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行了幾日,船到杭州。
南國麗城,自是與別處不同,街面上樓宇林立,飛閣流丹,空甍戲云,翼檐構連,綿延而不知其盡處;園林比鄰,各顯豐姿,巧致天然;絲竹悠揚,弦歌斷魂;吳語呢噥,鶯聲婉轉;人物斯文而消閑,似若云街天市。
找了一家客棧住下,二人懷揣碎銀,游覽了杭州的名勝古跡,品嘗了浙菜風味,而后消失在花街柳巷。南國佳麗,也與北方的大相徑庭,嬌姿嫵媚,柔情蜜意,絕不類北方妹子,熱烈而潑辣,該喊該叫,一點都不顧忌,鯉魚打挺似的顛鸞倒鳳,叫人時時擔心會跌下馬來;這里的溫柔鄉則不然,如無風的日子里,水面長波漫涌,一給一送,恰到好處,興奮時短促的吸氣聲,也節奏合拍地富有樂感,一切都叫人挑不出毛病。原打算在這里玩耍半個月,然后取道福建,到兩廣轉轉,再經楚地返回。可是賈南鎮的貪情,破壞了旅行的計劃。
事情發生得如此無法預料。先是賈南鎮借口晚上磨牙,怕影響哥哥的睡眠,開始在江南春留宿不歸了,接下來又找出種種理由,一再推遲南下的計劃。一個月后,一天早晨,當他滿面倦怠、行色匆匆地跑回客棧,挺難為情地向甄永信提出借錢時,甄永信才驚訝地發現,好朋友已深深陷入不能自拔的情欲的泥淖中。短短不到一個月,他的變化有多大呀,幾天前剛剛被他從莊稼地里帶出來的、體格健壯、面色黝黑的青年人,現在已變得面色蒼白中透著青灰,日漸消瘦,目光呆滯、像行將腐爛的死魚眼。眼窩深凹,好像剛剛被誰用淡墨涂了個黑圈,污濁而暗淡。甄永信吃了一驚,大聲問道,“你怎么啦?”
“沒怎么,挺好的,只是想借點錢。”
“借錢?”甄永信更是不解主,“你的錢哪?”
“花光了。”賈南鎮有氣無力地說。
“花光了?就這幾天?”
賈南鎮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這時,甄永信才發現,眼前的好友,這時多么像自己的父親臨死前那副樣子啊,心里不免涌起一陣酸楚。看來,好友現在不借外力,根本無法從情欲的泥淖中脫身。
“你的錢,都花在春江月身上了?”
賈南鎮再次肯定地點了點頭,說,“一點也沒糟蹋。”
“你都糟蹋光了,還說沒糟蹋!”甄永信氣得發急,“說說看,她是怎么把你的錢給弄光的?”
甄永信不敢相信,此時好友的眼里滿含淚水,但不是感激,而是難以克制的憤怒,瞪著甄永信說,“哥,你可以不借錢給我,也可以打我罵我,但請你不要侮辱春江月。她是一個好姑娘,是被迫無奈,才身陷青樓,她從沒向我要過一次東西,都是我情愿給她買的。在我心里,她就是仙女,誰說她壞話,我就跟誰急眼!”
甄永信看出,好友眼下正處在魔障狀態,任何好言相勸,只能被他視作惡意的中傷,就不再規勸,緩了緩神兒,問,“那么,你往我借錢,想做什么用?”
“給她贖身。”
“要多少錢?”
“兩千兩。”
“贖身之后怎么辦?”
“娶她。”
“你爹娘會同意嗎?你妻子會答應嗎?”
“先不去管那么多,給她贖了身,再說。”
“她愿意嗎?”
“那有啥不愿意?我出錢救她出火坑,她還能不愿意?”
“她要是把這事當成買賣做,只是想從你身上多弄點銀子,心里并不想跟你走,咋辦?”
