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云遮月,不見清光。
黑漆漆的夜幕之下,火堆星羅棋布,映亮一張張倦容上的麻木。
刀槍在手,盔不離頭,這種睡法談不上舒適,但足夠安全。
每一個兵卒,都保持著隨時可以睜開眼,一槍扎進來犯之敵肚腸的姿勢。
遠有寒鴉尖利嘶鳴,近有鼾聲如雷震動,宋清兒蜷縮在丁小妖身邊依偎良久,仍無法安眠。
一閉上眼,她就會看到妹妹那無法瞑目的扭曲面孔,和一具具倒伏在血泊之中的無頭尸首。
睜開眼,她又會想起袁大哥說到的那個采花大盜。
連袁大哥這么厲害的人,都會被那惡賊打成內傷,至今未愈。
那人若要來……宋清兒身子一顫,膽寒幾分,耳邊仿佛又聽到妹妹,被粗暴奸污時,撕心裂肺的哀啼。
她忍不住稍稍抬身,看向一旁枯樹下盤腿而坐的袁忠義。
袁忠義也看到了她。
“怎么還沒睡?”他起身過來,壓低聲音問道。
宋清兒還未開口,丁小妖卻睜開了眼,嘆道:“何止是她,我也睡不著。袁大哥,那姓柳的淫賊,當真這般厲害么?”
袁忠義點了點頭,簡要說了幾句。
按他所說,這柳鐘隱原是西南一帶流竄的采花大盜,與另一個同道夜雨寒蟬李耆卿齊名。
但后來不知怎么,叫他得了一門極厲害的內功心法,潛心修煉又采補了多個女俠,變得難以收拾。
西南四劍仙碩果僅存的那位春風如剪陳季真,為人風流自號狂劍,去年夏末,設伏要擒殺柳鐘隱。
結果一敗涂地身受重傷,被柳鐘隱帶去荒僻之處囚禁,眼睜睜看著來為他助陣的三名紅顏知己,受柳鐘隱大肆羞辱淫虐,死得慘不忍睹。
其后他大受刺激,一蹶不振,瘋瘋癲癲不知流落何方。
此事之后,江南武林被柳鐘隱連番惡行激怒,袁忠義追殺魔教遺老,剛剛積累起一些聲名,便受邀同往。
無奈柳鐘隱為人狡詐多變,暗中又好似有不止一人相助。
他一路渡江北上,與其說是逃竄,倒不如說是在沿途獵艷。
直到一位絕色佳人甘心以身作餌,設下重重伏擊,才將柳鐘隱引入彀中。
那一夜,柳鐘隱幫兇現身,多人混戰一番,斗得昏天黑地。
但最后,設伏群豪重傷多人,柳鐘隱仍全身而退。
要不是袁忠義拼著性命上去與柳鐘隱換了一掌,互用內力將對方震傷,這一場,就將江南武林的顏面都丟得干干凈凈。
即便有那一掌之傷,此戰也算是正道大敗。
因為那以自身作餌的美人,在群豪被柳鐘隱引走之后,遭柳鐘隱幫兇擄走,至今下落不明。
參與者皆以為恥,怒火中燒,柳鐘隱北上,他們也召集更多高手紛紛隨之北上,誓要將其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但無奈進入北防諸州戰亂之地后,這些武林高手意見不再統一。
其中大多數都不認為,柳鐘隱會放著歌舞升平處,花容月貌的美嬌娘,不管,風塵仆仆來找邊關罕見的女將麻煩,便和袁忠義分道揚鑣,往他們認為更合理的目的地追去。
丁小妖聽罷,憤憤道:
“我偏覺得袁大哥有道理,那淫賊什么樣美貌女子沒糟蹋過,到這境地,看中的可不僅僅是什么身段面容。他要是能偷到郡主千金之軀,不比什么江湖仙子值得炫耀?”
袁忠義頷首道:“正是這個道理。
不過江北王侯,另外也有不少富貴千金,他們不信我的,大家各行其是,并無不可。
我只是不忿那淫賊勝我半招,想再尋個機會,與他單打獨斗,好好分個高下。”
宋清兒奇道:“袁大哥,上次你們人多打人少,還沒討到好處,單打獨斗,豈不是更加危險?”
