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放下電話以后,我一直感到全身發冷、四肢發軟、頭重腳輕,連呼吸也變得不順暢起來……
上一次有這種感覺,還是我在得知單槍匹馬赴會的夏雪平,差一點就要著了段亦澄的黑手那個時候。但這次并不一樣,上一次,我清晰地知道段亦澄準備在那個伯爵茶餐廳對夏雪平動手,而這次美茵現在在哪,我卻完全不知道,現在的我就是個睜眼瞎。我曾經奮不顧身地從大火里把美茵救了出來,而這次,我竟束手無策。
我不喜歡這種感覺,這種感覺就像是讓魚離開了水、樹根離開了土壤、讓諸神抽走了地球上的所有空氣;在我眼前,這世上一切的景象仿佛都開始變得刺眼且模糊;我開始聽不見周圍的一切嘈雜,像是在我的耳朵外面安裝了一個可以隔絕一切介質的剪影容器……
除了一個嚴酷而澄澈的聲音,可以直接通過心靈傳送至我的腦海里,如同一只強健有力而溫柔的手,堅持不懈地在深淵的邊緣拉住了險些即將墜下去的我:—“你冷靜一些,秋巖。”
—“你先休息一下吧。”
—“如果覺得喘不過氣,就把車窗打開。”
此刻的夏雪平,在駕駛座位上不斷打著方向盤、雙腳在剎車油門兩邊來回切換,雙目依舊冰冷而鋒利,動作依舊雷厲風行。若不認識我和她的,見了此刻車上這幅景象,怕是會把我認作是被夏雪平抓來的一個犯了毒癮的“道友”。
可實際上,剛剛在徐遠辦公室里,在剛聽到我說美茵失蹤、陳月芳也同時失蹤,極有可能是陳月芳把美茵綁架了的時候,夏雪平的臉色要比我更加蒼白。
在聽到我告訴她這件事的時候,原本像一棵挺拔的春柳的夏雪平,整個人都跌坐在了徐遠辦公室的沙發上。時隔近十年,這是我第一次……不,應該是第二次看她慌張得渾身發抖,淚水差一點就要從眼眶奔流而出——我真是不想提起第一次她這樣失態的那一幕,但她在那一刻的狀態,確實要比那次因為那個惡心的男人,表現得要更加不知所措。
可這種不知所措也就維持了十幾秒,在徐遠幫她端了一杯礦泉水之后,她強逼著自己深呼吸了一陣,緊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后那種失魂落魄的狀態便立即煙消云散了。
“局長,”夏雪平含了口氣,放下紙杯,對徐遠說道,“先暫時不要發陳月芳的批捕令了。”
“為什么!”我不解地對夏雪平問道。
“雪平,你有什么主意了?這節骨眼上,我剛想說我要發一條通緝令呢。”徐遠也疑惑地對夏雪平說道。
夏雪平又閉了三秒鐘眼睛,猛地睜開后,卻只是對我說道:“我說先不發批捕令,自然有我的道理。”接著她轉過頭又對徐遠說道,“請您信任我。”
“我當然信任你,雪平,但這可涉及到咱們局里正在偵辦的答案,失蹤的又是你的女兒,可千萬馬虎不得。”
“這我當然清楚。”于是,在我大腦還是一片空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時候,夏雪平又轉過頭,然后站起身對我果斷地說道,“何秋巖,等下你跟我走,我們倆先一起去找美茵。”
我像一只木偶一樣,被夏雪平牽著手往辦公室外走去。我其實很想飛奔出去,但是感覺雙腳又有點不聽使喚。
“等下,”徐遠又叫住了夏雪平和我,“要不要我派些人幫你們倆找?”
夏雪平回過頭,一皺眉,又咬了咬牙對徐遠說道:“不用,等下不是還有省廳的人要從局里抽調人員去查兇案的嗎?而且局長,這個事情你先暫時不要聲張;如果有需要的話,我會第一時間聯系你。”
“那好。你和秋巖,萬事小心。”
“是。”
在我關上辦公室門的那一秒,徐遠也不免深吸了一口氣,把那只銀色的打火機拿在手里,焦慮地把打火機的蓋子擺弄得錚錚作響。
也是在我關上辦公室門的那一秒開始,夏雪平的臉上就再沒出現過“驚惶”二字。從她摸過方向盤和手剎的濕漉漉的右手上,從她那被自己留下紅到發紫的牙齒印的左手上,我很確定,在她內心里其實一點都不比我平靜,甚至說不準還要比我更為憂心忡忡,但我不知道她現在竟如此冷靜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別跟我說她也是刑警,而且別拿她的資歷和年齡說事,在從我正式升學進入警院之后,無論平時看起來多么嚴苛冷酷或是多么開朗樂觀的教官,只要是家里有人出事,我沒見過他們那里面會有一個不揪心的,或許他們在江湖上的知名度并不如“冷血孤狼”響亮,但是優秀的警察也確實不少;但為什么,為什么偏偏夏雪平可以把自己的情緒轉變得這樣的快?
我又不得不說,因為她的這種冷靜,讓我內心里的確多了一絲安心。
一路上,我的手機捂得發燙,卻也沒打通美茵和陳月芳任何一個人的手機,一個是關機狀態,另一個不在服務區;而如果電話所屬手機是關機狀態或者不在服務區,那么大白鶴給我安裝的那個“大千之眼2.0”也根本不會搜到了任何對方的信號。
“別打了,打也打不通,白浪費手機的電。先帶我進去看看吧。”
夏雪平停好了車后,打開了車門自己先下了車。我和她來的第一個地方,是我家——沒有夏雪平在的這個家。若不是這次美茵突然失蹤,她或許永遠都不會來這。
所以,當我打開門后,夏雪平竟然顯得有些拘束。她躊躇了一會兒,對我問道:“……要脫鞋么?”
“你……用不著,直接穿鞋進來吧。”
我對夏雪平說完之后,卻是習慣性地脫了鞋,換上了自己的軟乎乎的棉拖,接著瘋似也地飛奔上了二樓。我猛地敲著美茵的房門,我是十分希望那小壞丫頭其實是生了病,自己在家里睡著了而忘了上學、沒聽到我的電話,才搞出這么個烏龍,因此我邊用拳頭砸著門邊大聲喊道:“美茵!美茵!……美茵你開門!你在家嗎?……美茵,起床了小公主!夏雪平也來看你來了!美茵!”
我趴在門板上一通猛砸,房間里依舊沒有任何回應。于是,我竟急得不知道接下來該干什么,只會像一個連續工作的機械設備一樣,跪在門口不停地敲著門,最后還是需要站在一樓門前的夏雪平對我提醒道:“秋巖,秋巖?……秋巖你先停一下!你或者勁峰的房間,應該有美茵房間的備用鑰匙吧?”
“對!對!對!備用鑰匙!”
我丟了魂一樣地大聲念刀著,緊接著我連滾帶爬,匆忙地打開我的房門,回了我的房間,雙手時不時地顫抖著,打開了我的電腦桌抽屜,把里面的雜七雜八直接撓了出來、一股腦撇在地上,拿出了美茵房間的備用鑰匙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又撒腿跑回走廊,火急火燎地打開了美茵的房門。
——美茵房間里面的擺設整整齊齊,卻空無一人。
我難過地用舌頭頂著下牙膛,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跌跌撞撞地從樓上走了下來。
原本夏雪平依舊在門口有些拘謹地站著,可能是家里根本就沒有她合適的拖鞋,要么稍小要么過大,她的短筒低樁皮靴側面的拉鏈雖然已經拉開,但仍未脫了鞋子;不過,當她在看到我正微閉著眼睛從樓梯上邁著沉重的步子往下走,一時間雙腳一軟,眼看就要滾跌下來的時候,她迅速地踢掉了自己靴子,朝樓梯奔上了兩步,一把將險些癱軟摔倒的我,接在自己的懷里。
“秋巖,你還好嗎?”
我抽著鼻子,緩緩地搖了搖頭:“我……我不知道……”
“你振作一點!”夏雪平把我緊緊抱在懷里,抓著我的肩膀對我喝道,“你現在一定要保持頭腦清醒,明白嗎?”
我對她點了點頭,大口喘著氣不讓自己哭出來。
我知道我肯定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緒,但此刻我的額頭頂在她溫熱的胸口,鼻子嗅到她梔子花味道的發香,這也讓我多少有些保持鎮定的動力。緊接著,夏雪平把我的身子從她自己的懷里扶了起來,又捏了捏我雙臂的肱二頭肌,對我認真地說道:“從現在開始,你聽我的吧。帶我去看看平時陳月芳經常出入的房間x好嗎?”
