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著遠去的涼州軍,嚴君平道:“董卓雖勇,終究只是匹夫。沒了軍隊就如同老虎沒了爪牙,大將軍為何要一并放行?”
“三千人走得快,還是五十人走得快?”霍子孟道:“一路沒有糧秣給養,三千人又能走多遠?就算鐵打的漢子,餓上三天也是抗不住。他們取死有道,老夫又何必去攔?”
嚴君平嘆道:“可惜了這些軍士。”
“這種只知將帥,不知朝廷的驕兵悍將,一味縱容,早晚尾大不掉。既然是病枝,便要及早剪除。”
霍子孟一邊說,一邊往長秋宮走去,“吊祭的諸侯王到哪里了?”
馮子都道:“清河王與梁王已至偃師。”
霍子孟吩咐道:“你帶上人馬,去迎清河王入宮。”
馮子都應道:“是!”
嚴君平大驚失聲,“大將軍!”
“若是董卓到了伊闕,還不肯放人呢?”
嚴君平啞口無言。董卓真要覺得定陶王奇貨可居,一路挾持著他逃到涼州。難道大伙還要追到涼州去贖人?到那個地步,漢國早就天下大亂了。
“未雨綢繆而已。”霍子孟道:“萬一事不順遂,尚可補救。”
嚴君平雖然覺得不妥,但連日來局勢發展千變萬化,霍子孟此舉也算是老成謀國,只好閉口不言。
那個寶石般精致的女孩立在宮門前,絲毫沒有讓路的意思。單超躬身在側,他面白如紙,一手插在衣內,捂住胸口,不時咳嗽。
霍子孟道:“請稟告皇后殿下,老臣霍子孟求見。”
小紫笑道:“皇后病啦,見不了人。”
“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剛才不是說了嗎?霍子孟啊。”
霍子孟“嘿”了一聲,“軍國大事,你這女娃娃就別摻和了。”說著抬步就要入內。
單超硬著頭皮擋住去路,咳嗽聲愈發劇烈。皇后不在宮中,自己心知肚明,卻無法明言。
霍子孟神情轉冷,拉長聲音道:“你一介閹人,擅自攔阻大臣——莫非要隔絕中外嗎?”
單超口中發苦。自己真沒有這份心思,可一旦霍子孟入宮戳穿真相,自己這幫閹豎,都該好好殺幾遍頭了。
小紫笑道:“你想進,就進來好了。”說著她讓開身子。
霍子孟昂然入內,隨即一張千錘百煉的老臉就猛地垮了下來。
宮門內放著一駕鳳輦,一個頭戴鳳冠,身著黑衣的女子坐在輦內。輦前垂著珠簾,看不清她的容顏,但能看到她雙手放在身前,腰背挺得筆直,正襟危坐,氣勢凜然。
呂雉平靜地說道:“霍大將軍,你要擅闖宮禁嗎?”
霍子孟怔了瞬間,隨即腰背立刻彎了下來,他往后退了一步,拂衣跪下,叩首道:“老臣不敢。”
“聽說霍少將軍保下了奉先,霍大將軍也在尚冠里的府邸收容了不少呂氏族人。”呂雉淡淡道:“別人是兩面下注,霍大將軍卻是三面下注。呂氏、趙氏、劉氏,一個都不少,果然是個謹慎的性子。”
霍子孟道:“太后明鑒。圣上賓天,大司馬處置多有不當。臣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是啊,你感念先父與哀家的恩澤,不肯徹底刈除呂氏。又以國事為重,一意立賢,欲奉清河王為君。說到底,別人都是私心居多,倒是你還有些公心。”
“臣不敢。”
“你當得起。”呂雉冷冷道:“劉建那妄人且不去說。趙氏欲立定陶王,還不是私心作祟?天下動蕩,國賴長君,她一個寒門出身的歌姬,既無識人之明,又無御人之能,不過受人慫恿,便欲立稚子而操持權柄。正如三歲小兒,學人舞刀,何其荒謬?金蜜鏑雖有忠心,但念念不忘出身,畏首畏尾,失之愚忠。論起擔戴來,比你還差了一分。”
呂雉停頓了一下,然后道:“地上涼,起來吧。”
“謝太后。”霍子孟撐起身體,衣內已經是汗流浹背。呂雉的手腕和政治才能他是知道的,可他怎么也沒想到,已經一敗涂地的太后,竟然在這種時候還能如此冷靜地剖析局勢。更沒想到她會出現在皇后的長秋宮中,卻還如此心平氣和地歷數趙氏之失,指摘皇后舉措失當。
嚴君平目瞪口呆,難道兩宮之爭,最后還是太后贏到了最后?這樣一來,他與霍子孟謀劃的一切,全都成了一場空。
“你不必擔心。”呂雉道:“此間事了,哀家自然會退位。”
霍子孟大驚失色,“天下蒼生唯賴太后!太后!切切不可啊!”
