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永信無法適應上海的生活。最要命的,是上海人家里沒廁所,只有一只馬桶放在墻角,不用時拿蓋兒蓋上,用時,打開蓋子就方便。往往吃喝拉撒都在一間屋子里,弄得人一點食欲都沒有;每天早晨,街口停著糞車,家家戶戶把便桶端去倒掉,接著是用刷子嘩啦嘩啦洗馬桶的聲音,聽了就讓人倒胃口。
初到上海時,世仁還能陪著爹四處走走,沒事時,和爹說說話。日子一長,就和自己的一幫朋友混到了一塊兒,漸漸把爹扔在了一邊。那宗和到了上海,也如魚得水,成天和世仁他們混在一處,不再像在京城時那樣,每天提著好吃的,來陪甄永信說會兒話。現在只有琪友,天天和甄永信在一起。一來是琪友的年歲,比世仁他們都大些,看不慣世仁他們平日里的胡亂作為;二來是甄永信在身邊,讓他總有一種若芒在背的感覺。而甄永信呢,一路上也因為有琪友在身邊,收斂了不少,不敢做出什么輕薄的舉止。這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像兩面對照的鏡子,彼此監督著,各自在心里約束著邪念的沖動。世仁他們就不一樣了,雖說不敢當著甄永信的面兒胡來,根據他們每天回來時的一臉倦頓,甄永信還是能推測出他們背地里,背著他,都干了些什么。兒子大了不由爹,甄永信隱隱感覺到,自己正在失去兒子世仁。雖然現在自己依然天天守著世仁,而世仁,卻正像河岸邊一條斷了纜繩的小船,在他無奈的視野中,漸行漸遠……
偶爾從世仁和同伙的談笑中,甄永信能判斷出他們正在做的,是些什么事情,手段有多殘忍,往往讓他心驚膽顫。有時,他想拿“江相派”的戒規提醒孩子們收斂些,不想每次他的話剛出口,世仁嘴角就露出不屑;或是說些不相干的,把他的話擋回;或是找一個借口,匆匆走開,令甄永信陷入失落無奈之中。想想這些年,為了尋找世仁,他幾乎是毅無反顧,寢食不安。如今找到了兒子,就在兒子身邊,他卻覺得心里依舊寢食不安。慢慢的,他開始想家了,而且這種感受,越來越強烈了,甚至就像當初要找到世仁那么強烈。他惦記著二兒子世德。世德今年二十四了,中學早已畢業,不知現在干些什么;他早已過了成家的年齡,也不知現在結婚了沒有,要是成家了,媳婦是哪里的人,誰家的姑娘,爹不在身邊,婚禮辦得是否體面?世義的腿腳不好,現在不知比原先加重了沒有,世義媳婦怎么樣了,兩口子要是沒有什么毛病,該有孩子吧,不知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玻璃花兒眼妻子的眼疾,比原來更重了吧,頭上的白發,也該比原先多了吧,這一點,看看自己的頭發,就該知道,離開家時,只兩個鬢角有些花白,現而今,差不多是滿頭白發了。
“琪友,想家了嗎?”一天,趁世仁他們不在身邊,甄永信冷丁問了琪友一句。
“想!”琪友幾乎本能地回答。
“好吧,”甄永信懶怏怏地叔嘟囔了一句,“把咱們的東西收拾一下,明天就走。”
聽說父親要走,世仁有些生氣,“爹,你看你,才來這兒幾天,就急著要走?在我這有吃有喝,玩的地方也比家里多得多,也沒人惹著你,哪一點不比家里好?”
甄永信聽了,苦笑了一下,說道,“爹有三個兒子,都是手心手背上的肉。”
世仁聽了,不再說什么,停了會,又望著琪友說,“琪友大哥干嘛也走?大上海難道比不上哈爾濱?留下來,跟我們一塊干吧。”
不待琪友答話,甄永信搶過話來說道,“你琪友哥都二十六了,早該成家了。這些年陪我四處找你,耽擱了多少年?”