“家里就沒有她不常去的地方。地上雙層,外加地下的一層洗衣房,還有陽臺和小后院,平時都需要她來打理。”我吸了吸鼻子,對夏雪平說道。
夏雪平思量片刻,對我說道:“那你就你先帶我去看看你發現陳月芳存放那個混合藥劑的地方。”
我便領著夏雪平來到了通往洗衣房的樓梯,在我還沒打開燈的時候,夏雪平就已經蹲下,仔細地觀察著樓梯上的臺階板。
“你在找腳印么?”我試探著對夏雪平問道。
“嗯。”夏雪平站起身,點了點頭。
臺階板上一片光滑,什么都看不出來,我想了想,對她說道:“我知道家里面粉在哪,我去幫你抓一把。”
“你要幫我撒地上看看是么?不用了。”夏雪平說著往地下室走去。我也緊跟在她身后,對她問道:“為什么?你不怕漏看了?”
“沒必要。”夏雪平認真地對我說道,“我剛才在門口觀察了一會兒,我知道你的腳碼是46號,美茵的腳碼我大概知道是37,我記得勁峰的腳碼是42。家里還有幾雙鞋是34碼的,我估計是她的。家里所有的對應的跑鞋、拖鞋依舊都擺得十分整齊,地磚、地板上也沒有任何帶著泥土的鞋印。試想如果你是綁架者,想從這個家里把美茵綁走,你會選擇直接穿鞋進屋,還是規規矩矩地把鞋子脫了換下,然后再耐心地把拖鞋擺放整齊呢?所以現在看來,至少陳月芳沒回來過,美茵也不是被人破門而入從臥室里擄走的。”
“那……說不定她有個同伙呢?”我對夏雪平問道,“之前的幾個案子,從盧二公子和江若晨被戮,到封小明和沈福財全家被殺,除了高瀾夫婦的車子里留下了劉紅鶯腰上的紅線之外,現場全都一干二凈。沒有一個專門幫著清理現場的人是不可能的。”
“你說的不無道理,但我自信我設想的,可能幾率更大一些——你想想,他們桴鼓鳴那些人如果有那種機會,為什么還要千方百計地搞綁架?還不如直接殺了美茵倒是更容易一些。”
夏雪平竟然平靜地說出如此可怖的話來,這讓我有些無語。我想了想,對她說道:“或許陳月芳和她的幫手,是想在你面前殺了美茵也說不定。這樣會讓你這個當媽的更痛苦。”
“你說的確實不是沒有可能,但我覺得抓了美茵,更多是為了把我引到什么地方,再利用實現埋伏好的槍手或者炸彈殺了我。”在夏雪平跟我說著話的時候,她也在很細致地觀察著洗衣房里的所有角落,包括天花板和燈罩里面,然后又從西裝里懷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個只有手機一半大小的檢測儀,對著房間里掃了一圈——這種東西是專門用來勘查在房間里一些靠角落的、或者其他正常情況下容易被忽視地方是否被安裝了監控或者竊聽設備,只要遇到帶有信號傳輸的設備就會連續鳴響;等她把話說完、把房間掃了一遍之后,她關了儀器,走到了陳月芳的行李箱前面蹲了下來,對我問道,“這里面藏的就是那種復方藥劑么?”
“沒錯。”我對夏雪平點了點頭,“你要不要打開看一下?我之前用挖耳勺和筆芯撬開的……”
夏雪平沒說話,直接晃了晃手里的鑰匙串,我這才想起來她自己就有一把能開海關鎖的鑰匙。接著,她二話不說,利落地放下了陳月芳的行李箱,直接打開了那兩只箱子上面的鎖,連手套都沒戴。
“你沒有搜查令,這么干……可以嗎?”我對夏雪平問道。
“別忘了,她現在也是失蹤人員,而你是失蹤人員家屬。有你在一旁作見證,我這樣做不算違法。”說著,夏雪平又拿出了自己的手機,對著行李箱里的所有東西,包括留在箱子里的那幾根裝滿藥劑的試管照了幾張照片,然后一絲不茍地把行李箱里的東西重新歸置整齊,然后小心翼翼地鎖好。
我接著又帶著夏雪平去了其他的房間,夏雪平仔仔細細地摸遍了家里的所有地方,仍然沒有可疑的或者有用的發現;只是她偶爾看到床頭、書桌或者電視柜上家里人的合照的時候,她多少還是會有點發呆,尤其是她看到了茶幾上擺著的那張家里新添的父親跟陳美唐雙手舉著紅色結婚證、站在市民政局婚姻登記處門口跟維納斯的雕像的合影時,她連拿起了那只相框兩次又放下。等把所有房間都查遍了以后,夏雪平什么都沒多說,示意我同她離開。
此時已經快到了上午十點,從家門口奔出后,我便著急趕著上車,但是一拉車門,卻發現車門鎖卻并沒被夏雪平打開。我繞過車子,不解地看著夏雪平,并攤開著手掌指向車門,但是沒想到夏雪平卻直接把一罐冰涼的汽水放在了我的手掌上——呵呵,我甚至都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從冰箱里順出了兩罐橙味汽水。
“昨晚你我都沒睡好,先喝點東西休息一下吧。”夏雪平說完,自己坐到了我家門口水泥臺階上,打開了一瓶運動飲料,自己喝了起來——不錯,她還從冰箱里拿走了兩瓶那種西柚口味的運動飲料。
“休息?我們得抓緊去下一個地方找找美茵和陳月芳!哪有時間休息!”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對夏雪平怒吼道。
夏雪平瞇起眼睛看著我,依然平靜地對我問道:“那你告訴我,下一個地方是哪呢?”
我看著夏雪平,干張著嘴、動著嘴唇和舌頭,卻一點都說不出話來。啞口無言到最后,我只好有些負氣地坐下。
我單手叩著易拉罐的邊沿、大拇指扣住拉環向上一撬,“嘭”地打開了易拉罐。然后我端起易拉罐,對著自己嘴里直接生灌了一大半,打了個帶著橙子味道的嗝后,我的眼淚便再也止不住地往下流著。
明明昨晚美茵就是喝著這種飲料,跟我一起發現了家里藏著的最危險的東西,明明此前的一個晚上,美茵跟我纏綿到半夜后,還在拖著自己疲憊的身體照顧著我;美茵肯定不是一個好孩子,但我肯定她是個好妹妹……而現在她說不見就不見了!她現在究竟在哪呢?她一定會很害怕吧?怨我,如果我昨晚跟她通過電話,阻止她在那么晚的時候出去,或者我臨時去接她回家然后再回去警局,哪怕是多跟她通電話、回她的短信讓她報平安也好,我想也不致于如此。明明老爸之前已經提醒過我,可我卻依然疏忽,錯都在我!是我沒看好美茵!是我的錯!
“哭吧,哭出來。”夏雪平側過頭,用著久違了一種極其溫柔的聲音對我說道。
我聽著夏雪平的話,馬上把頭轉到了另一邊——我一直以來最不想的,就是讓夏雪平看到我的脆弱,于是盡管我在啜泣,但我卻嘴硬地說道:“你瞎說什么,夏雪平?我沒哭……”
“沒事,哭吧。”夏雪平說著,把自己的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包括你、也包括我,當人在極端情緒下的時候,做出來的任何事情都會是錯的;我沒讓你急著去做什么就是這個原因,人是需要發泄的,心靈在適當的時候也是需要休息的。所以哭吧,哭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情,說不定哭過以后,整個人會更加的理智和清醒。”我轉過了頭,她又與我對視一眼,然后喝著運動飲料,抬起頭眨了眨眼,看著遠處的花壇,深吸了一口氣后繼續說道:“不舒服的時候,千萬不要以為自己是個男孩就吝嗇自己的眼淚;人的堅強不在此,真正的堅強,是哭過之后的勇敢和不懈,明白嗎?”
我抽啜著看著夏雪平,我以為她會因為我表現得如此懦弱而訓斥我,卻沒想到她竟會這樣說。
我伸手抹干了眼淚,吸了口氣屏住兩秒,調節了呼吸后,看著夏雪平問道:“你告訴我,夏雪平,你為什么能保持得這么冷靜、這么淡定?你其實不也很心痛很焦慮嗎?我說的沒錯吧——你其實很在乎美茵,甚至要比在乎我更多;但為什么,為什么你就可以這樣表現得令人發指的泰然自若呢?”
