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南郊。
從首都市的外環城市高架,再向南17公里,就是著名的“南籬山”。
這里,有著號稱C國最美的“紅葉林景區”,每年金秋時分,紅楓、三角楓、黃連木、雞爪槭最茂盛時,漫山遍野都被染成了璀璨黃金。
尤其在朝霞暮光時分,斜陽暖灑,一層層紅、赤、黃、橙、褐、金,分外妖嬈奪目,吸引了眾多攝影愛好者,來此追尋這等絢爛光影。
在南籬山北側,山腳下就有幾個自然、人文景點,加上南籬山上的十字碑、老胡楊、山頂的羅木庵、金僑洞等。
人們也湊了所謂的“南籬十景”,偶爾的,首都的市民也在周末,驅車來這里郊游散心。
但是,南籬山最出名的卻不是這些。
首都市民,乃至C國民眾,都只是口口相傳,大部分人無緣一見的,卻是位于南籬山南側山腳下的一處療養院,人們稱他為“南籬療養院”。
甚至發展到,人們平時聊天,說起“南籬”兩個字,最通用的指代就是這所療養院。
沒有特別通行證的話,民眾都會被武警擋在療養院,2公里外的車輛檢查口,越是這樣神秘,關于南籬的傳說就越多。
坊間都相信,那是國家領導人、省部級干部的專用療養機構。
大部分人只能憑想像,去構畫那漫山紅葉遮掩之下的,那所如同公園一般的大院。
在民眾的傳說中,里面當然是風光獨好、銜山抱水、戒備森嚴、幽靜神秘。
一大堆醫護人員、警備人員、科研人員,換著班次服侍著一些為國為民,做出過卓越貢獻的老頭、老太的地方。
甚至還有各種荒謬的謠言,什么移植器官、全身換血、磁療電療,乃至靈丹妙藥、童男童女、采陰補陽之類的神話……越傳越神奇,越傳越玄乎。
其實,南籬療養院的真正全稱是“首都軍區第二醫學研究院住院部”。
當然了,普通人,確實沒有任何可能來這里“住院”的,但是南籬里。
也根本沒有什么神神道道的,玄幻科技或者神仙法門,最先進的也不過就是C國一些,針對慢性疾病的高尖端理療設備。
其實大體上,就是一處供老年人長期居住的,風景宜人、設備先進、服務完善、警備合宜的休養場所。
自從2002年之后,C國衛生部已經用內部文件明確規定:首都軍區醫學研究中心住院部,是為省部級以上的國家領導人、
具有卓越貢獻的兩院院士、以及其他有C共中央特批的,具有杰出貢獻的人士,提供的慢性理療醫學服務中心和療養中心。
一旦真的這么用行政文件挑明了,南籬的神秘色彩反而也就降低了,很多謠言也就不攻自破了,不過一般人,確實也沒什么機會來見識一下南籬的風光。
紀雅蓉……已經不是第一次來南籬了,交通行證,過警衛崗之后還要對比指紋,她也習慣了。
她從一片幽靜、鋪滿落葉的露天停車場停下自己的小車,邁步而下,嗅聞著南籬清新多癢的空氣。
現在是初夏,當然不會有漫山的紅葉,但是郁郁蔥蔥、翠華清秀,南籬已經如同靜寂的世外桃源。
她一身素雅飄逸的連衣長裙,曼妙的身條緩步在灰褐色的石子路上,一頭垂順的秀發在微風中輕輕搖曳,這一幕,也是嫻靜端雅、如詩如畫。
尤其是她的步態,那是改不了的職業習慣,幾乎整個上半身都不會搖曳,卻能緩步蔓延、如萍似柳、風姿卓越宛如舞步。
而遠處也好,近身也罷,偶爾路過的護士、清潔工、工作人員或者是巡邏警衛、乃至其他的探望者。
也絕對知分寸、守規矩、懂禮儀,不會對她這個翩翩麗人,有絲毫的刻意矚目或者無禮探詢。
能進到這里來停車的,就不會是普通人了。
紀雅蓉知道,自己……已經不是“普通人”了,盡管直到今天,她也沒有完全習慣這種身份的轉變。
七年之前,她是絕對不能想象的,自己會來到這個C國民眾口中神秘、玄奇的療養院來“探望公公”。
就像七年之前,她絲毫不能想象,自己的人生道路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七年前,她是一個首都戲劇學院,剛剛畢業的新秀傳統戲劇演員,主攻昆曲旦行;其實她的人生夢想,和其他的同齡女孩一樣,當然也有嫁得如意郎君。
買一棟漂亮的小房子、體面的小汽車、生一個可愛的小寶寶;對于自己的專業,她也充滿了憧憬,她也會想……或者能夠有幾場精彩絕倫的表演?