袁忠義輕笑一聲,微微昂首,不屑道:
“人數雖多,大都庸碌無為,反倒令我束手束腳,無法全力對敵。這也是我不再與他們同行的緣由。人貴有自知之明,有些江湖好漢,怕是一輩子也難懂這個道理。”
丁小妖目光閃亮,望著他的模樣,開口想說什么。
但一陣夜風,忽然卷來了一縷淡淡的肉香。
丁小妖護送宋家人逃難,一路上雖談不上忍饑挨餓,卻也吃不到幾口習武之人最需要的葷腥,跟江湖同道碰頭之后,才靠袁忠義馬背上漲鼓鼓的行囊,吃了幾塊肉干。
此刻聞到的腥氣雖沒什么調料味道,但不必去看,她也知道那個方向有人在悄悄煮肉。
她挺背坐起,蹙眉道:“是肉。
柳將軍都只能喝野菜粥,哪里來的肉?”
“我勸你莫要去看。
還是安心睡覺,養足精神。”袁忠義按住她的肩膀,搖了搖頭,神情頗為凝重。
宋清兒咽口唾沫,小聲道:“應當是肚里餓,聞錯了吧。
或者……哪位軍爺獵到了野味。”
丁小妖解下水囊淺淺抿了一口,掩飾住眼底惶恐,強笑道:“興許是殺了馬,正在煮馬肉吧。”
“只當如此便是。”袁忠義摸摸宋清兒的頭,不再多說。
但他們都知道那絕不是馬。
北防重地面對鬼狄的馬弓騎射,單憑披甲步卒只能疲于守城,毫無出擊還手之力。
在這邊駐扎的將士都知道,一匹訓練有素膘肥體壯的戰馬,遠比人命值錢。
連作為軍中耳目的斥候,一隊中都只得一匹帶甲好馬,其余均是充數。
如此境況之下,焉有兵士敢為了一口葷腥,宰殺馬匹。
更何況,他們也沒聞到殺馬的血腥氣。
這足以說明,肉在帶來的時候,就已是死物。
丁小妖忍了又忍,終于還是憋不住拽了一下袁忠義的衣擺,輕聲道:“咱們走的時候,那些人不是只帶了一顆頭回來么?”
袁忠義長嘆一聲,道:“十來個江湖好漢在側,你難道要讓那些兵卒當著咱們的面,拖走他們眼里的兩腳羊么?”
宋清兒不解,道:“羊?兩只腳的羊?”
袁忠義瞥她一眼,見丁小妖也頗為不解,輕聲道:“連年戰亂,流民、土匪、兵卒早都饑不擇食。
他們吃人,又不愿從口中說出,便把人肉,起了名字叫做兩腳羊。
這只是統稱,下頭不同人還有不同說法。
老瘦男人不好煮,叫饒把火,婦人嬌嫩,名曰不羨羊,最上品是幼童,稱作和骨爛。”
聞言,丁小妖和宋清兒臉上皆沒了半分血色。
宋清兒愣怔片刻,顫聲道:“我……我妹妹……莫非……”
丁小妖怒上心頭,霍然起身,咬牙道:“我這就去稟報柳將軍!”
袁忠義把她拉住,拽回原處,道:“我勸你別去。”
“為啥?”
他淡淡道:“閔烈去年夏初平叛得勝之前,軍糧告急,強征多次,令數州農戶苦不堪言。
那幾場勝仗之后,北方并未有什么豐收喜訊,為何一路打到鬼狄入侵之地,收復多城,仍不見補給之憂?”
丁小妖瞠目結舌,好一陣才將先前二字又重復了一遍,“為啥?”
袁忠義再嘆,緩緩道:“你只要知道,閔王爺屠城,可不單單是為了震懾叛賊就好。”
宋清兒淚汪汪地看過來,小聲道:“袁大哥,這兵卒吃人,土匪吃人,我……都信,可連流民……也會吃人么?”
