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甄永信是被一輛牛車拉回家的,跟來的還有二驢子和三孬子。說是下午抬一塊比較大的石頭時,石頭還沒離地時,甄永信就“啊”的叫了一聲,隨后就趴到了地上,勞工們只好在附近一個村民家,雇了輛牛車給他送回家。兩個勞工用一副門板把他從牛車上抬進家,放到炕上。病人臉色煞白,濕淋淋的,汗把衣服都濕透了。老丈人一看見牛車上躺著的女婿,就叫苦不迭,丈母娘則不住地抱怨閨女命苦,嫁了個秧子。如果說這時誰還關心病人,那就是玻璃花兒眼妻子。玻璃花眼幾乎等不及勞工把丈夫抬到炕上放好,就發了瘋似的穿過一條條街道,來到濟世堂藥房,找坐堂的大夫出診。
大夫給病人把了把脈,屈著食指在病人的后背輕敲了幾下,就摘掉鼻梁上的玳瑁眼鏡,拿衣角在鏡片上反復擦拭了幾下,重新戴上后,才輕聲輕語地說:“腰間盤損傷。”
“怎么才能治好?”玻璃花兒眼問。
“用藥唄。”
“得多少錢?”老丈人急不可耐地插嘴。大夫把頭仰起,撅著嘴巴,河蛤一樣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重新睜開,伸出叉開的右手,說,“怎么也得五百塊。”
“太貴了!”老丈人張開嘴,還沒來得及發聲,三孬子就把他想說的話喊了出來。“我們工地也有人出過這種事,到三十里堡老韓太太那兒,只花了一塊錢,吃了幾副藥,過了一個月,就好了。”
大夫鄙視了三孬子一眼,收拾起出診箱,說了句,“那就試試吧。”拎著箱子就走了。
揣著三孬子留下的地址,第二天一大早,玻璃花兒眼出城到大車店雇車,車老板把鞭桿戳在腳背上搖晃著,難為情地對她說,“按說呢,到三十里堡這么遠的道兒,有五角錢就足夠了,可是那里山路多,胡子又多,太冒險,怎么也得一塊現大洋。”
“中,中。一塊就一塊!”玻璃花兒眼催促車老板。
老韓太太聽了玻璃花兒眼的敘述,就配了五服藥,收她一塊大錢,教給她服藥的醫囑,臨走又說,“你一個娘兒們家的,拋頭露面的在外面也不容易,這五服藥用了還不看強,你就到你們城北死孩子山上,去尋幾塊男孩兒的天靈蓋兒,記著,最好別超過兩歲的小小子,大了就不靈了,回家焙干后,研成末兒,拿黃灑送下,效力一樣的好。”
頭和藥服下,當晚丈夫就覺得病灶異乎尋常地發熱,四周麻酥酥、脹乎乎的,疼痛也減輕了不少,五和藥服下后,傷處就一點都不疼了。看看女婿的病這么快就見強,岳父岳母也漸漸停了嘮叨。妻子想鞏固療效,可是一想到要從一個個死嬰頭上起下天靈蓋兒,心里就開始發抖,盡管她平日發潑時顯得那么俠肝義膽,一身的強悍。她把心事告訴了父親,父親說,“這有何難?”說完,拎起把鐵锨,就出城了。兩個時辰后,父親的鐵锨里就托滿了血肉模糊、還帶著胎毛的男嬰的天靈蓋兒回來,差點兒沒把玻璃花兒眼嚇死。還是在父親的幫助下,才找來幾塊陶片,把天靈蓋攤開擺好,就送進灶堂里焙干。霎時,家里就彌漫著皮肉的焦糊味。兩個兒子沖了過來,圍著媽媽喊要吃肉,驚悸不安的媽媽不知該怎么應付孩子,不得不怒瞪著玻璃花兒眼呵斥兒子們:“滾!”