或者能夠在首都大劇場擔任主角?或者能夠上電視,拍戲劇電影?或者可以出國巡演?
她還是比較熱愛本行的,甚至拒絕了好幾次走向泛娛樂圈的誘惑……盡管以她的樣貌氣質,在念書時,好幾位所謂的“星探”找過她。
最終,她還是以《長生殿》里的楊貴妃,作為她的畢業匯報演出,體面溫婉的完成了自己,在首都戲劇學院的學業。
但是……一次社交場合的邂逅,以及之后一系列的人生際遇,把一切都改變了。
自己,居然愛上了一個大自己十四歲的男人,并且稀里糊涂真的改變了,他的婚姻和家庭構成。
她變成了C國外交部政治強人,石束安的第二任妻子,變成了“大使夫人”,變成了“七副老”史沅涑的兒媳婦,變成了首都社交圈萬千矚目的中心。
她住進了北山別墅區,擁有了自己的生活秘書和警衛,擁有了外人不可想象的特權……
更荒謬的是,她還有了一個已經念初三的“繼女兒”,一個準備去海外讀書的“侄子”。
當然,她同時也變成了破壞首都大學,法學院院長柳政鐸老教授,愛女柳晨老師婚姻的“第三者”。
這一切,都如魔幻夢境一般,來得太迅猛、來得太突然、來得太激烈,完全出乎意料。
出乎她能想象的邊界,以至于,直到今天,她都分辨不了,這是幸運,還是不幸?
然而,命運來了一次“突變”還不夠,她還沒有來得及真正熟悉,這個不可思議的新的人生設定,命運又來了一次“突變”。
三年前,丈夫因為她根本聽不懂的一些原因被捕。
一夜之間,她又變成了“犯罪分子石束安”的妻子,雖然北山的別墅她可以繼續住著。
但是,她開始不得不接受來自各方的調查,回答無數自己根本不清楚該怎么回答的問題。
當然,也有來自各方的安慰、投機、收買、試探……
她只是一個懵懂的女孩,如同《長生殿》中楊妃,莫名其妙就從富貴榮華跌入荊棘深淵,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根本無從應對這一切。
人生……如夢。
以她這種特殊的情況,“離婚”是想都不敢想的,但是隨著丈夫的被捕,自己這個本來就有點尷尬的“新夫人”,簡直成了一個可笑的存在。
就不說,昔日里的羨慕、乃至嫉妒自己的親戚、姐妹、同學、同僚不定在背后怎么笑話自己。
就算是丈夫的同僚、上司、下級乃至政敵,都把自己當成了一個笑話……他們有什么真正重要的話,也都是對著丈夫的前妻柳晨老師。
還有丈夫的女兒,還有丈夫的侄子去說,甚至連那些無所不在的利用、誹謗和算計,都很少有沖著自己來的。
自己,像是一個多余的、可笑的存在。
做了三年的蹣跚學步的“石夫人”之后,作為一個這樣多余、可笑的存在,也已經三年了。
這過去的三年里,她沒有工作,在嚴密的監視之下,除了偶爾往來的幾個小姐妹之外,也不可能有什么太夸張的社交活動。
自己在大學時代曾經小小曖昧過一下,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發展的一個男生同學,如今也算是小有名氣的準一線小明星。
原名叫元契國,現在藝名叫做元歐,倒是曾經很真誠的來電話安慰過自己,還請自己吃過一次飯。
本來自己還有點耳熱心跳的懷疑他的目的,但是真的見了面、吃了飯,也只是普通的同學敘舊,有些溫暖,有些小曖昧,但是卻也沒有什么別的。
兩個人都要恪守各自的社會法則,她是大使夫人,哪怕是被捕的大使夫人;元歐是娛樂明星,哪怕是一把年紀還定位為小鮮肉的娛樂明星……
作為都是學昆曲的同學,都放棄了傳統藝術,也放棄了曾經的年少夢想。
只不過,她選擇了婚姻家庭,元歐選擇了娛樂行業,誰又能說的清楚誰的選擇更正確呢?