“清兒,人餓極了的時候,什么都會吃。”
袁忠義摸著她的頭,嘆道,“有個詞叫易子而食,便是說人餓極之時,最后的底線,僅為不吃自己的孩兒,而是與他人交換著吃。”
“民以食為天。
天若塌了,便什么事都做得出來。”他嗅了嗅風中越發鮮濃的肉腥氣,繼續道,“可嘆總有些人,連這個道理也不懂。
我剛到徙州,便聽人說起過一件事。
有個名妓所在之地遭逢叛軍兵災,收拾細軟逃難,兩車東西大都是些金銀珠寶,偏是干糧沒有帶足。”
“適逢官軍征糧,多處饑荒。
她想投的那家舊相識早已不知去向。
她只得再逃。
那些金銀珠寶,她餓極了,只能拿來交換其他流民的干糧。
可到最后,她拿出沉甸甸的金元寶,也換不來半塊粗面干餅。”
袁忠義看向宋清兒,“不得已,她只好將隨行的侍女賣了,換來一頓水煮野菜。
可無奈,路無盡頭,肚子無底。
她本也不是什么貞潔烈女,索性當夜摸黑去找,那支流民中最身強體壯的幾個男人,打算委身屈就,靠姿色換頓飽飯。”
宋清兒屏息等著,忍不住追問道:“那她……吃到東西了么?”
袁忠義搖了搖頭,“在那境地,便是天仙下凡,在男人眼里,也不過是幾十斤肉。
其實那班流民原本沒有惡膽,但正是她賣的侍女哭叫撒潑,不肯陪領頭那個男人睡覺。
那男人強行奸污時錯手把侍女掐死,才動了吃肉的心思。
那名妓找去的時候,侍女才吃了一半。
被她看在眼里,她哪里還有活路。
想來,這也是她絕情賣掉侍女的現世報吧。”
丁小妖聽得胸中煩悶,幾欲作嘔,不禁道:“袁大哥,這……你是怎么聽來的啊?”
“飽暖思淫欲。
那幾個男人加害之前先將名妓淫辱一番,等宰殺之后,其中一個多情郎君愛憐名妓的小腳,沒舍得吃,割下后偷偷藏了一只。
不久后,他們遇到官兵,查驗隨身物件,恰翻出這一只腳來,一番審問,供認不諱,才在附近傳開了。”
丁小妖長舒口氣,喃喃道:“果真是報應,這等惡鬼,就該千刀萬剮。”
“這便不知道了。”袁忠義淡淡道,“他們都被官兵帶走,要么和名妓一個下場,被充了軍糧。
要么,被看中那身力氣,丟到北防,興許,就在閔王爺麾下沖殺,仍悄悄吃兩腳羊的肉。”
他拂拂衣擺,道:“好了,你們早些休息吧。
我在旁守著,你們不必擔心什么。
明日還不知要騎馬多久,莫再耗神了。”
宋清兒顫聲道:“可……我真的睡不著。”
袁忠義蹲下,伸手捏住她纖細腕子,柔聲道:“來,你莫運功抵抗,我輸些真氣為你鎮定心神,應當能睡個好覺。”
丁小妖忙不迭伸出手來,一挽袖子,“袁大哥,也幫幫我。”
宋清兒禁不住瞥她一眼,心道,師父你身強體健,為何連這也要搶我的?
袁忠義不以為意,點點頭,送了兩股真氣進來。
他內息極寒,入體宛如兩股冰線,叫她倆齊齊打了個激靈。
不過此后真氣往復循環在心脈周遭,起多少作用不知,倒是叫她們兩個,都覺得好似有袁忠義在身旁似的,摟抱在一起搭上毯子,總算沉沉睡了。
翌日,晨光未現,已有武官喝令整裝。
宋清兒隨著丁小妖昏昏沉沉起身,用水囊澆濕帕子,細細擦了擦臉。
照說這兵卒環繞,她心中驚駭不定,應當仍用塵泥覆面,求個心安。
但一想到今日有袁大哥在,她便不愿如此。
她本覺得不好,可轉臉一看,丁小妖正拿著懷里取出的篦子,將發絲梳得齊齊整整。
柳焽上馬,親兵傳令,斥候絕塵而去,主軍浩浩蕩蕩,開拔隨行。
宋清兒在馬上看著地面殘留的坑洞,冷不丁望見一截未被埋徹底的骨頭,遠遠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東西的殘留。
只覺得白森森甚是駭人,不由得顫聲道:“師父,咱們離袁大哥近些,好么?”
