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志得意滿的我卻沒神氣多久,不過御馬奔騰了半里,便被身后仙子悠悠然的一句"小乖乖回來"勒住了韁繩,駐馬回頭,等著仙子悠然而至。
只見娘親不疾不徐而來,那駕著雪駿而一步一印的仙子卻是儀態萬方,不似御馬反似蓮步輕移,青絲若舞若揚,白袍欲起欲伏,瀟灑而不失優雅。
白駒照雪衣,明珠世上遺。
無怪世上男子對娘親趨之若鶩,娘親如此武功蓋世、慈悲大義之人也被稱為"傾城月姬",可見時人多被仙姿所惑——
倘若娘親稍有煙視媚行之舉,那尊號便要往尤物、妖姬等靠攏了。
可惜,娘親并非不會煙視媚行,而是那勾魂攝魄的神情只有我這個親生兒子才能見得著!
想到此處,我不禁頭顱微昂,嘴角勾起一絲輕蔑而得意的微笑,也許誰也不針對,也許針對了所有人。
"霄兒傻了?自顧自地笑些什么呢?"走近前來的仙子似是憂心于愛兒的癡態,以玉手手背輕貼我的額頭作診斷狀,只是那微蹙的眉眼間流露出來的寵溺與笑意,將仙子捉弄的心思全數暴露了。
"嘻嘻,孩兒可不能傻了,不然以后可體會不到娘親的愛護了。"
我吃吃笑道,將額頭上的玉手捉下,輕輕扣住柔若無骨的五指。
"誰說的?霄兒便是真傻了,娘也愛護你一輩子。"
仙子也任由愛子輕薄玉手,口中寵溺言語看不見、摸不著,卻比蜜飴還教我受用。
言中深情我豈能不察:
"清凝。"
"柳郎。"
愛語相應,四目相對,心有靈犀,一切盡在不言中。
母子二人雙手相扣,信馬由韁,沿官道緩行,這般自在簡直無可比擬。
乾坤雖大,我卻只愿停留于娘親所在之處。
行過三刻,便能遙望一座邊城了,城關守河而鎮,百姓出入而忙。
常言道,望山跑死馬,因此楚陽縣城雖已在眼中,卻不是頃刻能至,一些官道上來往人車也不再稀疏。
"娘親……"娘親的柔荑宛若清涼雪玉,自是怎生把玩也不夠的,但眼見有暴露母子二人非禮之虞,我卻有些熬不住了,焦急地向娘親遞去一個眼神。
"不怕,還遠呢。"
反倒是娘親更有定力,玉手微微一緊,將我的踟躕盡數驅散,母子依舊如情侶般牽手而行。
娘親的這份情意讓我心頭狂跳,也咬著牙,繼續大逆不道地握著仙子玉手,并馬前行,仿佛要借此機會將母子二人,冒天下之大不韙的相戀公之于眾!
三十步,我已能清晰看見直奔縣城官道上的往來行人之面目。
再三十步,馬車的蹄踏輪轉也盡在眼中。
再三十步,人聲幾已可聞!
我甚至懷疑些許行人在顧盼之間,已發現了我與娘親緊扣的雙手!
既至于此,我再無法堅持,心中輕嘆一聲,松開了仙子那被我焐熱了的玉手:
"娘親,我們離楚陽已經很近了,還是小心為上吧。"
仙子面上全無異色,只是微笑頷首:
"便依霄兒。"
若受世人譏言謗語的只有我一人,我定然迎難而上;可一想到他們會對娘親出言不遜,我卻便不能肆意妄為。
情愿克制自己也不能讓娘親受委屈。
"其實也不必如此謹慎,霄兒乃習武之人,耳聰目明是常人數倍,或許你瞧得見他們的一舉一動,他們其實對我們一無所察。"
娘親輕勒馬韁,似是刻意放緩了行程,帶上面紗,與我并行,一黑一白兩匹駿馬漸漸接近楚陽縣城。
聞得此言,才知是自己關心則亂,有些"以己度人"了,不過也并無悔意:
"娘親,畢竟小心駛得萬年船,孩兒可不想讓您被人亂嚼舌根。"
"霄兒有這番心思,倒教娘欣慰。"
仙子與我相視,寵溺一笑。
"霄兒遇事還是有決斷的,雖說私下里貪戀溫柔鄉、易動鴛鴦火,但終歸無傷大雅。"
仙子的夸獎讓我面上發熱:
"娘親別逗孩兒了,馬上就到城門口了,萬一又出丑了可不好收拾。"
