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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七玄肆虐 第六折、今宵云爾,戴月披星

“……我?”趙阿根哭笑不得。

“你要是敢帶任何東西走出這扇門,我便斬了你。”

舒意濃俏臉沉落,半點也不像在開玩笑,就差沒拔劍抵住他脖頸,先前那點旖旎曖昧全喂了狗。

“少羅唆,進去!”

喂喂,說好的阿根弟弟呢?

但趙阿根不想進去是有原因的,探查的結果也絲毫不出意料。

“……沒有?”舒意濃瞠目結舌。

“什么都沒有。”

趙阿根滿臉無奈。

“少城主毋須擔心,盡可派人進入搜索,親自走一趟也無妨,我檢查過了,內中應無害人的機關設置,怎么說也是避難的地方。”

他沒有未卜先知的能耐,蓋因從塋穴內的密室格局,到外頭的青磚步道。

都與吞掉四名鬼卒的機關屋一模一樣,清掉恣意攀爬的藤蔓,兩處便如照鏡一般,渾若一模鑄就。

這恐怕也是西宮川人在外頭堆土造假墳的原因。

若非如此,當修有聯外密道的機關屋被發現,來人很快會意識到,這座宛若孿生的獨院有問題,從而發現其中藏得有人。

冢中密室的配置亦與機關屋相同,同樣是中央地面留有三尺見方的暗門,直通地窖,窖里莫說肉脯米糧,連家生燈燭也無。

裹著秋霜潔的被褥多半還是二人夜半驚起,匆匆從榻上卷走的;

干燥陰涼的幽暗空間盡管通風良好,仍排不去角落里散發的屎尿臭氣。

置身其中,連在白日里都覺寒涼,夜間之難熬可想而知,秋霜潔主仆撐了四天三夜,想想并不容易。

秋拭水的收藏哪怕只有傳說的一二成,如此狹仄的地窖也不夠放,此處必不是藏寶密庫所在。

“你還沒進去之前,”舒意濃簡直難以置信:

“就知道里頭什么也沒有?”

趙阿根聳了聳肩。

“畢竟兩邊是一樣的格局,若少城主仔細觀——”

舒意濃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動聽的膩嗓陡地一揚,殺氣騰騰地打斷他。

“少……算了!不說這個。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少城主也沒讓我說話啊。樂總管可為我作證……”

余光瞥見樂鳴鋒專心打量無字碑,似極投入,對兩人的對話充耳不聞,不禁有點懵。天霄城的人,原來可以這么不講道義的么?

“你這是在怪我羅?”

不是,這撲面而來的任性是怎么回事?為什么大家都轉開了目光?你們快點回來,一塊站在我身邊啊!少年在心中吶喊。

“少城主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幾個意思?”

舒意濃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吐出了鄉音。

“就算我當時說了,”趙阿根只能耐著性子,苦口婆心解釋:

“少城主也未必——”

“姐姐!”

女郎忍無可忍,杏眼圓瞠:

“誰人與你少城主了?是姐姐,姐姐!”

寶藏丟了,好不容易才推進稍稍的稱謂,怎么能再倒退?這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么!

舒意濃氣鼓鼓地沖口而出,雪靨漲紅,胸口沃腴的大團嬌聳急劇起伏,不僅趙阿根目瞪口呆,天霄城眾人更是舌撟不下,匡匡匡地掉了一地下巴。

秋霜潔與那名叫繡娘的少婦多日未進食水,若一下子將她們喂飽,縮小的胃囊受不住咽下的食物。

反而容易因此暴斃,須得從流質如肉湯乳糜等喂起,徐徐恢復之。

兩人虛弱已極,難以遠行,大隊人馬為此又多留了兩天。

在墓冢花園內的“奉旨喊姊”事件之后,舒意濃雖于一瞬間便盡復如常。

沒事人兒似的離開了現場、直奔權充香閨的獨院,沿途臉卻紅得像顆熟透的甜柿,就差沒沁出蜜來。

接掌天霄城三年多,她從未在部下面前這么丟臉過。

滿城上下包含她自己,無不極力避開她“身為女子”此一顯而易見的事實,偏生舒意濃還不是普通女子。

而是面孔極美麗、身段極誘人,明明什么都沒做,卻總被稱作“尤物”,背后受盡風言風語的女人。

母親在世時,她連能裹出曲線的服貼衣物都不被允許穿著,發式也只能蓄與男子同;

