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門口,幾個人下了車,見大門緊閉,牛仁和歸虎威上前一陣砸門。片刻之后,尉遲道長趕來開門,見到賈南鎮,裝作不認識,沒等他開口,牛仁就粗聲大氣地呦喝,“我家老爺聽說神算在此,特地看相來了!”
尉遲道長不敢招惹,閃身道,“諸位請進。”說完,自己先轉身在前邊引路,到了正殿門口,轉身對兩個跟班說,“二位請留步,室陋屋窄,請二位在此候著。讓大人先進。”說著讓賈南鎮帶兩個扮作公子的人先進了。牛仁哪曾受過這等怠慢,正要發作,見賈南鎮向二人使了個眼色,二人才忍住性子,賈南鎮就帶著兩位扮作公子的進屋。前腳剛跨進門檻,只見號稱玄機子的仙人,手持折扇,一臉肅穆,迎面悠然走出,問道:“要砸牌子的人來了嗎?”
三人聽罷,大吃一驚,張口結舌地相互望了望,賈南鎮兩腿開始發抖。見三人目瞪口呆,沒有應聲,神算又問身邊裝扮成自己徒弟的尉遲道長,“怎么只有三位呀?我昨天夜里算到,今天共有四龍一狗登門拜訪,該是五位呀,莫非我的卦失靈了不成?”
“不錯,是五位,還有兩位下人,讓我給擋在門外了。”尉遲道長小心地回復道。
“唉呀,看你這拙眼凡胎,跟我學習多時,怎么一點長進都沒有啊?連簡單的相格貴賤都看不出呢。我卦中分明是四龍一狗,你看,現在屋里只有二龍一狗,還少二龍嘛。你怎么能說門外的兩位是下人呢,分明是兩位大貴之人嘛,你怎么可以隨便給擋在門外呢?快去請進來!”見玄機子說了,尉遲道長急忙出去,邊賠禮,邊把牛仁和歸虎威二人請進屋里。
那牛仁、歸虎威二人,雖沒戰進屋,可屋里人說話,卻聽得清楚,初時心里害怕,當聽到神算說他二人是大貴之人時,心中不免暗暗得意,見尉遲道長來請,便乖順地進了屋,畢恭畢敬地站到神算面前。
“看見了嗎?”玄機子指著剛進來的二人,對尉遲道長說,“多高貴的相格啊,卻被你當成了下人。”說完,示意來人坐下。玄機子自己輕提道袍,也從客人坐下,神情冷峻地在眾人臉上掃了一遍。只這一眼,便把來人掃了個心尖發冷,不等來人緩過神兒,便拿話來壓他們,“例位光臨,是要看相,還是批八字?”
生怕“二世祖”說走了嘴,賈南鎮搶先接過話茬,“在街上看了街招,知道先生神法無邊,今天特地攜犬子們來,求先生給指點迷津。”
玄機子微瞇雙眼,打量著公子,片刻之后,睜開雙眼,望著賈南鎮道,“二位公子的相格高貴,潤例上寫明,按相索價,你這大公子的相,需五百塊大洋,”玄機子指著著佘心佛說,轉身又指了指申貴,“你這二公子,稍便宜一點,也要四百塊,少一文不行。”
三人聽過,都喊價錢太貴。玄機子不置可否,淡然一笑,對三人說,“你們嫌貴不是?就是你這位跟班的相,也要一千塊呢。”玄機子指著牛仁說,側過身又看了看另一個跟班歸虎威說,“這位跟班的相,也不便宜,至少要八百塊。你想想,光兩位跟班的相,就值這么多錢,當主人的,怎么會付不起潤例呢?”
四個“二世祖”各自嘴里都說玄機子看錯了,心里卻驚嘆他法眼的厲害。趁嚷嚷聲消停下來,玄機子沖著賈南鎮說,“既然他們四人都詐窮,我先給你看個全相吧,你的相不需那么多錢,只十塊大洋就足夠了。”說著便微瞇雙眼,仔細端詳起賈南鎮,不時搖頭嘆氣,看過一會兒,開口挖苦道,“你這當爹的,太不著調,整日里不是教導兒子用功讀書,走人間正道,卻天天天領著兒子們逛窯子,飲花酒……”這句還沒說完,眾人哄笑起來,賈南鎮卻紅著臉,強裝生氣,板著面孔,硬說看相不準。玄機子轉身問“二世祖”們,“例位作證,老朽說錯了嗎?要是有半句差池,例位不光可以砸了老朽的牌子,就是挖眼割舌,老朽也心甘情愿。”
看眾人都停了笑,玄機子接著往下說,果真句句靈驗,直說得賈南鎮兩眼發直,不敢吭聲。“二世祖”們也個個屏氣凝神,直聽到玄機子把賈南鎮的全相說完,佩服得五體投地。裝成二公子的申貴,一當玄機子停下話頭,趕忙擠到牛仁身邊,扯了扯牛仁的衣角,牛人知道申貴有事,二人四目相碰,心領神會,先后出了殿門。
“什么事?”牛仁問。
“哥身上帶錢了嗎?”申貴問。
“帶了。”
“借小弟四百塊先用用,我看這先生不是尋常之人,想讓他算算。”
牛仁聽了,從兜里摸出四百塊大洋,遞給申貴。申貴把整封的大洋揣好,二人又進到里邊。申貴把四百塊大洋奉送到玄機子面前,求看全相。玄機子重新微瞇雙眼,仔細端詳申貴半晌,開口說來,也是句句靈驗,甚至連申貴胸前的一顆朱砂痣,也給清清楚楚地說了出來,“二世祖”們聽得大瞪小眼,不敢說話。說完了申貴,歸虎威也掏出錢來。原本他今天作東,多帶了些錢,現在就把玩樂的事給忘了,把錢遞給了玄機子,結果句句靈驗自不必說,重要的是玄機子給看相的人點化了未來。
