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分鐘過后,心跳似乎停住的我,無力地趴在車腳墊上。
道路周圍依舊車水馬龍,還有七嘴八舌嚼著牙花子,跑過來圍觀湊熱鬧的,可在我耳邊能聽到的,只有撕心裂肺的哭泣和哀嚎。
這一秒,全世界似乎靜止了。
「……秋巖……何秋巖!你……」
趙嘉霖抱著孩子從寢室樓里推門而出,身后還跟著那個同樣提著一把老舊手槍、滿臉嚴肅的老牛太太。
趙嘉霖的叫喊聲似乎給我的心跳重新通了電,繼而,看著眼前的一幕,四肢麻木下來的我,也總算是艱難而痛苦地掉下了一滴眼淚。
「哈……哈哈……秋巖哥……人……沒事吧?」
——倒在車艙外面那名制服警的尸體旁邊的那個人,是陸思恒。
——我倒寧愿那個人是我。
趙嘉霖看了我一眼,看了看車上被我按著頭,蜷縮著身體發抖的樂羽然,想了想,又連忙抱著一臉懵懂、被眾人當著似乎什么都看不到、但從眼神看去似乎又什么都看到了的,小練明雅回到了老牛太太身邊。
老牛太太什么都沒說,把手槍收到了老太婆棉褲里,又一把接過了孩子,口中念念有詞:
「來,跟奶奶玩一會兒啊!奶奶屋里還有麻花、槽子糕和茶水兒呢……好吃不……來,不看他們啊,媽媽沒事兒的……告訴奶奶,還想吃麻花不……」
我連滾帶爬地下了車,一把攥住陸思恒的逐漸失去力量的右手,摸著他逐漸冰涼的身體:
「我沒事!小陸,你也沒事的……你等一會兒哈!秦耀和黃毛已經去醫務室找老薛去了,他馬上來!」
——用這樣的話騙騙他,可能是我此刻能盡到的最大善意了。
剛才那一秒,正在我把樂羽然往車上推的時候,一槍打了過來,當然電光火石間的事情,我也說不清誰先誰后了。
樂羽然還沒全然上車就趴下了,于是我也趕緊趴下,姿勢當然不雅,但我為了保護這個目前唯一,可能知道練勇毅所知道的,關于成山貪污利益鏈的證人,我也只好在槍響同時扶著樂羽然的腰、身體壓在她的屁股上,側身擋著槍聲打來的方向——
從槍聲響起,以及從剛剛那個制服警大哥中彈的方向來看,應該是從市局東側十字路口那邊,而且彈道平行于地面打來,搞不好那殺手是在一輛停在路邊的車里。
但就算是狙擊槍,最大有效射程在一兩公里,下午一點多鐘,路上嘈雜,車水馬龍的還都是行人,有點設計經驗的,都不會把射擊點選在一千米開外,好在今天風大。
剛才一下子,打到那位制服警大哥,太陽穴上的子彈,應該就是因為刮風造成的偏差,要不然殺一個,成天除了巡街和跑腿,就是喝酒抽煙吃肉的普通警察,根本犯不著用殺手,對方肯定是沖著樂羽然來的……
正在我死死護住樂羽然的時候,剛才就在我身后的陸思恒突然擋在了我身體的左側,拔出手槍朝著道路東側瞄準著,并沖我大喊著:
「秋巖哥!快!我幫你擋著!」
話音剛落,又一槍打了過來……
我來不及多想,挾著樂羽然的纖腰,就往車上竄——好在這女人身材苗條,體重又輕得很,她聽到了以后也順著我的力氣,往車上跟我一起竄,并在我的保護下貓著腰,躲在我的側懷里和大衣下,一動也不敢動。
緊接著車外果然又是兩槍,且聽車門口陸思恒悶咳了一聲,等我再緩過神來,趴著探出車外半邊身子,陸思恒就已經躺下了。
接著東側十字路口,就響起了一陣刺耳的剎車,磨皮聲音,只見果然在大概九百多米以外的一輛,無牌照灰色面包車迅速地,轉彎甩尾,一個調頭朝著東側遠遠開走。
平時跟陸思恒關系最鐵的章渤大嘯一聲,拔起手槍對著那輛車就連放四五槍,他身后的傅穹羽、秦耀,還有一直跟陸思恒總在一起,出雙入對的申雨萌,也咬著牙站起身,也在章渤身邊分別開了三四槍。
然而根本沒什么用,局里標配的這種改良64式,最大的射程也就兩百米,距離本身就遠,而且章渤他們幾個開槍的時候,也又刮起了一陣大風。
再加上此刻天上忽然放晴,地上全是積雪,積雪一反光很容易造成「雪盲」。
而這幾個孩子又沒一個戴墨鏡的——事后我一回想,發現他們這幾個,居然沒有一槍打到無辜路人的,也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我去找警醫!」
見車子遠去,秦耀第一個反應過來再開槍也沒什么用之后,拔腿就往警局大樓里跑。
楊沅沅緩了緩神,也立刻跟了上去。
但此刻,圍在陸思恒身邊的所有人都已經看得出來,就算是老薛過來也沒用了:
他的嘴唇開始發紫,在我握住他的手之前,竟開始朝著半空有氣無力地抓著,而且呼吸還很困難,可我在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之后,迅速看了一眼他中槍的位置。