“咳,”世仁嘆了一聲,“結啥婚呀,我手里有這么多姑娘,琪友哥隨便挑一個先玩著唄。”
甄永信聽了,臉皮脹得說不出話,只拿冷眼盯著世仁,像突然不認識了自己這個兒子。世仁立馬明白,自己說話冒失,觸犯了父親,趕緊低下頭,不再言語。
“世仁啊,”停了一會兒,甄永信走過去,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說道,“臨走了,爹送你一句話,你記著,保管有用:凡事都有一個道,順道者昌,逆道者亡;背道而行,不能長久啊。”頓了頓,又說,“天賜人間三百六十行,行行都給規定了個‘道’,你們‘江相派’的山規,我想也不該只是為了應景而立,你還是記著吧。爹這次離家尋你,就是因為你一小任性無束,行動自由慣了,自恃聰明,卻不懂得聰明反被聰明誤的道理,讓爹放心不下啊。”
“行了,爹,我以后改了就是了。”世仁低著頭應付道。
“去山中之賊易,去心中之賊難。只怕你積習已久,難以自克,爹這次來,本打算帶你回家,留在身邊束縛著你,父子相守度日,你卻執意不肯。兒子大了不由爹,也只能指望你好自為之。”
當日,甄永信帶著琪友上了路,臨上船時,世仁要給他些盤纏,甄永信堅辭不要,只勸兒子小心行事,別讓他在家中掛念。世仁點頭稱是。甄永信猜想兒子雖嘴上答應,實際上未必能做到,眼下父子一別,又不知何時再見,心頭一陣發酸,哽咽著說了一句,“爹只求你做一件事,你能向爹發誓,保證做到嗎?”
“什么事?爹說吧,我保證做到。”世仁說。
“自今往后,每到月底,你都給爹寫一封信來,讓爹知道你的行蹤。”說到這里,停下話來,平了平心氣,接著又說,“爹老了,怕再也不能千里尋你來了,說不準哪一天,一個掉頭,就去了另一世界。爹只巴望著,在還有一口氣時,能知道你的行蹤,就知足了。爹也知道,你書底兒不厚,不要你多寫,只幾個字就行,成嗎?”
“爹放心吧,”世仁眼圈也有些發紅,咬了下嘴唇,輕輕點了點頭,說,“我每月二十八號,保準給你寫信。”
甄永信帶著琪友,乘江輪,取道漢口,改乘火車到了北平。在北平,把銀行里的存款取出,兌成金條,縫進圍腰,系在腰間,不做停留,乘上火車,往關外去了。車到奉天,琪友繼續北上。甄永信換乘南下的火車,往金寧府去了。
車到金寧府,天剛蒙蒙亮。下了火車,租了輛進城的馬車,往城中去了。到了家門口,大門緊閉。給車夫付了車錢,甄永信下了車,走上臺階,敲了幾下門。過了一會兒,街門開了。是兒媳婦,探頭見是公爹,著實吃了一驚,“哎呀,爹回來了!”說著,接下公爹肩上的包裹,抻著脖子沖屋里喊道,“世義!快來看,誰來了?爹回家了!”
一會兒功夫,就見世義裂著懷,一瘸一拐地從后院跑來,接過妻子手里的包裹,咧著嘴問,“爹這是從哪兒回來的?找到世仁了嗎?”
“從上海,”甄永信說,“找到了。”
“世仁怎么樣了?他不回來嗎?”世義媳婦搶著問。
“他在那邊挺好的,不打算回來了。”
“我說嘛,”世義媳婦聽了,得意地說,“老兄弟就是有出息,一小就能看出。”說完,轉身先往家里跑,邊跑邊說,“我回家把恒榮他叫醒,叫他們過來給爺爺磕頭。”
甄永信聽了,心里一陣驚喜,問世義,“怎么,有孩子啦?”
“有了。”世義羞答答地應道。
“幾個?丫頭還是小子?”
“老大是小子,照你在家時給起好的名字,叫恒榮,老二是丫頭,叫恒華,老三是小子,叫恒富,”
甄永信聽了,心里一樂,忘乎所以,徑直闖進兒媳婦屋里,見兒媳婦已叫醒了恒榮、恒華,正在給老三恒富穿衣服。恒富這時正似睡似醒,打了個哈欠,褲子剛穿了一條腿,一泡尿就滋到了被子上。甄永信看了高興,一把將恒富抱在懷里,拿胡茬去輕蹭恒富嬌嫩的臉蛋。恒富一邊拿手推開甄永信的嘴巴,一邊把剩下的尿,撒到甄永信懷里,把甄永信樂得大笑不止。
兒媳婦則讓已經醒來的恒榮、恒華下地給爺爺磕頭。兩個小家伙怯生生地望著眼前陌生的老頭兒,直往母親身后藏,急得兒媳婦忙從身后拖出孩子,威嚇說要揍他們的屁股。
“別打,別打,”甄永信放下恒富,一手一個,又抱起恒榮、恒華,勸說道,“孩子才多大?懂什么,自己家人,磕什么頭?”