她的生活條件依舊還算優渥,柳晨母女去了河溪,首都北山的別墅她一個人住,還有生活助理和保姆阿姨,紀委并沒有追查她的私人賬戶。
也會有人定期給她打一筆所謂的“個人投資收益”作為零花錢,去北山區的健身房健身、去首都的藝術圈看看作品、偶爾出去逛逛高檔商場、
吃點東西也是無礙的,就算見元歐這種老同學有點“約會”的意思,也沒人來管她……當然,會有“生活秘書”跟著。
這就是她的生活。
每個月,她都被允許,可以去離開首都市160公里,號稱C國第一服刑基地,公安部直轄的,位于河東省商陽市的,琺瑯口監獄探望丈夫一次;
雙數月份,還可以“住”到琺瑯口里面度過一個周末……
這也算是這幾年C國學習,西方人權自由思想的一種實踐措施,當然,目前只適用于琺瑯口這個特殊的監獄;
只要她和丈夫需要,可以過夜、做愛……如果,在那種環境下的床事,也能算作“做愛”的話……
在她看來,在琺瑯口里的夫妻事,一個更合適的名詞其實應該是:履行夫妻義務。
“履行夫妻義務”?她只要想起這個名詞,都覺得尷尬、可笑和屈辱……
自己其實到今天都只有28歲,首都戲劇學院的校花級畢業生,論身材樣貌可以說是正當年華;
丈夫雖然年紀不小了,但絕對也可以算是成熟偉岸一表人才;但是,在丈夫作為高官服刑、在琺瑯口這樣的條件下,這樣的環境下。
這樣讓人肝腸寸斷又有些可笑可憐的相處方式,卻讓他們已經如同那些,早就失去了浪漫情懷的,老夫妻例行公事一樣的,只是在“履行夫妻義務”了。
她十八歲失去了童貞,是和自己在高中的男朋友,那是一次慌慌張張的初嘗禁果,也談不上多美好,也談不上有什么不堪的;
考上了僅次于筑基電影學院的,C國第二大藝術類院校,首都戲劇學院后,她談過兩任男朋友,和其中一個,也發生過中規中矩的性行為。
以她這個年紀又是藝術生的普遍性觀念來說,既不能算太保守,也不能算太開放……然后,就是和比她大十四歲的丈夫石束安了。
那時,讓她覺得心醉神迷的是,盡管石束安已經一把年紀了,但是在夫妻間,在枕席上,卻是一個兼備了溫柔和剛強的偉岸男人。
屢屢可以帶給她美輪美奐的性愛享受,甚至有很多讓她羞澀卻也激動的刺激“玩法”。
她為丈夫修飾體態、妝點容顏、更換衣衫,盡量變換著小情趣,讓丈夫享用自己的年輕胴體,而丈夫也會一次次的帶領她來到極限的高潮。
這種最早發生在偷情的情侶之間,后來算是合法夫妻之間的閨房樂趣。
能夠抵消很多破壞他人家庭,和婚姻的道德自卑感……讓她覺得人生如夢似幻,愛意可以盡歡。
老實說,以她首都戲劇學院傳統戲劇表演系“古典系花”的身份和姿容,普通的花樣少年并不容易駕馭她,即使是什么富家子弟。
資方老板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在石束安名門世家、政治強人、駐外大使、外交部副部級高官的面前,再加上他俊朗成熟的外貌。
深奧幽遠的思維,紳士得體的修養,睥睨寰宇的氣場,兩個博士學位,精通四國語言,茶黨這一代從政者中的佼佼者,在這種種的“男人味”加持下……
她可以盡情的扮演小鳥依人的崇拜者,扮演小可愛,扮演小女孩,扮演小嬌妻。
讓丈夫像個高山大海似的強者一樣,隨時隨地,從自己嬌嫩的身軀上獲得他應得的快感……
男人獲得強者的快感,女人獲得弱者的快感,對于很多女孩來說,這就是最大的心理滿足。
但是……這一切,是絕對不會發生在琺瑯口那間,其實也算干凈整潔的套間里了。
在那里,她只是一具“女體”,讓丈夫簡單、潦草的宣泄一下生理需求而已。
環境不同,地位不同,心境……自然也不同。
她也無可奈何,只能忍耐下去……她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這都是她的“義務”。
每次從琺瑯口回來,她都要在健身房里,不顧教練的勸阻,跑上整整幾十公里,讓自己疲累到頭暈眼花。
即使如此,還都往往無法控制自己的欲望,回到別墅,回到臥房,都要拼命的手淫,好幾次,好幾次……才能入睡。