夏雪平咬了咬下嘴唇,回過頭不滿地看了我一眼,這種不滿,可能是來自我對她心思的窺破。
夏雪平輕嘆了口氣,然后又說道,“我不是表現得泰然自若,而只是從我成為一個警察的那天起到現在,這整整二十年的時間里在我身上所發生的所有,都在告訴我,任何的多余情緒和慌亂、焦慮,全都是沒有用的——它們只會讓人變得麻木、只會讓人變得不清醒,然后一錯再錯,錯過更多、失去更多,直至一無所有;我讓你在這陪我喝飲料,不是我想偷懶或者故意擺好淡定的姿態,我只是想保持頭腦清醒而已。”
我當然知道她所說的“這整整二十年的時間里在我身上所發生的所有”,是她心底最難以磨滅的傷疤,也是我們曾經的這個家永遠的裂痕。
“那干嘛不在里面,非要拉我坐在門口喝東西?”我把喝干凈的易拉罐踩在腳底,剁扁了以后直接拋進了家門口的垃圾箱里。
“外面的空氣更舒服一些……這幢房子里的空氣,著實有些不太適合我。”陽光下的她瞇著眼睛,看了我一眼,又接著迅速地轉過了頭。
她微微含胸駝背,左手捏著飲料瓶,右臂拄在自己的膝蓋上,右肩聳起些許,披著她有些干枯毛躁的如濃云密布的長發,我從她此刻的背影,竟讀到了無限的滄桑與悲涼。
就在這個時候,我跟夏雪平的手機同時響了。
—“喂,小丘。”
—“喂,曉研姐。”
說起這個,我現在這一刻還真有些慚愧,因為我其實都有些記不住自己是如何上了夏雪平的車,但是在從局里出發之前,夏雪平卻能夠在短短時間內就把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妥當。
她首先帶著我回了一趟風紀處辦公室。毫不夸張地說,當夏雪平進入風紀處辦公室那一刻,風紀處的所有人都像被電閃雷鳴震醒一般,又如從自家地洞里探出頭的一群貓鼬,凝視著這只闖進自己領地的危險孤狼;他們一個個全都站起了身捏緊了拳頭,看著夏雪平時候的眼神充滿膽怯,卻夾雜著憤怒和百分之百的敵視。
“干嘛呢!都坐下!”我看得有些煩燥,卻又不知道夏雪平來風紀處是準備要干嘛,于是,我只能先扯著嗓門穩住了這群人。李曉研白了夏雪平一眼,又看了看我,然后帶頭坐了下來,轉過身沖著身后的所有人向下擺了擺手;等她坐好后,一邊嚼著桌上那包芒果干,一邊瞪圓了眼睛盯著夏雪平的一舉一動。
然而第一個敢開口說話的,卻是瞎子丁精武:“荷!聽這腳后跟的脆騁聲音,來人是雪平丫頭吧?”
“丁大哥的耳朵還是那么靈。”夏雪平看到這些表情詭異的人,面不改色,語氣也很自然,“上次的傷好些了么?”
“呵呵,夏組長,你還知道叫我一聲‘丁大哥’!你這丫頭該不是瞧見我瞎了,就有點小看我了是嗎?你應該是忘了在我年輕的時候,跟誰在省級散打比賽上三次放對,又三次打成平手了?想當年……”丁精武耳朵動了動,把頭側向我這邊后,立刻把半截話留在了嘴里,暫且用鼻孔呼著氣,然后咬著牙又說道,“雪平丫頭,你們一組姓白的和那個姓聶的,這兩個小畜生那天沒被我打死,你雪平丫頭應該感謝我!雪平丫頭,老瞎子我活了大半輩子,早先在老風紀處的時候就被人嚼舌頭根;從發生那檔子事之后,跟著研丫頭和小莫一起被你們全局的人欺負了七八年,身心都叫你們欺負皮實了,也無所謂了;咱新風紀處剩下的這些雜牌軍,也是從各個分局和派出所東拼西湊上來的,還有從警院剛畢業、甚至還有沒畢業的雛兒,在你們這些高大的刑警面前,怕是入不了眼;但咱們的這個小處長,跟咱不一樣,他面子薄、還是你的兒子,咱不敢說跟著咱們小處長借點你重案一組的光,他被你的那幾個下屬那么欺負,你聲都不吱一句,不合適吧!何秋巖這小子雖說從你們一組出來了,給咱們當了處長,說到底也算得上是你夏雪平的人,你雪平丫頭該跟誰親、該跟誰疏,心里頭可得有數;但你要是不想管那些腌臢,卻又要反過來跟我們興師問罪、欺負咱們,小處長是不敢跟你聲索什么,但咱們幾個可不能答應!”
丁精武身體靠在椅背上正襟危坐,布滿皺紋、留著亂須的臉上第一次讓我看到了讓人畏懼的倨傲;但是這大爺也夠有意思的,口口聲聲認定了夏雪平是來興師問罪的,但還沒給她半點機會說話,自己倒是先給她數落了一番。
另外,也不知道這幫人什么時候給我取了個“小處長”的外號,但我倒覺得也很貼切,畢竟這個風紀處,平均年齡35.7歲,我這21歲的楞頭青得到個“小”字輩也不算虧。
“丁大哥,我承認對下屬的管教是有問題,但我自己何時欺負過你們?我今天來,也不是想滋事尋釁的,”夏雪平轉身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辦公室里的眾人,然后說道,“我的女兒、你們小處長的妹妹,在今早失蹤了。”
辦公室里瞬間炸開了鍋,所有人把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七嘴八舌地對我問了起來,我的耳朵里充滿了嘈雜的聲音,本身我就因為美茵突然失蹤的事情心煩,被他們這么一吵,我便更不愿意多說一句話了;但我不禁疑惑地看著夏雪平,剛剛在局長辦公室里她跟徐遠分明說的是暫時保密,我才沒想著跟風紀處這些人說這個事情,但她現在卻自己跑過來,替我跟我屬下求情,我實在看不懂她這是什么操作。
只聽夏雪平依舊保持著自己的音量繼續說著話,辦公室里也立刻恢復了安靜:“有件事想請大家幫個忙。”
“夏雪平,小處長的事情,就是咱們風紀處的事情,”李曉研咽下自己嘴里滿滿當當的芒果干,用針芒一樣的眼神看著夏雪平,“如果是跟小處長妹妹有關的事情,你盡管開口;除此之外的事情,我們一律不準備插手。”
夏雪平對著李曉研眉毛一揚,微笑著說道:“最好不過。你手機號沒換吧?”
“什么?”李曉研似以為自己聽錯了,放下了手里的芒果干,甩著一臉贅肉側過了頭看著夏雪平。
“我準備給你手機發個信息,你用短訊息接收一下,記得先把無線網關了。”夏雪平繼續說道。
“那你發吧,我沒換手機號。”李曉研有些不屑地說道。
夏雪平說著,把兩張圖片發給了李曉研,并讓她用同樣的方式群發給了風紀處的其他人,其中也包括我。我也迅速關了自己手機的無線網,打開圖片一看,其中一張是從市一中搞活動拍的合照上截取的高清的美茵的特寫半身相,而另一張圖片則是早就編輯好的美茵個人基本信息和體貌特征數據。
“這是……”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圖片上的內容,又看了看夏雪平。夏雪平轉過頭,輕描淡寫地對我說了一句,“我從市一中拿到的。”——我這時才知道,原來盡管夏雪平跟父親離了婚,這些年里也一直都沒聯系我和美茵,但在她的手機里卻一直保存著我和妹妹的資料;也怪不得即便父親跟她離婚分居,也鮮有見面,但每次提起她的時候,父親都會向我和美茵說著“其實媽媽很關心你們,甚至要比我知道的更關心你們”之類的話。現在看來,她確實是在用著她的方式,默默地關心著我們倆,只是我們倆都不知道而已。
“等等,你把這個發給我們,而不是親自去找局長幫忙,你這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李曉研又對夏雪平問道。
“這就是我找你們的原因。風紀處與全市各個分局和派出所已經建立了一個直接舉報和調查的熱線和渠道,我想寄希望于此來查查美茵的下落;我不想驚動局里,所以,曉研,我還希望風紀處以報案的方式,而不是通知的方式,來跟各個分局和派出所進行溝通。另外,美茵失蹤的事情,希望大家能對其他部門保密。”
“你這么做,怕是想回避警察內部的通信系統吧?你也總算是懷疑局里有問題了,雪平丫頭。”默默坐在一旁喝茶的丁精武,對夏雪平冷笑了一聲。
夏雪平看了丁精武一眼,低下了頭沉默了片刻,“這個以后再說吧……總之,這個忙,拜托各位了。”
“行啊,鼎鼎大名的‘冷血孤狼’能放下身段來求我們這幫廢柴,我們也應該懂點事,賣你一個面子不是?更何況這是小處長的事情,就算是你不說話我們也會去做的。”李曉研說著,推了桌子站起了身,對著辦公室里的其他人說道,“還等什么呢?都忙活起來吧!”
辦公室里的人馬上都穿好了自己的外套,拿好了手槍和證件出了門,我親自留下三個老警員和丁精武一起在辦公室坐鎮。最后一個從辦公室里離開的是李曉研,臨走之前,她被夏雪平給叫住了。
“什么事啊,夏警官。”李曉研不耐煩地看著夏雪平。
“我想跟你說聲謝謝……我還想問問你,什么時候有時間,在一起吃一頓飯?”
