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日子照常,一切井井有條,多虧玻璃花兒眼持家有方。甄永信到家時,孩子們都上學去了。見到丈夫回來,玻璃花兒眼心里驚喜,臉上卻裝著生氣,嘴里嗔怪著,“瞎鬼,這些年你死哪去啦?也不給家里捎個信兒。”說罷,從丈夫手上接過挺沉的皮箱,扔到春橙上,也不去理會,在丈夫肩上捶了幾下,又在大腿上掐了一把,不住地埋怨,“你不說幾天就回來嗎?可一走就是幾年。”不等丈夫還口,邊埋怨,邊閂上門,把丈夫摁到炕上……
把事兒做畢,夫妻靜躺了一會兒,甄永信問,“孩子們還好嗎?”
“好什么呀,”玻璃花兒眼抱怨,“老大世義倒省心,也知道學習,學業也好,就是那腿腳不得勁兒,我覺得,比原先又厲害了一些;世德簡直就不是個東西,你回來了,得好好管管他,不然,早晚要敗了這個家,見天五馬六混的,交軋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去年冬天,領著一幫狐朋狗友,欺負城西王家少爺,給人打壞了,人家要告官,沒法兒,我托了盛世飛去說情,好說歹說,花了一百兩銀子,才把事兒消停下來;到了年根兒,一群同學的爹媽又找上門兒來討債,都是他平日,變著法兒往人家借了不還的債,總共一百多兩。孩子長大了,我也打不動了,打了他,他也不痛,還沖我嬉皮笑臉的,氣得我時常偷著流眼淚。有時我疑心,這是不是生死輪回,因果報應,讓咱家又出了個他爺爺那樣的人?”
“比他爺強!”甄永信說,“他爺爺這一輩子,從沒坑過外人一文錢,都是糟蹋自己家里的錢……”
“怎么?你還夸他哪?”
“孩子嘛,樹大自然直,大讓了就好了。”
“哼,大了就好了?說得輕巧,大了沒準兒,把家都給敗壞光了。”
“別盡說些晦氣的話,”甄永信止住妻子的牢騷,“行了,等我管管他就是了。”
夫妻又嘮了些別的家常事,多半是玻璃花兒眼說,甄永信聽。直等起身收拾丈夫的行裝時,才發現一堆黃貨,驚得叫了一聲,“我的天,他爹,哪弄的?”
甄永信看了妻子一眼,淡淡地說了句,“做買賣賺的,還有幾件首飾,給你買的,收起來吧。”
妻子不大相信丈夫的說法,只是黃燦燦的金條刺得眼睛發花,說不出話來,就乖乖地把一堆黃貨收了起來。
傍晚,孩子們放學回來,甄永信看見兒子們,心里一陣喜悅,幸福從心底涌起。
幾年光景,孩子們長大了,成了棒小伙兒,就連腿腳不便的世義,在父親眼里,都有顯得那么健壯。只是兄弟二人的性格,還像從前一樣,世義內斂,見了父親,心里高興,嘴上卻不說出,像對待家里來的客人一樣,說了聲,“爹回來了。”就不再言語,抿著嘴唇瞅著爹;倒是老二世德親性,爹長爹短,身前身后纏著,小嘴兒甘甜,問一些江湖闖蕩的事兒,樂得甄永信把妻子訴苦的事都忘光了,手掌擱在世德的頭頂,不住地摩挲。
家中暴富,驚丟了玻璃花兒眼身上的野性,這娘兒們突然變得賢惠得不得了,整日里低眉順眼的,不再敢對丈夫大聲說話,甚至學會了看著丈夫的臉色行事。一日三餐,精制細作;溫酒沏茶,殷勤周到,每晚臨睡前,還會端來熱水給丈夫洗腳,常常丈夫干咳一聲,就能嚇她一跳。
得知甄永信回來,盛世飛備了幾樣禮,到家里拜訪。好友相見,客氣了一番,就開始品茶抽煙,天南海北聊了起來。“兄弟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這一去就是幾年,逍遙自在,叫人艷慕。”
“什么逍遙,江湖闖蕩,也屬無奈,自有一些別人不知的辛酸,哪里比得上老兄你,只憑一口鐵齒銅牙,就能養家糊口。”
“人家升了。”玻璃花兒眼見機插話,“現今已是公人了,當了法院的刑事庭長。”
“噢?原來世飛兄行此大運,可喜可賀,愚兄應當彈冠才是。”轉頭沖著玻璃花兒眼說,“趕快炒幾個好菜,權當我給世飛兄補上慶賀榮升的喜宴。”
玻璃花兒眼得話,乖順地到廚房操辦。
盛世飛聽過,心里展樣兒,嘴上卻客氣,“讓甄兄見笑了,小弟只是混了個差事而已,算什么榮升,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混飯吃,也非易事呀。”
“有什么不易的,警署把偵破的案子移交過來,你只消按照法律條文照章定讞,不就結案了嗎?”