"成,娘聽霄兒的。"
說話間,人聲已漸沸,周圍來往呼喝之人不在少數,城門口寬敞大道上,有守著柴薪時蔬的衣粗履草的農夫,有招呼著生意的腳力挑夫,有討價還價的商賈……
人間煙火、世上塵俗盡在此處。
我不覺嘈雜吵鬧,倒覺得分外真實可親。
距城門不到百步,已不宜駕馬,唯恐馬兒受驚縱奔,于是我們改為牽著馬入城。
再近一些,放眼望去,只見城門兩側雖有兵丁,但出入無阻,一側更有幾個好事者聚集在城墻下,討論著告示的內容。
已至如此距離,無論告示還是閑言我都可盡收。
只見告示欄上張貼的多是緝捕逃犯的圖文,不過有兩份倒格外引人注意,其一寫的是:我郡東離衛嘉首營于六月二十一打破黑云騰龍寨賊匪。
凡從匪二百三十一人皆已受縛,擒獲劉黑子等一干匪首,擬于七月初四斬首示眾,以還百姓安寧,此后本縣靖平匪患、道路平靜,再不必憂。
落款時間為德臻二十五年六月二十六日,加蓋知縣大印,張貼于最顯眼之處。
我眉頭微蹙,轉頭向仙子望去,還未開口,娘親便已先答:
"娘也瞧見了,那虞龍野等果然行動迅速,若非我們插手,恐怕已成天衣無縫之案。"
趙家別苑中,呂莫槐在殘殺那吳老六時便說過要將黑云寨連根拔起,此時一見雖不意外,但聽那些人議論之言,顯然還被蒙在鼓里:
"劉黑子真被大老爺抓了?以后能走黑云山腳下過了?"
"大老爺貼的告示還能有假?我前天從黑云山過的時候上去瞧過了,那寨子啊燒得燒了,拆的拆了……"
"誒誒,我剛來,幾位誰知道是哪位軍爺帶人把劉黑子抓著的?"
"嗨,你還不知道呢,都傳開了,是呂千總帶的人,從黑云寨后面的斷崖打了上去……"
"不會吧?那斷崖可有數十丈高,還全是石頭,他們怎么上去的?"
"你說的沒錯,要不怎么黑云寨這么難剿呢?但呂千總更厲害,聽說是從天而降……"
"……"他們交頭接耳,說得神乎其神,我一時心中紛亂,也不知是何滋味。
"霄兒不必多想,他們不知內情,有此議論也在意料之中。"
娘親似是看出我心緒復雜,出言開解。
"畢竟匪患與他們更為切身相關。"
"娘親說得是。"我輕輕應了一句。
"若楊老先生所言不虛,他們的末日已近在眼前了……"
"不錯,這其中也有霄兒的一份功勞。"仙子的話終于讓我振作幾分,轉而提及了另一份告示:
"娘親,那一份是不是抓捕我們倆的?"
"不錯。"
告示上的文句倒不甚在意,只是那兩副丹青倒十分"傳神"。
那上頭所畫的一男一女,男的容貌平平,女的半面覆紗,眉眼更是離奇,任誰瞧了也不能把此二人與我們母子想到一處。
"孩兒倒還罷了,怎么把娘親畫成這副樣子了?"
娘親天仙化人,竟在他們筆下變得貌不驚人,雖說母子二人安全許多,但我卻有些許氣憤。
"虞龍野自然防著我們從中作梗,但并不想與我們正面沖突、貽誤軍機,將我們形貌混淆一二也不足為奇。"
娘親似是早有預料,語中波瀾不驚。
"他只須等到黑云賊匪伏誅便萬事大吉,自然沒必要費心費力索拿——再說他便是傾盡全力也未必捉拿得到我等。"
"娘親所言甚是。"
我想明白了其中關鍵,也不再深究:
"娘親,我們先回拂香苑吧,早些休息也好。"
借著楊玄感備好的信物,我與娘親進了內城,七拐八拐,便又重到拂香苑前。
苑門半開,墻不高,瓦不新,卻是我出谷以來最常居住之處,不免泛起一陣感慨,只是淡淡拂去,便將奔馳了半日的黑拘栓于苑外,與娘親一齊推門而入。
此時天色未暮,庭中明堂,卻照不出人影,上回迎送我們的老嫗也未曾見到。
"娘親,沒人?"我左右打量了一會兒,實在未見人影、未聞人聲,便開口問道。
"有,那老嬤嬤在北房禮佛念經呢?"
"要不要告知她一聲?"