“免了。”李曉研瞪了夏雪平一眼,反過來對夏雪平說道,“你知道嗎,雪平?其實從我幾年前剛從八卦街分局轉職過來的時候,我就應該相信那幫老警察們說的話:風紀處本來就跟你們這幫刑警不共戴天。整整七年你都沒有理會過我,你變成了‘F市第一女警’,我變成了‘市局喪家犬’,咱們倆早就有了差距了。省省吧,雪平,你真不適合玩這套假惺惺的江湖形式!省省吧!”
聽了李曉研的一番話,我今天才知道原來李曉研跟夏雪平也曾經算得上是朋友。看著李曉研那轉身離去的肥碩背影,夏雪平欲言又止,卻也沒再說什么,帶著我直接去了網監處。
跟平時清閑得可以讓人有時間喝茶、吃零食的風紀處比起來,網監處這邊堪稱血汗工廠。在眾多趴在顯示屏前忙碌的身影里,我看到了埋頭苦干的大白鶴,但是布滿了汗珠的鼻梁上扛著一雙厚重眼鏡的他,根本沒有一秒鐘時間抬起頭來,因此他也并不知道我跟夏雪平正站在他的辦公室門口。
“親~愛~噠!”夏雪平悄聲走到了蘇媚珍的辦公桌旁,把嘴巴湊到了蘇媚珍的耳邊如此叫了一聲,嚇得本來專心致志地敲著鍵盤的蘇媚珍差點從椅子上蹦起來。蘇媚珍捂著自己的胸口,埋怨地看著夏雪平,喘了好幾口大氣之后,拉著夏雪平從辦公室里走了出來:“你到底是狼還是貓?走路沒聲的啊!找我什么事啊,我的夏愛妃?我這正忙著呢!”蘇媚珍說完,又故意在夏雪平面前對我拋了個媚眼,“Hi,小狼狗,跟著媽媽來找阿姨要糖吃嗎?”
夏雪平笑著回頭看了我一眼,又轉過頭,雙眼直勾勾地盯著蘇媚珍,好奇地問道:“呵呵,要什么糖……話說你這忙什么呢?熱火朝天的?”
蘇媚珍一臉無奈地看了一眼辦公室,然后對著夏雪平露出滿身的疲態發著牢騷:“還能忙什么?安保局作妖唄!——大早上突然發函,讓我們幫忙把之前三個季度從全市范圍內的社交網絡上爬取的,關于明年明年省長大選的所有言論整理出來,然后做份報告,并且把數據打包發給他們……真是不能理解那幫特務們的腦回路,距離省長大選還有段時間呢,你說他們急什么?”
“這樣啊……”夏雪平點了點頭,又對蘇媚珍說道:“我的親親,你得幫我個忙。”
蘇媚珍立刻對夏雪平撇著嘴,并白了夏雪平一眼:“我說,你看我這忙得跟個老媽子似的,你就這么忍心對我、給我火上澆油呀?”
“沒辦法啊!這事我只能找你!”
“那行吧……你反正也是,沒啥事也不可能這個時候來找我,快說吧,啥事?”
夏雪平眨了眨眼,看著蘇媚珍說道:“我閨女美茵,也不知道跟她爸爸鬧什么別扭了,自己離家出走了……”她把話說到一半,然后回頭瞟了我一眼,又接著說道,“現在何勁峰還有秋巖全都聯系不上美茵那孩子,我尋思著你能不能幫忙追蹤一下美茵的手機,看看這孩子在哪?”
夏雪平跟蘇媚珍這么說,讓我有些不明所以;但她剛剛瞟我的那一眼,分明是有其他意味的,所以我在一旁也繼續裝聾作啞,并未說破。
“離家出走?”蘇媚珍疑惑地看了一眼夏雪平,然后又禁不住笑了笑,“是不是因為青春期談戀愛的事情,跟老爸吵架了?嗯?這姑娘還真是隨媽呢!”
夏雪平低下頭,用余光看了我一眼,又伸手猛地拍了蘇媚珍的手背一下:“哎,你有點正經好不好?”
蘇媚珍向后閃了兩步,掩口笑著,然后對夏雪平說道:“好啦好啦!這個忙我幫你,但是你可有得等了,我這邊不一定會忙到什么時候呢!”
“沒事沒事,你先忙你的。美茵那孩子太任性了,三天兩頭的不回家,我估計她也不會有什么事。等你忙完了有空的話,再幫我找也行。”夏雪平輕松地對蘇媚珍笑著說道。她那時候的態度,完全是認準了何美茵不會出事一般,如果不是我剛剛在徐遠辦公室里看到了她那副焦急的樣子,我真的會以為夏雪平對待美茵的態度根本就是沒心沒肺。
“那行,我不多說了,我先回去忙了。”蘇媚珍說完,對夏雪平笑了笑,轉身回到了自己的辦公桌。
夏雪平凝視著回到了忙碌狀態的蘇媚珍,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轉身之后,又帶我去找了一下丘康健。很明顯,當夏雪平摁著丘康健那個房間的門鈴的時候,他正在睡覺。他揉了揉眼睛開了門后,跟夏雪平之間的對話實在是簡明扼要,里沒有任何的寒暄和玩笑:“小丘,再幫我查一下那個女人。”
“哪個女人?……你一直懷疑的那個?”
“嗯。昨晚在這的四個人正查她呢,她居然就跟美茵同時失蹤了。我需要你幫我用一切手段追蹤一下她。”
“你懷疑她綁架了美茵?”
“我說不好……”
“那就交給我好了!你跟秋巖先去吧,有什么事情我電話聯系你。”
“嗯,還有,我現在還不想聲張這件事……”
“我懂的,放心!你去吧!”
……
于是現在,李曉研在聯系我,而夏雪平在跟丘康健打電話。李曉研告訴我,美茵的資料已經向各個分局和派出所以報案的方式進行了下發,讓我安心;而丘康健則告訴夏雪平,自己遭遇了市立醫院內部的網絡管理員,如果想查看醫院內部的監控錄像,則需要夏雪平跟我親自去醫院走一趟,其他的事情他還在努力地搜查。
但唯獨蘇媚珍那邊,一點消息都沒有。
“蘇阿姨還沒來電話呢?”我拿出濕巾,擦干了自己的眼淚,對夏雪平問道。
夏雪平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機,沒有說話。
“我其實有點不理解一件事:你為什么要跟她說什么美茵自己離家出走?她是網監處的頭頭,你跟她說清楚美茵很可能是被陳月芳綁架,這樣的話讓她幫忙不是很方便么?”
夏雪平眼看著前方分了兩秒鐘神,然后輕嘆了口氣對我說道:“你也看到了,網監處那幫人,都忙成下雨之前趕著搬家的螞蟻一樣啦;我其實有點不好意思去打擾他們的工作的,畢竟這是在麻煩別人。到現在蘇蘇那邊沒有任何消息,或許是真的沒有時間,也是可以理解的。”夏雪平說完,拍了拍我的肩膀,迅速站起了身,“走吧,現在可以去下一個地方了。”
我疑惑地看著夏雪平,但是如果把我的意識幻化成十個人,那至少有兩個人在對我說:何秋巖,你這或許是在明知故問,你難道忘了那天晚上去幫夏雪平整理資料的時候,看到了蘇媚珍的個人檔案出現在她手里了嗎?
然而,我卻也不敢確定。那天晚上,在夏雪平的辦公桌上還出現了艾立威的個人檔案;若按照我自己的主觀臆斷,艾立威的行事確實是可疑的:總是莫名其妙地鬧肚子請假、又總是莫名其妙地會出現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在段亦澄死后,他突如其來的對夏雪平表白,但至此以后卻又仿佛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帶著夏雪平去參加劉彬和原溯設下的迷奸局,說是自己要幫夏雪平擋酒,但卻中途離開;而后……借著我跟夏雪平發生關系卻離開后,疑似自己侵犯了夏雪平,目前按照夏雪平一直以來的說法,她堅信自己跟艾立威發生了關系、而且第二次自己還“主動”跟艾立威上了床,而按照吳小曦的說法,這兩次全都是無中生有、是障眼法……可有一件事也是很確定的,就是艾立威這個人確實破了很多奇案、謎案,甚至有的案子連夏雪平都覺得棘手——但這并不能代表,艾立威不值得懷疑;可是蘇媚珍不一樣啊,她跟夏雪平至少有二十多年的交情,她在我出生之前就跟夏雪平已經是閨蜜了,又是市局中樞部門網絡監察處的處長,又是局長徐遠的戀人——即便在性癖好上確實令人砸舌,但也算不得是個問題。
或許是我太敏感,夏雪平只是看看檔案而已,看看檔案說明不了什么。
眨眼間,我和夏雪平又來到了市立醫院。哭過了一場后,心里確實舒服多了,思維似乎也跟著暢通了起來,在車上我建議夏雪平直接回局里,讓重案一組直接把美茵和陳月芳的失蹤跟桴鼓鳴專案并案,但是夏雪平卻堅持想要去醫院看一眼監控錄像,她告訴我,她總覺得陳月芳的失蹤并非像我想的那樣簡單:“我們倆都想錯了一個問題:昨晚我去J縣的那棟兇宅和野林發現了陳月芳就是陳美唐的事實,而你在家里發現了足以殺死沈福財全家的復合藥劑,跟著美茵和她同時失蹤,于是按照這種先后邏輯,你我便自然而然地認為,是陳月芳綁架了美茵。”
“這么想有什么不對么?”
