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上行了幾日,船到金陵。二人登岸,雇了車馬進城去了。在澹園東邊的一家客棧,卸下行裝,訂了客房,安頓下來。這里是金陵的繁華地界,客棧的身后,不遠處,便是夫子廟,緊挨夫子廟,是江南貢院。因科舉廢棄,如今改作他用。夫子廟東,是古代文人情系的秦淮河,河道極窄,河水碧綠,卻因歷代文人歌詠,將它變成一泓名水。河面畫舫如織,摩舷接尾,煮餃子一般往來游動。隔岸相談,如同室閑聊一般方便。來金陵的商賈墨客,都愿附庸風雅,攜妓帶妾,乘船在此一游,體驗古韻風流。緊臨運河東岸,一排飛檐勾連、雕梁畫棟的樓閣,林此櫛比,是煙花一條街,是有錢的男人尋歡的福地。河西是文人苦修功名的圣地,河東是有傷風化的歌樓娼館,被一條碧綠的秦淮河從中劃開,形成金陵一道獨特的風景。河上有橋,是連接東西街區的紐帶,雖有“君子不過橋”的訓誡,但有了橋,終究會有人過的,這或許印證了文娼一家親的歷史潛規則。
甄永信二人一連數日在此逍遙。夜里在岸上娼家砸銀子買歡,白天雇畫舫在河上品茗聽歌,日日醉生夢死。賈南鎮輕狂,偏要效仿名流,把一個叫小桃紅的雛兒帶上船,在船上狹妓取樂,甚至將從揚州帶來的箱子里的銀器帶到船上,擺滿了一桌子,白花花的一片,在江南灼熱的光照下,格外扎眼。年少輕狂,動情處,少不得和小桃紅有些浮浪驚險的舉動。甄永信畢竟深沉老成,看不過眼,卻因是生活小節,不便規勸,過了兩日,就借口暈船,獨自到岸上走走。
一日,二人玩得倦怠,回到客棧歇息。躺在床上,各自講起白天的見聞。賈南鎮極興奮,講了這幾日在畫舫上出盡風頭的得意,說是每條從他船邊劃過的游船上的人,都扭頭看他白花花的茶桌。朱雀門附近一個王姓的寓公,這幾日上趕子和他套近乎,不住打探他是發哪路財的。
“你怎么說的?”甄永信笑了笑,問。
“我說哪路財也不發,只想云游天下。”
“他信嗎?”甄永信又問。二
“當然不信。卻愿跟我扯些閑淡,只是一有機會,就來探我口風。”
甄永信來了精神,問,“你沒探聽探聽他是做什么的?”
“聽說祖上在江南制造局當過差,捐過官,做了幾任知縣,現在賦閑大家。”
“噢?”甄永信從床上坐起身來,賈南鎮也跟著坐起,“明兒個你接著到河上玩,他要是還和你套近乎,你不妨委婉地把自己術士的身份透露給他,看他如何反應,要是趕著咬餌,不妨作他一次。”
“怎么個作法?”賈南鎮問。
“你先讓他咬餌,然后我教你。”當下,甄永信將一些要小心的細節,告訴了賈南鎮,直到深夜,二人才停了說話,各自睡下。
第二天上午,二人吃了早點,甄永信去了夫子廟,賈南鎮約來小桃紅,二人接著到河上租船玩耍。到了船上,賈南鎮將甄永信昨天夜里囑咐的一些話,教給小桃紅。聽說能分得一筆銀子,小桃紅興奮起來,滿口應允下來。此后,二人就以主婢相稱。
大約巳時,一條畫船緩緩劃來,賈南鎮掃過一眼,知道是王鳳樸,卻裝著并不知道他來,一味坐在船頭品茶聽歌。
“慕仙兄好早啊。”船靠過來,王鳳樸站在船頭向賈南鎮作揖寒暄。賈南鎮裝著剛知道他來,隨即起身,拱了拱手,“是王先生啊,你也早,我這剛沏了一壺茶,王先生肯賞臉,過來品嘗一下?”那王鳳樸得了話,像剛剛領了皇帝的旌表,樂得肚臍眼兒差點兒笑出聲來,不顧一大把年紀,媚著臉跨過船舷,到了賈南鎮船上。賈南鎮讓了座兒,二人就在船頭的茶案邊對坐下來。