就算這樣,她仍美得教母親惱恨,從不肯輕易放過自己,遑論放過她。

墨柳先生不只一次向母親明示暗示,為她覓一理想婆家,風光出嫁,好生運用結成的姻盟,亦不失為壯大本城的良策。

但母親卻一意孤行,逼著她成為死去兄長的替身,以兄長之名為號,說是要延續玄圃天霄舒氏的正統。

詛咒并未因母親的猝逝而消失——她總以為有朝一日會——到現在,即使無人再逼她男裝削發,舒意濃仍繼續扮演著“鳳愁公子”的角色。

她知道不能這樣,卻無法隨心而止。

諷刺的是:在這三年當中,她越來越能體會母親生前,那些看似瘋狂的行徑,所為何來。

這壓力如今就在她肩上,玄圃山下的四五百戶兩千余口,全得指望她才能吃上飯。

一城興衰不是她個人的事,關乎兩千多條性命,以及與之伴隨相連的、數也數不清的人生。

這還是城主直領,算上勢力范圍,影響的人隨便都以萬數計。

舒意濃裝不像男人,她早就絕了這個傻念頭。

脫掉這身北地勁裝,不惟鏡中那欺霜賽雪般、媚到了極處的腴潤胴體,她連氣質都更近于,生在山溫水軟處的南方美人。

恢復更多女兒本色,將大大動搖她的統治威信,一旦麾下的年輕人覬覦她的美貌,甚于尊敬少城主的雄才,只剩女子的舒家將危如累卵。

她連消沉都沒花太久的時間,關在房內不到兩刻,少城主便召來樂鳴鋒,讓他去鄰近聚落雇幾名婦人,來伺候秋霜潔主仆梳洗干凈。

打理喂食、洗浴乃至解手等細瑣,務求在最短時間內,恢復到能乘坐車馬的地步。

秋霜潔和繡娘才一醒,舒意濃便想將她二人隔開問話,美其名曰厘清當夜七玄入侵一事,真正的目的,自是為了套問秋拭水藏寶處。

秋霜潔給喂了小半盅濃濃的人參雞湯,蘇醒后便一直黏著繡娘,說什么也不肯放。

舒意濃好話說盡,沒想真用強,忍著雙姝身上熏人的不潔異味,俯低伸手,欲撫臂作親昵狀,誰知秋霜潔竟放聲尖叫起來,在場眾人都傻了。

她尖叫的樣子十分怕人:撮拳撮得細白的手背上繃出青絡,張嘴眥目,彷佛要將眼珠子擠出眶來;

脹紅的雪頸兩側迸出大股青筋,肌束團鼓,頭口前傾,模樣像極了某種化人未成的非人之物。

隨時都會失去人形,從那破腦刺耳的尖嘯中掙出什么可怕的物事。

“秋家有個絕色女兒”一說,在南方不知如何,但在漁陽一帶倒是頗為人知。

阜陽郡位于阜山南方,而號稱“漁陽三郡第一鎮”的大城鐘阜,則以介于阜、鐘二山之間得名。

據說阜山與鐘山間本是一大片的平原,并無阻隔,后因竭漁江改道,自兩山中切過,才成了今日的模樣。

浮鼎山莊所在的阜陽,與漁陽三郡僅一水之隔,聲息互通,秋霜潔的艷名傳入漁陽,其實半點也不奇怪。

坦白說經過數日折騰,盡管面發垢膩,衣裳無不飄出異味,仍能看出秋霜潔是天生的美人胚子,明眸皓齒、隆準尖頷,精致得活像搪瓷娃娃;

