兩個女人要回自己的家,你該到手的都已得了,那到底是什么豐功偉業,能叫你連自身安危都不顧,跑來闖唐門呢?莫非你不知道,唐月依是唐門叛徒,叛徒之子,一樣要死么?”
南宮星也不答話,轉而道:“唐門基業根深蒂固,稱雄蜀州多年,歷經浩劫不倒,聲勢早已在敗落峨嵋之上不知幾許,贊一句武林豪強絕不為過。天道當年就覬覦唐門基業,謀而不得,只占了幾分便宜,如今,卻想不到吃里扒外的蠢貨,竟還能春風吹又生。”
唐行濟冷笑道:“南宮兄果然定力超群,還是說,我那堂姐是死是活,在你心理本就無足輕重,遠比不上那下了獄,你還沒吃到嘴里的玉若嫣呢?”
“你這等鬼迷心竅的叛徒,若是肯說,不必我問,若不肯說,我問也是白費功夫。”南宮星淡淡道,“你這班人催破阿青心智,就已經犯了我的大忌,若是阿昕也有個好歹,我不管天道此次給了你們多少后援,埋了幾個暗樁,我保證叫你們一個個死無葬身之地。”
“哼哼哼……”唐行濟發出一串低沉的笑聲,宛如夜鬼嘶鳴,“你既然敢來,那我就等著看,到底死無葬身之地的會是誰。我……等著看呢。”
聽出他語調中似乎有些不對,南宮星一轉頭就要出手。
可已經來不及了。
唐行濟七竅之中,竟已有慘碧色的血流了下來。
他啞聲長笑,冤魂號哭般嘶聲道:“南宮兄,我倒要看看,你再找誰去問我堂姐的下落。哈哈哈哈哈——”
笑聲戛然而止。
他的人,也跟著倒下。
一道影子被門口的陽光拉長,蓋在了尸體身上。
唐遠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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