“快給王先生看茶。”賈南鎮吩咐茶案邊站著的小桃紅。小桃紅聽話,對著王鳳樸福了一福,就過來給王鳳樸斟茶。賈南鎮指了指小桃紅,對王鳳樸說,“這是兄弟的婢妾,在家常受內人的欺侮,兄弟可憐她,便帶出來散散心。山野村婦,沒見過世面,還望王先生不要見笑。”
“慕仙兄說哪里話,看如夫人雍容雅致,一身貴相,即便在大戶人家的女眷中,也屬鳳毛麟角。”說著,色瞇瞇地沖著小桃紅媚笑。這小桃紅原是一身艷妝,濃妝重抹。上船后,聽了賈南鎮的吩咐,臨時躲到船艙里,把妝弄淡了,看上去,恰到好處,頗有幾分良家婦女的韻味。見王鳳樸拿眼盯她,便順勢低下眉眼,一副怕羞的模樣。
望了眼茶案上白晃晃的器具,近處把看得真切,全是純銀制作,做工精美,王鳳樸就沉不住氣,端起茶杯,把玩一會兒,品了一口茶,開始探聽賈南鎮的底細。
“前日,慕仙兄說是從青島來的,不知要到何處公干?”賈南鎮聽干笑了一聲,說,“什么公干,只因內人不賢,常常慪氣,便帶上婢妾出來,到江南名勝處走走,散散心罷了。”
“呀,像慕仙兄這般消費,那得帶多少銀子?”
賈南鎮大笑一聲說,“心中有銀,隨用隨取,哪需攜帶?”話剛出口,便覺失言。賈南鎮望了望小桃紅,臉上浮現一絲悔意,忙又沖著王鳳樸笑了笑,說,“王先生別見笑,剛才只是開句玩笑而已,其實我二人也帶了點銀子,一路省吃儉用,應付一年半載,不在話下。”說完,收了口,不再言語。
王鳳樸幾日觀察,估量二人每日在河上玩耍,一般富室,難以應付,看賈南鎮有了警惕,便不好追問,換了話茬,扯了些閑淡。
“不知慕仙兄打算在這里呆多久?”
賈南鎮笑了笑,“乘興而來,興盡而歸。過些日子再說。”
“接下來要到哪里?”
“說不準,到時再說,也許逆江而上,經楚地到巴蜀一游;也許南下蘇杭,經福建到兩廣;或者沿運河北上,到京津轉轉。”
王鳳樸聽罷,好生羨慕,“照此說來,慕仙兄可真算得上逍遙游了。”
賈南鎮頗為得意,談鋒又健。“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趁身富力強,不隨心所欲享受生活,待垂垂老去,才明白過來,悔之晚矣。”
“真是精彩!”王鳳樸擊掌慨嘆,“真是至理名言,慕仙兄實乃真人,此話說到愚兄的心坎兒上了,不瞞慕仙兄,愚兄也有志于此久矣,叵奈經營無道,囊中羞澀,有追隨慕仙兄之心,又恐有諸多不便。咳,看來此生,只能心懷對慕仙兄的仰慕,老死一隅了。”說完,拿眼瞥了賈南鎮一眼。
賈南鎮裝著沒看見,又興奮起來,“這有何難,先生真有此意,小弟可助一臂之力。”話一出口,又有些后悔,頓了頓,又說,“小弟身上有幾兩銀子,先生只管拿去,貼補路上開銷。”說著,從懷中摸出幾兩銀子,遞給王鳳樸。王鳳樸一臉無奈,推回賈南鎮的銀子,“多謝慕仙兄的美意。要效仿慕仙兄的逍遙,沒個幾千兩銀子,如何成行?算了,愚兄已近耳順之年,縱不能像慕仙兄一樣天下逍遙,能結識慕仙兄這樣的真人,分享慕仙兄逍遙的快樂,也算是一大快事。慕仙兄肯賞光,愚兄愿盡地主之誼,請二位到一江春小敘如何?”
賈南鎮望望小桃紅,客氣了幾句,便和船家結了帳,收起銀器,上岸雇了轎子,趕往一江春。一江春是金陵飯莊里有名頭的上好飯莊,三人要了一間雅座,點了些江南風味菜品,便開始推杯換盞,你勸我飲,直到六七分醉,二人就交起心來。醉意朦朧,賈南鎮到底把持不住自己,把家中祖傳煉金術秘笈的事,透露給王鳳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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