“——問題就出在這:你跟我分別調查了陳月芳,但是躺在醫院里的陳月芳,按照正常的情況,她并不可能知道自己已經暴露了;我也檢查過了,家里的那棟房子根本沒安裝任何監聽和監視的設備,所以如果按照原本的想法,是因為她發現自己暴露便綁架了美茵,那么要么她得了九天玄女的真傳會搖卦算命,要么她是孫猴子的土地,有千里眼順風耳。”夏雪平說完,坐在了醫院前臺附近等候區。
“原來如此……”夏雪平說的不無道理,看樣子確實有必要看看醫院里的監控錄像。
可接著,醫院保衛部門的態度卻讓我有些牙根癢:“抱歉,除非你們有正常的手續,或者你們級別夠高、在為省警察廳工作;否則,我們是不會把我們的監控給你們看的。二位請回吧!”
“好大的架勢!”看著保衛處主任那趾高氣昂的樣子,我有些壓不住火;夏雪平回頭看了我一眼,用手背攔在了我的胸膛,轉頭繼續努力爭取道:“實在抱歉,事出緊急,手續確實不全;我們盡管不是在警察廳工作的,但是此次行動涉及本市最大的連環兇殺案,還希望……”
“抱歉了二位警官!這是我們醫院的原則,也希望你們理解!如果有什么不滿,那就請你們市局的徐遠局長和沈量才副局長,親自到執政黨Y省黨支部寧副書記府上通報咯。恕不遠送。”保衛主任說完之后,緩緩地白了我和夏雪平一眼,輕蔑地笑著,踱著方步轉身離去。也怪不得一個小小的醫院保衛主任,居然敢擺出如此的官威,敢情這市立醫院真如同坊間所傳的那樣,是執政黨黨支部副書記寧團結所蔭蔽的機構,按照執政黨的結構,就算是現任省長楊君實也要讓他三分,更別提夏雪平和我這樣普通的警察了。
但就在我和夏雪平一籌莫展之際,從走廊的另一側,走來了一個容貌甚美、氣質冷峻、身材火辣的女醫生。她走起路來都帶著涼絲絲的香風,飄起的白大褂下面,那朱紅色的高跟鞋與肉色的絲襪,不禁讓人浮想聯翩。
“夏雪平警官,你又來了!”那女人不管不顧地走到夏雪平面前,左腳差點被自己右腳的鞋跟絆得崴腳,她晃了兩下身體,那對乳房在白大褂里也跟著顫動了兩下。
“您好……”
“又是來找我的吧?還想從我這訛詐點什么?你這樣做有意思么?”那女人也不等夏雪平把話說完,情緒激動地對夏雪平低聲吼道。
“這……您怕是誤會了,我這次來……”
“哼!不用說了!在原先的地方,就經常有女警察借著查案子的名義來羞辱我,看來在你們東北、在F市,也是如此吧!你們這些女警特別喜歡‘蕩婦羞辱’是吧?——沒錯,我唐雅婷就是U市的大破鞋!網上傳說中的那個‘淫娃女醫’就是我!我被趙進迷奸、被滕子華強奸!我被高中生在地鐵里占便宜,被洋人服務員和兒子的同學設計拍了桃色套圖和視頻!我被紅豐集團上到總裁、下到退休廠工全都玩過了,我在那幫男人之間像被傳皮球一樣輪番搞來搞去!還因為跟人談生意,而被下藥送去給十個男人玩了三天三夜!這些事情還被自己那個懦弱的兒子寫成了小說發到了網上!我就是這樣的女人!夏警官,你滿意了吧!說吧,我想聽聽你今天還有什么難聽的話?”
“唐……唐阿姨?”在女人越說越激動、越出離憤怒的時候,我忍不住叫了一聲。此時此刻,在一樓大廳里,已經有不少人在圍觀了。聽她說完這些話,我心里也是一凜,這下也總算是知道唐雅婷為什么不遠萬里從原籍偏要移居到F市這里來。“紅豐淫娃女醫”的名字,我在初中沒畢業的時候就已經聽說過,甚至她所說的那些桃色套圖和視頻,現在還存在被美茵偷偷拿去的那幾張硬盤里;后來在野黨和地方黨團聯盟聯手施壓南方執法系統、令尾大不掉的紅豐集團徹底關門的時候,據說不少關鍵內部資料,也是被“淫娃女醫”用自己的肉體換來的。我今天才知道,那個在網絡上臭名遠揚的“淫娃女醫”、“漂亮媽媽”,竟然就是跟我家關系還算不錯的唐雅婷阿姨。
“你……你是……秋……你是何副主編的兒子秋巖?”唐雅婷似乎這時候才發現站在旁邊一直在聽著她對夏雪平大吼的是我。
我尷尬地點了點頭,轉過身對來來往往不斷把目光投向唐雅婷的路人說了一句:“醫院年終慶典,我們在排練金基德電影改編的短劇呢!都散了吧!”
周圍人聽了,全都倍覺荒誕地相視對笑,然后繼續做著自己本來要做的事情。
唐雅婷站在原地低著頭,呆呆地往著自己的鞋尖,整個人都脆弱地蹲了下來,雙手抱著雙膝哭了起來。望著哭得稀里嘩啦的唐雅婷,夏雪平這下算是終徹底不知所措了,我只好跟著蹲了下來,輕輕拍了拍唐雅婷的后背:“唐阿姨,您別哭了……您可能還不知道,這位夏雪平警官,是我的媽媽。”
“啊?”滿臉是淚的唐雅婷聽了我的話,驚愕地抬起頭。
“唐醫生,實在對不住了。上次的事情,我也不是故意的……一切都是為了調查,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夏雪平看著唐雅婷,然后自己先站起了身,又把她扶了起來,“出于我跟勁峰的關系,再加上我手頭這個兇殺案必須秘密調查,所以對你采用了一些很卑劣無禮的手段,萬分抱歉!這種事,不會再出現第二次了。”
唐雅婷抹了抹眼淚,側過了身子,避免讓自己再看到夏雪平一眼,聲音冰冷地問道:“那你這次來是干什么?”
“唐阿姨,我那繼母陳月芳昨天從病房不告而別,估計你應該知道的;今早我剛確定的消息,美茵也失蹤了。”我對唐雅婷毫不避諱地說道。
“美茵也?那……難道說……”唐雅婷有些瞠目結舌,又禁不住看了看夏雪平。
夏雪平沒說話,對著唐雅婷點了點頭。
“所以我們這次想來醫院,就是想看一眼陳月芳失蹤前的監控錄像。”我眼珠一轉,嘴里含了口氣,對唐雅婷說道,“唐阿姨,請您相信我和夏警官,對于您的過去,我們真的沒有任何歧視或者不齒的意思,說起來,您應該算是受害者。紅豐集團的事情,我在學校里就有所耳聞,礙于他們的淫威,您不得不屈服,最后弄的家庭、事業、名譽、貞節全都支離破碎,您已經夠苦的了;但同時我也相信您其實也是相信正義、擁有社會責任的,否則您也不會答應幫著在野黨跟地方黨團打掉紅豐集團了。這次我們前來,事關重大,而且美茵現在生死未卜,還希望唐阿姨能稍稍幫個忙!”
唐雅婷聽了我這番話,有些不甘心地帶著憤怒情緒瞪著夏雪平,又低頭嘆了口氣:“什么‘正義’、什么‘社會責任’之類的話,就別在我面前說了,我是個不干凈的女人,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內科大夫,所以別把我說得那么偉大;但在F市,有兩個人對我有恩、且沒有對我趁火打劫,一個是隆達集團的總裁張霽隆先生,另一個就是你父親何勁峰,這兩位是我的恩人,他們的家里出了事,我不可能袖手旁觀。”說完之后,唐雅婷下定了決心,對夏雪平說道,“我就再幫你一次,跟我來吧。”
于是夏雪平跟我一前一后地跟在唐雅婷身后,從一樓的耳鼻喉專科繞道進了消防通道,然后一路走樓梯上了四樓。等上了四樓,夏雪平和我才發現,原來市立醫院的保衛處和監控室,中間要隔著一個差不多幾百平方米的天井,只要保衛處沒人主動過來,那么唐雅婷帶我和夏雪平到這里也就不會被人發現。
“唐主任。”監控室里一個梳著馬尾辮,戴著眼鏡片比啤酒瓶底還厚的眼鏡妹,看見唐雅婷走進門后恭敬地站了起來。
“這兩位是市警察局的警員,你要極力配合他們倆,知道么?”唐雅婷對眼鏡妹說道。
眼鏡妹楞楞地點了點頭。
唐雅婷又看了看夏雪平和我,對我倆說道:“我可以在門口等著你們,不過你們要快點,兩小時以后我還有個手術。”
“唐醫生,你就這樣在門口看著,不會給你帶來麻煩吧?”夏雪平問道。
“夏警官,你管得還真多呢!”唐雅婷怒視著夏雪平,但下一秒又釋懷地笑了,“我現在真說不準你是個好人還是壞人,但我可以確定,我之前沒見過你這樣的女警——放心吧,因為我進這家醫院的介紹人的關系,醫院里所有人都不會對我怎樣的。”
“您的介紹人,該不會就是張霽隆吧?”我對唐雅婷問道。
“你怎么知道的?”
