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掌事,”南宮星起身拱手,苦笑道,“晚輩似乎,是帶了禍星上門啊。”
唐遠明走到尸身腳邊,垂目凝視片刻,緩緩道:“我已安排人手盯了他七天,知道他沖進這邊,我就急忙趕來,卻沒想到……行濟啊行濟,你父親對唐門忠心耿耿,你究竟是為何要選擇這條絕路?究竟是什么宏大心愿,叫你連新娶的夫人都不顧了?”
“你早在查他?”
“不錯,青兒回來之后就變成那樣,行濟的交代疑點諸多不能服眾,昕兒至今下落不明,我豈能不管。”唐遠明深吸口氣,長嘆出來,朗聲道,“來人,將這里收拾干凈,莫要驚擾他人。”
他領著南宮星離開此處,出門前對一個少年弟子道:“去叫范霖兒,侍奉完公婆晨茶,便來養性園找我。”
那少年應聲而去,唐遠明略一沉吟,先帶著南宮星往練武場過去,叫停諸人,沉聲道:“這位少俠姓孟,單名一個凡字,乃昔年名俠,碎夢槍孟飛之子,唐門多事之秋,孟少俠特來相助,你們莫要怠慢了客人,懂么?”
數十子弟齊齊拱手,高聲道:“是,多謝孟少俠相助!”
“晚輩自當盡力而為。”南宮星微笑抱拳,目光炯炯掃過,姑且算是打過了招呼。
除卻百花閣、天女門、萬凰宮三家完全以女子高手為主的勢力,江湖門派往往男子占據絕大比例與絕對地位,唐門這樣沒有傳媳不傳女規矩的名門世家,就已算是鳳毛麟角。
可即便如此,眼前練武場中,女兒家也不過寥寥幾人罷了。
“這一代并未出現月依那般出類拔萃的女弟子,孟少俠,不必多打量了,這邊請。”
知道自己又因為父親做下的好事而被暗諷一句,南宮星面皮微熱,也只能含笑接下,點頭跟上。
穿過一條綠樹成蔭的山道,來到一處極為幽靜的花園,想必,就是唐遠明所說的養性園。
在其中一處涼亭坐下,唐遠明捻起石桌旁一顆黑子,淡淡道:“孟少俠棋藝如何,愿否手談一局?”
“晚輩琴棋書畫都只學了個皮毛,不比家父通才,豈敢班門弄斧。”
唐遠明一笑,展袍坐下,道:“你覺得,行濟為何急于自盡?”
南宮星略一思忖,推測道:“他死志極堅,言談之間卻頗有不甘,依晚輩猜想,他應該是不得不死。若是不死,便要受更大的苦楚,或是連累不愿連累的人。”
唐遠明微微頷首,默然片刻,望著山道上出現的那一抹倩影,淡淡道:“興許,就是不愿連累她吧。”
南宮星探頭望去,那匆匆上來的女子淚水漣漣,不住抬袖抹去,哭得梨花帶雨,仍掩不住楚楚動人的清麗容姿。
如此一個我見尤憐的美人,的確能讓唐行濟這樣的少年情根深種。
為愛妻而死,也算是這個年紀的江湖少年做得出的事。
“堂伯!”范霖兒蓮步急移,一進亭中,便哀鳴一聲撲通跪倒,伏地叩首,悲泣道,“堂伯要為行濟報仇啊!他晨起還好端端的,怎么……怎么妾身奉茶的功夫,人……人就已經去了……”
看她哭得幾乎背過氣去,南宮星憐香惜玉心中不忍,可瓜田李下,人家一個俏生生的小寡婦,可輪不到他來好言寬慰。
唐遠明并未開口,只是出掌輕柔摩挲范霖兒的頭頂,等她雙肩起伏稍緩,才柔聲道:“行濟近來,可有什么異樣之處?”