一共三槍,一槍在大腿上,一槍在左肩膀,一槍在兩胸當中,按說都不是致命傷,把子彈取出來再養養傷就好……
「啊呀……秋巖哥……」陸思恒痛苦又軟綿無力地叫了起來。
「怎么了,小陸?」
「頭……疼……」
我趕緊捂住他冰涼的腦門,深呼吸著安慰著他:「沒事,噢,小陸,堅持一下……」
「哥……頭疼!疼死我啦……這頭……疼死啦……不是我的啦!」陸思恒喘不過來氣,但是他仍舊吃力地抓著自己的額頭,還從嘴里發出嘶啞的吼聲。
——看他這狀況,我一下子就全明白了,他中的這子彈上面是有問題的。
「你堅持一下!老薛馬上來了!薛警醫來了就好!」可我嘴上只能這么說。
「秋……巖哥……」但人的情緒變化是能被旁人感知的,即便對方是個將死之人。
「我知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吧?我……我沒給……咱……專升院的……丟臉吧?」
「沒有!小陸,小陸你是好樣的!好兄弟!」
「第一天……見你……和夏組長……對不起啦!」
「現在你說這個干嘛!等你再見到她了,你再跟她親自道歉!」我咬著牙故意訓斥道。
陸思恒剛要笑笑,全身卻開始逐漸劇烈地痛苦地抽搐著,但他仍忍著痛,掙扎著松開我的手后,又焦急地在半空中比劃著:「萌……萌萌……」
申雨萌此刻早已哭得說不出來話了,她一聽陸思恒叫了她的名字,立馬不顧蹭了一腿積雪地跪在地上,握住了陸思恒的手,摸著陸思恒的臉:「我在,我在……」
「萌……我……我喜歡你……說晚了……對不起……對不起……」
站在申雨萌身后的章渤,嫉妒地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陸思恒,但緊接著一咬牙,嘴角一抽,他的眼淚也止不住地漱漱淌下,然后立正,對著陸思恒敬了個禮。
章渤的那個敬禮,我覺著陸思恒是看到了的,因為他最后的表情是微笑著的。
緊接著,陸思恒就閉上了眼睛、呼吸也停止了。
可在他身子徹底變得冰涼的那一刻,心臟還在緩緩跳動,但越來越緩,卻又像一個讓人抓不住的淘氣精靈一樣,沒過多一會,便離我的手心逐漸遠去。
——這已經是在我身邊死去的第三個戰友了。
周圍也突然圍了一圈路人,那手機拍著照片、錄著視頻,臉上盡是戲謔;他們看著地上的那攤血,被我和申雨萌抱在懷里的陸思恒,和倒在車前的那個制服警大哥,滿眼寫著的那些兩字詞匯,盡是「可口」。
在這個時候,薛警醫和保衛處的人才姍姍來遲。
「干什么!干什么的!錄攝犧牲警員,違法知道嗎?」
「手機拿來!不刪除的話,馬上逮你們進去!要不就就拿來我給摔了!」
「都給我把剛才拍的東西刪了聽沒聽到?」……
保衛處的人瞟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制服警和陸思恒,立刻把我們的位置盡量手拉手圍出一個圈,并厲聲指著周圍那些對著我們不停按著快門。
嘴巴上帶著馬上就能夠充實自己抖音、推特、朋友圈等一眾社交App所激動不已的、微笑的路人們,但是因為周圍的人越聚越多。
而他們趕來支援的保衛處警察也就不到十個,所以,即便他們如此努力到蠻橫地叫罵著,那幫生活中熱心的導演們,卻還是在我們身旁給他們留下了,一大堆充分的機位。
薛警醫立刻跪在地上,拍了拍我之后,示意我拉開申雨萌。
申雨萌抱住陸思恒死死不放,但她畢竟是個小女孩,根本拗不過我的膂力,被我翻著胳膊反手挾住。
薛警醫拉開了陸思恒衣服的拉鏈,扯下了一點褲子,又剪開上半身的里襯,簡單地看了看陸思恒身上的子彈孔,和從中流出來的黑血,對我搖了搖頭。
「我操你媽的,姓薛的老燈!我發現我從進咱市局之后,你就沒正經救過誰啊!你他媽在局里干啥吃的!」
秦耀見狀,含著淚咬著牙,罵罵咧咧地一把抓起薛警醫的衣領,就往車門上按,并且作勢要打。
「住手!找誰都沒用的……子彈肯定事先是喂了劇毒的,別說一個急救警醫不行,就算是Y省醫大的教授醫師都沒辦法!再說了,你把老薛打了,能讓小陸活過來么?你就別他媽再添亂了行嗎!」我無可奈何地說道。
薛警醫點點頭,語氣冷靜地跟秦耀解釋著:「小何說的對,你就算打我也沒用的。子彈上肯定涂了高濃度氰化鉀,神仙難救。」
我深吸一口氣,看了看好在絲毫沒傷到半根頭發的樂羽然,又難過地看著周圍圍觀拍照、現在又被保衛處警察們勒令刪除影像后,正在埋怨的眾人,心里只剩下萬般苦澀與窩火……
可其中有一個圍觀者的眼神好像不太對!
