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見腫翻了的嘴唇和嘴唇下牙床上的空洞,幾乎等不及他開口解釋,家里就又掀起了一個不小的高潮,先是孩子們嚇得直叫,跟著是玻璃花兒眼絞盡腦汁最惡毒的潑罵,潑罵時也不忘埋怨自己一時昏了頭,掏出兩枚大洋,讓這個敗家子兒去敗壞,老丈人也不顧體面,罵出了臟話,丈母娘索性不再指桑罵槐,直截了當地抱怨老天爺不長眼,讓女兒嫁了這個荒料秧子。所幸甄永信明顯增強了對家庭暴力的抗擊打能力,在潑罵聲還沒完全消停時,就能躺在炕上,發出某種比較香甜的鼾聲,白天實在跑得太累了。
畢竟身體還年輕,沒過一個禮拜,嘴唇就完全消了腫,兩顆門牙是不能再長出來了,閉嘴時,嘴唇上明顯能看出一個凹處,而張嘴時,那里就有一個黑洞,看上去,人一下子比原來老了許多,可甄永信并不在意,反倒有些高興,因為徐半仙告訴過他,年輕人是不容易端起算命這個飯碗的,嘴上無毛,說話不牢,缺的就是那份兒信任。如今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了許多,正好是外出闖蕩江湖的本錢。這樣,在嘴唇完全消腫的第二天早晨,甄永信重新帶上八卦圖和手搖鈴鐺,把褡褳挎到肩上,臨出門時,沒忘記往褡褳里裝一個烙餅,匆匆忙忙出了城。
記著師傅的話,這次沒敢往東走,而是往人家相對稀少的北邊走去。北邊山路多,胡子也多,心里就比往東方走時稍微驚慌一些。翻過野雞嶺,到了一個村莊,村莊并不大,二十幾戶人家,零零散散地座落在一條溪水的兩邊。甄永信搖了幾下鈴鐺,村子里的狗就叫開了。開始是幾只,聲音也不甚高,慢慢就連成了一片,聲音越發高亢,像老丈人家的人罵他似的,心里就有些窩火,想這畜生也是欺負人的。他想加快步子,趕緊離開這里,免得聽這此狗的潑罵,正這時,一家街門開了,出來一個婦人,五十上下,拿手在眼上打著眼罩,望著他,婦人頭上的門梁上掛著紅布條兒,知道這家新添了丁。
“先生算命哪?”
“批八字兒,擇吉日,看風水,觀面相。”
“不知先生算一卦,多少錢?”
“說得準,憑賞,說得不準,分文不取。”
“請先生給俺孫女兒算一卦吧。”說著,就把算命先生領進屋里。這家是五間瓦房,女主人住東屋,里屋掛著粉色門簾,不時傳出嬰兒的聲音。甄永信知道,那該是新婦的房間。女主人炕里邊兒疊著一鋪一蓋,板板整整的,鋪蓋上只擺了一個繡花枕頭,甄永信斷定這家女主人是個寡婦。女主人說出孫女兒的八字時,甄永信說,“不忙,不忙,我還是先給老姐姐算一卦吧。”
“咳,老目花眼的,命都明擺著的,算啥呀,還得多花錢。”
“不要緊,這一卦算我送給老姐姐的,不要錢。”一番慫恿,女主人就報上了生辰八字,甄永信舉著右手,一袋煙工夫,就掐算完了,“老姐姐的命挺硬啊。你的喜神是金,是劍鋒之金,四柱大運還行,只是五行不太均衡,六歲半起運,十歲那年四柱現偏煞,不利于健康,對嗎?”
女人翻了下眼珠子,想了一會兒,說,“大概是感了一次冒吧,那年冬天。”
“唔,”甄永信接著掐算,“老姐姐該是十六歲那年動和婚。”
“錯了,”女主人糾正,“我是十八歲那年冬月十六出的門子。”
甄永信略微一愣,把這一塊兒重又掐算了一遍,皺了皺眉,搖頭說,“不對,不對,你準是把八字報錯了,你要是十八歲出嫁,你該是戌時出生,可你報的是亥時,你看,乙戌相交,十八歲動婚,而乙亥相交,應是十六歲動婚。”
“也許是吧,那會兒家里孩子多,老人都記不清了。”
甄永信又掐算一會兒,手指就像被燙了一下,輕微哆嗦了一下,又皺了下眉,“老姐姐三十五歲前后,四柱中有七煞出現,不利于夫主,是你命中的大坎兒,不知闖過沒有?”
女主人眼圈就濕了,紅著眼睛搖搖頭,“沒闖過,俺三十八歲那年,那個死鬼就走了。”
“哦,”甄永信接著掐算,“老姐姐晚景還不錯,五十六歲那年夏天,就會轉運,再往后,就可以享福了。”
“先生真是活神仙,全讓你算準了。”
甄永信又讓女主人報出孫女的八字,就坐在炕沿兒掐算起來,又過了兩袋煙工夫,開始解卦了,“你孫女的命和你差不多。”女主人聽過,心就沉了一下,臉也繃緊了,“喜神也是金,不過是劍柄之金,四柱還算平和,只是陰陽不夠均衡,命中缺土,起名時最好選帶土的字兒,六歲起運。”甄永信又掐了一會兒,停了停,又說,“咳,這孩子命硬,前半生都不利于父親,一生有三道坎兒,都險。”
女主人登時慌了神,抓過甄永信的手,“先生,有沒有法兒給解啦?你得幫俺解解。”這時甄永信才相信,剛才自己的話說得太重,女主人說話時,聲都直了,兩手冰涼。
“別忙,別忙,有法兒,有法兒,等我想想。”
甄永信還沒來得及想法兒,門簾兒一挑,就躥出一條漢子,“聽這狗嘴胡吣,媽,你信這騙子干啥。”甄永信幾乎來不及看清這漢子的面孔,就覺得后脖梗被一只大鉗子夾住,抓小雞似的把他擰到門外,推到街上,威脅說,“你敢再來放臊,我敲斷你的狗腿!”
甄永信彎腰拾起地上的八卦圖時,掃了一眼這漢子的背影,虎背熊腰的,脊梁骨里就冒出了一股冷氣,想想一周前的遭遇,兩腿便開始發顫,也沒敢多想,扛著掛八卦圖的桿子,匆匆往回趕。
“當時你不知道她兒子就在里屋?”聽完徒弟的訴說,徐半仙半睜著眼睛,伸出一個手指,指著徒弟問。
“不知道。”
“其實你應當知道。吃咱們這碗飯的,光會察言觀色是不夠的,還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說完,又閉上眼睛,接著教訓,“再者說,解卦時,你出那么大聲干什么?凡神,信則靈。你讓不信的聽見了,不出亂子才怪呢。”
“我看她信了,想大嚇她一嚇,就把嗓門放高了,你不是說,見了女人就往死里嚇嗎?”
“可你卻讓男人聽見了。”徐半仙坐直了身子,訓斥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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