果然,一個月后,丈夫就敢下地遛達了,只是腰部還不敢大副屈伸,不得不像稻草人一樣,挺著身子慢慢地在街上逛蕩。
一天晌午,甄永信遛達的路程要比平日里稍遠一點,到了夫子廟。夫子廟是城里最熱鬧的地方。夫子廟東街是一排店鋪,店鋪外的石臺上,散亂地坐著一些算命的瞎子,瞎子們把引路的木棍靠在肩上,拿手摟在懷里,腳前身旁擺著陰陽魚圖,周公解夢告示牌,或者干脆就擺兩個字:算命。瞎子們都操著北方口音,一聽就知道是跑江湖的,甄永信心里就有幾分瞧不起。看看本地人還真有一些愿意花一個銅板,到瞎子跟前打探迷津,就覺著好笑。在一個暫時還沒上客的瞎子跟前,甄永信站了下來,瞎子立時有些警覺,左手摟著引路棍兒,身體往前傾了傾,全白的眼球向上翻著,不停地眨巴著眼皮,腦袋也跟著向左右轉動著,仿佛已看清了來人是誰。
“先生是打卦的,還是批八字兒的?”瞎子問。
“我想知道的是,”甄永信嘴角露出不屑的譏笑,“你自己連道兒都看不見,又怎么能看見別人的過去和將來?”
瞎子立刻咸到不悅,向前傾的身子又收了回去,開口說,“先生此言差矣,天有眼乎?天無眼,天無眼而盡察世間萬象;天有道矣,天道煌煌,大而無形,識之者生,暗之者亡。世間蒼生明目者眾矣,而識天道者幾何?先生不見蕓蕓明目眾生,禍至而不知避,利來而不知趨,睽其目而蹈死地者,何其眾也,其心盲也。至于自視清高,洞明世事之徒,妄逐功名而不知其不可及者,又何嘗少也?其亦睜眼盲者。我雖目中無形,卻能探人心而曉天下,博人一悅而得口食,無大苦無大惱且無大憾,淡泊此生,亦不乏逍遙,與睜眼盲者相比,我盲邪?抑或他盲?”
甄永信聽出這瞎子話中帶刺兒,卻又不知怎么反唇相譏,心想自己好歹也是飽學之士,居然讓一個瞎子說得語塞,就覺著挺懊惱,臉上有些發脹,他想讓瞎子給自己算算,以便當場戳穿他把戲,也好出口惡氣,無耐此時衣袋里干干凈凈,也就爭不了這口氣,蠕動了幾下發木的嘴唇,灰溜溜地抽身離去,繼續往夫子廟那邊走。緊挨著夫子廟,是徐半仙的卦攤兒。徐半仙是坐地戶,就住在夫子廟東邊的胡同里,也就有條件每天搬一張小方桌和一把交椅,用四根木棍子撐一頂涼棚,桌前掛著用絲綢裝裱的八個字:“指點迷津,化兇為吉。”此人六十出頭兒,但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老一些,他沒留辮子,頭上是道士打扮,胡須挺長,平時也不梳理,像一堆亂草掛在嘴邊,身上一襲洗得泛白的道袍,指甲已經幾年沒修剪過,像雞爪子,彎曲在干瘦的手指上。雖說算不上仙風道骨,卻也絕對是城里的另類。因為每卦收錢不多,也能說出個子午卯酉,卦攤的生意還不錯。甄永信遛達過去時,卦攤前圍了四五個人,有媒婆替男女雙方批八字兒的,有一個人昨天家里進了賊,來推算一下賊人的方向、年齡和相貌,以便準確判斷出盜賊是誰,有兩個老太太是來解夢的。徐半仙雞爪一樣的手拿筆蘸著墨水,在一張黃紙上寫寫畫畫,另一只雞爪子的拇指,在其余四個指頭肚兒上不停地掐算,口里振振有詞兒。
當最后一個解夢的老太太掏出一枚硬幣放到桌上,心滿意足的離開,徐半仙抓起那枚硬幣揣進兜懷里,這才舒心地吁了口氣,面帶得意地倚靠在椅子上,仿佛一個卸了妝的演員。甄永信看得入迷,不覺已是日近西山。
“你想算什么?先生。”徐半仙倚在椅子上問。
“不算什么,只想隨便看看。”甄永信有些慌亂,“挺有意思的。我看先生鐵齒銅牙,滿腹玄機,絕非浪得虛名。”
徐半仙聽了,心里挺舒坦,嘴里卻客套,說,“咳,什么大不了的,江湖勾當而已。”徐半仙聽得這人出言不俗,再端詳一下他的相貌,就來了興趣,瞇縫著眼睛問:“敢問貴庚幾何?”甄永信一一具實報上。徐半仙記下,伸出雞爪子,用拇指在四個指肚兒上掐著,不到半個時辰,就故作驚愕地感嘆道,“原來先生出身殷實之家。”
“咳,那是從前的事啦。”甄永信嘴上不屑地感嘆,心里卻著實驚詫不少,體驗到徐半仙的厲害,居然一口說出他的身世。徐半仙瞟了甄永信一眼,接著掐算,“先生應是六歲半起運,起運之前該是家道殷實吧?”甄永信點點頭,徐半仙接著往下掐算,“先生十歲前后,四柱中有七煞,不利父母,不知這一道坎兒,先生闖過沒有?”