——別人看著陸思恒和另外一個警察的死,都是一副幸災樂禍、看出殯不嫌殯大的模樣。
而只有這個人,他的眼睛卻是在不停地找著什么東西……
他一邊尋覓一邊假意溜達,接著他感覺沒人注意到他之后。
他直接繞出了被保衛警察們,好不容易歸攏到,一塊堆兒的人群,又雙手交替著套進袖子里,乘人不備悄無聲息地溜達到了,我右手旁面包車的另一側,站在行車道上就一個勁兒地往車里尋覓……
壞了!
我操你媽的……
我咬著牙,捏著一手的冷汗猛地站起身,直接放開了還在哭泣掙扎的申雨萌,并且握緊了手中的槍。
而就在我帶著憤恨踩著松軟的積雪,迅速地將將跑到車子另一側的那一秒,果然,對面這家伙也從袖子里也掏出了一把手槍,正對準了還在車里蹲著、正往外探著頭往外看的樂羽然……
「——嘿,伙計!」
在那家伙把槍口對準樂羽然的那一霎那,我叫了那人一聲。
那人應聲愣了下神,再扭頭一見我沖他走了過來,一瞬間就慌了神……
而我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抬起左腿來,竟然一腳提到了那人的左顴骨上;那人吃痛后再加上頭暈,一個趔趄就朝著他的左手邊一栽歪。
說巧不巧,在對方向的路上突然駛來一輛轎車,正好結結實實地撞在那人身上,直接把那人撞出了一米多遠。
與此同時,周圍圍觀的路人里面又突然多了三個人,這三個眼見事情不對,齊齊拔出手槍,準備朝著沖鋒車里面拔槍就打……
而距離他們最近的趙嘉霖、還有正一肚子悶火沒處發泄的秦耀,外加一旁見了,陸思恒被殺后,半天沒說話,但還提著手槍的傅穹羽,幾乎是同時抬起手槍,對準著那三人射擊。
——趙嘉霖和傅穹羽都只用了一槍,就打中了目標的腦門。
秦耀這小子一激動,第一槍卻射空,但是第二槍則結結實實地打中了那人的肚子。
等他看那人載倒后,深吸一口氣,雙腳一生根,胳膊一用力,直接拎起了那個小個子的身子,并把槍口頂在對方的左胸口,怒吼著打光了槍里的所有子彈。
哪怕保險已經脫了膛,他還在對著那已經留下,好幾個透明窟窿的尸體扣著扳機:
「操你媽的!去死啊——」
——砰!砰!砰砰砰!砰砰!
