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遙遙,七星璀璨。其下乃是摘星山,名字源于險峻高峰,傳言倘能屹立山巔便能只手摘星。行走在重巒疊嶂之中,兩個成年男子顯得如爬蟲般渺小。
他們一前一后地走著,像是在尋覓著什么。
「咳咳!」幾日來翻山越嶺,尋蹤覓跡,年過七旬的蘇澈早已不堪勞苦。他借拐杖強撐身子,喉嚨又癢又肝,幾聲干咳后又變得腫痛。
「我說你這瞎了眼的老骨頭還行不行?」同行的下屬破戒僧,在前面走幾步。
便要回頭挖苦他,多半怨氣來自蘇澈讓他一路戒酒,還有便是嫌棄他老邁,走不快。
這遲早要下無間地獄的臭和尚!蘇澈心理怒罵,嘴上一言不發。葫蘆里的水所剩不多,哪還有唾沫同他較勁。
「酒味會掩蓋火藥味!竟他奶奶的胡扯,我看你是想找個青山冢躺了,還要拉上灑家陪葬!」破戒僧玄嚴越罵越厲害。
「什么無功自己領罪,有功你我平分。什么保舉我當監察使!還有回去請我喝花酒,都他娘的」
「閉嘴!」饒是雙目失明多年,蘇澈也能想象出一個,肥頭大耳的酒肉和尚,在自己身邊,發唾沫橫飛的惡心模樣。
「老瞎子你想咋地?這荒山野嶺的還給我擺上司的架子。」臭和尚挑釁的語氣大有要干一架的意思。
經歷過大風大浪的蘇澈,自是不會因這點小事,和人產生爭執,何況這和尚人雖臭,武功修為卻不比年老體衰的老瞎子差。
「唉,我隱約聽到地下的異響,你先靜靜。」
「當真?」破戒僧一聽就老實起來。
蘇澈聽不太清,便趴在地上細細聽來,確有細縷般的聲響透過巖層傳來。「有人,那雷明八成就在這下面。」
「我咋一點也聽不到。」破戒僧道。
蘇澈用拐杖敲敲地面:「你耳背,當然聽不到。不過我猜他們也聽不見我們說話。」
「地下?那如何下去?」
蘇澈慢慢坐下,方道:「問我一個瞎子,不如你自己去找?」
破戒僧心情極好,笑嘻嘻的便去了。「嘿嘿,灑家總算是沒白折騰,有此一功,江南紅袖坊的姑娘……」
玄嚴的腳步漸遠,蘇澈本打算坐地歇著。可不消片刻,和尚就又折了回來。「尋到了!」
「這么快?」
「灑家又不瞎,快隨灑家來!」破戒僧邊說邊動手去拽上司的胳膊。
蘇澈的老腿還有酸勁站不起來,又拗不過胖和尚的蠻勁,徑直被他拎起到半空。
「哼!」蘇澈用內力掙扎開,踉蹌幾步才站穩,語帶慍色道:「帶我去。」
破戒僧一言不發,不知是何表情,隨他腳步聲走,百余步便到了。
「就這,大山石中裂出一條縫,里面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清,我也擠不進去,不知道是不是。」和尚趴在蘇澈耳邊道。
蘇澈用手摸了摸那條石縫,能供一人側身進入。體態橫寬的胖和尚自是進不去,而蘇澈一干瘦如劍的老人進出是游刃有余。
「你可能記得此地位置?」
「天樞星正下方。」酒肉和尚答道。
「在外邊等著,我進去看看,若出變故,隨時接應我。」蘇澈
「遵命,不過監察使大人小心,我怕這是蛇穴。」屬下難得恭敬道。
蘇澈猜心想:這石縫內壁光滑,分明是被神兵利器,外加渾厚內力一擊鑿出的,這臭和尚會看不出,是存心咒我被我蛇咬死。
不管如何,我且小心,這北斗之中當有不遜于雷明的高手。
懸鏡司獲悉反叛勢力北斗,或與漢洲的霹靂堂有關,首座上官青鳳便派監察蘇澈使前去追查。
蘇澈暗中跟蹤霹靂堂堂主雷明多日,起初并無收獲,但時日一長便發現異樣。
那雷明自收取一封江湖術士送的信后,不日便悄然離開霹靂堂,被蘇澈沿著霹靂彈的火藥味一路至此。