范霖兒抽抽搭搭抬起頭,蹙眉抿唇哀婉動人,苦思冥想片刻,用絹帕拭了拭淚,輕泣道:“妾身……實在想不出。行濟除了忙于門中大小事務,其余一切如常,在妾身眼前,總是開開心心,前日還說,等……等門中事情稍歇,帶妾身好好調理一番身子,為……為唐家添個后代。哪知道……哪知道他今日就撒手人寰……將妾身拋下不管了啊……”
“你那一房,最近可來過什么生人?”又等片刻,見范霖兒歇過氣來,唐遠明才沉聲問道,“院子外的事,你一個不懂武功的婦道人家想必不清楚,可你家的事,我們也不好樁樁過問。你千萬好好思索回憶,好幫行濟早日報仇。”
范霖兒低頭思忖片刻,道:“五日前,行濟曾把我支開到公婆那邊,我回來后,桌上剩著四副茶具,丫鬟還沒顧得上收拾,但具體是何人……妾身真的沒有見到。”
“五日前……”唐遠明眼簾半垂,沉吟道,“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守好公婆,行濟的身后事,自有兄長父母從簡操辦。你……年紀尚輕,過門也不算太久,唐門是江湖宗派,不必如尋常人家那般顧慮太多。人生還長,你且早作打算。我可保證,唐門不會與你為難。”
這話,竟是暗示范霖兒可以考慮改嫁之事。
她臉色微變,惶惶拜倒,凄然道:“堂伯,妾身與行濟兩情相悅舉案齊眉,雖婚期不久,心中卻再難容下他人,公婆只消給個清冷小院,我必當為行濟持身堅守。”
“隨后再議吧。”唐遠明淡淡道,“你若想起什么,隨時可叫人通傳給我,此事干系重大,莫要心存僥幸藏私隱瞞。否則將來查出端倪,你想守寡,唐門也沒你的地方。”
范霖兒連稱不敢,承諾數遍一定仔細回想,這才弱柳扶風般緩緩下去。
等那弱質纖纖的背影消失不見,唐遠明才嘆道:“你可覺得我對待這未亡人,有些過分?”
南宮星微微一笑,道:“前輩這么待她,若不是想她心寒早日改嫁,就必定是她有什么可疑之處。”
“唐門雖是世家,對小輩婚配卻一貫開明,江湖中人不拘小節,甚少講究什么門當戶對,偶有聯姻,也是兩廂情愿。范霖兒與行濟經人說媒,此前并未見面。范家是殷實小戶,女兒嫁入唐家,可以算是高攀。”唐遠明語速越發緩慢,道,“新婚之后,倆人如膠似漆,伉儷感情甚篤,直至如今。”
南宮星皺眉道:“晚輩愚鈍,并未察覺出有何不妥。”
“婚后不久,行濟便去了湖林城。回來之后,今日便死在了你的面前。”唐遠明冷冷道,“若范霖兒沒有問題,那該從何查起呢?”
“預設結果,萬一按驥描圖,豈不是冤枉了唐門一個好媳婦?再說,她不是一點武功也不懂么?”
唐遠明看向天邊山巒輪廓,淡淡道:“若只把目光局限在習武之人身上,唐門的事,你怕是幫不上忙,還是盡早離去吧。”
“晚輩是想幫忙,”南宮星笑道,“可此刻初來乍到,總不能叫我去糾纏一個新死了丈夫的寡婦。”
“你不妨想想,行濟特地死在你面前,還不一定是自己的主意,那么,那個要他來死的人,想必已經揣測過你會做什么。”
南宮星皺眉沉吟,心中轉過一個個念頭。
單只為切斷線索,唐行濟并不是非死不可,這是唐門地界,他只要安分守己不露破綻,誰也不能拿他怎樣,真到了出事之時,以唐門的毒術,現場求死也來得及。
若為嫁禍,則手段實在糟糕,這等死法,莫說唐遠明就在門外,換成誰過來查驗,也不至于栽到他南宮星頭上。
究竟為何,他當真想不出來,越想就越是好奇,禁不住想要抽絲剝繭,細細查探一番。
“我會查查他為什么要死。”
“從哪兒查?”
南宮星略一猶豫,道:“從他家。”
“那若你聽說了行濟新娶了妻,會從他家的誰查起?”