等再回過頭來,再看那些看熱鬧的家伙們,一個個全都腿肚子打篩似的,蹲在路邊角落里不敢站起來。
而另一邊的我提著手槍,在對著剛剛那位肇事司機,打了幾個手勢,簡單安撫了一下后,我緩緩走到了,那個被車撞到全身骨折的家伙身邊。
看著男人在地上閉著眼咬緊牙關,我便先狠狠地抬腿照準了他的肚子,用著自己的尖頭馬丁靴一腳結實地踢了上去。
男人頓時瞪圓了眼睛、大張著嘴巴,痛苦地悶咳了一聲,并單手艱難地捂著肚子,來回掙扎著想要打滾,卻半天只能像不倒翁一樣晃悠著。
我看著他那另一只胳膊和雙腿都是彎折的狀態,估計四肢里確實至少有三肢應該是骨折了。
畢竟剛才那輛行駛在對向車道,又不明就里的轎車的速度,差不多五十邁左右,給這家伙撞飛出去,沒立時崴泥蹬腿,已經算是拿他八輩子,祖宗的積下的陰德消業了。
我反手握著槍托蹲下,咬著牙根拽起了,那個人的身子——那人看起來少說也四十來歲了,頭發有些花白,臉上盡是滄桑的粗糙皺紋,跟下巴剛剃干凈沒多久,露出一層青茬。
如要是不當個職業補刀的殺手,這人應該是個當父親的。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的同伙,剛殺死了一個,應該跟自己兒女差不多大的男孩。
「誰派你們來的?」
此刻的我冷靜異常,一邊拽著他幾近散架的身體,一邊對他質問道。
而男人卻松了口氣,還沖我輕蔑地笑笑,一言不發。
「我再問一遍:誰派你們來的?」我依舊語氣平靜地問道。
面對我的厲聲質問,男人也依舊是把心一橫,眉毛都沒皺一下,對著我譏笑著。
「裝啞巴是吧?喜歡笑是吧?行!」
我見狀,也對他笑了笑。
我接著再把另一只手,放在早就瞅準的他那斷掉的左小臂上,順著他小臂反折過來的角度,握著槍柄貼著他的胳膊,往下狠狠一壓、一撅、再往上一推。
抓著他小臂上的橈側肌肉狠狠用力一扭,一聲清脆的「咔嘣」爆響便從他的棉襖袖子里傳出。
緊接著,在他小臂中點那凸起的清晰分明的小棱角處,順著支出的斷骨形狀,滲出殷紅的血跡。我想,他的胳膊這輩子應該是不會再被接好了。
「啊——嗷——啊——」
正如我所期盼的那樣,從男人的喉嚨里發出了一陣,并不是通常人類能叫出來,也能想象出來的哀嚎,但是跟剛才陸思恒的遭遇比起來,我對這家伙的所作所為,已經算是莫大的恩賜了。
「哼,笑啊?接著笑!」我恨不得把牙咬碎了看著他問道。他不是被車撞得全身都骨折了么,那我就有的是辦法收拾他。
「這回能說了吧?來吧,告訴我,你們他媽的是不是『天網』的人派來的?你的幕后老板是誰?不想讓你全身其他地方的骨頭從肉里支出來,你就快點跟我說!」
可我還是疏忽了,也有點過于急躁了——
男人忍著鉆心刺骨疼,在零下三十幾度的天氣里渾身大汗淋漓,又瑟瑟發抖,他低頭遲疑片刻,又皺著眉擠著眼睛看了看我。
我只道他是在做著心理斗爭,而早晚都得把知道的事情,全都吐出來,可我一不留神,男人一低頭,就著一陣襲來的狂風,一口死死咬住了自己棉襖的衣領一角不放……
等我反應過來不太對勁、而去捏他臉頰腰肌,讓他把衣領從嘴里吐出來的時候,滿嘴白沫的男人,也是在一陣抽搐后就斷了氣。
我知道他該死,當然,我也知道就算是我把這里面縫了,氰化物膠囊的衣領,能及時地從他口中奪過來,我肯定是沒辦法從他嘴里問出半點東西。
不過倒也真便宜了這個老小子,竟能讓他就這樣給了自己一個痛快。
等我再提著手槍轉過身,在我身后的所有人,包括趕來維持秩序的保衛處警察和制服警、包括薛警醫、包括那圍在陸思恒遺體周圍,原本泣不成聲的六個菜鳥、包括車子里的樂羽然,和貓在角落里雙腿發軟想走,也走不動道的圍觀者。
以及正在朝我身邊緩緩走來目帶擔憂的趙嘉霖,全都在用著一種極其惶恐的目光看著我。
就好像此刻的我,比這幫殺手們更可怕。
等到最后這個被我折磨的殺手,找到空檔咬了毒藥、斷了氣,周圍那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路人們,就在也不敢接著圍觀了,一來是剛才包括死在我身邊的這個補刀殺手,一共四個。
剛剛都是藏在圍觀人群里的,現在按照路人的視角,我們這幫穿著便裝的警察們,似乎都有點殺紅了眼,他們這群人估計也是,生怕自己被懷疑到甚至吃了瓜落。