丁小妖略一躊躇,先過去跟江湖同道打了個招呼。
那幫人不愿再跟著軍隊受苦,此行出來眼見北防境況不佳,大都準備各自回鄉,收拾些東西,提前南下,渡江求個偏安。
看他們面色,想來這應當只是借口,多半是他們看到袁忠義武功之后,心頭沮喪,覺得到了郡主那邊也沒什么出頭的可能,一個個喪了膽氣。
丁小妖猶豫一番,問道:“清兒,如今逃出來的一行人,也就剩你我兩個。
我以前沒教你什么本事,我看……你今后也別再喊我師父,咱們就算是異姓姐妹。
你說,咱們是跟著大伙南下,還是……隨袁大哥一起,幫郡主一把,對付那些鬼狄蠻子?”
袁忠義在前聽到,轉頭回來,柔聲道:“北境兇險,依我之見,你們還是盡早渡江南下,到中京附近安頓。
我這兒還有兩張金葉子,你們拿去做盤纏。
遇到江湖高手,若報上水妖劍的名號無用,不妨試試寒掌仁心袁忠義。
在下已有幾分薄名,望能保諸位平安。”
宋清兒左顧右盼,百般思量,心中萬分懊惱,不曾提前問一句至關緊要的話兒,以至于此刻拿不定主意。
丁小妖拉她到旁邊,輕聲道:“我們江湖人說話沒那么多彎彎繞繞,清兒,姐姐我……是想跟著袁大哥的。
他這樣的才俊百年難遇,我難得結交上他,你叫我就這么走了,我必定心中不快活。
但你身手還不太好,又受了那么大的難,你想走,姐姐也不怪你。
我決不能把你交給一班男人帶著,你要決定離開,我便去跟袁大哥道別,先將你送去江南設法安頓下來,再回來北方找他。
若有緣分……必定還能再見。
所以你不必顧慮那許多,只說你想如何就好。”
宋清兒踮起腳尖,越過她肩頭瞄了一眼袁忠義,輕聲道:
“師……啊不,姐姐,你……可曾問過袁大哥,他是否已有妻室?”
丁小妖一怔,跟著撲哧一笑,道:“啊喲,我是白擔心了,還有精神思春,想來沒什么大礙。”
宋清兒仍盯著袁忠義,像是水中撲騰許久的人,在望一艘正遠去的大船。
“姐姐,我去了南方,人生地不熟,到時候……不一樣無依無靠么?以我的境況,想要安頓,除了尋個好男人,還能有什么法子?”
丁小妖皺了皺眉,拉近一些,輕聲道:“袁大哥風度翩翩,武功高強,怎么可能沒有紅顏知己。
我旁敲側擊打探過,他倒也沒遮沒掩。
他說,在西南曾有過一個私定終身的發妻包氏,已經病故許久,都不曾拜過堂。
后頭又娶過張氏和賀氏兩個平妻,可戰亂波及,張氏與他們失散,下落不明。
賀氏懷了身孕,在江南待產,沒有隨他北上。
此外……他也承認他生性風流,少不得認識些紅顏知己。
只不過江湖風雨飄搖,大都沒有跟著他到處闖蕩。
喏,你是不是就想知道這個?你可想清楚,跟著袁大哥去郡主那邊,一來危險得很,隨時可能遇到鬼狄的刺客,或是被卷入戰事。
二來……可別做什么明媒正娶的美夢了,將來有幸真進了袁家門,也得低眉順眼喊一聲賀姐姐。”
一下被道破了心事,宋清兒低下頭來,覺得妹妹昨日才慘死,自己今兒個就謀劃起絲藤攀樹的事,羞慚得很,也不知該如何決斷,囁嚅一句:“那賀氏……是什么人呀?”