珠簾內,呂雉唇角挑起,帶著一絲似笑非笑的嘲諷意味道:“真的嗎?”
霍子孟訕訕笑了兩聲。
呂雉昂起頭,“阿冀做錯了事,自當受懲。看在哀家的面子上,賜他一壺鴆酒吧。”
霍子孟這一回真的是大驚失色。呂雉對兩個弟弟愛逾性命,沒想到卻親自下令將呂冀賜死。
“不疑奪爵,廢為庶人,家屬徙邊。諸呂隨巨君作亂者,盡付有司論罪,或斬或流,哀家一概允準。劉建作亂,江都王不得無罪,奪爵,貶為江都廢侯。褫其封地,設為州郡。至于董卓,區區一介邊將,就有膽量領兵入京,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嚴君平眉頭越皺越緊,呂雉為了保呂氏,將呂巨君拋出來當替罪羊,尚在情理之中。而董卓可是打著太后的旗號入京,呂雉居然翻臉把他定為亂臣。這真是太后的意思嗎?他偷偷抬眼打量鳳輦。太后坐在輦中,面容被珠簾遮住,看不清楚。但語氣、舉止,都帶著久居上位者的凜然之態,絕不是隨便哪個人就能學出來的。
“臣遵旨。”霍子孟停了片刻,“敢問太后,繼嗣之人……”
“清河王你不必想了。”呂雉道:“劉蒜此子仁善有余,霸才不足。既然趙氏中意定陶王,你們就多多用心,看能不能調教出一位賢君來。”
霍子孟狐疑地看了小紫一眼。說了一圈,帝位最后還落到了定陶王身上?
小紫笑道:“慫恿皇后的那位奸人,就是某大行令了。你們這些大老爺不把皇后放眼里,皇后只好去找奸人了。說到底,還是大將軍你的錯呢。”
霍子孟面容抽搐了一下,這黑鍋扣的,簡直是天外飛仙一般。他思忖片刻,開口道:“不知皇后殿下之意……”
“哀家的意思,就是趙氏的意思。如今只剩我們一對寡婦,不能彼此扶攜,難道還要互相拆臺嗎?”呂雉道:“如何權衡各方勢力,穩定朝局,就看你們的了。”
“兩宮和睦,乃是天下之幸。只是……”霍子孟苦笑道:“臣抱病多日,疏于政事,唯恐有負于太后圣明。”
隔著珠簾,接觸不到太后的眼神,但霍子孟似乎能感受到太后銳利的目光。他微微低下頭,執禮恭謹,卻沒有絲毫退讓。
良久,呂雉冷冷道:“霍去病平叛有功,以千二百戶封冠軍侯,統領北軍。車騎將軍金蜜鏑兼管衛尉,遴選功臣子弟入值。霍子孟忠心王事,復任大司馬大將軍,錄尚書事。”
“臣無尺寸之功,不敢受此恩賞。”霍子孟再三推辭。
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隱約的叫嚷聲,依稀有人在山呼萬歲。
霍子孟心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難道又要出亂子了?