“很簡單,這像是他喜歡做的事情。”我微笑著對唐雅婷說道。
而說到這個,我又不禁琢磨著,能把一個曾經給在野黨和地方黨團做線人的女人塞到了具有執政黨背景的醫院里,而看得出來在執政黨、在野黨這兩邊張霽隆居然都吃得開,在我心里,我也不禁對張霽隆平素做的事情產生了莫名的好奇。
“……對啦,上次我給他和他那女朋友體檢,我好像聽他們倆提起過你的名字!”
“呵呵,是嗎?他說了我什么……”我剛要跟唐雅婷閑侃下去,夏雪平立刻對我叫道:“秋巖,快來看!”
我立刻跑了過去,在我跟唐雅婷閑敘的時候,夏雪平已經讓那個眼鏡妹把昨天陳月芳病房以及門口的監控視頻調取出來:只見在昨天晚上11點左右的時候,一個身高將近173、身著白大褂、戴著衛生帽和棉質口罩的健壯陌生人,手持一把P99手槍,將原本躺在病床上睡覺的陳月芳挾持;接著,那陌生人把陳月芳的外套罩在了自己的右手上,用手槍頂著陳月芳的腰部,大搖大擺地將陳月芳從醫院帶走。
——這下問題復雜了,當然可能原本就是我把事情想簡單了。
“這個人會是誰呢?”夏雪平自言自語地問道。
“這可說不好,據我所知陳月芳一直以自己是村婦出身為掩護,平時她的社交甚少,所以她能招惹上什么仇家呢?”
“她現在是個‘村婦’沒錯,但你別忘了,她過去可是個貴夫人,過去慕天擇活著的時候,黑白兩道的舊友宿敵也都不少;美茵如果是因為這個,跟著受到牽連,那就更虧了。”夏雪平說完話后,馬上給局里打了個電話。在這個當口,我從自己的外衣口袋里拿出了一個優盤遞給了眼鏡妹,讓她幫忙把陳月芳從最開始被劫持,直到被脅迫離開醫院大樓時候的這一部分視頻剪裁后傳輸了進去。夏雪平那頭,徐遠也接了電話:“喂,局長,美茵失蹤這件事可以立案了,但人不是陳美唐綁走的,因為陳美唐也被綁架了——在昨晚11點08分,現在大致推測的話,應該在何美茵被綁走之前的半小時;我希望局里能配合我排查一下市立醫院從昨晚9點30到12點30之間,在市立醫院周圍的大東街、復興路、祁連山路和浪速路有沒有可疑的車輛經過;而且也希望能幫我查找一下,從楓情豪斯到小雅各教堂之間這段路上的監控錄像,最好是能找到美茵失蹤時的……”
“雪平,你最好回來一下,”徐遠的語氣十分嚴肅,“剛剛在重案一組辦公室,接到了綁匪的電話。”
“他想干什么?”
徐遠嘆了口氣說:“現在還不清楚。剛才胡佳期向我報告的,她接的電話。綁匪知道你不在,所以表示這通電話只是一個預告。對方要求你半個小時之內回到局里,才會跟你親自談條件;如果半個小時以后你錯過了你跟他之間的談判,他會用‘俄羅斯轉盤’的形式,在陳月芳和何美茵之間殺一個人。”
夏雪平皺起眉頭緊閉著眼,一拳砸在了監控室的窗臺上。
待視頻傳輸完成后,由我開著車帶夏雪平回了局里。從接到徐遠的電話之后,夏雪平的臉色便一直保持著鐵青,在醫院跟唐雅婷告別的時候,也是三秒一分神——當人在極端情緒下的時候,做出來的任何事情都會是錯的,所以我也不敢再讓她開車了。而上了車之后,夏雪平從坐到副駕駛位置上的那一秒開始便睡著了,直至回到局里,我才把她叫醒。
等我跟他進了重案一組辦公室的時候,那里簡直熱鬧的像是正在沸騰中被各種食材填滿的麻辣牛油火鍋:除了重案一組的留守人員,重案二組也派了一部分人前來支援,連保衛處和我的風紀處也被抽調了一部分人,另外還有由大白鶴帶領的網監處的三個人在夏雪平辦公桌旁邊新搭了個工作臺,上面擺好了筆記本電腦,插好了無線電,還有各種我不認識的小型儀器。在我進門以后,大白鶴滿臉委屈地忘了我一眼,我躊躇了片刻,才跟他點頭示意了一下,于是他也向我點了點頭表示回敬。
“夏雪平!夏雪平啊夏雪平!咱們這市局仿佛就是為了你一個人開張的一樣!”滿頭大汗的沈量才,剛放下電話,就對著夏雪平一通數落,“你什么時候能讓大家消停消停,不因為你一個人那點事累死累活?”
“你以為我愿意么?沈量才副局長,您要是不愿意待在這可以走!打從在局里認識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沒指望你能幫上什么!”夏雪平本來也是疲憊不堪,外加丟了美茵情緒肯定也糟透了,所以此刻面對沈量才找茬,她肯定也壓不住內心的悶火。
“哦,所以現在你又有脾氣了是嗎?告訴你,本來今天早上我是約了人一起喝廣式早茶的,結果我沒睡醒呢,就被省廳一通電話叫醒了!然后我剛替你挨完罵,我又得帶人去兇案現場——看著一幫同樣穿警服西裝的被人身上插了透明窟窿還割了內臟——而且我還是空著肚子!我那邊現場勘查還沒結束,又因為你出了這檔子破事著急忙慌地跑這來幫你找孩子,結果反倒還要被你訓!夏雪平,你他媽的倒是告訴我,我沈量才這是哪輩子欠你的?”
“好啦,好啦!副局長、組長,大家既然這么忙,就都別吵了!”剛匆忙從走廊拿著一踏打印紙的艾立威見狀,立刻站在夏雪平和沈量才中間,把倆人隔開,沈量才和夏雪平也被分別拉開。艾立威看著雙方偃旗息鼓,又走到我身邊,把手里的那踏打印紙交到了我手里:“正好,這是你之前讓莫陽托檔案室調查的,關于J縣富豪劉國發的個人資料。”
“劉國發的個人資料?”我什么時候讓莫陽去調查劉國發的資料的,我根本記不得了。我大致看了一眼手里的資料,貌似還是很豐富的,我只好禮儀性地晃了晃手里的資料,對艾立威表示道,“行吧,謝謝了。”
艾立威也似礙于面子,對我微笑了一下。他轉身走開的時候,在我面前脖子上掛著耳包、敲著鍵盤的老白沖著他的后背狠狠地瞪了一眼。
就在這個時候,夏雪平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我完全是條件反射式地拿起了話筒,對電話那頭說道:“市警察局重案一組,您找……”
還沒等我說完話,一個從變聲器里傳出的復合尖細女聲和低沉男聲的人對著電話,毫不客氣地說道:“用不著自我介紹——你是重案一組三級警司何秋巖,現在在風紀處暫代處長一職;我知道你們市局里每一個人的身份,所以咱們用不著在這浪費時間。”
我手里捧著的這只話筒,此刻更像一個隨時會被引爆的定時炸彈,趁著那個人在說話的時候,我馬上對著大白鶴打了個響指,指了指話筒。大白鶴會意,連忙打著手語知會身邊的兩個人,一齊戴上耳機,馬上在筆記本電腦上敲著程序,并且不斷地用觸筆在平板電腦屏幕的地圖上不斷地截取著坐標點。
而辦公室的其他人亦如臨深淵,每個人那根心弦全都緊繃著,靠自己手邊有部座機電話的,也都提起了話筒跟著一同監聽。沈量才對我點了點頭,夏雪平對著我做了個向下壓的手勢,意思是叫我穩住對方。
我直起身子,調整了一下呼吸,對著電話說道:“那您還真是準備工作做得很充分呢!只是您認識我了,我卻不認識您,出于談話方便,您是否可以奉上尊姓大名?”
“哼,現在的小孩子還真是不知深淺高低,跟我面前插標賣首?讓夏雪平接電話,我只跟她談!”
