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些日子,小妹妹又攛掇甄永信帶著她出去散心,每次又是妹妹帶路。他們先去了三達商行,妹妹相中了一件貂裘,站在那里挪不動步,哥就出了三百兩銀子。以后的幾天,妹妹又帶他去了幾家珠寶行,回來的時候,妹妹從頭到腳,就都戴滿了東西。跟著又說天津衛街上有錢人,身后有跟班的才算闊,甄永信立馬就去了碼頭,在一群圍過來攬活兒的腳夫里,挑選了兩個看上去叫人放心的年輕腳夫,談好了價兒,就去給他們置辦了一身像樣的衣服,領到澡堂子里泡了兩個時辰,把凍皸的手腳洗涮干凈,換上體面的衣服,充當他的跟班。
高一點的叫大寶,為人耿直,是一個容易上當受騙的主兒;矮一點的叫順子,會察言觀色,往往甄永信使個眼色,他就能猜出主人叫他干啥。每日里,在主人身后跟著晃,甄永信晚上留在六合春,客棧的房間,就成了他倆的宿舍,吃喝不愁,成天也沒個活兒,月底又有一小筆跟當腳夫差不多的薪水,兩個人樂得逍遙。
三月初,妹妹突然提出了個大膽的想法,叫甄永信吃驚不小。“你干脆把我從這里贖出去吧。”妹妹擠了兩滴眼淚,“窯子是個填不滿的窟窿,咱倆成天恩愛著,可鴇子見天還要從咱倆身上刮去幾兩銀子,要是出去了,這銀子就夠咱倆一天的過活還有余;再說在這里呆著,一旦老了,就是一條看不了門的狗,那會兒就不知該到哪兒去喝西北風了。趁現在出去,我還能天天侍候你,我也不求明媒正娶的,只求能跟著你是個正經人,見天熱湯熱水的,好歹也是個家。要是你家大婆不能容我,我就躲得遠遠的,隔三差五的,你能來看我一眼就行。”說到這里,妹妹的眼淚就流成小河了。甄永信心里開始發酸,覺得現在真的離不開妹妹了。他常常拿妹妹和家鄉的玻璃花眼作比,覺著和玻璃花眼比,妹妹簡直就是天仙,而妹妹給她的快活,更是在玻璃花眼那里從沒體驗過的。想想現今有家難回,四海飄零,身邊也確實需要個女人,就一狠心,說,“中!你盤算盤算,贖你出去,得多少銀子?”妹妹停了流淚,唏噓了一陣子,依在哥的懷里,扒拉著手指,說,“當初買我時,才花了二十兩銀子,照我現在的身段長相,在行里比一下,沒有兩千兩銀子,鴇子怕是不肯出手。”
“中,我這就去辦。”甄永信回到客棧,取出銀票,領著大寶、順子到了錢莊,才知道,這一個月的花銷不少,四千兩銀子,僅剩下不足二千兩,即使給妹妹贖了身,往后的日子呢?繁華地界,像一個吃錢的野獸,哪一天睜開眼,不得花錢?正是在這一會兒,甄永信似乎才理解了,為什么祖上留下的那么大的一份家業,愣是讓弱似瘟雞的父親給敗壞光了。幸虧眼下和妹妹倆,還沒沾上父親的另一個毛病——抽大煙,一旦那樣,說不準到了下個月初,就得和妹妹一塊去討飯了。可妹妹肯跟著自己去討飯嗎?妹妹畢竟是個煙花場里的人物。這樣一想,心里打了個冷戰,揣好銀票,打消了贖妹妹的念頭,支開了大寶、順子,轉身又回到了六合春。
只看哥哥一眼,妹妹心里就有了數,臉上倏然生出幾縷哀戚,言語也凄婉起來,“哥哥不想,就算了,”停了停,悵嘆一聲,“咳,就這個命了。”
“哥想,”甄永信有點發急,“哥要不想,就是王八,只是眼下,哥手頭有些緊。”
妹妹也不搭理,眼角只管流淚,又過了一會兒,才說,“要是用別的方式救你,你肯走嗎?”