片刻后,一名軍士從蘭臺方向狂奔過來,叫道:“稟報大將軍!董卓……董卓……”
“董卓那廝怎么了?”
“董卓等人入昭陽宮吊祭天子,誰知……誰知卻在天子靈位之前……擁立定陶王為帝!”
“什么!”霍子孟如同五雷轟頂,整個人都愣住了。
呂雉一拍扶手,失聲道:“好個董破虜!好個賈文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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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陽宮外,程宗揚一臉的目瞪口呆。這是拿錯劇本了嗎?不是自己為了讓趙飛燕坐穩北宮,一力擁立定陶王的嗎?董卓不是劫持定陶王為人質,準備奔出伊闕,逃躥亡命的嗎?怎么就變成董卓擁立定陶王了呢——這節奏變化得太快了,自己壓根兒都反應不過來啊!
程宗揚有些茫然地左右看了看,就這一眨眼的工夫,金蜜鏑的白發似乎又多了幾根。
趙充國瞪著一雙牛眼,同樣是滿臉的不可思議。
秦檜神情凝重。接手了一盤必敗的棋局,卻能頻頻放出勝負手,這個賈文和智計百出,委實是個難纏的對手。
云丹琉策馬上前,望著那個小小的身影被人簇擁著坐上御榻,急聲道:“怎么會這樣?”
“我以為呂巨君就夠難纏了,誰知還有個蒼鷺。”程宗揚長嘆道:“好不容易等那兩個家伙都死了,沒想到又出來個賈文和——我是沒招了。奸臣兄,你給想個轍吧。”
秦檜眼珠飛快地左右轉動起來,竭力尋找破解的手段。
昭陽殿內,賈文和氣息微弱,他半跪在御榻旁,雙手扶著定陶王,有氣無力地笑道:“請陛下一定要記住今日——擁立陛下登基的,乃是破虜將軍董卓。”
他略微錯開身體,好讓新立的天子面對著眾人。
董卓陰沉著面孔,向天子三跪九叩,大禮參拜。身后涼州諸將依次施禮。
董卓叩拜完,沒有再理睬那個乳臭未干的黃口小兒,起身扶住賈文和,走進內殿。
“我們不去伊闕?”
“將軍離開洛都,就是天下共誅之的叛逆。”賈文和嘆道:“無論如何也走不掉的。”
“固守昭陽宮?”
“棋至此時,已是死局,唯有死中求活。”
“如何求活?”
“將擁立定陶王之事稟奏兩宮。”賈文和道:“永安宮倒也罷了,長秋宮與金蜜鏑斷不會置定陶王于不顧。能得長秋宮首肯,此事便成了六成。一旦定下名份,屬下請將軍立即召集群臣,拜見新君。”
董卓皺眉道:“那幫大臣心懷異志,少不得陽奉陰違。即便我等手握天子,只怕詔令也出不了昭陽宮。”
“所以天子登基之后的第一道詔令,就是大赦天下。”賈文和喘了口氣,吃力地說道:“劉、呂兩氏的亂軍,一眾從逆的文武官員,全數赦免,他們靠山已失,只有為新君效力一條路可走,將軍盡可收為己用。再有便是盡力擢拔寒門賢士,籠絡人才。可惜事起倉促,朝中世家重臣根基未動,洛都城中,世代公侯者比比皆是。一時間要取代他們,終非易事。”
見賈文和神色委頓,董卓道:“你歇著吧。外面的事有老夫一力承擔。”
“將軍留步……”
董卓道:“不用多說,老夫心里有數。”
“我時辰不多了。有幾句話,請將軍斟酌而行。”賈文和勉強道:“一曰正名。名正而后言順,切不可忽視兩宮。二曰選材,選賢任能,收攏人心。最后便是遷都……”
“遷都?”