"不必,稍后娘會傳音入密,她自然知曉。"
娘親不置可否,微微一笑。
"此時還有些天色,霄兒不若將行李放了,略松筋骨,用食沐浴后,便早些歇息。"
娘親語氣如常,卻將句尾的"早些"二字咬的重了些,這番苦心我瞬間便參透了。
仙子這是教我早入廂房,待晚些時候避開耳目,去娘親的香閨同床共枕!
雖然不能真個銷魂,甚至連稍稍親熱也許再三謹慎,但能與曠世絕代的仙子大被同眠,便是什么都不做也教人期待滿足!
我心頭突突一跳,口干舌燥地應了一聲是,瞧著娘親蓮步輕移、悠然清雅地自入了東廂,正欲邁步跟上,卻一陣猶豫。
雖說我已一子欺母、入主東廂了近二旬,但畢竟是不可對外人言之事,還遠不能堂而皇之地與娘親同寢同居。
要說我們母子為外人所知的親近程度,當數真虛觀后,我主動開口要住到娘親隔壁廂房。
因此,繼續如此母子相鄰而居本無不可,但一想到夜幕降臨之后我們母子所行之事,當真讓人期待滿懷而又追惴惴不安。
眼見娘親已然入了廂房,我一時也無法可解,一咬牙,心一橫,卻是往西廂去了。
原因無他,若要為了替夜間香艷之事遮掩,平素里自然是越不親近越不易引人懷疑。
享一時之樂而失長久之歡,這點取舍我還不用過分糾結。
主意已定,我將行李放好,略作收揀調息后,便提著含章劍在院中尋了一處陰涼之地,開始練我那半路出家的基礎劍招了。
雖說與娘親共效于飛銷魂無比,但我每日勤練的功夫卻不曾落下,一則是我不愿沉溺溫柔鄉而讓娘親失望,二則么……
我也實在沒有日日笙歌的本錢。
只有昨日因元陽俱損,莫說日常練武了,連下床都唉聲嘆氣、腰酸腿軟,才荒廢了一日功行——但那乃是娘親極潮之態太過銷魂攝魄……
想到此處,仙子動情時被快美淹沒的媚態與寵溺又浮現腦海,竟覺腹下邪火有死灰復燃之兆。
不行!
一省起妄動欲念的痛楚,我心頭一緊,趕忙"胡思亂想",目光凝視著手中含章。
只見這柄飲過血的劍器形制簡樸,即便經過一場險惡廝殺也是無缺無憾,通體湛湛,鋒銳無匹、閃爍寒光,一看便是工匠千錘百煉之作。
而這劍入手更是重量恰到好處,重一分嫌沉,輕一分則飄,稱手到似如意通心之異,揮舞間更有劈風斬鐵之聲,颯颯如雷音。
觸景生情之下,我忽然想起了娘親曾提到過劍玄宗所掌握的諸柄名劍,其最初的主人皆青史留名之國士,想必皆非凡品。
而我受贈于沈師叔的這一柄十年才成的劍已,是如此威銳不可擋,不知他們手中所握的該是何等利器。
不對不對,劍乃精鐵所造,必受風霜侵蝕,年歲一長,鋒銳便鈍,縱有精心養護保藏,也不能幸免。
劍玄宗人雖以劍名為號,卻未必會以名劍對敵,想必是那些弟子的劍法卓然超群,才能取得一柄古今稱贊的名劍。
好似娘親所言,招式縱多,若不能臨敵制勝,反成束縛與障礙;
推而論之,劍器名聲再盛,若劍主不能持之以克天下敵,也不過是明珠暗投罷了。
說到底,劍乃死物,人為殺主。
劍乃死物,人為殺主?劍乃死物,人為殺主!劍乃死物,人為殺主……
一絲靈光乍現,猶如驚雷劃破了邃黑長夜,我驀然睜開了雙眼,身體恍若無風自動的旌旗。
劍為體驅,體以劍延,不再分什么招式、路數、基礎,這十年來所習之武、所練之功、所悟之理,就似決堤江河般從含章的凜凜劍鋒中傾瀉而出。
手中劍,掌上霜,不分彼此,無分軒輊,一時竟至忘我之境,也不知何時才將心中感悟吃透,不知不覺地停下了動作,但仍閉目回味,仿佛一場令人意猶未盡的盛宴。
"啪啪……"數聲清脆的撫掌之聲響起,我睜開眼卻看到娘親滿臉欣慰與驕傲地頷首:
"好一番頓悟,霄兒方才舉重若輕、瀟灑自如,僅以招式而論,已不輸登堂入室的武林高手了。"
我本想撓頭自謙,但這一番感悟著實做不得假,于是坦然接受:
"嘿嘿,還得多虧娘親教得好。"
"娘親只能為你添磚加瓦,若要高屋建瓴,還要看霄兒個人的緣法與悟性。"
娘親既不居功至偉也不妄自菲薄,滿面寵溺地迎過來,人未至跟前,一雙玉手已是體貼地為我整理好了衣領,隨后輕輕撫上了愛子的兩頰,理順了兩鬢亂發。
"咻——"
我還劍入鞘,閉目享受著娘親無微不至地照顧,嗅著仙子清幽雅淡的體香,只覺一股清涼元炁蕩遍全身,通體積汗與疲敝盡數消逝,頓感精神奕奕。
"孩兒到底是娘親的兒子,總也有些天賦。"
我睜開眼,瞧著娘親近在咫尺的仙顏,恍若天山雪蓮般遺世獨立,卻滿載著對愛子的自豪與驕傲,心頭既激動又滿足,強自按下道。
"不過較之沈師叔與沈大哥,想必不算出類拔萃。"
"他們父子生長于劍道宗門,豈可同日而語?"娘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況且霄兒拿到含章劍才堪堪兩月便能登堂入室,卻又能比他們遜色多少?"