妹妹眼睛一亮,問,“嘛法?”
“跑!離開天津衛。”
“去哪?”
“四海為家。”
“那得離天津遠一點,要是給鴇子逮著了,我可就毀了。”
“放心吧,她逮不著的。”
小兩口又嘀咕了一會兒,吹燈上床。
第二天一大早,甄永信喊來大寶、順子,說要去北京跑趟生意,叫他倆到碼頭上顧條體面一點的船。碼頭腳夫出身的大寶、順子,只一會兒工夫,就把事兒辦好了。甄永信和船家見了面,談好價錢,交了訂金,選好一個泊位,把船泊好,就領著大寶順子上了岸,找到一家成衣行,買下兩身五品官服,自己先換上一套,另一套包好,讓大寶背著。三個人就開始在大街上逛游。
三人來到城隍廟門口,見一個老乞丐跪在地上,端著一只破碗,哆哆嗦嗦地要向甄永信乞討。甄永信吃了一驚,停下腳步,片刻,又繞著老乞丐轉了一圈,兩眼一刻也沒離開老乞丐,大寶、順子看得發呆,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兒,只見主人撲通跪到老乞丐面前,伸手奪下老乞丐的破碗,扔到一邊兒,兩手攥著老乞丐臟兮兮的黑手,一疊聲叫著:“義父,你可叫我找得好苦啊!”老乞丐驚惶迷惑地望著眼前叫他義父的人,一時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兒。甄永信根本不給他張嘴的機會,一串訴苦的話,就滔滔不絕地說出,“自從我進京趕考,取了功名,就再也沒聽到你的音信,三年前,我補了缺兒,赴濟南任上,順路回家接你和小妹隨我到任上,誰知家中只有小妹獨守空房,小妹說,你是在我離家的那年冬天,為貼補家用,離家乞討去了,就再也沒有回去,我接小妹到任上后,就托人四處打聽你的消息,卻音信杳無。這些年,我一直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不想今天在這里遇見你,可見咱爺兒們緣份未盡啊。”老乞丐聽得兩眼發直,心想這人一定是認錯人了,再看年輕人一身官服,又帶著隨從,想必也是富貴之人,跟了這人,日后也不必饑一頓飽一頓的沿街乞討了。終究是江湖上人,腦子也靈活,就有了將錯就錯的打算,卻又不知如何應付,索性裝起傻來,老眼昏花地不說話,只是嘴里含混不清地咕嚕著,“唔,唔。”甄永信轉身告訴大寶、順子,“這就是我尋找多年的義父。別看我義父不能說話,卻是大善大德之人,對我兄妹,真可謂恩重如山。想當年,我和妹妹幼失怙恃,如果不是義父收養我兄妹二人,本官哪會有今天?”說著,嗓子有些哽咽。聽甄永信一個人的訴說,老乞丐大約明白了個中因緣,索性就裝起啞巴,傻愣愣地看著緊握他手的義子,一言不發。甄永信順了順嗓子,搖晃著老乞丐的手,“義父,咱現在可是今非昔比了,兒現在任濟南鹽政使,正五品,小妹正待字閨中,我這次到天津,正是給小妹置辦嫁妝的。走,跟我到客棧,辦完嫁妝,咱們一同回濟南。”
大寶、順子架著老乞丐,跟在甄永信身后,先到了一家浴池。在那里洗涮了老乞丐亂草一樣的臟發,拭掉眼角風干了的眼屎,搓掉渾身的污垢,找修足工給修剪了手腳,扔掉散發惡臭的乞丐衣衫,換上鮮亮的正五品官服,從浴池出來時,儼然一個賦閑的官員。回到客棧,叫了幾個菜,老乞丐就肆無忌憚地消受起來,吃得過飽,不得不早早睡下。甄永信叮囑大寶、順子二人,好生照看義父,自己就到六合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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