南宮星嘆道:“范霖兒。”
“所以,你的確不可去糾纏這個新死了丈夫的寡婦。”唐遠明淡淡道,“我叫她來,替你問過,此事你有了大概印象。那便到此為止,暫且不去管它就是。”
“什么?”南宮星一愣,未料到竟然在此有個如此大的轉折,“不去管它?”
唐遠明點頭道:“你上山之時,心中想的都是何事?”
“唐昕、唐青,玉捕頭的案子。”
“此刻呢?”
南宮星一愣,緩緩道:“唐行濟。”
“若我所料不錯,不管此事與范霖兒有無直接干系,那邊等著你的,必定是個錯綜復雜的布局,叫你摸不到頭腦,也找不出頭緒。”唐遠明的指尖在黑色棋子上緩緩打轉,口中道,“你我都想不出行濟為何要死,興許正是因為,‘他為何要死’這個問題本身,就是他不得不死的原因。”
南宮星心頭一震,豁然開朗,“所以,唐行濟死前特地提起阿昕,就是多上了一重保障。”
“不錯,事有輕重緩急,昕兒下落始終沒有線索。若是行濟一直都在,你心中不急,未必不會先去辦別的事情。而如今行濟死了,你心中對昕兒的執念必定更強,那么,卷入也將更深。”
南宮星苦笑道:“那按前輩意思,晚輩如今該做什么?”
“做敵人最不想你做的事。”唐遠明冷笑道,“他們不惜犧牲掉行濟也要阻攔你做的事,還能有什么?”
“可晚輩才剛剛拜山……”
唐遠明一拂衣袖,走到亭外,“你已拜完。現下,就已是我找來幫忙的青年才俊。你若能暫且放下他們塞給你的東西,就跟我走。”
“是去中堂么?”
“不,是去此山中的唐門暗牢。”
“哦?暗牢?”
“你既已想通,自然能幫上忙。能幫上忙,你就可以先見見玉若嫣。”唐遠明的唇角浮現出一絲不可捉摸的笑意,“見了她,你就更不會再想范霖兒。”
此話不假。
南宮星此前和玉若嫣有過一面之緣,以他萬花叢中任君采擷的經驗,和時常能見到母親和幾位姨娘絕色仙姿的眼界,能令他一眼乍看就怦然心動的美人著實不多。
他口味其實頗雜,什么類型的美女都來者不拒。但身為男子,對體內蘊藏著野性和倔強的女人,總會更想征服一些。
雍素錦便是此類。她氣質陰邪,狡詐嗜血,卻仍掩不住周身散發的撩人味道,那種對世間男子不屑一顧,但又并非清冷冰峰高不可攀的感覺,堪稱獵艷之人的死穴。
而玉若嫣,就是一個無暇的雍素錦。
她正氣凜然,英姿絕世,言笑淡然而不顯冷漠,鶴立雞群又不露傲慢,即便是公門勁裝不施脂粉,在湖林血戰那樣的混亂局面中,依舊能吸去大部分男人的目光。
見過她的男人,怕是很難不去意淫,她含羞帶怯露出女兒嬌態的模樣。
所以,唐遠明說得還不全對。
南宮星還沒見到玉若嫣,就已將范霖兒拋在了腦后。
而且,他還有了個大膽的主意。
“六扇門的高手沒在此處設防么?”踏進暗牢入口,南宮星回頭一望,好奇問道。
“他們太扎眼,若是在此地戒備森嚴,三天不過,玉若嫣的下落就會人盡皆知。”唐遠明連開兩道機關,領著南宮星穿過唐門高手把守的一條走廊,微笑道,“而且,此地有個極好的守衛,勝過六扇門不知多少名捕。”
“是誰?”
“便是她。”唐遠明推開石門,說道。
這的確是個極好的守衛——想要劫囚之人,怕是怎么也想不到,玉若嫣所在的牢房不僅沒有任何桎梏,吃穿住用一應俱全,她的腰側,還掛著一把佩劍。
南宮星看著屋內雙目如電橫掃過來的玉若嫣,笑道:“你們就不怕她跑了么?”