二來也是剛才這幫人這一次不僅聽見、還都看見了警局門口開槍了,警察長眼睛、殺手長眼睛、手機鏡頭也算有眼睛可是子彈卻不長眼睛。
在這個時候,他們這幫人也不再去管什么抗議、什么人權、什么反對暴力執法了。
十幾來個好事的圍觀者,一瞬間全不約而同地,一溜煙四散而走,兔子見了都得管他們叫祖宗。
「何秋巖啊何秋巖,你們重案一組的人可是真行啊!」
保衛處的老程,原本還在帶人護著,周圍那群圍觀群眾,見他們都自己離開了、先前拍的視頻和照片該刪也都刪了,這下他才松了口氣,隨后就跑到我身邊來扯犢子了——
保衛處有一個算一個,嘴臭的毛病從來都改不了。
「怎么你們重案一組,老能在咱們市局門口出事兒呢?先是夏雪平,現在又是你,當媽的走了兒子又來了是吧?你說說,這都是第幾回了?」
這話真如在我心里的那根火捻子上頭,再撒上一層白磷,我一時熱血涌上頭來,轉頭就推了他一把:
「你他媽說的這叫人話?啊!你以為我愿意遇上這種事兒是吧?啊?你以為我愿意看著自己的部下,加學弟就這么死在,我自己身邊?我樂意?嗯?這兩位,一個是咱們警局的老制服警,一個是咱們新選上來的小學警,你看看他們!然后你現在又跟我說這個?」
老程身后的保衛警察一看我推搡他,也立刻擺出一副不忿的樣子站起了身,準備圍到我身邊。
老程這人嘴臭歸臭,但是我平時就看得出來,這家伙也算是保衛處里最有良心的了,這會兒他被我連推了三下后,轉頭再一看自己的這些弟兄們要沖著我來,便立刻對他們揮揮手并且皺眉搖了搖頭:
「干嘛啊都要?都給我站住咯!」
他轉過頭也深深嘆了口氣,然后又說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但你們重案一組在咱們局門口,表演的節目也忒多了吧?而且這馬上兩點半了,胡副廳長又要下來視察,檢查咱們全市各個部門,和派部分派出所的保衛安全工作,你說說,你這時候又給我整這么一出……你這不是給我們保衛處全體哥們兒,和沈副局上眼藥呢么?」
「喲呵,他又要來是吧?一天天他媽了個巴子的實事兒沒辦幾個,天天下基層來視察!這老家伙又來查啥玩意啊?」
「那個啥……說是要來……檢查咱們市局和各個分局的……衛生。」
老程也挺不好意思的,支支吾吾地給了我一個頗為無語的答案。
「我操他媽的,堂堂一個警察廳副廳長親自督導衛生?還真想得出來!看樣子這幾個殺手還是動手早了啊,要我說,干脆就把胡敬魴那個老逼賊也直接干了算啦!」我憤憤不平道。
「行啦!你小子,沒完了,真要趁著這股心火一槍,殺到省廳所在的那個舊總督府去?之前只是感覺你是個混不吝、啥禍都敢闖,現在我發現了,你是真有殺紅了眼的時候……
但是咱們別人兒還得活呢!小何,你今天這話在咱們市局弟兄面前,說說也就算了,你這些話要是聽進省廳那幫人的耳朵里,可就不是你一個人挨收拾了!」
老程抬手用槍口撓了撓腦門,皺著眉頭齜著牙道:
「嗨!行了,我剛看見,你們這不還保護著一個娘們兒呢么?趕緊把人送別地兒去吧!你們重案一組凈整這些燙手貨!走吧、走吧,地上這幫老崽子的尸體我讓人收了,送到鑒定課去,要是想查他們的啥玩意,之后管邱康健要去吧,保衛處可沒人敢惹這身騷!還得在沈副局座手里聽差呢!趕緊忙去吧!」
老程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做的事情值得我一個感謝,但是他的那些話聽起來永遠那么惡心,于是我只送給他一雙斜棱眼。
——看了我的斜眼一瞪,老程居然還慌了,他連忙說道:「哎呀!我說的『老崽子』里頭不包括,你們一組那個小年輕!我說禿嚕嘴了,行吧,小祖宗!」
我深吸了一口氣,走回到陸思恒的身邊,看著跪在地上哭成淚人的申雨萌、站在她身旁勉強扶著她,卻也泣不成聲的其他五個菜鳥學警,逼著自己清醒地心狠道:
「都別哭了,還有任務呢,等下到了消停地方你們有工夫了再哭。」
我回頭又看了看,多少也被這種悲涼情緒,感染了一些的趙嘉霖,「幫個忙,把她拉起來吧。」
也濕潤著眼眶的趙嘉霖難以置信看了看我,遲疑幾秒后,扶著申雨萌的肩膀把她拽了起來,并摸了摸她的后背安撫著。
「拜托你和老薛把他也一并送到鑒定課吧!」