她還有一個義務,那就是……她依舊是史沅涑老人合法的兒媳婦,來南籬探望史老。
象征性的扮演一下兒媳婦的角色,是她最害怕面對,卻也不得不每個月來盡一次的義務。
其實,從一開始,這個讓她望而生畏的枯瘦老頭,就對自己就非常禮貌和客氣。
但是她知道,公公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或者接受過自己,在這個不怒自威的老人眼中,她絕對比不上柳晨老師。
公公對她的和藹,更多的,像是家里來了客人需要敬待而已。
自己……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自己也要來。
再苦、再痛、再尷尬、再混亂,都要含著淚吞下去。
也許有一天,丈夫會回來,甚至現在都有人在傳言,丈夫的案子不清不白,已經關了三年了,只要丈夫認個小罪名,有可能要“改變措施”。
就是放出琺瑯口來“限制行動范圍”,盡管柳老師一再肯定的回答自己那是謠言,老石是不會認罪的……但,那也算是她人生唯一的寄托了。
她根本不可能搞得清楚那些政治問題,公公是不會和自己說那些事的,丈夫能不能回來,什么時候能回來……
可笑的是,唯一能給她信息、給她安慰的,只有丈夫的前妻,柳晨老師了。
她在南籬,一步步的挪動,一身窈窕,微風輕拂,吹起她的裙擺,仿佛和南籬美景,融為一體,又仿佛……只是一個過客……
……
與其說,南籬是個療養院,其實,它更像一個養老院。
很多慢性疾病,所謂的治療……不過是療養而已。
公公是胰腺癌第二期,你可以說時日無多,卻也不會一時三刻就撒手而去;
在這里,公公還有一棟只屬于他的兩層小樓,乍一看,也好像是一個在養老院里,祥和度日的普通老人罷了。
但是今天,公公又不在房間里。
只為公公一個人服務的專屬值班護士說,史老去棋室了。
那是公公最常去的地方。
紀雅蓉就轉去西側小樓的那間棋室……
……
這是一棟三層樓的小房子,平平淡淡,紅木褐墻,藤蘿盤繞,燕筑新巢。
雖然只有三層樓,卻也配有電梯。
這小樓里,其實都是大大小小的隔間,好像南籬里的病號們都還挺愛來這里下棋,說穿了也就是設備齊全一點的棋牌室。
可能有所不同的是,這個“棋牌小樓”,門口還有保安編制的特警警衛,一些秘書模樣的“助理”會出出入入的。
在一樓,居然還有個會客室,里面,常常會稀稀落落的坐著幾個官員模樣的人,這都是安排著“見面”,在這里等候里面病人們的“時間表”的。
不過紀雅蓉倒也不用在會客室里等候,家屬是特殊待遇,這棟棋室里也有專門值班的,認識她的護士和警衛。
笑著點點頭就算是打招呼,但是,還是例行公事的檢查了一下她的“本期”通行證,才讓她進電梯了。
除了三層樓內的大小隔間之外,在三樓的屋頂,另外搭建了一間玻璃陽光房,無論面積、位置,都就算是這間“棋室小樓”最靚麗堂皇的房間了。
陽光房的內外四周,都種滿了綠油油的各色大小盆栽,內里其實頗多名種。
雖然是個玻璃結構的房間,但是房間里,空調、暖氣、燈具、沙發、電話一應俱全。
只是房間正中,擺著一張寬寬大大、古風古意的木質八仙桌,桌子兩側有兩張藤椅,桌子上擱著一方高高的木質圍棋案。
暖暖的陽光灑進來,隔著各色綠色植物的藤條枝葉染就片片斑斕,溫馨舒適之外。
古案、藤椅、棋盤、山石、綠蔭、虬莖、新風、簡直有幾分世外仙境的意蘊;公公史沅涑在南籬,倒有一半時間是在這里下棋。
就算紀雅蓉再搞不清楚狀況,多少也能明白,這間玻璃陽光房,即使在南籬,也不是所有病人都可以進來下棋的。
至于每次和公公對弈的那些叔叔伯伯們……更不是普通的“離休干部”四個字可以形容的。
紀雅蓉推開玻璃門進去,房間里一片溫馨雅靜,門口站著的兩個助理模樣的,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其中一個,是公公的生活秘書小董。
看見紀雅蓉進來,恭敬的笑著點點頭,還比了一個“輕聲”的姿勢……她也回了一個微笑和點頭示意,抬眼看去,兩個已經白發蒼蒼。