沒想到我還沒說什么,對方就已經是一副被激怒的樣子,我只好看著夏雪平等她的反應;夏雪平思考了片刻,對我眨了眨眼,然后對著電話說道:“我就是夏雪平。說吧,你有什么要求?”
“還是‘冷血孤狼’比較爽快,整個Y省地界,我也就愿意跟你聊聊,”電話那頭說著,辦公室里的所有電腦,包括放在桌上的平板電腦,全都開始不斷地在閃屏,緊接著每個人的手機和智能手表也開始不斷地震動響鈴——這是局里第二次遭遇這種狀況。一時間網監處的電腦也似乎失去了控制,手足無措之際,白鐵心身旁的師兄對他使了個眼神,于是白鐵心立刻打開了靠自己左手最近的一個插著衛星接收器的小鐵盒,隨著上面的紅藍兩只二極管不斷交替閃爍,大白鶴也對那個師兄打出一個OK手勢。
只見大概十秒鐘之后,所有可以聯網播放視頻的電子設備屏幕上,閃出了一個畫面:在一個老舊且光線灰暗的廢棄工廠車間里,一個身高中等、身材壯碩、穿著寬大黑袍、佩戴著一張瞇縫眼加高顴骨加夸張八字山羊胡面具和掛耳式耳機的人,站在屏幕正中央;在他的一左一右,有兩個女人被蒙著眼睛、嘴巴里塞著棉布團,而且還都被裝在了一個大號黑布袋子里,任憑兩個女人怎樣掙扎,都無法從布袋里掙脫出來——從體型和發型上看起來,無疑左邊的應該是陳月芳而右邊的是美茵,只是光線太暗,而且眼罩又擋住了從小半個額頭到整個鼻梁以及上半部分的顴骨,這讓我是實在看不清她們的臉。
看著屏幕上的畫面,夏雪平的身子不由得向前晃了一下,在一旁的艾立威馬上跑上前去扶了夏雪平一把,夏雪平立刻對他擺了擺手,深吸了一口氣,對著電話那頭的人說道:“呵呵,《V字仇殺隊》?你不覺得這一套玩得有些過時了嗎?”
“哈哈,真的是慚愧得很,本來我想找一張《蝙蝠俠》里小丑的面具的……不要在意這些細節,而且,why soserious,對吧?并且,過不過時不要緊,對付你有用就行。”電話那頭的人說著,還摸了一下美茵的臉,故意把面具湊到了美茵胸口的部位故意做出嗅了嗅的動作,然后電話那頭說道,“嗯,少女身體的氣息真是沁人心脾!”
此刻我很想罵人,從天靈處經過風池穴一直往脖子下去的那兩條粗大的血管緊繃得快要爆掉,但沒辦法,我正舉著話筒,本著不能激怒劫匪的原則我把牙齦咬得生疼也沒有出聲;夏雪平也繼續隱忍著自己的情緒,對電話那頭說道:“看樣子你是想故意激怒我么?你抓了我女兒和她現在的監護人,就是為了讓我覺得困擾然后取樂的是嗎?”
“哎……我還以為跟你說話能稍稍有意思那么一點,但是沒想到你這人真是無聊得很!”電話那邊的人不緊不慢地說道,“那你聽好了,夏雪平,你如果想讓我放了你女兒和你前夫的現任妻子,需要答應我的條件,否則你別想再見到你女兒了!”
“你得先告訴我你的條件是什么吧?你不說,我怎么答應?”
“哈哈,那你聽好了:你需要寫一封自白書,你要向世人認罪,向那些在過去在你槍口下死去或者受傷的犯人道歉,并承認你的開槍行為是錯的,寫完之后要在各大網絡平臺發表,并且你要自己念出來,錄成視頻發布到省電視臺和網絡上!”
“就只有這一個么?”夏雪平問道。
“當然不可能——你需要在這個周五上午十點,在環球廣場正中央……”說道這里,對方故意等了一會。
“怎么樣?”
“在那里跪著,舉槍自殺。”那人說完,很挑釁地對著鏡頭向右擺了一下自己的頭,“只要你能做到,你女兒會以我的方式直接送回家。”
聽了這話,我再也忍不住,對著電話那頭狠罵道:“我去你媽的!你最好給我等著!等我和夏雪平抓到你以后,我要把你碎尸萬段!……你才去死!你去死!”全辦公室的人臉色煞白地看著正歇斯底里的我,我這樣跟劫匪對罵,實際上對于事態的發展無疑于火上澆油。
“秋巖!秋巖你冷靜!”距離我最近的胡佳期馬上跑到我身旁,從后面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往自己的懷里抱著,并且伸手捂著我的嘴巴,但她一介女流既沒有吳小曦那樣的身板也沒有夏雪平那樣的身手,雖然勉強制住了我,從我的手里把電話聽筒拽掉,但卻阻止不了我對著話筒繼續咒罵。罵著罵著,我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但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對方無論是從視頻里看還是從電話里聽,似乎沒有一絲慍怒的感覺:“呵呵,年輕人就是年輕人,火氣太盛但可以理解;不過夏雪平,你兒子何秋巖的回答,不知道能不能算作你的回答呢?告訴我,你的態度是什么?”
夏雪平皺著眉緊閉著眼,沈量才沖著夏雪平一通打手勢,但是夏雪平理都沒理,她想了想,對電話那頭反問道:“我個人的習慣是,如果一個人對我提條件,那么我最會影響我做決策的條件,不是我做到了以后會怎么樣,而是做不到的話會怎么樣。”
“哈哈哈,那你的意思就是做不到咯?”那面具客對著鏡頭說完了話,一動未動。
夏雪平的情緒也不禁跟著緊張了起來,她死盯著自己面前的電腦屏幕問道:“你想怎么樣?”
“怎么樣?哼!”那人輕蔑地笑了下,然后保持了大概十秒鐘的靜止狀態,隨即,他扛起了自己左手邊的陳月芳,毫不留情地把她丟在了距離美茵背后不遠處一臺堆滿了灰塵的平整的機床底座上,然后他從自己的黑袍里伸出了一只手,手上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直接割開了裹在陳月芳身上的黑布袋——布袋里的陳月芳竟然全身赤裸,并且被那人事先用粗麻繩在身上以龜甲縛的方式綁住全身,雙臂被扳到身后牢牢地捆著,并且雙膝和踝關節也被緊緊綁在了一起。躺在機床底座的陳月芳立刻把蜷縮的身體放直,但還來不及心理準備,只見那個黑袍面具客對著鏡頭閃了閃刀刃上的反光,接著又把鋒刃抵在了陳月芳的一只乳房上,毫不遲疑地用刀尖往陳月芳的乳頭上刺了一下。
陳月芳立刻痛到渾身掙扎,痛苦地哀嚎了起來;盡管光線昏暗,再加上鏡頭拍得也不是很清楚,但依然可以看得到在她那只被刺破的乳頭上,有三小股鮮血如同一汪噴泉從那里迸發而出。此刻除了我以外,辦公室里也開始有不少人對著屏幕惡狠狠地罵著“畜生”二字。
可這還不算完,只見那個黑袍面具客把手中剛剛刺過陳月芳的刀子丟在了陳月芳的右耳旁,之后那人將自己的褲子褪到了差不多膝蓋的地方,用手在自己的腹部以下擺弄了片刻,從里面掏出了一根又粗又大的陽具——看起來,竟然長達至少有二十五厘米,并且粗細程度超過了防暴組所使用的警棍還要粗;那人托著自己的陽具,動作有些笨拙地對準了陳月芳的下體處插了一會兒,之后陳月芳似疼痛難忍,屁股微微翹起,而這個動作反而給了那個綁匪機會從下往上托起了陳月芳的雙腿,用力地往她的胸口壓了上去,然后腰部一挺,將自己那條粗長得令人可怖的陰莖送入了陳月芳的陰道,接著那人一時興起,把陳月芳嘴里塞著的棉布團取了出來。
隨著那人的抽插,陳月芳也跟著有節奏地大聲哀叫著,而陳月芳每叫一聲,被圈在另一只布袋另一把椅子上的美茵便會跟著顫抖一下。
“就這樣!”電話那頭的聲音說道,“而且,因為是你夏雪平的女兒,所以要乘以10倍!”
這下子,辦公室里的所有人都看不下去了,由沈量才帶著頭,以王楚惠等一干有些年齡的女警為主力,舉著話筒對著電話那頭罵了起來。
“都安靜一下!”夏雪平對著辦公室里的所有人喝道,之后屏住了呼吸,又對著電話說道,“你得給我時間考慮一下,哪怕是你這樣的條件,也得給我一點時間,對吧?”
“好說!夏雪平,我可以答應你在這個星期五之前,不動你女兒一根汗毛;但如果你星期五的時候執行不了我說的話,那對不起了,在這世上能留下的關于你女兒的除了一具尸體,就只有網上將會廣為流傳的一段少女被大棒輪奸的視頻了!不多說了,你女兒我不動,但是這個少婦,先容我享用了!”