盛世飛苦笑著搖了搖頭,“哪像甄兄說得這般輕巧,那警察署現今是日本人掌管的,獨斷專行,說一不二。遇上重大刑案,只管憑臆度審案,把一干嫌犯抓來,先是一頓刑訊。多數嫌犯挺熬不過,往往屈打成招,等移到法院,屢有翻供的,你若覺得他舉證不實,發回重新偵察,他就說你無端生事,找你尋釁滋事,極不配合,而后再把嫌犯帶回一頓毒打,刑訊逼供,照舊把案子移交過來,同胞受難,實在不忍看他們血肉模糊、身殘肢斷的樣子。如今我這差事,實在是上擠下壓,原告不滿,被告抱怨,受夾板氣的一個爛差事。”
甄永信聽出,這些只不過是盛世飛的牙外話,就附和說,“憑世飛兄在訟場上滾爬多年,些許小事,敢能難住。”
這話聽來順耳,盛世飛心里極舒服,嘴上卻客套,挺著脖子,大放厥詞起來。“聽甄兄的意思,還不信小弟的話,那小弟就不客氣,拿來一個現成的案子,看甄兄有何妙法能了斷此案?”
甄永信聽罷,心里猜出,這大概才是他今天來的目的。只是被盛世飛將了一軍,不便推辭,笑了笑,問,“講來聽聽。”盛世飛來了精神,接上話茬兒,把警署今天移交的一起盜案說了一遍,“二十里堡嚴大臣的莊院上,前些日子丟了八十塊大洋。那嚴大臣也忒小氣,這點小事,硬是不肯放過,偏要弄個水落石出,就把這事報了警。警察把莊上的六個長工捉來,一頓刑訊逼供,一個長工就扛不住了,招供說是他盜的。大概他心里有怨氣,抱怨有人偷了錢,掛扯他陪著受刑,就把另五個人都牽連進去,說他們是共犯,都分了贓。起初另五個人都不認帳,最終受不住嚴刑,都屈招了。案子移到了法院,我一看卷宗,就知道這又是一樁刑訊逼供,嫌犯供述前后矛盾不說,就連作案細節也匪夷所思。審案時詢問嫌犯,他們又都翻供,說自己冤枉。我本想發回到警署重新偵察,又念為了這點小事,把他們發回警署,必定會遭受重刑,真是于心不忍,再者,現在是給日本人做事,老是和他們扭著來,說不準哪天就會給你小鞋穿。可是聽憑卷宗上的那些供詞,胡亂把案子強判了,心里還真有不甘。甄兄你看,這事作難不作難?”
甄永信看破盛世飛耍的小聰明,明明有事來求他,卻不直說,硬是繞了一個大圈子,真是官司場上的老痞子。卻沒把事兒說破,只是笑了笑,思忖片刻,問,“照世飛兄看,這錢該不是他們偷的?”
“那倒不是,根據案發時間判斷,這錢肯定是他們當中的一人偷的,只是叫不準是哪一個。”
“要是這樣的話,我看要破此案不難。”
“倒要請教。”盛世飛聽了,心里透了亮,催著甄永信,“甄兄快教我。”
這工夫,玻璃花兒眼酒菜已辦置停當,把八仙桌搬到炕上,甄永信笑著勸盛世飛脫鞋上炕,自己也把鞋脫了,盤坐在桌邊兒,忙著給盛世飛斟酒夾菜,嘴里安慰說,“不忙,不忙,先喝酒。”
二人就端起酒杯,你推我讓,喝了起來。直吃到入夜時分,覺得把該說的話都說盡了,盛世飛才起身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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