“絕對不會!她是個好姑娘,不是那種人。”
“可是,哥要是把兩千兩銀子借給你了,咱們就得去當乞丐,沿街乞討了。”
“哪能呢,哥的本事,我還不知道?一轉眼功夫,銀子就下雨似的落下了。”
“這樣吧,”看看勸說無用,甄永信想先安撫下賈南鎮,說,“這是大事,你先回去,容我想想,再給你個答復。你先回去安撫住她,行不?”
看來今天是拿不到銀子,賈南鎮一臉無奈地走了。
甄永信傖促間收拾好行李,退了客房,雇了乘轎子,往碼頭去了。上午,正好有一條往揚州去的客船,還有空位,和船主商量好了價錢,就匆匆上了船。船主把他領到船艙,安頓好行李。甄永信斜身坐下,還沒來得及仔細看看船艙的格局,馬上就有種上錯了船的感覺,再一想,和好友相交多年,如今一走,必成寇仇。兩人相互門清熟路的,如此交惡,豈是上策?可是,如若不走,賈南鎮要是一味逼貸,堅持不許,也是交惡,何況賈南鎮正處在魔障期,走火入魔,做出蠢事,也是常情。正在首鼠兩端,看船夫已經解開纜繩,甄永信心里一驚,拎起行李,匆匆跑出客艙,和船主說了一句,“我還有一件事沒了結,抱歉了。”就跳上岸去,匆忙回到城里。換了一家客棧,重新住下。他打算在賈南鎮走投無路,被老鴇趕出院子、淪落街頭時,再突然出現,讓他清醒過來,這時再接濟他,領他安全回家了事。
一連多日,甄永信除夜里回客棧睡覺,白日里就在煙花街上逛游。在靠近江南春的幾家院子里,要么尋歡作樂,要么去吃碗閉門羹,坐在客廳和排號的嫖客們神侃。幾天下來,甄永信就成了怡春樓的常客。
怡春樓緊挨著江南春,是杭州花街里的名樓。樓里的姑娘,多是公眾人物,常被杭州城里的頭面人物包養;來這里的嫖客,免不了常常掛號排隊。柜上一般不給嫖客們做閉門羹,而是以茶代羹。茶是上好的明前龍井,往往客人們喝光兩壺茶,還排不上號,猴急的嫖客,只好到別處發泄。在怡春樓排號,沒有點耐心還真不成。甄永信卻以為,這恰是到了好處,既可坐著品茶,和嫖管們交流,又可等著賈南鎮被江南春轟出。
常來怡春樓的客人,有一位吳姓的客人,在這里甚受抬舉,每回來時,從老鴇到跑堂的,極是殷勤奉迎。他通常不需要排號,事前都預定了,進門后就被一幫人簇擁著送到樓上,偶爾排號,也比其他嫖客的待遇要好,除了有茶,另外還有幾盤糖果招待。從迎來送往的吳語中,甄永信隱約聽出,此人在杭州府衙門里恭職,且有些手段。一天午后,甄永信在喝茶時,此人進來。不巧,得排號坐等。老鴇就招呼跑堂的重新沏上新茶,端上糖果。恰好甄永信桌上沒有別人,其他桌上都已滿員,就把貴客引到甄永信對面坐下。此人面色紅黃,營養過剩,脂肪堆積,腦袋明顯臃腫,汗毛孔粗大,粗糙的面孔像柑橘皮,肚部凸起,壓迫肺部,呼吸極為費力。看他把第一杯茶喝盡,沒等跑堂的過來續茶,甄永信起身過來,恭恭敬敬地把茶續上。此人看了一眼甄永信,也沒顯出客氣,只微微沖甄永信頷了頷首。
甄永信趁機開口道,“久仰臺尊,甚為仰慕,只是無緣識荊。今日得以侍坐,真是榮幸之至。”
胖子見甄永信儀表不凡,談吐雅致,料定非平常之人,心里生出一絲敬畏,問,“聽兄臺口音,不似本地人,敢問臺甫?”