盲眼老人既暗喜自己這把老骨頭沒白顛簸,又哀嘆這任務兇險。遲疑片刻,這位懸鏡司老監察使摸著石壁探進身去。
初入時狹窄,走了幾步便寬松一些,讓蘇澈能正過身子,腳步也加快許多。
巨石接連山體,如轉梯般蜿蜒向下,開始了無動靜,深入后方聽見人聲,有男有女,其中一人正是雷明。
蘇澈屏住呼吸,萬般小心地靠近土壁,傾聽他們所說。
「說來說出,別告訴我這次,紫薇帝星把我們全叫來,就為一座小山寨?」這是一個壯年男子的聲音,語氣張狂。
這是誰的聲音,我聽過,絕對聽過。蘇澈努力搜尋著記憶,卻想不出是誰,只得哀嘆歲月不饒人。
「小山寨?玄武侯那的消息大多是靠我落霞寨的眼線。」一個年輕的女子嗔道,聲音干脆清冷。
「天樞你何必與一個小輩爭吵?我請各位前來自然不光落霞寨一事。」這個聲音平和深沉,出自一中年女子之口,聽來無甚特別。
「哈哈,本候怎屑同一個黃毛丫頭見識?只是對帝星的召我們前來的理由很是不解。」
本候?聽他如此稱呼,蘇澈猛然想起此人是誰,不由渾身巨震,倒吸一口涼氣,又忙屏息。
「你!」
「閉嘴,搖光!」被稱作帝星的中年女子語透威儀,那搖光少女冷哼一聲,里面再沒動靜。
北斗七星乃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七星,各代表一人,聽其稱呼還需外加一顆紫薇帝星,共是八人。
蘇澈正在心中盤算,忽然一道疾風沖進隧道急襲而來。
蘇澈大驚,轉身便要遁走,身體卻像柳葉般被一股巨力卷起。
「先天真氣,這般強橫!」蘇澈大叫一聲,毫無反抗之力,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摔落在石地上。
盲眼老人用拐杖撐起身體,磕中地面的臂肘滋滋作痛,耳邊傳來數道腳步聲,北斗八人已將他團團圍住。
「老夫一個失神便被閣下察覺,敢問尊姓大名?」
先天強者世所罕見,但能將先天真氣,運用到這般地步的,也是先天強者中,鳳毛麟角的存在。在蘇澈平生所見中,唯首座大人能與之媲美。
「呵這不是懸鏡司的老瞎子嗎?」自稱本候的張狂男子道。
「莫非是懸鏡司的盲劍客蘇澈?」將蘇澈引來的霹靂堂堂主雷明驚詫道。
「不知是誰暴露了身份,讓他尾隨而來。」被稱作紫薇帝星的女子語氣凝重。
「斷不是貧道,貧道神通廣大,又行事謹慎,先天境也跟蹤不了。」一個老者的聲音響起,語調頗為怪異。
張狂男子接話道:「何須多言?這老瞎子的修為是通竅境,在場之中也只有一個養氣境,會毫無所察地給人引路。」
「廢話什么,快些殺了他。」代號是搖光的少女遭人誣陷又不好辯解,一怒之下便要動手。
蘇澈能聽到她手中兵器揮舞的破空聲,長度足有六尺。
不知死活的丫頭!老夫若將她劫持住,或許有一線生機。
老劍客在做好打算,自拐杖中抽出一把細劍,喚作蛇信。分為兩叉的鋒刃直指張狂男子那邊。
盲劍客運足內力大吼道:「青龍侯,你受朝廷厚恩,為何在此行忤逆之事?」
大周兵權分掌在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大侯爵手中,其中最受女帝重用的便是青龍和朱雀二候。
朱雀候現統帥二十萬大軍同北狄作戰,青龍侯則鎮守著,朝廷的賦稅重地,江南漢洲地區。一位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有不臣之心,可見事態嚴峻。