旋即,電話掛斷,視頻也斷了信號。
辦公室里的所有人全都不說話了,大部分的人臉色都不是很好,也都掛著氣餒的表情。自從遭遇桴鼓鳴這個網站和由它牽扯出的一系列案件,市局這大半年來遇到的事情基本是憂多喜少。外面依舊有人被殺,向警察抗議和表示不滿的輿論依舊火熱,卻沒想到自己局里的同事女兒居然會被這樣拐走,又會收到這樣令人產生生理不適的凌虐——即便現在辦公室里有將近七成的人對夏雪平是沒有什么好感的,但是大家同在市警察局當差共事,也算得上同氣連枝,誰也不知道照這樣下去桴鼓鳴會不會把槍口對準自己或者自己的家人,而且也不敢說在此之后會不會有模仿犯把這個罪惡的游戲繼續進行下去。
而當所有人在發呆的時候,辦公室里還有三個人在盯著滿頭大汗工作著,那就是白鐵心和他的兩個網監處的師兄。打了將近三分鐘的程序coding之后,大白鶴提了提眼鏡,也不顧之前跟我之間的芥蒂,對我叫道:“秋巖,電子地圖!”在一旁的胡師姐聽了,又叫了兩個人幫我把F市的電子地圖板從辦公室的另一邊推了過來。我從夏雪平的辦公桌上拿了根馬克筆,又回到了電子地圖前。
“所有人,記錄!”沈量才也馬上對大家下著命令,一時間每個人都拿出了自己的筆記、手機或者平板電腦準備好了記錄。
緊接著,大白鶴一邊調試著手邊那個閃爍著紅藍二極管的鐵箱,一邊看著坐在自己身邊師兄的電腦,說了四個坐標點,我跟著在電子地圖上把那四個坐標進行了標注——根據對剛剛視頻發射信號的追蹤,衛星將綁匪的位置,確定在城南靠近重工街的舊鐵路機械加工廠廠區。
“干得漂亮!”沈量才看著地圖上標注的位置,撫掌笑道,“除了網監處之外,所有人帶好手槍、下樓待命!風紀處的人跟著重案一組、重案二組自成一組,到時候分頭行動!目標鐵路機械廠四號車間!所有車輛記清楚,行駛至龍江路立交橋與2046文化創意園附近拉掉警報!全都有,出發!”
看著周圍的人紛紛下了樓,我總覺得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于是我多了一句嘴,對著白鐵心問道:“就這么一會兒就確定對方位置了,而且還居然這么準,是不是有點太輕松了?”
大白鶴瞟了我一眼,似乎又有點不太愿意理我,可他低下頭,眨了兩下眼皮的功夫,又突然抬起頭睜圓了眼睛看了我一眼,接著這么都沒說重新戴上了耳機。而坐在最左邊的師兄不耐煩地對我說道:“你懂什么啊,小老弟?你知不知道,我們仨這還費勁巴力地破解了五個混淆信號,才追蹤到的……”但他說著說著,也不禁有點瞠目結舌。
坐在中間的師兄看了看他,對他問道,“五個混淆信號……是不是有點太少了?你忘了剛入行的時候,師父跟咱們說過,一般設置混淆信號少于十個的,那基本就是犯罪份子在把警察當成小丑戲耍?你忘了咱師父自己曾經一個人一個小時就連續破解了三十三個混淆信號的事情了?”
說完之后,兩個人又連忙低下了頭,跟著白鐵心一起敲著鍵盤。
“還楞著干什么呢何秋巖!那可是你妹妹,你不急著去救嗎?”沈量才不滿地對我吼道,我被這三個極客的言談舉止弄得云里霧里,一時間我也想不通是怎么一回事,只好跟著下了樓。
下樓以后,我又跟著夏雪平坐上了她的車子,依舊是艾立威負責開車,這家伙從上車開始,臉色就跟剛從煤堆里撈出來的一樣黑著,一言不發;而在我旁邊又擠上了許彤晨和莊寧這一對兒,到現在這一秒,還沒真正出過現場的這兩個雛兒知道這次配合重案一組工作或許會有一定的危險,兩個人的膝蓋都不約而同地發著抖,幾乎是三秒鐘摸一次自己腰間的手槍槍柄。
“別緊張,”看著兩個人說道,“你們倆就當這次在警校里的模擬訓練了,千萬別害怕,經歷過了就好。”
兩個人全都尷尬地“呵呵”笑著,但這兩個人臉上擺出的字,幾乎能連出一句話:你何處長畢竟算是刑警出身,我們倆風紀警察可從來都想不到還要遭這個罪。
只有夏雪平,坐在副駕駛上,習慣性地搖著自己的食指,閉著眼睛念念有詞。
“夏雪平,你怎么了?”我不由得把身子探向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夏雪平沖著自己背后的我擺了擺手,依舊閉著眼睛,對我說了一句:“先別打斷我思路!”然后繼續念刀著。被她這樣一念刀,我的心里也開始逐漸變得有些不安,我打開了手機導航,眼見著車子局里工廠區越來越近。
一直車子停在了工廠區門口,其他車上的人都已經開始從四號車間摸索的時候,夏雪平依然巋然不動坐在副駕駛座位上。
“處長,要不要去跟上副局長他們?”莊寧對我問道,“要不然,等待會兒副局長怪罪下來,恐怕……”
我看著依舊閉著眼睛,自言自語的夏雪平,想了想推開了車門,艾立威想了想,也把車子熄了火準備下車;而就在這時,夏雪平終于開了口:“為什么那個人要把陳月芳一起綁架?”
“什么?”我沒聽清夏雪平的問題,又坐回了座位上。
“為什么那個人要綁架陳月芳,這個問題,你有沒有想過?”夏雪平正開了眼睛,專心致志地目視著前方,把手伸到座位后面指了指我。
“我想了,但是我想不通。”我對夏雪平說道。
夏雪平又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后對我說道,“那個人的目的是要我死,按照上午你我的判斷,他挾持了美茵,就是要威脅我,然后用各種手段各種方式誘殺我,是不是?”
“對。要么是用美茵誘你到什么地方,然后利用事先的埋伏伺機下手,要么就是想今天這樣。”
“那他為什么又要綁架陳月芳?”夏雪平又問了一遍。
“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我跟著夏雪平的思路,敘述著我的想法,“按理說陳月芳跟你沒有直接的關系,而且她本來就已經是被鎖定的殺了沈福財一家的兇手……”
“等!你等等!”夏雪平睜大了眼睛,對我說道,“這個事情是你我昨天突然發現的,這個事情陳月芳不知道,那個綁匪自然也不知道。”
“什么意思?”
“咱們換個思路——如果按照綁匪的角度,在他那里他不知道你我已經把陳月芳的兇手身份鎖定,因此在他的認知里,你和我都覺得……換個再簡單的方法說,咱們現在假設你我依舊不知道陳月芳的行李里面藏著殺人藥劑,依舊沒發現在J縣H鄉野林里埋著的鐵皮箱——那么按照這個設定,在你我的印象里,陳月芳依舊是你父親勁峰的妻子,你和美茵的繼母,一個老實巴交的鄉下女人。”
“沒錯。”
“那這樣的話,對于我的死,她也是無辜的。”
“但她并不是無辜的,”我對夏雪平說道,“她是桴鼓鳴的殺手,她的最終目標也肯定是你。”
“那現在問題來了!”夏雪平馬上轉過身看著我,對我問道,“你覺得這個綁匪應該是什么人呢?”
“這還用說嗎?他要殺了你,他十有八九肯定也是……”說到這,我有一種茅塞頓開的感覺,“你的意思難道是……”
“——這從頭到尾就是個圈套!”夏雪平說完了話,立刻解開了安全帶,從車上兀自迅速地跑了下來,按著自己耳朵上的對講說道:“沈量才!還有其他人!全都趕緊從廠區里撤出來,肯定有危險!快撤!”
我和艾立威見了,也迅速地從車上跑了下來,跟在了夏雪平身后,后面還跟著早已拔出手槍的莊寧和許彤晨。
“夏雪平,你這時候又在發什么瘋?”沈量才對著對講機跟夏雪平嗆聲道,“你自個愿意犯冷血病,不理會你女兒的死活無所謂,但你別妨礙大家的行動!”
夏雪平咬著牙,對沈量才喊道:“姓沈的,我在跟你說認真的,你聽好了……”
“轟隆——”
——還沒等夏雪平把話說完,在廠區里突然爆發了一陣巨響!
霎時,火光沖天。
與此同時,在工廠區周圍的幾臺揚聲器里響起了一陣詭異的音樂,仔細一聽,是用變聲器加工過的一首蔡依林的歌曲:
“老虎/老鼠/傻傻分不清楚/
滿臉/泥土/失敗的被俘虜/
小賭/豪賭/相愛就別怕苦/
看不/清楚/遲早粉身碎骨……“
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