一番熱鬧之后,甄永信覺得身邊似乎少了些什么,順口問了世義一句,“你媽呢?”
世義見問,垂下頭去。甄永信隱隱感到一些不妙,放下孩子,又問,“你媽怎么啦?”
世義見躲不過,抬頭看了看父親,低聲說,“我媽走了。”
“走了?多暫?”甄永信驚得心口窩一陣發涼。
“去年冬天。”世義說,
“什么病?”
“大夫說是癆病。
甄永信這會兒渾身發冷,轉身出了兒子的屋里,回到妻子的炕前。果然,自己和妻子從前住的房間,此時充斥著涼氣,空氣中彌漫著塵埃氣味,天棚上蕩著粘滿灰塵的蛛網。從前這里可不是這樣,這間屋子,是一家人的活動中心,無論是吃飯,喝茶,嘮嗑閑談,還是父親教子,妻子訓夫,全是在這間屋里進行的。在這間屋子里,一年四季火炕都燒得熱乎乎的,即便是炎熱的夏季,坐在炕上,也是熱騰騰的。誰能料到,才幾年的功夫,就物在人去,恍如隔世。想想妻子嫁到甄家,辛勤持家,訓夫教子,雖對丈夫干過不少刻毒的損事,可畢竟是一心一意為了這個家,如今只因自己在外奔波,連妻子走時,自己都不能呆在身邊送她一程。這樣想著,一陣悲涼襲來,不禁潸然淚下。哭過之后,問世義,“世德怎么還不起來?”
世義見問,又把頭低下。甄永信見了,來不及多想,問道,“世德怎么了”
“爹一路辛苦,也累了,先休息吧。家里的事,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以后,等我慢慢再跟你說吧。”世義心神不寧地勸說父親,倉皇的神情,反而暴露內心的不安,越發讓父親無法心情平靜。
“不,現在就說。”甄永信坐到炕上,盯著世義問,“你現在就告訴我,世德到底怎么啦?”
世義為難了一會兒,見今天不說出真相,肯定是不行了,頓了頓,說道,“世德現在,呆在日本人的大獄里,在旅順。”
“什么?”甄永信騰地站了起來,問世義,“到底是怎么回事?”
“咳,說起來,事兒太亂。”世義思忖了片刻,說,“爹離家以后,那年冬天,世德就畢業了。當時的工作又不好找,出力的活兒,世德又不樂意干,就這么,只好在家呆著,成天和一幫朋友在街上胡混,我好言勸他,他也只當耳旁風;我媽擔心他將來會走上我爺爺的老道兒,就張羅著給他說親,指望成家后,讓媳婦拴住他,能走上正道兒。不想世德的親事這么難,知根知底的人家,一聽說是他,都直搖頭;不知根底的人家,世德又搖頭。你也不回家,我媽大概也覺出自己身子不大好了,怕將來一旦家里沒了老人,我兄弟倆會分扯不清。有一天,就把我和世德找到一塊兒,把家里的東西分派了一下:鄉下一千多畝田產,分給了世德,這幢老宅,分給了我。當時說,世德沒娶親前,先住這兒,等將來娶了親,再自己分門立戶。這樣,我媽主持著,找來盛世飛和幾個鄰居,把分家的契約寫下了。就在這當口,我才從世德的朋友嘴里聽說,世德正和一個日本姑娘好上了。那個日本姑娘,叫東瀛莫須子,一家人是隨日本開拓團來到中國的,在城東于家洼亂葬崗邊上開荒種地。后來就出事了。”
“出什么事啦?”甄永信問。
“那日本姑娘水性,和世德交往時,又和一個日本人好上了。那個日本人知道了,就找了兩個同伴,教訓了世德。世德吃了虧,咽不下這口氣,找來一幫朋友,收拾了那三個日本人,結果就把一個日本人打殘廢了。現在金寧府是什么地界?是大日本關東州管轄的。打殘了日本人,還有你的好?世德和那幫朋友,都給捉了進去。一些人扛不住日本人的刑罰,就招供說,是受世德的指使,才做了這些事。單就這一碼事還好,不至于判得這么重,那幫人還招供說,世德還指使他們設局,欺騙了那個日本姑娘……”
“怎么欺騙的?”甄永信問。
“起初,那個日本姑娘并沒看上世德,因為世德是中國人。世德找了她多次,都讓她拒絕了,世德就動了歪心思,讓幾個朋友埋伏在那姑娘每日放學回家必經路邊的苞米地里,見那姑娘走過來,就從苞米地躥出,裝著要對姑娘做不軌的事,這時,恰好世德從這里路過,路見不平,英雄救美,一頓拳腳,把那群無賴打走。那日本姑娘心存感激,才答應和世德好上了。結果,東窗事發,數罪并罰,原本要判死罪的,是我把世德名下的田產全賣了,多方疏通,最后才改判了二十年。”