唐遠明拂袖將身后石門關上,淡淡道:“她若想跑,案發當日就已走了。那小小別苑只有幾個鎮南王府的隨行侍衛在,加起來也不是她的對手。”
“那她為何不去親自查案?”南宮星看著玉若嫣,似是說給唐遠明聽,“本朝公門高手,除了一個譚凌山,還沒誰聲望能在玉捕頭之上吧?”
玉若嫣目光閃動,并未開口。
唐遠明答道:“因為她覺得此案不需要查,殺人者,就是她。她認罪伏法,旁人還有什么辦法。”
“那她為何要殺世子,總該有個動機。”
“沒有理由,至少,她不肯說。”
“這倒奇了,這案子明明蹊蹺無比,說不定還有個真兇逍遙法外,玉捕頭嫉惡如仇,竟會主動包庇?”
玉若嫣信步走到角落,坐在木凳之上,終于開口道:“南宮星,你不必和唐掌事一唱一和,激我交代,我所有可說的,皆已寫成供狀,只是問話,不必再來。”
唐遠明看著南宮星,微一挑眉,給他遞了一個眼神,意思大約是,你瞧,這事兒就是這么難辦。
南宮星微微一笑,在桌邊坐下,拿起一個茶杯,一邊用指肚摩挲,一邊道:“我猜,這事兒興許還有一種可能。”
“哦?”唐遠明心領神會,搭腔道,“愿聞其詳。”
“世子和玉捕頭感情極好,如今世子命喪她手,她心灰意冷,不愿獨活,又覺辜負了鎮南王養育之恩,便寧肯以自己這條命,讓鎮南王如愿報仇。”
這當然不太可能,但唐遠明還是拊掌道:“有理,我等只往案子本身去想,卻忘了此中還有人情。案發之時玉捕頭不著寸縷,可見與世子雖未成婚,早已是交頸鴛鴦。興許小兩口床笫之間起了不快,失手害了性命,所以一心求死?”
“那倒未必。若真是失手所致,當場一命還一命也就是了。我仍覺得,此案另有一位真兇。只是那人和玉捕頭關系非同一般,加上玉捕頭死志漸堅,也就包庇不談了。”南宮星悠悠長嘆一聲,道,“可惜鎮南王,一生心血培養一位世子,善心義舉教出一個好兒媳,如今……一朝盡皆成空啊。將來玉捕頭伏法,鎮南王自以為大仇得報,可實際上真兇逍遙法外,也不知道老王爺被這般蒙蔽,來日撒手人寰,九泉相逢,玉捕頭會不會感到幾分羞愧。”
玉若嫣閉上雙目,淡淡道:“我已說了,你們不必激我。世子是我所殺,此外,并無真兇。”
“持劍殺人,劍無罪。”南宮星索性直言道,“玉捕頭,你一世英名,難道分不清自己是不是那把劍么?”
玉若嫣索性不再答話,入定般一動不動。
南宮星瞄了一眼唐遠明,揚聲道:“那好,玉捕頭,在下就不再多說你的案子。”
玉若嫣微微抬眼,道:“還有何事?”
“唐家死了一個男弟子,丟了一個女弟子,一死一失蹤,全無頭緒,玉捕頭可有什么好辦法,還請不吝賜教。”
“我是待罪之人,并非捕頭。公門高手已有不少在唐門駐扎,你找他們幫忙便是。”
“他們若能解決,我和唐掌事又何苦來找你。”南宮星不管玉若嫣是否愿意,直接自顧自說了起來,將唐青、唐昕與唐行濟的種種細節,盡數告知。
尤其是唐青的遭遇,被他添油加醋說得格外離奇,一旁的唐遠明暗暗皺眉,卻不好出言打斷糾正,只能聽之任之。
南宮星特意說起唐青,當然別有目的,講完之后,話鋒一轉,贊嘆道:“江湖之中,奇門邪術層出不窮,我那阿青慘遭邪道高手設計,平白無故便沒了長長一段記憶。玉捕頭,你辦案無數,有沒有聽聞過這種控心攝魂,將人當傀儡一般操縱的怪事啊?”