“若事有不濟,將軍不妨遷都。”賈文和氣息愈發微弱,眼中卻仿佛閃動著幽幽的鬼火,“帶上天子、兩宮后妃,還有朝廷眾臣,盡數遷往它處。那些世家豪強、外戚、閹豎……在洛都經營多年,勢大難制。”
董卓心下一緊,自家這位參軍已經是在交待后事了,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出此毒計。
“真到了那一步……漢國局勢沉疴難起,唯有下此猛藥。”
“好!好!好!”董卓激起兇性,獰聲道:“真逼到那一步,老夫就一把火將洛都燒個精光!扶攜天子,另設新都,為大漢重開局面!”
“還有!”賈文和拉住他的手,“眼下最要緊的,是穩定軍心……”
董卓心下會意,拍了拍賈文和的手背,大步離開。
剛走進正殿,就聽到有人高聲說道:“我等身為朝廷命官,拜見天子,有何不可?”
金蜜鏑等人被手持長戈的涼州軍攔在殿外,那名文士正口沫橫飛地與牛輔爭吵。
牛輔腦袋搖得撥浪鼓一樣,“不行!不行!得將軍說了算。”
秦檜厲聲道:“你去問問董破虜!他莫非要挾天子以令諸侯?”
牛輔揚著脖子道:“天子安危要緊,你算老幾?少廢話!沒有將軍的允許,你說破大天都沒用。”
“天子安危?”秦檜像是聽到什么笑話一樣,仰天大笑一聲,然后把身后一個女子扯上前來,“你看看這位!天子的乳母!她難道還能威脅天子不成?”
牛輔轉眼看去,與阮香琳目光一觸,心神莫名一陣恍惚。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一聲炸雷般的大喝,“著火啦!”
軍士們紛紛回頭,連董卓也不禁扭頭看去,喝道:“老趙,你搞什么鬼?”
牛輔只失神了短暫的一瞬,隨即便清醒過來,但緊接著,腹側一涼,一股劇痛從腰下一直透入胸腔,他張了張口,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秦檜像是要把牛輔推開一樣,抬手按在他腰間,袖中長劍滑出,貼著他甲胄側方的縫隙斜刺而入,臉上卻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喜色,說道:“多謝將軍!”
牛輔像是讓開道路一樣,斜身靠在殿門上。那幾名宮人魚貫而入。
董卓皺了皺眉,但看來前面進來的只是三名宮女,車騎將軍金蜜鏑、那位大行令、他最為忌憚的大俠郭解,包括那名蘭臺典校秦會之,都落在后面,因此他只哼了一聲,不悅地說道:“老趙,你這是玩的哪一出?調虎離山?你好歹裝得像點啊。”
趙充國停下腳步,看向董卓的目光流露出幾分愧疚,還有一絲憐憫。
董卓眼角一跳,旋風般轉過身,只見那位小天子正跳下御榻,張開雙手,搖搖擺擺地朝為首的宮人跑去,一邊叫道:“姆娘!”