我看了看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薛警醫,對著老程喊了一聲,轉過身來我又看了看秦耀:
「你聯系一下陸思恒的家人吧,然后你讓白浩遠給人事和總務打個報告,申請一下開個追悼會……」
「秋巖哥,不用聯系了……就算這個追悼會能開,他家沒人能來。」秦耀抬手抹著眼角,帶著顫音說道。
「嗯?」
「老早陸思恒他爸媽就去南方打工去了,七八歲之前還能分別回家看看,打從他八歲之后父母就沒有音訊了。呵呵,我們這幫人,都是四舍五入基本上沒有家的,所以才能匯到一塊兒當朋友。
陸思恒他家里還剩個七十多的姥姥,但他姥早就得老年癡呆癥了,一直是陸思恒在照顧她,坐輪椅、下不了地,吃飯喝水都得拿喂食器往嘴里送……
平時在警校他都不住校,F市、K市坐著長途兩邊跑,這陸思恒要是跟咱們在局里加班兒,只能拜托鄰居照看,要是鄰居也沒工夫或者是忘了,老太太只能餓著……」
看著倒在地上喋血的陸思恒,在狠狠嘆息之后,我也繃不住了:除了為這小子的犧牲傷心之外,還為了那個精神世界,只剩下一片混沌的老太太。
因為跟著我,給人陸思恒家徹底弄絕戶了。
——而且按說正常情況下,局里應該馬上安排陸思恒的外婆,住進省廳或者市局下屬的康樂護理機構、或者是幫著聯系養老院,可據我所知,十年前省廳就不知道因為什么,把我外公當年親自掛牌的,附屬康樂療養院給關了。
而至于聯系養老院:省廳明面上是沒錢,肯定沒人會幫著干這個事兒,盡管咱們一組剛贏了省廳,那幫腦滿腸肥的大員們,一筆籃球賽獎金。
市局倒是有錢這個我知道,但是徐遠那些錢全走的是公款的賬面,我在風紀處也有錢,但問題是,風紀處現在最有話語權的,是那個方岳,他肯把這錢給我吐出來么?
這可怎么辦呢……
「再換輛車……」
我忍著心里的苦,想了想繼續說道。
「這么著吧,也別去管總務處借車了,來不及,你們幾個,直接找下咱們局里制服大隊,現在正巡邏執勤用的警車,現在就去找。別的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對著秦耀等人吩咐著,并趕忙讓周圍的幾個制服警安排車子,又連忙把驚魂未定的樂羽然,和一直讓宿管老牛太太照看的、滿嘴牛舌餅的練明雅接到了我的車上。
上車前我還找了個手絹,讓老牛太太哄著練明雅把她的眼睛蒙上,又讓趙嘉霖坐到了我的車子里,一腳油門直奔兩個街口之外的那家龍庭酒店。
時間著實太緊,任務被我安排得根本沒有可以呼吸的閑暇。
而等我的車子一到酒店門口,從酒店里面就已經走出了一大幫,穿著黑色商務羽絨服的年輕男人們。
此刻我的神經已經緊繃到了極致,見到來人一個個戴著墨鏡、氣勢囂張,我搖下車窗便舉起了手槍。
「哎哎哎……」來的這一群人一見我把槍口對著他們,全都七仰八叉打著滾往旁邊躲,一邊躲還一邊舉起雙手,七嘴八舌地說著:
「哎嘛,這條子咋的、打招呼都用噴子啊?」
「別別別、何組長嗎?自己人!」
「別開槍、別開槍!我們是張霽隆張老大派來的!」
「他們是張霽隆派來的,秋巖!把槍放下吧。」
趙嘉霖在我身側說道,并拍了拍我的肩膀。她的話里話外雖然是的確怕我,因為精神高度緊張而亂開槍,但是我用余光一看她,實際上她也把上了膛的手槍半舉了起來。
我再次深吸了一口氣,冷靜片刻后抬頭看了看,坐在車后座抱著女兒的樂羽然,實際上剛才在酒店大門打開、沖出這么一堆披著黑羽絨服的,隆達集團的人的時候。
樂羽然的神色也是相當緊張的,但是打從車外面的這幫人,自報家門說是,張霽隆派他們來的之后,樂羽然似乎淡定了許多。
我果斷把手槍放到了車窗下面的位置,但是卻并沒拉開門直接下車,而是對他們喊了一嗓子:「你們這里面誰說了算的,過來一個,跟我回話!」
但見在門口的一樽石天使像,后面躲著的一個跟我年齡差不多大的家伙,摘了墨鏡,點頭哈腰地跑到了我的面前:
「何組長!別開槍哈!我是跟著三哥混的!我叫韓強,外號叫『耗子』,您就叫我『耗子』就行!我先前因為在白塔街那邊,跟太極會那幫人打群架,還在市局有過案底呢——哎呀!」
說著,他還朝著車里賊眉鼠眼地瞧了瞧,「這不是趙警官么!您也來啦!呵呵!」
轉頭又賊溜溜地看著我道:「小何組長,您不認識我,但是我聽說過您!看過您上新聞……」