卻精神都挺好的老人,坐在棋桌的兩側,黑白分明,悠閑落子……,這一幕,三年來,她是見過好幾次了。
如果說今天有什么不同的話,是正在和公公對弈的那個老人身旁,居然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十來歲正在圍觀的小朋友……
白發老人祥和對弈,稚子少年膝下觀棋,這一幕,倒是頗有點天倫之樂的意思。
和外頭層層警衛、層層盤查、層層關卡的感覺,惘若是另一個時空。
真的,紀雅蓉來了好幾次,這就是南籬常有的風景,南籬就是這樣,有時候會有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從某個側面去看南籬。
就像是一個神秘戒嚴的軍事基地,但是從另一個側面去看這里,和一般的高檔養老院里該有的場景,其實也差不了多少……
有時候想想,南籬,似乎和琺瑯口,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爸爸……”她怯生生的稱呼,盡量讓自己笑得溫柔嫻靜。
坐在棋桌右側的一個老人,白發如雪,卻理的干凈利落,身量瘦小枯干,臉上已經有幾片老人斑,穿著一件長袖的灰色毛衣。
戴著一副黑邊的板材老光眼鏡,聽見她招呼,抬起頭,看看她……溫和的點點頭,用眼神示意她過來,隨即又低下頭去盯著棋盤。
沒有什么不怒而威的表情,沒有什么深不可測的暗語,沒有什么名門世家的規格,一切都那么簡單,那么從容,那么平凡……
好像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干部,在陽光房里聚精會神的和棋友下棋,看見兒媳婦來探望自己,也顧不得,更多的注意力都在棋盤上……
這,就是她的公公,已經離休多年的史沅涑同志。
其實,紀雅蓉對于公公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級別的干部,至今都是糊里糊涂的。
她唯一能確認的是,公公周圍的人,包括丈夫在內,包括柳晨老師,包括來家里的各種大大小小的干部領導,對這個干瘦的老頭,都非常的敬畏。
其實這點有時候她想想都有點奇怪,至少她,也沒見過公公發脾氣什么的。
對于她這個多少也算是“破壞兒子家庭的二號媳婦”,公公并沒有想象中的冷眼或者嫌棄,反而一直是比較禮貌的。
當然了,也就是禮貌,不會有特別的親切或者慈祥……
公公的性格是比較寡言的,但是也很少有那種大家長的故作雍容,說實在的,自己根本無從判斷公公的喜怒哀樂。
公公對丈夫、對秘書、對柳晨老師,一向也都是這樣的平淡寡言,甚至說起他那位當時遠在海外的長孫石川躍,也都是惜字如金。
唯一的例外,是對他的寶貝孫女兒,石瓊。
每次……只有石瓊出現,史沅涑老人,才會露出“祖父”該有的笑容和寬厚。
她款款的向前,踮著腳尖盡量不發出腳步聲,打擾到老人的思維,來到公公的身邊。
對著和公公坐在對面下棋的那個老頭,也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只好微笑著點點頭致意。
“奪”,好一會兒,史沅涑老人才扣下一顆黑子,在棋盤的中腹部位“長”了一手,然后舒了一口氣,似乎才剛剛意識到兒媳婦,不知道如何稱呼的尷尬:
“你就叫……宋伯伯吧。”
對面那個老人,看上去比公公還要年紀大一點,頭發剃得短的只有三厘米的寸頭,身材卻是比公公高大很多,看這副威猛的模樣,年輕時候一定很壯碩。
他卻不像史沅涑那么休閑打扮,穿著一件筆挺的灰色襯衫,手里還握著一把折扇,比起公公來,倒更像一個離休干部該有的模樣了。
“宋伯伯好。”紀雅蓉只好對著這個年紀,絕對可以做她爺爺的老人,稱呼一聲伯伯……
她雖然搞不清楚細節,但是也知道,能在南籬坐在公公對面和公公對弈的,天知道是曾經如何叱咤風云的人物。