阮香凝快步迎上去,然后蹲下身,張臂將定陶王抱在懷里,肩膀不停顫抖。
董卓目光移到她側臉上,看到她并不是哭泣,而是滿臉的恐懼。
董卓大吼一聲,大氅翻開,拔出腰間的短戟,飛擲過去。
旁邊一名宮女低著頭,輕移蓮步,懷里還抱著一條雪白的小狗。董卓吼聲傳來,她將小狗往地上一扔,揮出一柄月牙狀的彎刀,在戟鋒上輕輕一引。短戟被彎刀帶偏,直射殿頂,“奪”的一聲,刺進橫梁,戟尾兀自微微抖動。
御榻兩側還有數名涼州軍守衛,他們原本也沒有那幾名宮女當回事,見她揮出彎刀才臉色大變。一名軍士反應最快,提戈朝阮香凝刺去。
誰知他剛一邁步,踝間便是一痛。他低頭看去,只見地上臥著一只毛絨絨的小狗,自己那一腳險些踩住它,那小狗憤怒之下,使出吃奶的力氣,咬住他的腳踝。
那軍士抬腿想把小狗踢開,剛一抬腳卻發現,那只只有鞋盒大小的小狗竟然重逾千斤,自己用力一掙,居然沒有掙動。緊接著,那只小狗張開嘴巴,就像吞下一只蒼蠅一樣,將那名身材高大的涼州軍士一口吞下。
董卓“咄”的大喝一聲,從袍內擎出一張彎弓,張臂拉成滿月,手腕一抖,三支羽箭流星般飛出,分別射向阮香凝、齊羽仙和那只古怪的小狗。
董卓用的箭矢比尋常箭支重了數倍,箭頭呈月牙狀,有半個手掌寬窄,形如小斧,破空時發出沉重的呼嘯聲,一旦中箭,殺傷力不啻于重兵器。
刀光驀然亮起,最后面一名身材高挑的宮女手中暴出一片青森森的寒光,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迎上前去,將兩支羽箭絞得粉碎。射向小賤狗的一支箭矢,被它吐出一團火焰,將箭桿連同羽尾瞬間燒成灰燼。鐵制斧狀箭鏃也被燒得變形,失去方向的空箭頭“鐺”一聲掉在地上。
程宗揚雙刀齊出,猛虎般撲進殿內,趕在涼州軍反應過來之前,將御榻周圍的軍士殺散,然后將長刀橫咬在口中,騰出右手,拖起阮香凝的手臂。阮香凝抱住幼小的天子,踉蹌著跟隨主人,往一側的殿角奔去。
那名身材高挑的女子雙手握刀,擋住去路。她年歲不大,但身姿挺拔,持刀的姿態神完氣足,竟然依稀有了幾分宗師的氣度。
董卓劍髯怒張,他揮手一掄,大氅烏云般飛起,露出里面的鐵甲,他腰側另懸著一張鐵胎雕弓,下面掛著兩只盛滿羽箭的箭壺,腰帶上別著四支月牙短戟,背后還縛著一對重斧。
董卓反手摘下重斧,往云丹琉殺去。忽然身后有人叫道:“破梯!”
董卓聞聲抬首,才注意到殿角的帷幕之后藏著一道木梯。那個大行令正扯著天子和保姆往木梯奔去。一旦被他們逃到殿頂,即使自己擁兵數千,一時半會兒也不可能把他們抓住。
董卓咆哮著掄起斧柄,雙斧車輪般飛出。“篷!”的一聲巨響,兩柄重斧幾乎同時劈中木梯,木屑紛飛間,木梯從中斷開。
程宗揚臉色頓變。董卓擁立定陶王是死中求活,他們舍命入殿,同樣是死中求活。按照秦檜的設計,先由阮香凝、云丹琉、齊羽仙扮成的宮人接近定陶王,把人搶到手中,另一邊則由程宗揚與秦檜殺出血路,以最快的速度靠近木梯,逃到殿頂。
他們幾人都算是生臉人,能把對手戒心降到最低。最引人注目的金蜜鏑、趙充國和郭解全都放在殿外,一來消除對方戒心,二來設法接應。誰知木梯眨眼就被董卓毀掉,他們非但沒能逃出去,反而被困在殿角,無處可退,還與金蜜鏑等人隔絕開來,成了一支被涼州軍士團團包圍的孤軍。
程宗揚死死盯了賈文和一眼,要不是他開口提醒,自己早就帶人沖到殿頂,到時單槍匹馬也能擋上小半個時辰,結果一步之差,生路變成絕地。
眼看著殿內涼州軍包圍過來,程宗揚雙臂張開,挺刀將阮香凝和定陶王擋在身后,喝道:“天子在此!爾等刀兵所指,便是犯上作亂!”