玉若嫣閉目不語,但神情凝重,似乎正在沉思。
唐遠明主掌情報搜集,見識廣博,他略一思忖,低聲道:“江湖中的確有不少此道高手,可控制心神談何容易,青兒心志不堅,又遭人暗算,有所遺忘也就罷了。其他的事……恐怕極難辦到。”
“這就要看玉捕頭,是否想起什么了。”
玉若嫣緩緩開眼,道:“當初為范霖兒做媒那人,是否還活著?”
唐遠明眉心微皺,開門出去喚來一人,低聲吩咐,將事情交代下去。
玉若嫣又道:“拓疆喚我過去之前,屋中曾有一名艷姬,名叫香墜,她與唐行濟或范霖兒之間,可否能查出什么聯系?”
南宮星與唐遠明同時點頭,暗暗記在心里。
他二人都知道,玉若嫣既然開口問這些,必定是對自己的事情起了疑心。唐青的遭遇,竟成了撬動她的關鍵。
“若你們能找到解開此類邪術的高人,救治好唐青,還請叫他,也來看看我。”玉若嫣抬起手指,輕輕揉了揉額角,喃喃道,“興許,我也……不知何時遭了暗算。”
南宮星追問道:“既然如此,玉捕頭此前為何不肯明言,而將罪行一力承擔?”
玉若嫣搖頭道:“世子的確是我殺的,此事無可抵賴。我先前想不出會有何人怎樣害我,你既然特意對我提起唐青,這條線索,似乎也有幾分道理。”
南宮星與唐遠明對望一眼,都知道玉若嫣并未盡言心中秘密,但她肯松口,就是好事,不必急于一時,便雙雙告辭,開門出去。
“你果然有幾分本事,青兒與玉捕頭的案子情形完全不同,都能被你生拉硬拽攪到一起。”
南宮星正色道:“晚輩并非胡攪蠻纏,而是真覺得此事的蹊蹺之處,就該在此路上尋到答案。”
唐遠明皺眉道:“看來你對心神邪術所知甚少,才會有此一說。”
“哦?此話怎講?”
唐遠明一邊領路出去,一邊緩緩講道:“能擾亂神智的邪術,其實不外乎幾種大類。”
“其一為挫磨損傷,此類功法以造成心神傷害為主。有些奇門武功中,部分招式可以擾亂心神,昔年西域神兵大風刀,出招之時也會有此種效果。而邪術不求與武功配合,單單對心神進行侵害,若是意志薄弱被俘之人,便可能如青兒一樣,渾渾噩噩失卻一段記憶,不得不自我欺瞞填補缺口。就我所知,此道最強的功法,叫做陰魁眼。”
“其二為勾魂魅惑,此類功法往往女子擅用,憑借自身嫵媚施展,迷人心智,令人不知不覺間對其或信任有加,或傾心愛慕,或喚起自身欲念。這一門功法最有名的,叫做五羅媚顏心經。”
“其三為提線傀儡,這種邪術我只聽說過一門奪魄大法,是內力高深的邪派高手暫時驅策心志遠不如自身之人所用,此功極難修習,無幾十年苦功難見成效,而且傀儡舉止與常人大不相同,不難識破。”
“其四為強引通途,這種功法可以不知不覺對人的心神造成影響,讓不愿的成了情愿,難過的成了歡喜,早年有門催心術,專精此道,想必至今應該還未失傳。”
“其五為暗埋心劫,迷魂醉、攝神功之類的邪術皆有此效,施術條件苛刻,難度也高,不過一旦得手,可以利用目標的心底弱點,埋下一道心劫,設置一門口令,不論何人說出口令,即可觸動心劫,令人一時失智,按預設的影響行動。”
唐遠明如數家珍般說完,搖頭道:“先不說這里每一門功夫都需要大量苦功鉆研,縱然有人天賦奇高,既能害青兒心神大損,又身負暗埋心劫的高深本領,可玉捕頭是何等人物,豈會被人窺破心防種下心劫。再退一步,就算玉捕頭有什么秘密被人拿住,做了殺人的劫,那當時屋內并無旁人,要怎么安排世子,才會讓他說出旁人絕不會說的口令?”