尤其發育得異常豐熟的碩乳蜂腰,完全不像十三四歲的模樣,稍加梳理,絕對是顛倒眾生的尤物,舒意濃總算能稍稍理解旁人看待自己的感覺。

但這聲嘶力竭的尖叫法實在太過怪異,恁是何等美人使來,怕都沒眼看。

她若發瘋似的揮動手腳倒還罷了,渾身僵直、使盡氣力尖叫,宛若張嘴石雕的奇特姿態。

反教舒意濃一時慌了手腳,回顧左右,樂鳴鋒等也不知如何是好。

驀地一道人影閃進屋里,舒意濃已是全場最快反應過來的人,不假思索本能一撈,影風卻自藕臂下掠過。

來人輕輕一掌斬在秋霜潔頸后,順勢接住倒落的少女,響震房頂的厲叫為之一靜,眾人這才回過神。

好嘛,原來是“弟弟”來了。樂鳴鋒動動嘴唇,終究沒說出口。

他侍奉三代城主超過二十個年頭,對這位少城主的脾性知之甚深,她的堅毅果決是與生俱來,才能熬過艱辛的童年。

接掌天霄城短短三年成績斐然,面對諸多惡意的流蜚不卑不亢,笑罵由人,很容易讓人忘記她不過是個雙十年華的姑娘,總會有臉皮子薄的時候。

女郎見是趙阿根來,粉面微紅,干咳兩聲,樂鳴鋒識相地揮揮手,示意眾人退下,沖舒意濃拱手道:

“屬下讓那幾名仆婦服侍秋家小姐擦洗身子,換身干凈的衣裳。”

舒意濃點頭道:

“別離得太遠,怕她醒過來不見熟人,又要鬧脾氣。你先留下。”

末句卻是對褓母繡娘說。

趙阿根被當作隱形人一般,也不生氣,微笑道:

“樂總管,我用了點巧勁,讓秋小姐睡得熟些,起碼要一兩個時辰之后才會醒轉。”

“煩請叮嚀服侍的姨娘姐姐們,洗沐時勿讓水面漫過她的鼻端,怕酣睡間不知摒息,恐有溺斃之虞。”

樂鳴鋒嘴上應付,心中暗忖:

“你這聲‘姐姐’倒是喊得便宜,沒弄好該安撫的對象,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恐遭池魚之殃,接過他懷里的秋霜潔,趕緊帶人退了出去。

那浮鼎山莊的褓母繡娘并腿坐在榻上,繃出裙布的大腿曲線既豐腴又緊致,虬鼓的肌束線條清晰可見,卻沒有那種做慣粗活的下人氣息;

從微微松敞的后領間,露出的一小截雪頸香肩色澤勻白,卻不是纖薄暗弱的模樣,而是有著棱峭線條的健壯肌肉。

這種透著強勁生命力的結實胴體,反而比那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更吸引人。

教人不禁揣想起她在床笫間,運用起發達的腰腿肩背時,會是何等的旖旎香艷。

繡娘垂斂鳳目,小巧的貓兒臉有種精怪似的空靈神氣,但絕非是丑怪。

恁誰來看都會覺得是長得極有個性的美人,無論喜或不喜,都很難無視她五官輪廓的精巧細致。

趙阿根這才發現,她和秋霜潔依偎在一起時瞧著毫無搟格,其實是有原因的:少女若是五官比例完美的極致之美。

那么她的褓母便是無視于所謂“完美比例”,將我行我素的個性美發揮到極致,兩相對照,誰也沒蓋過誰,可說是相得益彰。

略寬的眼距,形似鳳片糕一般、眼角微揚,帶著迷蒙眼波的杏眼,微噘的豐潤上唇,以及挺而有肉的瓊鼻……更別提那張貓兒似的倒三角臉。

自稱繡娘的女子無疑是極美的,只是不同于普羅的審美標準。

或有人會覺得這張臉太艷、太妖,太不尋常,往往頭一眼便帶上了警覺甚或反感,如同此際的舒意濃。

“……你看他也沒用,這兒是我說了算。”