涼州軍士腳步不由一滯。
秦檜此時也趁亂殺進殿內,執劍在右,云丹琉握著青龍偃月,守在左側。齊羽仙退后一步,護住阮香凝和定陶王側方。
賈文和剛才放聲高呼,衣襟又多了一灘鮮血,他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心中同樣是一片驚濤駭浪。他已經盡力高估對手,卻怎么也想不到會出現這樣一幕——眼前這幾個人,一個六百石的官吏,一個微末的文職,三名身姿婀娜的宮女……漢宮之內,幾時變得這般藏龍臥虎?
喊殺聲起,卻是趙充國等人試圖闖入殿內,被涼州軍攔住。
賈文和深吸了一口氣,“交出天子。爾等——皆可封侯!”
程宗揚長笑一聲,“能把涼州劃給我當封地嗎?”
“有何不可?”賈文和抬手一揮,侃侃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天子親口封賞,我等自當凜從……”
董卓看到手勢,心下會意。賈文和話音未落,他便操弓在手,弓弦聲連串響起,月輪箭連珠射出,幾乎一瞬間,便將一壺羽箭射空。
殿內箭矢亂飛,程宗揚等人急忙擋格,他剛擋了兩支箭,便聽到背后一聲慘叫。齊羽仙躲在后面,本來打的如意算盤,自己避敵鋒芒,讓程宗揚等人在前面廝殺,誰知她離定陶王太近,反而成了重點目標,一人被射了六箭,最終躲閃不及,被一支羽箭射中小腿,鮮血立刻飆射出來。她揮起彎刀,忍痛砍去箭尾。
云丹琉胸腹中了兩箭,但倚仗著貼身的銀甲,只相當于受了兩記重拳。阮香凝遭遇最險,她肩頭被一支利箭射穿,只差少許就射中喉嚨。幸虧董卓顧忌天子的性命,沒有放手施為。
董卓射出的箭矢,一大半都是朝著三女去的,另有數支,卻是射向殿外。他避開了趙充國,也沒有在郭解身上白費箭矢,五支羽箭全部射向金蜜鏑。
郭解深入陣中,難以回救,趙充國竭力檔開兩支,金蜜鏑也擋開一支,又避開一支,但還有一支羽箭射中金蜜鏑腹側。金蜜鏑沒有披甲,月牙狀的箭鋒破衣而入,鮮血立刻浸透了麻衣。
程宗揚倒吸一口涼氣,董卓方才那一手連珠箭的絕技令人眩目,但更駭人的是他連射之中還換了手,腳下不動,雙手左右開弓,分別射向殿內殿外,卻同樣犀利異常。難怪這廝會有偌大的名聲,果然是陣前一刀一槍廝殺出來的。連號稱三國第一猛將的呂布也得下手偷襲,要不然只怕也沒那么容易除掉他。
程宗揚心下焦急,隨行的宮女本來是四個,罌粟女被他遣去搬救兵,只剩下三人。眼下的局勢危如累卵,呼吸之間就可能分出生死,等救兵趕來,恐怕只剩給自己收尸的份了。
賈文和身體再難支撐,他盤膝坐在地上,“金車騎,你身為朝廷重臣,攜帶兵刃,擅闖宮禁,驚擾天子,該當何罪?”
趙充國一手扶住金蜜鏑,一手拔刀橫砍豎劈,擋開涼州軍的攻勢,一邊喝罵道:“老董!你失心瘋了吧?”
“你就當老夫喪心病狂好了。”董卓收起雕弓,朝定陶王傲然道:“圣上勿憂,老夫前來救駕!”
程宗揚叫道:“董破虜!你也是條好漢。既然大家都要保定陶王,何不化干戈為玉帛?”
董卓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這大行令很有幾下子啊。鴻臚寺那破地方,什么時候出了你這種人物?”
“將軍抬愛了。董將軍,你看世家豪族不順眼,我也一樣!不然我干嘛費心費力地輔佐趙皇后?”