蘇澈佯裝氣急敗壞,希望這一吼能讓上面的臭和尚能聽到,速速撤離將消息帶回懸鏡司。
「哈哈,龍豈池中物,你這老瞎子,當了懸鏡司一輩子的忠犬,還不是要慘死在這。」青龍侯縱聲大笑。
「從他嘴里撬不出什么,殺了吧!」紫薇帝星開口道,語氣平靜。蘇澈素知青龍侯也是先天修為,但剛剛大展神威的怕還是這位神秘的帝星。
「哼,受死吧。」帝星發令,那名為搖光的年輕女子最先動手,除此之外聽不到其余人有所動作,像是在靜觀其變。
天不亡我!蘇澈凝神聽她的腳步,耳中卻只傳來絲絲細聲,像是絲綢帶在地上摩擦。
這丫頭腳步怪異,如蛇一般滑著走路,是想蒙騙我這瞎子嗎?盲劍客心中冷笑一聲,手中蛇信劍鋒刃微微偏下,雙足未動。
一股淡淡的馨香氣息飄來,在地下渾濁的空氣中愈發沁人心脾。蘇澈無心享受,絲絲的摩擦聲圍繞四周,仿佛已將獵物纏住,下一秒就要像蛇一般嗖地直竄過來。
少女的兵器遠長于蛇信劍,蘇澈先讓她一手,側身躲開兩道刺擊,心中暗暗稱許對手的武功。
她的動作流暢似水,又迅捷如蛇,同輩中怕鮮有敵手,可在老瞎子眼里還太過稚嫩。
待那少女變換招式,拉近距離,蘇澈便猛地向前一步,手中蛇信劍下刺,分叉劍尖正刺中少女的腳背,如蟄伏的巨蟒一口咬中游竄試探的小蛇。
「啊!」搖光頓時發出一聲驚叫。蘇澈神情一僵,暗叫不對。蛇信劍本該刺穿這丫頭的腳背,此時卻被一道極具韌性的網擋住,不知是何等寶物。
「那也救不了你!」蘇澈抬腳躲過對方兵刃,勾向他的后腳踝的一記虛招,任她回擊細蛇劍。
白刃相交「叮」的一聲脆響,那叉住少女腳裸的細蛇劍紋絲未動。
蘇澈灌注內力,插得更死,耳畔傳來那少女尖銳而凄厲的慘叫。她想扳開腳上的細蛇劍,卻只是徒勞。
「哼!」盲劍客悶哼一聲,左手探出抓向搖光的脖頸,準備將她擒住,當作人質。
忽然,漆黑的世界里出現一道光亮,蘇澈的身子僵在當場。「這是……陽光!」
盲劍客忍不住低頭查看,手里的蛇信劍已不知去向,眼前是雙年輕細膩的手。「這是,幻術?我一個瞎子怎么會中幻術!」
他的眼前出現明媚的天空,綠油油的田野,還有一排品質高潔的木蘭花,花樹下。
風韻猶存的母親,還有可愛小妹,正微笑著朝自己揮手,這場景是如此勾人心腸。
「澈兒,快過來!」
「哥哥快點,快點啦!」
這是故鄉,我瞎眼前看過的故鄉。蘇澈僵在原地,他的臉英俊而年輕。
「快跑,北燕人打來了!」忽然一聲吶喊響起,立即勾起蘇澈不好的預感。
晴朗的天空突然被黑影籠罩,黑影不是浮云,而是鋪天蓋地的箭雨。
「不!」眼看箭雨飛落,蘇澈失控地大吼一聲,朝家人撲去,可為時已晚。嬌柔的木蘭花繽紛而落,化為殘片,鋪蓋在母親和妹妹的遺體上。
「啊……!」蘇澈不記得自己多久未情緒失控過了,光彩的世界在他的嘶吼聲中四散破碎。
黑暗中,一道輕柔的女子聲音響起:
「搖光妹妹莫要大意,江湖人言盲劍客蘇澈生有心眼,可窺視草間飛蟲,聽得風中花絮,比先天真氣還要厲害呢!」
「多,多謝相救!」少女搖光驚魂未定道。
青龍侯冷笑著嘲諷道:「本候彈指間就能取這老瞎子的性命,何來這么多荒謬的傳言。」
蘇澈飛速冷靜下來,準備另圖他策,可握劍的右手微微用力便傳來徹骨的刺痛。
我何時中的暗器?蘇澈用左手拔出暗器,摸了摸形狀驚詫道:
「這是東瀛的飛鏢!青龍侯,陰陽道的幻術,霹靂堂,還有早已覆滅的東瀛……是何人將你們聚到一起?」
單這幾家勢力聯手,便足以將大周的江山撕成兩半。