那個老人,卻好像和藹得多,也健談的多,哈哈笑著連連點頭:
“哦……好,好,好……”甚至還扶了扶眼鏡,認真打量了一下紀雅蓉,都把紀雅蓉看得臉蛋都紅了:
“吆,好個俊俏的姑娘啊,也有禮貌……哈哈……史老啊……怎么稱呼啊?姓什么吧?怎么這好姑娘都去了你們家啊?哈哈……”
他一邊爽朗的笑談,一邊捏了一顆白子,倒沒想太多,“粘”了一手。
“是……宋伯伯,叫我小紀就可以了。
我是來……看看爸爸的……爸爸……您身體還好吧?看上去精神挺好的……”
她內心深處,未免感謝這姓宋的老人的幾句話,好歹讓氛圍活躍了一些,手足無措的連連措辭。
“還好……還好……”史沅涑點點頭,卻看不出來是什么表情,似乎正為宋伯伯剛才的棋招思考……
猶豫了會兒,扣下一枚黑子,在那已經犬牙交錯的棋子交匯處“扳”了一手。
“那你們兩個……叫……哈哈……不要叫阿姨,叫姐姐吧……”
那個宋伯伯揮了揮手,指了指身邊在圍觀棋局的兩個小孩,他的性格果然開朗很多,還在開玩笑:
“他們叫姐姐,我好乘機長我們史老一輩不是……哈哈……”
紀雅蓉順著宋伯伯的手指,移目看過去那兩個孩子,卻又是一愣,她的第一反應,居然是“這個世界上,居然有這么漂亮的孩子?!”。
這是一男一女,兩個大約十三、四歲初中生模樣的孩子,那水靈靈的模樣體格,簡直讓人反而一時找不到怎么去形容。
只能用一些諸如“齒白唇紅”、“眉清目秀”這些最普通的詞語,才能描述他們兩個的俊俏容顏。
這個年紀的小孩,當然還不會化妝,簡直是無敵的基因成就了,男孩明眸皓齒五官秀氣得如同油畫,至于女孩。
更是粉雕玉琢的不像現實世界里的人兒,紀雅蓉也算是戲劇學院畢業的,竟不能想象有這樣天然俊俏的少女少年。
最有意思的是,這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眉眼之間竟然有些想象……好像,還是一對龍鳳雙胞胎。
“姐姐好……”那個女生,宛然一笑,恭恭敬敬、甜甜蜜蜜的稱呼一聲,就算是紀雅蓉,都覺得身邊一陣暖意。
那個男生……卻好像不太禮貌,似乎是呢呶了一聲,其實只是嘴唇動了動,并沒有發聲,他倒也是更多的注意力在棋局上……
而這個小男生的表情,就連紀雅蓉就看出來了,似乎對棋局頗有看法……
連連皺眉努嘴的,有點小孩子耐不住“觀棋不語”的寂寞,應該是對公公適才的著法很覺得遺憾。
“這是我的孫女冬冬……哈哈……還有我孫子……叫宋秋……”
又是家常的對話,很像普通家庭的老人,興致勃勃的介紹自己的第三代,那胖老頭嘻嘻哈哈的介紹完,隨后扣了一枚白子,“關”了一手。
史沅涑那本來嚴肅思索的枯瘦五官,似乎略略舒展了一下,又端詳了一會兒棋盤。
如同春風劃過冰面,倒笑了一下,公公是難得會笑的,說話也是一副輕松和藹的口吻:
“嗯……似乎是沒棋了……還是輸了兩目半?……”他居然抬起頭,對著對面那個小男生微笑著說:
“兩目半還是三目半啊?小秋……你是高手,替你史爺爺看看?”
紀雅蓉看得都好笑,那個小男生小孩子心盛,其實估計早就一肚子想法了。
巴不得史沅涑有這一問,半是認真半是得意的搖搖頭,倒也是少年人童音清亮的說:
“史爺爺,您上當了……怎么就輸了?您剛才不要‘長’,‘點’這里……我爺爺還能怎么下?肯定要‘粘’回去,一‘粘’回去,您再回頭打劫。
下面不就缺一口氣了,您明明可以贏的……史爺爺其實您和我爺爺一樣,大局觀很強,但是局部的目數計算,年紀大了,就容易算亂掉了……”
史沅涑還沒來得及回答,那位宋伯伯,卻已經臉一沉。
“你顯擺什么?!”宋伯伯對著紀雅蓉那么和藹客氣,對著自己的這個孫子,卻好像立刻變了一張臉,全是不屑和惱怒。
“沒……”小男生嚇得臉都白了,似乎想分辯兩句,卻還是低著頭不敢說話了……
“剛才我就看出來了,在旁邊看棋就是一副抓耳撓腮的怪樣,觀棋不語真君子懂么?……這個就不說你了。
長輩看你小孩子,逗你好玩,事后考你兩句而已……你就不會好好回答?又是什么‘上當’,又是‘算亂’的,有你這么跟長輩說話的么?