南宮星微微一笑,道:“有了疑問,總好過連頭緒都找不到半點。先前,玉捕頭的案子完全沒有線索,對么?”
唐遠明略一沉吟,點了點頭。
“而如今這個猜測,卻只要湊齊三樣即可。”南宮星抬手一比,道,“一個專精奇門邪術的高手,一個玉捕頭心中不可示人的秘密,和一個那天只有世子會說,旁人絕不會偶然說出的口令。玉捕頭提醒咱們去查的,不正是第一樣么?”
唐遠明頷首道:“不錯,不論如何,唐門中至少已經潛進來一名不懷好意的奇門高手,不把他揪出來,只怕還要有更多麻煩。”
他深吸口氣,微微昂首,道:“做媒之人我已安排弟子去找,香墜出事之后就被送走,我這便去叫人將她帶回。這兩件事,都不必你費心勞力。”
南宮星一怔,笑道:“那,還有什么晚輩可做的事?”
“既然兩股線頭纏到了一起,那邊又特地對你下了魚餌,依我看,你不妨找個由頭,主動去把鉤子咬了,有我幫忙,你這條大魚,興許能把漁夫拖下水來。”唐遠明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小玉質令牌,遞給他道,“你拿著此物,西堂地界除了方才的暗牢,皆可通行無阻。”
小小的玉牌,卻代表了大大的麻煩。
南宮星接在掌心,苦笑道:“全憑晚輩自行去辦么?”
“唐門西堂中人,你需要哪個幫手,只管憑此令牌去調,調不動的,再來找我。”唐遠明邁步離開,朗聲道,“不論有何進展,每日早晨,你我在養性園碰面。”
“是。”
默默佇立半晌,南宮星將那令牌換到腰間玉佩之處,免得總要亮明身份。離開暗牢這邊,他思忖片刻,范霖兒這個魚餌的確得咬,可唐青的安危也不能不顧,他并不信唐青父母能將她護得有多周全,當即打定主意,叫來一個唐門弟子,去通傳一聲,喚唐青過來幫忙。
在練武場邊等了一陣,沒想到去的那個弟子還是孤身回來,幾個箭步飛身站定在南宮星面前,拱手道:“孟公子,唐青有任務在身,已經下山辦事去了。”
南宮星眉心頓時皺起一團,滿腹無奈。
看來,記憶未曾恢復的唐青對他之前的說法終究還是將信將疑,沒有依照約定去辦。
“那你記得告訴那邊,唐青一回來,就叫她來給我幫忙。”
那弟子抬眼狐疑道:“孟公子,我唐門人才濟濟,你為了辦事方便,可以幫到之人比比皆是,唐青除了容貌較為出挑,別的方面并不優秀,若公子只是想要賞心悅目,那就大可不必了吧?我那堂姐不久前剛遭了一些不為人知的變故,心神恍惚,公子還是另選高明吧。”
南宮星沉聲道:“我不僅是要她為我幫忙,此次所查的事,其中也有部分和她有關。你只管記下此事就是。”
唐遠明顯然專門下過命令,那弟子不得不點頭應下,轉身趕去通知。
南宮星又將他叫住,招手喚回,道:“我還有事情問你,你們唐門,是否還有個叫唐歡的姑娘?”