董卓仰天大笑,“原來趙氏是受了你的蠱惑!你若是位列三公,名標九卿倒也罷了,小小一個大行令,居然也學人插手朝政,真真是不知死活!漢國如今的亂局,可是有你一份功勞啊,程大行。”
程宗揚噎了一口,自己就算有那么一點私心吧,但九成還是好意,怎么在旁人眼里,自己就成了唯恐天下不亂的奸佞小人了?禍國的罪首明明是你好不好?眼看著董卓越走越近,他不由心越提越高。以董卓顯露的身手,至少也是斯明信和盧五哥那個級別的,挾三千甲士放手相搏,真不知道自己能擋住幾個回合。
秦檜目光亂轉,忽然厲喝一聲,“去!”長劍閃電般激射而出。
董卓皺起眉頭,他這一劍從眾人頭頂飛過,壓根兒是射向空處,自己就算站著不動,也全無威脅。
賈文和回頭一看,失聲叫道:“不好!”
“快走!”秦檜擲出長劍,立刻低喝一聲,往殿外郭解的位置殺去。
長劍猶如蛟龍,在空中一閃而過,“叮”的一聲,正擊中一株丈許的青銅燈樹。數十只燈盞同時傾斜過去,燈油潑濺而出,灑在天子的靈床上。
劉驁的尸體被錦被覆蓋,幸虧正值隆冬,停尸多日尚無異味。燈樹倒下,正撞在靈床上,燈油浸透錦被,只見火光微微跳了一下,接著猛然擴散開來。
董卓目眥欲裂,自己擁立定陶王,本來就是走投無路之下的豪賭,朝野人心難服可想而知,若是先帝的遺骸再被燒損,單是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董卓顧不得理會他們,狂吼一聲,飛身掠去,掀起著火的錦被,抖手擲出,奮力搶過白布覆蓋的尸骸。
涼州軍大都聚在昭陽殿外,見狀一陣騷動。
“不要亂!”賈文和厲聲道:“華雄!帶人截住他們!牛輔!你帶部屬過去救火!”
賈文和應對極快,程宗揚等人剛沖出兩步,就被一隊甲士擋住。
華雄拎著一柄大刀,當先攔住眾人的去路,挺刀往前一舉,喝道:“殺!”
涼州軍轟然應諾,舉起如林的長戈,齊齊殺出。
程宗揚經歷過江州之戰,深知身陷絕地,與其死守一隅,坐以待斃,不如舍命一搏,猶有一線生機。
程宗揚雙刀相擊,發出一聲震徹全場的金鐵交鳴之聲,然后騰身而起,猛虎一樣闖進敵陣。這些軍士都是涼州精銳,在戰場上廝殺多年,手底極硬,以他如今的身手,也不敢說橫掃。好在他連日來不知吸取了多少死氣,丹田內的真氣仿佛無窮無盡,隨著氣輪的激蕩,一手五虎斷門刀絲毫沒有力竭的跡象,反而越打越凌厲。
不過程宗揚能做到的也僅僅只是擋住周邊數人而已。阮香凝手無縛雞之力,此時被董卓的利箭射中,沒有暈過去已經不錯了。齊羽仙的情況比阮香凝好得有限,她追隨劍玉姬多年,早就習慣于仙姬精心謀劃,布局設伏,一擊而中的精妙手法,這種硬橋硬馬的對攻,非其所長,眼下只能勉強自保。若非云丹琉不避刀矢,奮力斷后,她們三人根本是寸步難行。
華雄是涼州名將,略一注目,便看出眾人的虛實。那名大行令一看就是在戰場上廝混過的,招法悍勇,但后面兩名女子頗為狼狽,已經拉出數步遠。倒是那名文士靠著一雙肉掌竭力周旋,才勉強顧得上首尾。他當即指揮部屬讓開中路,從兩翼夾擊那名文士,好將那幾名男女分割開來,逐一擊破。
剛指派完畢,忽然遠處有人叫道:“牛將軍……牛將軍不好了!”
華雄心下一震,回頭瞥去,只見牛輔被幾名軍士簇擁著,身子軟綿綿歪倒下來,不知何時已經氣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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