"嘿嘿也是……"我隨聲附和地點了點頭,卻又搖頭。
"但娘親說的也不盡然,孩兒雖然才拿到含章不久,但卻是多虧了十余年的勤學苦練,這才能水到渠成。"
"娘不過給霄兒長點信心罷了,你倒教訓起娘來了。"
仙子輕嗔著瞟了我一眼,捏住愛子的鼻頭搖了幾下。
"娘為何從不教你武功路數,霄兒這下該想通了吧?"
"孩兒已然知道娘親的良苦用心了。"
我連忙點頭如搗蒜,正想環住仙子弱柳扶風的腰肢,卻省起光天化日之下不可輕薄,趕忙收手。
"武藝的根本還在于自身,無論那些招式是何等花哨,自己使不出來便是鏡花水月。"
"正是如此,先要有萬世不移的根基,才能有頂天立地的高樓。"
娘親滿意地頷首。
"霄兒打磨下的基礎,足以駕馭世上任何一種兵器,劍也不例外。"
"還是娘親說得透徹。"
若論對武道的洞悉,我還拍馬難及娘親,只有附和,卻突發奇想:
"娘親,不如趁此機會與孩兒練練手吧?"話音未落,我已連連退后幾步,躍躍欲試地拔劍出鞘。
"也好,試試霄兒的境界。"
仙子微笑頷首,波瀾不驚,一見如此,我也不敢怠慢,深吸一口氣,忽然發力,飛刺了過去。
這一下去勢極快,眨眼間含章的劍尖已遞至娘親面前!
而仙子似乎無動于衷,卻在極限之時微微側身躲過極致的鋒銳,我停住身體,正欲改刺為劈,卻見眼前一片白影連閃。
只覺脈門、肩關與胸口神封穴不分先后地連遭仙子右手輕拂,忽感功體不暢、行炁受阻,剎那間竟似連劍都握不住了。
面前的仙子微微一笑,左手帶袍一挽便將我手中含章奪去,在空中挽了個花后又還劍入鞘,順勢將我攙扶住。
這一連串動作只在瞬息之間,那功體受阻之感來得快去得更快,幾乎在仙子將我攙扶住便已恢復如初了。
我早知不是娘親的對手,但沒想到自己連一招也走不過,雖不至于自暴自棄,卻也只能嘆服而委屈道:
"娘親未免下手太重了……"
"獅子搏兔,亦用全力。
"瞧著愛子欲哭無淚的模樣,仙子似是再次體驗到了弄兒之樂一般。
"霄兒別垮著臉了,已經該吃晚餐了。"
"啊?這么快?"被仙子挽手而行,我才發覺天光竟已染上了明顯的暮色。
"莫非我方才頓悟了許久?"
"霄兒入了忘我之境不知辰光,但這回頓悟花費了少說一兩個時辰是還有的。"
娘親與我相鄰落座于庭中石桌。
"況且,一夕頓悟何其難得,一兩個時辰也算不得什么。"
我正想說些什么,仙子卻湊到我耳邊,聲如淡然,寥寥幾個字卻撩人心弦:
"入夜后,霄兒記得來找娘。"
我頓時覺得眼前的珍饈美味索然無味,只希望后裔復生,速速將這不識趣的太陽趕落山頭!
壞消息:從起點學到了斷章的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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