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無燈,摸黑中,大家說了一些軍中亂事,一群人胡亂躺在稻草上睡下了。第二天拂曉,一陣起床號響過,屋里一群人懵懵懂懂地被喊了出去,在庭院里列隊站好。一個長官走到新兵隊列前,鐵著臉,不說話,在新兵隊列前慢四步地踱著,一群新兵不知究竟,惶惑地眼珠子跟著他來回轉動著。那軍官踱了一會兒,猛地把身一轉,陰冷地掃了新兵們一眼,像似誰惹著他了,開口罵道,“娘的,還沒摸槍呢,婊子兒就怕了,要開小差了,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兒?”
列隊的新兵還是一頭霧水,聽不懂他在罵什么。軍官看出大家在發懵,就向門外揮了下手,“給我押上來!”門外就有士兵押來了兩個壯丁上來。大家看時,正是昨天夜里發誓要逃跑的兩個漢子。此時被反剪雙臂捆綁著。顯然是夜里趁人睡熟時逃跑,被人逮住的。兩個漢子被押到軍官面前,不等軍官發話,就跪地求饒。那軍官像個聾子,一迭聲的求饒聲充耳不聞,仍那么來回踱著。列隊的新兵驚悸不安,等著故事的發展。直到軍官踱累了,背對著下跪的漢子站著,吼了一聲,“擅自逃跑,按軍法該如何處置?”
“槍斃!”他身后的幾個挎槍的士兵齊聲回應。
“好!執行!”軍官下了命令。
幾個士兵提槍跑開,在離逃兵兩丈遠的地方站隊,原地向后轉,列成一排,舉槍向逃兵瞄準。動作整齊化一,沒聽見有人下達射擊命令,行刑士兵卻同時扣動了板機。槍聲炸響,地上的兩個漢子血漿迸淺,頹然倒地,每人周圍傾刻流出一攤血。甄永信明顯感到,賈南鎮正在渾身發抖。閃念間,他打消了昨夜和賈南鎮商量的,在最近一段時間尋機逃跑的計劃。
軍官命令把血地上的尸體抬下走,而后軍靴踩在血泊上,從兜里掏出花名冊,一一點了名,宣布了軍訓計劃,就讓勤務兵抱來一堆軍裝。
軍訓的第一課,就是著裝訓練。勤務兵依照隊列順序,監督每個漢子把身上的便裝脫下,扔到一邊,換上軍裝。
甄永信把軍裝穿好,從地上拾起自己的衣服時,勤務兵喊了一聲,“放下!”
甄永信驚得渾身直冒冷汗,來不及多想,拉著賈南鎮,抱著自己的衣服,走到軍官身前,“報告長官,我們有重要情況,要向陳師長報告!”
那軍官吃了一驚,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新兵,翁里翁氣地說,“陳師長太忙,有什么情況,報告給我好啦。我會轉達給陳師長。”
“事關重大,非得見到陳師長才敢講。”
看看這個已近中年的北方漢子挺倔犟,軍官冷眼盯了他一會兒,問了姓名籍貫,又在花名冊上掃了一眼,臉色略顯蹊蹺,“從遼南來的?”
“是的。”
“大老遠跑到這里干嘛?”