“小人姓甄,表字虛慶,遼南旅順人,借道貴處往胡州販絲。”
“哦,旅順可是割讓給倭人啦,”胖子面帶譏笑,“照此說來,兄臺已是洋人了,卻勞大駕屈尊沏茶,真是折小弟的壽了。本應小弟替兄臺大人效勞才是。”說著起身,端起茶壺要倒茶。甄永信忙起身奪過茶壺,面帶難色,干笑一下,說,“兄臺不知我同胞身淪亡國之人,心膽如婪,怎能勞兄臺大人說這等笑話?”
胖子也覺話語唐突,面帶愧色,干笑了一聲,道歉說,“兄臺切勿介意,小弟只是玩笑而已。”停了一下,又問,“兄臺貿易做成沒有?”
“還沒有,”甄永信答道,“正要前往。”
“胡州與杭州相鄰,要是兄臺路遇不如意,請來找吳某,吳某愿效犬馬之勞。”
“豈敢,豈敢,”甄永信客氣道,“有兄臺這句暖言,小弟已是感謝不盡。只是不知臺甫怎么稱呼?”
“小弟姓吳,表字仁智,杭州府府臺大人的管家。有事到府上找我就行。”
“敢情,以后少不了前去叨攏。”
說話間,樓上空出床來,老鴇親自來扶起吳仁智上樓。吳仁智和甄永信拱了拱手,算是告了辭。茶座上又剩下甄永信一人。看看天色還早,便打算再坐會兒,就又給自己續了一杯茶,兩眼望著窗外,觀望街上過往的行人,心里納悶起來。想那好友賈南鎮,何等精明的一個年輕人,如今誤入娼門,愣是執迷不悟,難以自拔,精衛填海般要去填滿那個無底洞窟。想想那春江月,雖有些姿色,也不至于把人迷戀到如此地步。
江南春是他兄弟二人到杭州逛的第一家院子,當時鴇子喚來了一堆雛兒,讓二位挑選。賈南鎮不曉事,搶著點了花魁春江月,氣得甄永信差點兒拂袖而去,幸虧另一個比春江月更豐腴的,拿眼神使勁兒勾他,才消了氣,點了比春江月更豐腴的那個。當時他也看好春江月,是因為春江月在一堆雛兒中,不太張狂,眼中缺少那種勾魂的野勁兒,又不搔首弄姿地擺浪兒,粉脂涂得也不艷,幾乎是淡妝素顏,竟顯出大家閨秀的儀態,略顯一絲古典美女的神韻。誰料這個雛兒竟手段這般老辣,摸光了賈南鎮的銀子不說,還讓賈南鎮如癡如醉,不能抽身,甚至出入成雙地在街上招搖,竟像小夫妻一般。
甄永信通常只在一家院子玩耍一次,就不再來。他第二次見到春江月,是半個月后,賈南鎮邀他一起游西湖。那天賈南鎮把春江月也帶在身邊。春江月還像往常一樣,衣著并不光艷,淡妝輕施,卻也顯幾分嬌色,目光流盼,不像一般婊子那樣充滿了勾引和挑逗,而是脈脈溫情,溫情中略帶些許悒郁。賈南鎮把甄永信介紹給她時,她也沒露出什么矯情的樣子,只是向甄永信福了個萬福,落落大方地和甄永信寒暄了幾句,不過通常一般人用來寒暄的話,從她嘴里吐出來,也像蘸了蜂蜜,讓人聽了,像發自肺腑。她說話的聲音不大,說話時腳也不動,但聽的人明顯能感覺得到,她在靠近自己,而且還能感覺到她溫熱的體溫,眼神既不妖冶,也不呆滯,言語里如果還有沒說清楚的,從她的眼神里,似乎能得到更恰當的補充。那天她頭發略顯蓬松散亂,她就一個勁兒地抱怨說,自己的發髻不夠好,當她第四遍提到這事時,賈南鎮就帶她去了一家珠寶行,買了一只翡翠鑲金發簪。在甄永信看來,這個發簪并不她原先戴在頭上的和田羊旨玉鑲金發簪強多少,但效果卻出奇地好,以后再沒見她頭發松散開。所以當賈南鎮跑來借銀子時,他立刻明白發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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