那弟子眼中閃過一絲鄙夷,顯然已將面前這個“孟凡”當作來唐門攀親結緣的青年才俊,口中答道:“的確有此一人,但她實乃私生,從了母姓,嚴格說來,并非唐門內家。掌事惜才,才傳她本門功夫罷了,孟公子大可不必選她。”
這人略一思忖,念頭倒是頗為實際,緊跟著便舉薦道:“不如這樣,孟公子,在下家中有位姐姐,待字閨中,雖然未學武功,但對此山各處熟悉得很,容姿雖不如唐青那般艷麗,但賢淑端莊,性情沉穩,由她來陪同公子辦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唐遠明如此看重,又是碎夢槍的兒子,趁機賺個姐夫自然也是好的。
南宮星肚中暗笑,轉念一想,唐門支系不起眼的女兒,又不會武功,那既不可能是外來潛伏之輩,也不太可能被天道收買,只是叫個向導幫忙的話,除了腿腳慢些,總歸安全許多。
至于面前這位弟子的盤算,他只好恕難遂愿,誰叫他爹娘全是在唐門占了便宜就走的人呢。
“如此也好,那就有勞令姐辛苦一日,幫小弟引路吧。”
不愿繼續等在這邊傻子一樣吹風,南宮星索性跟著那弟子下去走了一趟。
不學武功的唐門閨女似乎都住在一處,看來連針線女工之類,也是統一安排教授。
畢竟是江湖門派的后代,南宮星在花園里站著等待,旁邊經過的兩個年輕姑娘并無羞澀回避之意,還都頗感興趣地盯著他打量,多半就要到擇婿的年紀。
靜等片刻,那弟子領了一人出來。
想必是專門交代過打算,出來的姑娘略施了些脂粉,但換了一身頗為干練的裝束,腳上也并非繡鞋,而是縫了攀山底的布靴,乍一看,倒不像是沒學過武功的樣子。
“在下孟凡,敢問姑娘芳名?”南宮星不愿耽擱時間,略略一瞥,就上前攀談,心道若是個婆婆媽媽的閨秀,就轉身走掉換人,免得耽誤事情。
那女子落落大方,屈膝一福,便道:“小女子唐醉晚,愿為家中出份薄力,但憑公子差遣。”
話雖如此,南宮星本是要叫唐青一同行動,冷不丁換了個新認識的生人,先前的主意倒有點不便開口。
想了一想,他微笑道:“有勞姑娘幫忙,先帶在下四處走走,認認門路。”
唐醉晚明眸微抬,含笑道:“是,公子這邊請。”
等弟弟離開,她看四下無人,才道:“公子要去的地方莫非不便明言?”
南宮星搖頭道:“地方倒在其次,主要,是我有話問你。咱們邊走邊說,避人耳目。如今唐門暗潮涌動,在下經唐掌事專門提醒,不得不小心謹慎,還請姑娘不要見怪。”
“哪里,時值多事之秋,公子肯為唐門助力,已是天大的恩情,有何疑問,公子但說無妨,小女子必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唐行濟那位新娶的媳婦,與你熟么?”
唐醉晚搖頭道:“她嫁在習武弟子的家中,平日素無往來……公子,聽聞今日那邊出了兇事,莫非……就是唐行濟么?”
看來消息還未傳到此處,南宮星將事情簡略說了一遍,才道:“你先帶我去認認唐行濟住處的門,路上,就給我講講,你知道的關于唐青的事吧。”
“唐青?”唐醉晚一怔,面上淡淡哀戚一揮而去,柔聲道,“公子,唐青是習武的女子,醉晚縱然攀親帶故,也沒什么打交道的機會。她們吃苦多,差事累,素來瞧不起我們,彼此都所知不多。”
“那這次她回來出了事,好歹同一大家的人,你就沒從誰那兒聽說什么?”
南宮星不過是隨口問問,免得路上太過沉悶,再說,他對女兒家的心思了解得很,唐青美貌嬌柔,他越是關切,唐醉晚就越是容易被撩起不甘念頭,萬一叫他得了機會,這種捎帶腳的艷福,他沒道理不享。
唐醉晚走出幾步,心平氣和道:“江湖風波險惡,唐青為唐門盡心盡力,出門辦事橫遭不測,家中那些流言蜚語,不值一提。”
南宮星雖也算是世家子弟,可并未親身經歷過大家族比鄰而居的生活,不禁追問道:“流言蜚語?”