“有要事,要找革命黨最高軍政長官。”
聽這北方漢子言之鑿鑿,軍官怕誤了大事,惹得長官心煩,就不敢怠慢,喊過勤務后,把軍訓的事項安排妥當,回頭沖甄永信二人說,“跟我來吧。”三個人就離開了新兵連。
軍官把二人帶到一座院落門前,跟門口站崗的哨兵嘀咕了一句,就讓二人在門外等著,自己獨自進到院里。一會兒功夫,軍官出來,接二人進了院。院內崗哨林立,甄永信揣度,這就該是師部了,心里越發緊張起來。
大院盡頭,是一棟小樓,門口相對站了兩個哨兵。軍官到了門口,立正站好,向里面喊了聲,“報告!”便聽門回了一聲,“進來!”軍官就把甄永信二人帶了進去。
進了正堂,一個中年軍官坐在太師椅上,目光冷峻地打量著來人。此人面色黝黑,方頭大臉,蒜頭鼻子,眼皮微腫,嘴角下撇。見二人進來,也不起身讓座。領他們進來的軍官急趨幾步,上前立正,行過軍禮,轉身指著二人報告說,“師座,就是這二人。”甄永信猜測,此人就是昨晚在新兵連里,聽到新兵們議論的陳師長了。一時慌了手腳,弄不清現在該磕頭跪安呢,還是像剛才的軍官那樣行軍禮,主意還沒有拿定,陳師長就冷冷地開了口。“二位找我,有什么事呀。快快請講,軍中無戲言。”
甄永信穩了穩神兒,把事先編好的話,背書一樣說了出來,“報告師長大人,小人是東北遼南人,家境小康。自打日本人占領遼南,家鄉父老便成了亡國之民。小人心有不甘,卻報國無門,因清庭實在沒有指望了。日前風聞革命黨人在南方反清救國,小人才見到了希望。于是變賣了家產,湊得現銀兩萬兩,直奔廣東來,想為革命盡綿薄之力。”
聽到兩萬兩現銀,陳師長眼中就放出光亮,臉色倏地溫和起來,連聲稱道,“忠義之士,勇氣可嘉。”跟著又問,“兩萬兩銀子,一路上帶著可不容易啊。”
甄永信見時機已到,從賈南鎮懷中取過衣服,撕開衣袖,從中取出銀票,敬獻給陳師長,“請長官查收。”
陳師長接過銀票,看清上面確是兩萬兩,嘴角不再緊繃,松馳下來,又開始了夸獎,“真是國之棟梁啊,我四萬萬五千萬同胞,若能十里有一,像仁兄這樣,革命何患不成功?列強豈敢欺凌于我。人才難得呀。”陳師長沖著身邊的軍官感嘆。
類似的話重復說了幾遍,問甄永信說,“不知二位接下來有何打算?”
“小人散財報國,已是毅無反顧,如今找到革命的隊伍,如承不棄,愿效犬馬之勞。”
“好!”陳師長霍然站起,“革命就需要這樣的人才,陳某人想招納的,就是這樣的仁義之士。我看這樣吧,先委屈仁兄,到軍需處掛個職,任軍需少校副處長,”說著,轉頭問賈南鎮,“這位仁兄是……”
甄永信趕忙說,“是小人的家仆,愿隨小人共赴革命。”
“噢,義士,這樣吧,就讓他做你的副官,仁兄意下如何?”
“多謝大人栽培。”
人事安排妥當,陳師長轉身問旁邊站著的軍官,“你的新兵連訓練得怎么樣啦?”
那軍官立正報告,“一切進展順利!”
“好,要抓緊訓練,革命正亟需人才。”囑咐了一句,又說,“你去把軍需處長李六序找來。”軍官說了聲“是!”轉身出去。一會兒功夫,帶著另一個軍官進屋。這軍官身材偏矮,微胖,生得細皮嫩肉,雙眼皮,頗有女人相,兩目有神,眼珠子轉動極快,像枝頭上機警的小鳥。陳師長見人進來,就開始吩咐,“李處長,這位甄義士,是我安排給你的副手,他新來乍到,不諳軍務,待會兒你帶他去換了軍裝,這段時間,先領他熟悉一下軍需事務。”
李處長立正應了聲“是!”領著甄永信二人下去。幾個人來到軍需庫,打開庫門,按二人的職級、身材,分別配給了兩身合身的軍裝,每人一把德國造二十響駁殼槍,接著又給二人安排了住處,在軍需處為二人添置了辦公桌椅。因為是師長親自吩咐的,李處長不敢怠慢,一切都辦得熨帖。看看事情已安頓好了,李處長就親自給二人沏了茶,坐下和二人閑談。這時,甄永信才發現,李處長雖面善,卻不會笑;說話聲音不高,卻讓人感覺是發自肺腑的交心話,這讓甄永信想到了賈南鎮在杭州結識的婊子春江月,便相信此人城府極深,不敢等閑應付。
“像甄兄的職位,一般士兵做得好,沒個十年八載的,是熬不上的。”李處長低聲板著臉說,話里卻隱含著對甄永信的恭維,“足見師座對甄兄的器重。往后,這軍需處一應事務,還需甄兄幫著拿主意,師座那里,少不得甄兄多多美言才行。”
甄永信知道這李處長在探他的口風,笑了笑,說,“處長言過了,剛才師座已交待清楚,再三叮囑我是來給處座打下手的,再說,兄弟素來不識軍務,還需處座多多指教才是,怎么說起見外的話來?兄弟是個直人,往后相處,難免有冒犯之處,處座只管指教,不需客氣。”二人又扯了些閑淡,覺得相互難見底細,便托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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