丁小妖壓低聲音,道:“聽說,是西南戰亂中覆滅的一個小門戶的大師姐,生得美若天仙,人還聰穎機敏,我跟袁大哥結識沒多久,就聽他夸了幾次,說賀氏生得孩兒模樣俊俏,資質極佳。”
“一看那女子就深得他歡心,你可別覺得自己曾是大戶千金,就動不該有的心思。人家大房可是嫡子都生了的,還共過患難。穩得很。”
看宋清兒立刻垂頭喪氣,耳朵都要耷拉下來,丁小妖蹙眉拍了她胳膊一下,道:
“罷罷罷,你畢竟不是江湖女子,沒我們這么不拘小節。走吧,咱們也一道往江南去。”
“我到那邊給你尋個靠得住的夫家。照說千金小姐配書生,但這幾年的境況你也看在眼里,我看,你還是找個武官較好。”
“這些路上再商議吧,走,咱們這就跟袁大哥告個別。再耽擱,他要趕不上柳將軍的隊伍了。”
“我不走。”宋清兒吸了口氣,“姐姐,這世道無常,誰知道離了這兒,下一處會遇到什么。
我在小田莊滿臉抹泥睡草垛子的時候,可沒想到……虹兒他們會慘死。
就跟著袁大哥吧,要是在他身邊都沒得安寧,死……我也認了。”
“好!”丁小妖大喜過望,當即過去跟其余同道告別。
江湖人萍水相逢,也談不上什么依依不舍。
倒是袁忠義勸了幾句,見她倆心意已決,才不再多言,上馬領著她們往柳將軍的隊伍追去。
柳焽雖是千竹莊出身,但自離家就從軍報效朝廷,身上并沒有多少江湖氣息,知道群豪散去,只剩袁忠義帶著兩個女子,便將他們三個收在親兵陣中,并不多問半句。
從斥候們四散探查的方向來看,她也沒把群豪貢獻的消息太當回事。
約莫一個時辰出頭,柳焽傳令,主軍原地休息,斥候分拆,探馬分三路偵察,探子卸甲換裝,沿西南小路出發。
其中還摻了兩個親兵,編發挽髻,換做女裝,挎著碎花包袱,讓探子小隊像極了流民。
休息中吃糧飲水,喂飽馬匹,一副即將作戰的模樣。
丁小妖心中生疑,但不敢多問。
還是袁忠義過去低聲道:“柳將軍,可是探查到匪徒營寨,即將突擊?若有惡戰,在下愿效犬馬之力。”
柳焽擺手道:“不必。
行軍打仗不是江湖械斗,刀劍無眼,弓弩無情,你這么好的身手,等隨我一道回去,好好看護住郡主千金之體,才是要緊。
此行并無惡戰,諸位大可寬心。”
不多時,探馬回軍,低聲密告,柳焽略一沉吟,傳令整備開拔。
數千甲士將輜重留在原地,輕裝急行,不到半個時辰,便遠遠望見一座背靠小河的寨堡。
那寨堡占地不小,但看起來修筑得頗為倉促,土墻壘得不高,柵欄、拒馬布置得極為散亂。
木架塔樓僅有兩座,上面的守衛一身布衣,只拿著粗糙弓箭,面黃肌瘦,全無半點精悍可言。
丁小妖皺眉道:“這是劫軍糧的叛匪?看著……不像啊。”
袁忠義嗤笑一聲,道:“這幫人要是能把軍糧劫走,押運官怕是要長八顆腦袋才夠砍。”
“那柳將軍來這兒做啥?”
他瞄一眼寨堡土墻上冒出的一張張驚慌面孔,淡淡道:“這兒有沒有土匪我不知道。
但,八成有軍糧。”
丁小妖倒抽一口涼氣,掩住嘴巴,看向柳焽握在手中的雙槍,“這……這……這和殺良冒功,有什么區別?”