“公子,醉晚一個婦道人家,平日接觸的,都是境況相近之人,我們口中的談資,并無實據,其中不乏惡意摻雜。醉晚聽得出,公子對唐青很有幾分關切,那她的事情,公子還是親眼去見,親耳去聽較好。”
南宮星只好收住話頭,隨她繼續上行。
這時,迎面走來一個熟面孔,南宮星暗吃一驚,急忙搶上一步,笑道:“在下孟凡,這位姑娘英姿颯爽,想必也是唐門弟子吧?”
唐歡先是一愣,跟著柳眉半蹙,恍然大悟,冷笑道:“原來是掌事親自交代的孟公子。唐門的事,有勞公子幫忙了。”
唐醉晚退到一邊,低頭不語,看來,在唐門不習武的女子,地位比這私生女還要低些。
“家父對唐門頗有好感,在下途經此地,出手相幫,也是情理之中。”南宮星拱手一笑,淡淡說道。
唐歡知道自己被暗暗嘲弄了一句,冷哼一聲,快步往山下走去。
等她離開,南宮星忍不住問道:“醉晚姑娘,我看你身子也不是那么弱不禁風,為何生在唐門這種地方,卻沒有習武呢?”
唐醉晚柔聲道:“小女子根骨不佳,幼年身體孱弱,錯過了夯實基礎的時機,此后,弟弟學藝頗為順利,醉晚也就不再惦記。唐門甚大,容得下醉晚安心閨房,盼著將來能找個好夫婿,再給唐門添磚加瓦。”
說到這里,她抬手一指,道:“那莊中第四進西院,便是唐行濟一家住處……呀,已經掛起靈旗了,近來門主有命,一切大事從簡,看來……這喪儀怕是不出院子了。公子,你若沒有要緊事,請容醉晚過去問候一句。”
南宮星點了點頭,望向院墻角落掛起的白幡,仔細想想,近些日子,唐門已辦了幾次葬禮,若是尋常弟子,恐怕就直接拖到后山掩埋了吧。
都說江湖中人不拘小節,恐怕,只是某些時候,小節實在顧不過來罷了。
“你要是出來早了,就在大門外等我。”南宮星揚聲叮囑一句,看唐醉晚抬腿邁過門檻,四周暫時沒有旁人,立刻展開輕功,閃入一旁樹木陰影,沿墻而行,悄悄摸到了掛著引魂幡的院落之外。
隔墻不遠,就能聽到沉悶壓抑的哭聲斷斷續續傳來。
他屏息凝神,一邊聽著院內動靜,一邊在周遭仔細巡視一遍。至今他還沒有摸清唐門此次迎來的外敵究竟是什么來路,只知道其中有天道參與籌謀。也不知道這些人究竟所圖何事,若是想要篡奪唐門基業,就不該害死世子惹出如此大的浪花,若是只為殺掉世子嫁禍,目標為何會選定成玉若嫣而非唐門?
單從如今的結果來看,更像是鎮南王的仇家在苦心布局,將前途遠大的世子世子妃一箭雙雕。可若是王宮貴胄之間的朝野紛爭,為何會選在江湖人的地界處理?
一團疑云千頭萬緒,暫時梳理不清,來回兜了幾圈,沒看出有什么異常,便在一個冷僻角落提氣越墻而入,下到了院子之中。
同一莊的熟人,此刻想必都已在唐行濟一家住處吊唁,四下空空落落,舉目無人。
夫君初喪,文君新寡,南宮星大感頭疼,就算這范霖兒是個鉤子,為了釣住他這個礙事的小子,可他要怎么咬鉤,才能顯得合理而不突兀呢?
以孟凡的身份過去憑吊,當面問候么?
他正自沉吟,忽而聽到一縷細細風聲往身側打來。
聽聲辨位,倒是不必躲避。
但一眼看見那枚細針打在地上,南宮星的臉色卻瞬間一變,扭身雙臂一張,騰身而起,掠過院墻,在墻頭運力一點,橫躍數丈,踏樹一翻,穩穩落在地上,喜道:“娘!”
唐月依卻是一臉寒霜,劈頭沉聲斥道:“叫你趕快回去,為何不聽話!你是要你家里新娶的媳婦,也做寡婦才高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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