上來就套近乎,我一時間也不知道這家伙揣著什么心思,只是仍舊握緊了手槍盯著這家伙,打斷了他的套瓷兒問道:「霽隆哥是什么時候讓你們過來的?」
「就剛才啊?」
「具體什么時間?」
「這個……大概二十多分鐘之前吧。」
「那你們啥時候來的?從哪過來的?」
「呃……何組長,我們平時就在這酒店里帶著的——那個啥,是這樣的,我們這兒吧,新成立個『保安部』,平時咱們這就有二十幾個兄弟跟這……」
聽到這話我多少還是放心了一些,等這時候我才收起手槍下了車,看了看他們確實大概有十幾人,都在門口統一五脊六獸地列隊之后,我又問道:「房間準備好了?」
「安排了。那你何組長是咱們把頭張老大的兄弟,那咱們酒店能掉鏈子么?來之前我就問咱們的秦經理了,房號617、618。不光房間安排了,吃喝也都準備好了。」
說著,還對我神秘一笑:「那個……您要是需要,漂亮小姐姐我也能給您找來;女的如果需要小哥哥,我這也行……」
我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你說你認識我,那你知道我當重案一組組長之前,還干過啥職位么?」
「那我當然知道啊!你還當過風紀……」說到這,「耗子」卡殼了。
「說啊,繼續啊。」
「呵呵……不說了……」
「行了,心領了。」我想了想,又問道,「你們保安部都有啥家伙什兒能干活吃飯的?」
「喔,咱這有警棍、電棍、防爆叉和防爆網。」
「沒有槍?」
「那……」
「耗子」撓了撓頭,想了想,又搖了搖頭,「那玩意……沒有……」
這家伙也真對得起他的綽號,真是個「賊耗子」,于是我又接著說道:「你得了吧!隆達的弟兄能沒有槍?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啊?還想糊弄我?」
「耗子」一歪頭,慚愧地咧嘴一笑:「呵呵,確實有。」
這玩意實際上不光我知道,全F市的老百姓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心知肚明,按道理和法律來講,就算是兩黨和解、政體改革之后,國家也是禁槍的。
但是就因為天數這么一更易,好多事情就不按照原本套路走了,不光是隆達集團和太極會,這一對兒江湖上的龍虎幫派,F市其他擁槍的黑社會集團至少還得有三個。
九月份我剛來局里的時候,柳毅添就在食堂里說過,他們重案二組光要是抓這幫黑道份子擁槍,那他們一年的任務量就都排滿了,但是抓人也好收槍也好,一茬一茬簡直如同割韭菜一樣,割完還得再長。
索性警察系統自上而下,就都對這種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只要是他們平時胡亂開槍、不會鬧出人命,就沒人管。
而至于張霽隆和車炫重,一個直接讓安保局給發持槍執照、一個有藍黨李秘書長給他背書,對于這兩位更是沒人管了。
我看著韓強繼續問道:「有多少?」
「二十四個人,每人一把。都是『六響兒』『小黑星』,庫存里還有一千五百多發子彈。」韓強如實答道。
「行,讓他們每個人都帶上槍,然后該干嘛干嘛去吧。注意,別驚動你們現在的住客和食客就行,知道么?」
「放心吧!三哥……那個……張老大給我打電話安排的時候都說了……三哥后來又打電話補充的,讓我低調點兒,并且全聽你的。」
我看著門口煞有介事排成一排立正站好、一副準備接受我的檢閱的這幫保安們的模樣,冷笑一聲:「就這還低調呢?」
「啊……」耗子一聽,雙手一抬。
「撤了,都撤了吧,該干啥干啥去吧!」說完還摸了摸自己腰間的鼓鼓囊囊,想了想,對我問道:
「那個啥……那,不用我們幫著你們市局的各位條……那個,警官幫著干點啥呀?比如在617、618旁邊再開倆間兒我們住進去?畢竟你們來一回……」
——呵呵,我要是用的上你們幫著這么貼身保護,那我這個警察可真是別干了。
「不用了,等人住進去了你們就可以該干嘛干嘛去了;但是你們也機靈點,保不齊會發生啥。」
「發……發生啥了?」
「我們來之前,死人了!」
我沒好氣地說完話,就回身招呼身后幾輛車里的所有人下車。
站在我身后的耗子,臉上還帶著囂張模樣,雙腿已經打篩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出起來的一股冷風給凍得:
「那行……行……那個什么,您別怕,有我在,您這邊的各位阿Sir都絕對沒事兒!而且您放心,您讓我干啥我干啥去!我要是怠慢了您幾位,那我韓強就拋山在外,死不歸家!」
我也沒理會韓強滿嘴的江湖社會嗑,轉身便和趙嘉霖半摟著樂羽然下車,并且我還把自己車上,扔著的一件夾克衫外套,套在了樂羽然身上,把連帽給她戴上、拉好了護嘴領。
蒙著眼睛的練明雅,則讓剛才一直逗著她玩的傅穹羽,和楊沅沅拉手領著,直接進了電梯間。
等我帶著樂羽然和她女兒一進房間,剛準備告訴這個耗子帶他的兄弟離開的時候。
這家伙的電話趕巧響了起來,韓強拿起手機看了一眼來顯,一瞬間,他整個人都像是被他自己的手機燙了一下,要么就是被電了一下。
手機差點沒拿穩的同時,人還差點朝前摔了個踉蹌,接著連忙接通,又用著打結的舌頭說道:
「喂、喂……嗯咳咳,對,是我。您……哦……哦哦……」
瞬間變成一只公雞的他抬眼看了看我,有些敬畏又驚恐地站直身子,雙手端穩了電話,快步走到走廊的盡頭去,對著電話鄭重地小聲聊了起來。
并且還對著電話連連點頭哈腰,視訊功能都沒開,卻仿佛電話那頭能看見他,畢恭畢敬的模樣一般。
我轉身取下了套在樂羽然腦袋上的夾克衫,讓雙手插兜的傅穹羽解開了,小女孩眼睛上蒙著的手絹,安排了母女二人在洗手間,里暫時整理洗漱一番。
隨后,我只在這間618套房留下了趙嘉霖,便又吩咐楊沅沅和欒雪瑩帶著其他四人,去了隔壁的617房間。
緊接著,我拿起電話,先打過去問了問邢小佳、許彤晨還有莊寧。
果不其然,我留給他們的那串辦公室抽屜的鑰匙,除了李曉妍以外,還真被方岳這家伙霸王硬上弓地,要去各配了一把,好死不死今天這個時候,李曉妍跟莫陽倆人也被都叫到省里,開會去了,據莊寧說他們倆「去省里」去的這個地方還不是省廳,似乎還是司法調查局——
以他們兩個的資歷和級別,居然去司法調查局開會這倒是奇事,但是他倆能去干嘛,我一時半刻也想不到也想不通,但是手頭的事情已經火燒眉毛了,他倆的事情我索性也就不想了。
而方岳今天卻也不知道干啥去了,早上跟馬慶旸他們安排完工作之后就不見了。
于是我連著給這家伙打了三個電話,尋思看看能不能從這條惡犬嘴里,把我那些錢撬出來給陸思恒的外婆用,沒想到他居然都沒接。
賓館服務員端上了兩車餐食,氣惱的我順了順自己的呼吸節奏,稍稍安撫了一下,樂羽然和小姑娘讓她們娘倆,好好吃了一頓,又看了看隔壁,舉著筷子半天卻不知道,該如何下口的其他六人,便站在走廊,看著這倆房門不住地嘆著氣。
趙嘉霖給那母女二人倒了一杯熱茶之后,也走出了房間看了看我,她剛要對我說些什么,我的手機卻也響了。電話是張霽隆打過來的。
我對趙嘉霖揚了揚下巴,一起回到了樂羽然的房間后,我自己又先直接進了洗手間,然后接通了電話:「喂,霽隆哥,什么事啊。」
「沒什么事。我就是問你,到沒到龍庭那邊?」
「嗯,到了。謝謝你啊,一起安排妥當了。」
「嗯,那就好。我剛聽說的,就在剛才,你們市局門口開槍了。跟你們沒關系吧?」
我想了想,長吁一氣,似所問非所答地回應道:「死人了。」
「哦。那行吧,還有沒有別的事兒要我幫忙的?」
「還正好有。我這有個小兄弟的家屬——一個老太太,六七十多,有阿爾茲海默癥,沒人照顧,我尋思著……」
「你交給我吧。溫婉婷那邊有的是地方,有護工、有大夫,正好,明年她們那兒和我們隆達下面的基金會,還準備再開一個老年之家。你就告訴我啥時候接人去就行了,其他的比如錢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情,你就別管了。」
「行吧,過會兒我把老太太的地址給你,她家的鑰匙你得派人來去取一下。」
「不用那么麻煩,我讓老三給那個耗子打個電話,你找個人直接帶他去開車,把老太太送馨婷中心醫院這邊就行。」
「那我先謝謝你了霽隆哥。」
「呵呵,跟我你還扯這個!」
說完,張霽隆就掛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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