“沒闖過,”甄永信哀嘆道,“十二歲那年,家父見背,家慈是前年老的。”
“唔,”徐半仙往下掐算,“二十歲那年,命現正官,文曲星照頂,該行大運,對吧?”
“不對”甄永信說,“我是十八歲那年中的秀才,二十歲那年正是家道艱難。”
徐半仙眼里閃過一絲驚異,雞爪一樣的手在半空懸了片刻,而后重新掐算起來,一會兒之后,才如釋重負,“這么說,你把八字兒記錯了,你不是酉時生人,而是應該在亥時,你看,丁酉相克,丁亥相生,要是亥時生人,正好是十八歲那年命現正官,文曲星照頂。”
“可能是弄錯了,光聽我媽說我是三更天生的。”
徐半仙接著掐算,這次用的時間比前邊用的時間稍微長一些,他似乎在為同一件事反復掐算了幾次,最終還是不敢肯定,在經過多次掐算,得出的始終是一個結論后,臉色就變得難看了,好像有什么難言之隱,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持續了挺長時間,才緊張葸葸地說,“當心!”他說“今年對你流年不利,四柱中又現七煞,在劫難逃,要是防范得當,興許會有貴人相助,逢兇化吉。”
“對啊,”甄永信的驚叫聲,嚇了徐半仙一跳,那只正在掐算狀態的雞爪子,一下子被甄永信攥到手里,握緊后使勁兒地抖動,激動得淚水直在眼圈里打轉兒,“你太神了!”接著就把這一年的遭遇,從頭到尾一股腦兒地告訴了徐半仙。
“噢,原來是甄家大少爺,我說呢。”得知甄永信的身世,徐半仙表情就平靜了許多,站起來一邊收攤兒,一邊不停地嘟囔,“這就好,這就好。”
可是,當甄永信提出要拜他為師時,他顯得為難了,沉吟了半晌,才模棱兩可地說,“唉,大戶人家的人,學這破玩藝干嘛,沒出息。”甄永信不是心血來潮,因為這半下午,他親眼看見那只雞爪子已經把五個銅板揣進了懷里。五個銅板,恰好是他當勞工一天的工資,這么輕易就賺到手,他就覺得干這個準行,所以,當徐半仙推辭時,他就越發懇切了,徐半仙先是說自己道行不深,收不了徒,再說這碗飯太難吃,年輕人很難端得起這個飯碗,看看甄永信磨磨嘰嘰不肯罷休的樣兒,就搪塞說,“以后再說吧。”
甄永信突然對打卦算命著了迷。回家后大膽地把想法告訴了玻璃花兒眼,玻璃花眼當時就明白了就里,大聲訓斥,“你個榆木疙瘩,哪有空口白牙拜師的,人家是要看見你的拜師禮呢。”這話剛一出口,她就后了悔,因為丈夫哀怨的眼神里,明白無誤地正要表達這種意思。可一想到房子賣掉后,家里分文未進,丈夫得病后又支出一筆不小的開支,前前后后一個月,她已從箱子里摸出十多塊大洋,心里的火兒蹭地躥到腦門兒,重新找到了教訓丈夫的感覺,現成的數落,一股腦兒又兜到丈夫頭上。遭到拒絕后,癡心的丈夫并不死心,學藝的決心反而更加堅定,暗自發誓,用偷藝的手段,把徐半仙的本領學到手。可是,他的天真過早地泄露了心機,從第二天起,徐半仙就對他有了防范,當他湊過時,徐半仙就放低了和客人交談的聲調,由慷慨陳詞,變成切切私語,當他再湊近一些時,切切私語就變成了耳語和啞語了。這樣持續了幾天,看看仍然一無所獲,甄永信就相信,不交學費是拜不成師的。拜師學藝的執著,迫使他放棄了廉恥,一連多少天,任憑妻子的潑罵,老丈人毫無顧忌的挖苦數落,丈母娘尖酸刻薄的指桑罵槐,他以堅忍不拔的毅力,持之以恒地向玻璃花兒眼搖尾乞憐,苦苦哀求,一直到第十天下午,終于在玻璃花兒眼罵累了之后,將兩塊大洋摔到他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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