“有。”袁忠義眼中笑意一閃而過,道,“柳焽一員副將而已,汊口兵馬不過萬余,她能帶來近半。
這攻伐之令,真當是她的主意么?負責論功行賞的人要的就是來此,那她又怎么談得上冒功?”
丁小妖顫聲道:“這……難道是閔郡主……”
正說話間,柳焽麾下一個親兵已拍馬出陣,帶著兩個粗壯武官。
到了寨前,三人勒馬,嗓門粗豪的武官縱聲大喊,稱此寨窩藏叛匪親屬多人,任由他們在寨中鼓動,抗命拒不繳糧。
今日官軍至此繳匪,若還想活命,就速速將叛匪交出,把應繳的錢糧補足,否則,一律視為叛匪,格殺勿論。
聞言,塔樓與土墻上的人高聲怒吼,此起彼伏。
丁小妖遠遠聽不清楚,皺眉道:“也不知他們在喊些什么。”
“都是些不意外的話。
說他們已被強征了三次,再繳就連口糧都沒了。
這種幾個村子聯合并修的城寨,又起得如此倉促,應當是有士紳從中聯合,絕不是什么尋常土匪。
不過……”袁忠義嘆了口氣,道,“到這個地步,是不是匪,也不重要了。”
宋清兒壯著膽子探頭看過去,那邊塔樓上的人已在放箭。
只是弓箭粗糙,射不太遠,一支支落在叫陣三人前方,疲軟無力。
喊話武官再度開口,威脅警告。
柳焽同時下令,軍旗一擺,甲士高聲齊喝,上前數丈。
土墻上那些怒罵的人,聲勢頓時被壓了下去。
這時,寨門忽開,一個青衣短打的漢子策馬殺出,高聲怒喝:
“狗賊!不給老子親人活路,老子跟你同歸于盡!”
那漢子手里拿著一雙沉甸甸的四尺銅锏,筋肉盤結突起,喝聲中氣十足,絕非尋常百姓。
兩個武官毫不猶豫轉身便退,只留那個親兵解下背后兵刃,挺槍嬌叱:“北關苦戰,爾等仗著有些武藝,煽動無辜百姓抗命扣糧,定是鬼狄派來的細作!”
“我是你娘的姘頭!沒管住褲腰帶,才生出你這不要臉的賤胚!”
那漢子口中大罵,高舉銅锏向著那親兵兜頭砸下。
“細作受死!”那親兵雙槍一蹭,將其中一桿往前直直刺去。
丁小妖畢竟在柳焽陣中,見狀不由得一聲驚呼。
這等打法,對方只要略一斜身,便能避開要害,而她單靠身上那些甲胄,絕擋不住四尺銅锏,看似同歸于盡,實則九死一生。
驚呼聲中,馬匹即將交錯。
就在此時,親兵那桿挺出的竹槍前端,忽然爆出一大片熾烈火光,劈頭蓋臉將那漢子頭面籠罩。
那漢子一聲慘叫,丟開兵器滾落下馬,雙手拍打,忙著滅火。
親兵另一支竹槍倒手刺出,先是刺中那人肩頭,跟著又補了兩槍,總算搠入咽喉,將其斃于馬下。
柳焽抬臂一揮,又有兩個親兵策馬上前,將備用竹槍遞去一支,補足雙手。
先前退下的武官再度叫陣,喊著賊寇已經伏誅,再不將鬼狄細作與叛匪一并交出,便將此寨夷為平地,一個不留!