牛仁和佘心佛也按捺不住,各自回家取錢,求玄機子看全相。玄機子說得“二世祖”們心服口服,個個滿心歡喜,當下又回到順天樓去了,直吃到天黑才散了席。
賈南鎮雇了輛車回到步云觀,剛一進門,就聞到濃郁的菜肴香味,知道伙食改善了。再看炕桌上,果真擺了一席菜,三個人正在大快朵頤,見他進來,尉遲道長忙起身讓坐,“賈先生也來吃些吧。”
“不了,”賈南鎮說,“我和他們回到順天樓,重新點了菜,吃多了,有些撐著了。”
等幾個人吃了飯,甄永信回到屋里,賈南鎮也跟著過來。甄永信知道,賈南鎮是為錢來的,便從包里取出一千二百塊成封的現大洋給他。賈南鎮嘴上推辭說,“不急,不急,先放哥這兒吧。”手卻伸過來接了。
“這是一千二百塊。我給了道長二百,咱倆一人一千二,剩余的,交給老叔。人老了,都怕死愛財,這么大歲數了,成天跟咱們一塊兒在江湖上折騰,不容易,讓他手里捏幾個錢兒,心里也好受些。”甄永信說。
“這樣,哥就虧了,等于是我拿了大頭。”賈南鎮為難起來。
“什么大頭小頭的,都是咱兄弟的,你也知道,哥不缺錢,哥這次出來,就是為著尋找世仁,賺多賺少,都不在心上。叫我擔心的是,你生性大手大腳慣了,又貪酒好色,守不住財。現在可比不得從前了,從前孤身在外,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現今卻是帶著老爺子走江湖,成天漂泊,終不是長久之計,總要攢下錢來,置辦些產業,落戶安家,才是正道。做了這一局,那幾個‘二世祖’也算見了底兒,從明兒個起,找個由頭,和他們疏遠了吧,免得久密一疏,讓他們看出破綻,會惹出大麻煩。重新回北市場擺攤兒吧,一來可以日日有些進項,應付日常開銷,二來畢竟北市場那兒亂人多,也好幫我尋找世仁。這里的牌匾和街招,也要撤下,明天我就回火車站去。”
“這生意才剛開了頭,就不做了,太可惜。”賈南鎮說。
“咳,找不到世仁,哥寢食不寧,成天關在這里等客上門,驢年馬月才能找到世仁?”
“那我干脆把旅店的客房給辭了,搬回來住,也可省去住店的開銷。”
“別介,你先慢慢和‘二世祖’們疏遠開來,等徹底斷了交往,再搬回來不遲,這樣冷丁搬回來,會讓他們生疑心的。”
二人又閑扯了一會兒,賈南鎮回父親的房間。聽甄永信說二人合伙做生意賺了錢,又分給他一些,老頭心里得意,躺在炕上,把大洋放進被窩,用身子焐熱,一枚一枚地拿手把玩起來,不時拿拇指和食指對掐著銀幣,沖銀幣的邊緣使勁吹一口氣,再放到耳邊聽銀幣發出錚錚的聲音,心里十分享受。畢竟,這些錢,是老頭兒一生中看到的最多的錢。見兒子推門進來,老頭倏地把錢放進被窩,像樹葉上振落下的小蟲子,躺在被窩,寧然不動。賈南鎮知道父親沒睡,涎著臉皮,走到父親頭上,問,“今晚的飯,爹吃得可香?”
“還中。”老頭睜開眼,板著臉說,“你得像你甄哥學著呢,那人穩沉,辦事有根兒,仁義……”正要說出甄永信下午分給他大洋的事兒,擔心兒子知道了,會變著法兒從他手里一枚一枚地摳走,便嘎然打住,不再言語,閉上眼睛裝睡。
賈南鎮胡亂在父親炕上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出了門,回旅店收拾了行裝,挎上褡褳,往北市場去了。走在半路,忽然想起,昨天和“二世祖”們約好了,今天要在裕隆興擺局兒,不去言語一聲,就缺了席,不夠禮貌。便又半路折回,往裕隆興去了。到了裕隆興,時間還早,按往常的經驗,“二世祖”們通常都是天傍晌才到齊。要是等他們到齊了再說,必是不能脫身,一天的生意又耽誤了。這樣一想,便和柜上的交代了一下,轉身離去了。
沒有“二世祖”們攪局兒,北市場的卦攤兒又恢復了正常。一天下來,幾枚銅板賺到兜里。現今賈南鎮雖不十分在意這幾枚銅板,倒也覺得充實有趣,總比日日宴宴,長醉不醒好多了。老話說,騎馬瞌,坐轎乏,一點不假,整天泡在酒杯里,真的不是人受的。
太陽將要落山。天色不早,賈南鎮打算收攤。看見遠處一輛人力車正在向他跑來,車到攤前,一個醉漢從車上下搖晃著下來,仔細看時,是歸虎威,頭都喝耷拉了,腳底像踩著彈簧,一步三顫,指著賈南鎮直嚷道,“你這先生太不講究,說好的今天有局兒,你又跑到這里,蹲個街頭,有什么出息?”
“一連多日,叨擾兄弟們了,心中多有不安,哪里有這種道理?寸功未進,難道還要一味這樣叨擾下去不成?”賈南鎮起身客套著。卻不料那歸虎威借著酒力,犯起混來,同一句話,在他嘴里無數次地重復著,纏著賈南鎮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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