“二十年?”甄永信驚問道。
世義一臉無奈,望著父親說,“有什么辦法?現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刀把子攥在他們手里。”
亂箭攢胸,心力憔悴,甄永信支撐不過,癱躺到炕上,一連數日,湯水不下。一家人吃驚不小。世義坐在炕梢,想出種種好聽的話,勸解父親;兒媳婦乖巧懂事,殷勤得不得了,一聲一聲“爹”叫著,一日數次,熱湯端茶的,不時催促世義去請大夫。甄永信明白自己的病根兒在哪兒,一聽說世義要去問醫求藥,便厲聲止住,“爹有什么病?你就大驚小怪的沉不住氣。爹這會兒,就這兒堵得慌,過幾天就好了。你把那些大夫找來,不但看不好爹的病,白白讓他們看了爹的笑話。”甄永信指著自己的心口窩兒說。
“可你老這么躺著,不吃不喝,總不是個事啊,這個家,現在還靠您撐著呢。”兒媳婦說。
甄永信聽兒媳婦說話中聽,心里舒暢了些,緩了口氣兒,說,“我是一路上走得太急,有些累了,躺幾天,就好了。”
兒媳婦果然有手段,一連幾天,把孩子們攆到爺爺的屋里。小家伙們起初還怕生,裝得斯文,過了兩天,就和爺爺熟悉了,甄永信躺在炕上,看見孩子們,心里就高興,見孩子們作鬧,也不生氣,反倒喜歡。兒媳婦就讓孩子們抓起糖果,往爺爺嘴里塞。只幾天功夫,甄永信心里就感覺松快多了,開始起床吃飯了;又過了些天,能下炕走動了。甄家大院,又有了往日的快樂。只是世德的事,是一塊心病,叫他無法長時間高興。
一天晚飯后,甄永信說要上街走走,便一個人出了門。世義畢竟年輕,為人處事,還顯青澀,諒他在世德的事上,已經盡了力,眼下再和他商量,怕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他打算去找盛世飛。盛世飛在訟場摸爬滾打了一輩子,什么樣的案子沒經過?一個地地道道的老訟棍,如今擠身官場,更是左右逢源,黑白兩道亨通,找他問問,興許會有些好辦法。
“我的天,不是做夢吧。”見到甄永信時,盛世飛大張嘴巴,表情明顯夸張,“多暫回來的?”
“快二十天了。”甄永信說。
“你看,世義這孩子,嘴太緊,都這些天了,也不見他說一聲。”停了停,又問,“怎么樣,小兒子找到了嗎?”
“找到了,”甄永信說,“在上海,現在挺好的。”
“好!好!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盛世飛猜出甄永信的來意,卻不愿提起這件尷尬的事,總是找話擋著甄永信,不讓他提世德的事,看看見面的客套話已說得差不多了,就抻著脖子向里屋喊道,“孩子他媽,你到廚房去一下,叫廚師弄幾個好菜,我要和甄兄喝幾盅,我和甄兄幾年沒在一起喝過了,今天我們哥倆兒好好喝喝。”
盛世飛妻子聽見喊聲,來到堂屋,和甄永信客套了幾句,下廚房去了。
“別地,”甄永信起身攔著說,“我是吃過飯才來的,世飛兄要是想喝,改天我請你到外面去喝。”
“不費事,我才雇的廚子,手藝真的不差。”盛世飛展樣地說。
甄永信聽出,盛世飛這是借機向他炫耀,便借著話頭說,“回來后,我聽說世飛兄這些年財運亨通,今日一見,果然不差,現今都雇上廚師了,真可謂鳥槍換炮,錦上添花,令人羨慕。”
盛世飛聽了,心里得勁兒,嘴上卻客氣道,“甄兄笑話我了不是?小弟哪里敢跟你比,甄兄略施手段,銀子就翻著筋斗往家里滾,哪像我,當個公差,掙著受氣上火的小錢兒。”
甄永信有心思,無意和盛世飛扯著沒用的閑淡,一當盛世飛停了嘴,就問道,“世飛兄,世義年輕,遇事不知輕重,我到你這兒,就是想從你嘴里掏句見底兒的大實話。看在咱們兄弟多年交情的份上,你告訴我,世德究竟是怎么回事,判了那么重的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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