袁忠義望著地上那頭面焦黑的漢子,若有所思。
柳焽下令,軍陣再次前移,灰沉沉的盾甲,已到了喊話武官身后。
終于,門樓上出現一個皮膚細嫩的中年男人,說是此地主事,愿跟統兵將軍商談。
柳焽這才出陣上前,由親兵護衛,跟那寨主如做交易一樣漫天要價,落地還錢。
一條條一款款正商量著,那寨主身后忽然冒出兩個年輕女子,掏出兩把匕首將他架住——正是先前扮成流民的親兵。
其余探子紛紛亮出藏匿的兵刃,轉眼便將寨門控制,柳焽一聲令下,兵馬殺聲震天,攻了進去。
丁小妖沒有動,她騎著她的胭脂馬,懷里抱著瑟瑟發抖的宋清兒。
望著土墻上一個個摔落下去的村民,聽著寨中不絕于耳的慘叫,臉色蒼白,指尖發抖,顫聲道:
“袁大哥,他們……不……不就是……想留口活命的糧食么?”
“對。”袁忠義垂手撫弄馬鬃,淡淡道,“但在這亂世,想護住活命的糧食,也要有本事。”
“習武之人行俠仗義,為的……難道不是鋤強扶弱么?”
“對極了。”袁忠義點了點頭,“那,你是覺得,我應當趁亂過去殺了柳焽么?”
丁小妖頓時語塞,無話可說。
袁忠義扭頭看著她,目光炯炯,“強弱之外,還有對錯。
丁姑娘,你覺得,此刻誰對誰錯?”
丁小妖目光散亂,不自覺扭開臉去。
倒是宋清兒咬了咬唇,輕聲道:“說到底,還是先有強弱,才有對錯。”
袁忠義在二人之間掃視一番,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良久之后,柳焽率親隨和一眾騎兵策馬出寨,往這邊奔來。
每匹馬上都馱著成袋糧草,和至少一名婦孺。
她遠遠沖袁忠義喊道:“袁大俠,隨我回去,一同面見郡主。”
袁忠義點頭揚鞭,帶著丁小妖和宋清兒跟了過去。
身后寨子已有火光冒起,哀鳴慘呼,仍斷續不絕。
丁小妖回頭張望,恰看到土墻上爬出一個披頭散發,衣衫不整的婦人。
她想要縱身跳下,卻被兩個兵卒從背后一把抓住,一邊揉乳撕裙,一邊拖了回去。
瞧那一身綾羅綢緞,應當是先前士紳的家眷。
丁小妖看一眼眾人軍馬上綁著的俘虜,忍不住問旁邊一個看起來比較和氣的騎兵:“帶走的這些人是?”
那騎兵頭也不回道:“這些是知錯能改的。
郡主慈悲,等帶回去,可以從輕發落。”
“那是……如何發落?”
“安插到鎮上,做營妓。”那騎兵笑瞇瞇摸了一把馬上女人的屁股,扭頭笑道。
“怎么,她們到了那兒有吃有喝,每日洗衣做飯,躺下伺候伺候哥哥們。難道不好過抗命不從,最后做了軍糧?”
丁小妖心中一顫,忙快馬加鞭,趕去了袁忠義和柳焽身側。
這些軍馬上,唯有柳焽和親兵帶的是幼童,而非女子。
丁小妖打量一番,終究還是按捺不住心中那股怒氣,道:“柳將軍,你帶這些娃兒回去,是要養大了做營妓,還是……要當成什么和骨爛?”
柳焽面無表情,垂手在啼哭孩童面上輕輕撫摸。
騎出一段,她才緩緩道:“這些是我挑的丫鬟侍童。
戰事一平,我便會差人送往千竹莊。
鬼狄在外,叛匪在內,其他……也由不得我。”
馬隊疾奔,不再有半分留力,未及黃昏,諸人便已看到汊口鎮大營上高高飄揚的帥旗。
殘陽如血,將那個閔字映得猩紅刺目。
柳焽在營門外翻身下馬,對迎來令兵低聲交代幾句。
那令兵喜出望外,轉身跑出,大聲疾呼:“報——柳將軍得勝歸來!糧草明日就到!”
通報一聲接一聲傳了進去,所到之處,兵卒面上皆是一喜。
暮色之下,那一張張欣喜的面孔,在丁小妖眼中,仿佛一汪血湖中駛過一條白骨小舟,激蕩起腥臭撲鼻的漣漪。
她翻身下馬,快步沖到一棵小樹旁邊,還不及彎腰低頭,便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