你爸爸就沒有教你講點禮貌品行?還是說你光學棋譜了,連起碼的棋德都沒人教過?……”
宋伯伯居然不依不饒,拿起旁邊的茶杯,喝一口茶,依舊是一臉惱怒的模樣。
終于,沉默的史老似乎看不下去了,笑勸著緩和氣氛:
“老宋……干嘛呢?那么兇孩子。
小秋這不是說得挺好的么……”又轉過頭,對著那那男生:
“小秋……你別怕你爺爺。
你爺爺就這臭脾氣。
沒關系……下次有空,史爺爺和你下,你給你史爺爺指正指正么。
老宋,你們家小秋是個聰明孩子,要有發揮的平臺么?這次……是參加市里比賽了吧?是明天決賽吧?”
這次,那小男生怯生生的偷偷看看爺爺,也不敢說話。
“史爺爺問你話呢……”
“是全國比賽……智力奧林匹克……決賽……”這個叫宋秋的男生這才勉強回答。
“那么厲害啊,真的是聰明的孩子。”紀雅蓉覺得那宋伯伯有點奇怪,似乎對著這個孫子格外的嚴厲,也忍不住出來圓圓場。
宋伯伯又“哼”了一聲,又是一臉笑容,似乎是在跟紀雅蓉介紹:
“我這個孫子啊……練了幾年棋,就愛假扮李昌鎬……其實心浮氣躁,根本不成氣候。
哼。
圍棋么……二十不成國手,終身無望。
你也十六歲了,也就在這種半吊子的業余比賽里打滾……能有多少天賦?貽笑大方罷了。”
那個小男生似乎惱怒委屈的想頂頂嘴,到底還是忍住了。
倒是旁邊那小女生答話:
“爺爺……明天哥就比賽了,你別打擊他行不行,好歹鼓勵鼓勵他……”
宋伯伯對著孫女,卻又換上了一副和藹可親的表情……紀雅蓉也忍不住微微一笑,這一點,倒是和自己的公公一樣,整個一個孫女奴。
……
等那爺孫三人和他們的生活秘書一起,告辭下了樓,史沅涑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又換上了他那和藹卻似乎難辨喜怒的表情……
半天,又喝了一口茶,才終于打破了這讓紀雅蓉,頭皮都有點發麻的寂靜:
“小紀……”
“爸爸……”
“明天……小躍要來看我。”
“哦?哦……川躍,他來首都了啊?”
“……”
“挺好的……爸爸您也很久沒見川躍了……他也應該挺想念您的。”
“……”
“……雅蓉啊……”
“唉……爸爸……”
“明天,或者后天,你抽時間,也見見小躍吧……”
紀雅蓉一愣,她和石家的這種長孫石川躍的交集,可以說是很有限的,但是想想,自己畢竟是他的“繼嬸嬸”,似乎也有那個理由見見面……
“好的……要不?我請他吃個飯?”
“……”
“可以的。”
“……”
“爸……我要轉達什么話給小躍么?”
“……”
“爸……小躍來首都?是常住?還是……出差公干?”
“……”
“雅蓉……”
“爸爸……”
史沅涑老人似乎是一聲無聲的嘆息:
“……難為你了……”
“爸爸……”紀雅蓉萬沒想到,公公會說出這種話來。
南籬的陽光,悠悠的灑在她的臉頰上有一陣暖意,她的內心深處,終究只不過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這個深不可測的老人。
居然會有如此的感慨,而那只字片語中的安慰之意也是那么明顯,她的鼻子一酸,眼圈立刻紅了。
她不知道該回應公公什么樣的話,而本來就惜字如金的公公,當然也不會再說什么。
南籬,又陷入了一片只聞燕雀聲的靜寂……
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