「死到臨頭還問這做什么?」青龍侯不屑道。
「搖光妹妹,何不趁此機會出手一雪前恥!」輕柔的女聲又道。
「恩。」名為搖光的少女答允,絲絲的摩擦聲又重新想起,因一腳受傷,速度慢下來許多。
蘇澈本想舉劍應敵,可那東瀛飛鏢里暗藏劇毒,若不用內力逼出體外,數息間便會傳遍全身。
剛剛的幻術已讓蘇澈錯失良機,老劍客感覺四肢麻木,霎時成了木頭人般。
「老夫休矣!」蘇澈靠著還能動得舌頭發出最后的掙扎,聲音在石洞中來回激蕩。
他只盼一聲能讓破戒僧聽到,卻聽那搖光恨聲道:「師傅已用先天真氣封鎖這里,你只是白費力氣。」
「我出去收拾一下。」紫薇帝星的聲音平靜如水,言罷化作一道疾風掠出。
蘇澈心想:完了,那臭和尚馬上就能去無間地獄了,上官青鳳,老夫……
「噗呲!」蘇澈忽感胸口一痛,熱流噴涌,蛇信劍無聲無息地就從手中脫落。
在洞外接應的破戒僧玄嚴,絕不會傻傻地等在洞口,他爬上一棵粗細適中的樹,藏匿在繁盛的樹葉中悄悄窺視。
「嗚嗚……」石縫中傳來一陣風響,破戒僧秒變松散的神情,瞪大眼睛看向洞口,心道:那老瞎子莫不是被人發現,急匆匆地往外跑。
可從洞口出來的卻是一道身材纖瘦,蒙著黑袍的人。那黑影只在洞口停留半秒,便急掠向玄嚴這邊。
「媽的!」玄嚴也是通竅修為,身為懸鏡司千戶,雖低蘇澈一級,但自認武功要勝過那老瞎子。
和尚先是把水葫蘆扔向黑袍人,雙腳再用力一踩,直把那樹干壓彎,借著山頂老樹的反彈力,人嗖地飛了出去。
玄嚴早準備好了逃跑路線,直沖到叢林上空。可在朗朗月色之下,身體卻像是被無形的大手拉住,縱有炮彈般的沖勁也跑不掉了。
「這霸道無比的先天真氣,不是怪物是什么!」玄嚴驚恐大叫,不料還是低估那黑袍人幾分。
對方片刻間已來到自己頭頂,袖中探出一把深藍長刀,當頭劈來。
「佛祖啊!」破戒僧下意識地伸手去擋。那深藍刀芒閃耀,眼看就要刀落人亡。
這時異象突生,黑壓壓的天際忽見長虹沖天,天地一片煞白,玄燁的雙眼被閃得暫時失明。
「咚!」他如一顆肉球墜地,七滾八爬地站起,摸了摸發現腦袋還在,可眼睛一時難以恢復,只從白茫茫一片,變成黑白重合的幾道幻影。
「佛祖呀,弟子還沒嘗到人間極樂,尚不能做行圓滿。修行未滿,還不想去見您,求佛祖保佑弟子!」
玄燁一邊在心里念叨這些,一邊朝前面狂奔,不顧禿頭被林間橫枝鞭打,足趾撞上凸石的腫痛。
當他內力耗盡不得已趴倒在地上,那黑袍人似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天地間恢復夜色,只有百獸咆哮不止。
「呼呼……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弟子活了下來。」破戒僧盤腿在地上打坐,臃腫的身體輕輕打顫,禿頂熱乎乎的滿是刮破的傷口。
他用手一擦頭頂,頓覺像老糙樹皮擦過一般疼。破戒僧定睛一看,明知不該叫,卻忍不住叫出聲來:
「啊……!」只見他原本肥厚圓滑的手掌,竟變得和蘇澈一般干癟。
「這是怎么回事?」破戒僧寬厚的身子不住發顫。
他抬頭看天,發現那本該懸在,石洞上空的天樞星,正垂直盯著自己,如蒼穹之眼,蔑視著渺小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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