女郎抱臂環胸,高高托起了青襖下的一對綿碩沃乳,不無示威的意思。

“你想隨你家小姐同去么?行,好生交待當晚之事,我便派人帶你去秋霜潔那廂。”

繡娘將迷蒙濕潤的眼波自少年身上移開,趙阿根才意識到她是在向自己求助,沒敢對上舒意濃的眼神,撓著后腦袋訥訥道:

“這位……姑娘,我姐姐是很講道理的,且說一是一,只消將當夜情況交待仔細,便讓你與你家小姐一塊。”

余光瞥見舒意濃嘴角微顫,似是忍著欣喜笑意的模樣,知道這馬屁拍中了,心中大石稍稍放落。

“我已說過,那晚西宮總管把我叫醒,讓我帶小姐去墓園避難,未聞他前來召喚,死活別出來。”

“再來便是聽到你的聲音,我和小姐……都撐不下去了,萬不得已才開的門。”

繡娘淡道,抬眸一瞟舒意濃:

“我是個下人,西宮總管并不信任我,他逐我出莊兩回,若非小姐吵著要我,不要別個,他是決計不肯讓我回來的。”

“你想知道的事,我沒法告訴你,我所知的一切只有小姐而已。”

是個明白人——趙阿根心想。

繡娘盡管虛乏已極,幾乎只剩半條命,但她很清楚天霄城是為何來,較之七玄盟妖人的夜襲屠莊,差別僅在于手段不同。

姐姐若不信她,事態將往越來越丑惡的方向發展,少年暗自祈禱不會是這樣。

“既如此,我就問點你知道的事好了。”

舒意濃出乎意料地坐下來,好整以暇道:

“西川總管頭一回逐你出莊,是什么時候,又是為了什么理由?”

繡娘微露詫色,但也是一現而隱,隨即垂落濃睫,淡淡回答:

“約莫半年多以前。當時莊主暴卒,總管密不發喪,卻遣走若干婢仆,我也是其中之一,原因他沒有特別向我說起。”

舒意濃追問:

“隨即又找了你回來?”

“兩天后罷?我在附近,還沒走遠。據說小姐一不見我,便開始嘶叫……”

少婦輕聲道:

“就像剛剛那樣。”

舒意濃點了點頭。

“第二次呢?”

“在上個月。”

繡娘道:

“總管接到一封信,看完之后便叫我收拾行囊,離開山莊。我在附近的客棧落腳,等了三天,總管才派人接我回來。”

“我猜你同樣沒問理由?”

舒意濃柳眉一軒,抿了抹釁笑。

繡娘輕嘆了口氣。

“何必問呢?少城主做事,也不會向下人解釋罷?上頭讓我們怎么做,照做便了。”

舒意濃為之語塞,片刻才冷冷一笑,肅然道:

“西宮川人是在接到梅玉璁的密信之后,才將你逐出莊去的。”

“因為梅玉璁將帶來無比貴重的星隕異鐵,浮鼎山莊內容不下細作傳出消息,算算時日你也潛伏得夠久了,只是查不到證據,”

“殺之難以服眾,這才把你趕了出去,誰知還是走漏了風聲,引得七玄盟登門屠莊。”

語聲未落鏗啷一聲,已擎出壁上所掛的飾劍,明晃晃的青鋼劍架上繡娘的雪頸,白皙柔膩的肌膚上泛起連片嬌悚,可見刃寒。

“姐姐!劍下留——”趙阿根的語聲忽然沉落,似盯著少婦裸露的肩頸微怔,舒意濃氣都不打一處來,俏臉頓寒,哼道:

“留啥?你掉出來的眼珠么?”

少年被她的北域口音引回了神,奇道:

“姐姐說家鄉話啊!”

噗哧一聲,居然是繡娘笑了出來。

少年和女郎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尷尬得不得了,這臺戲無論如何是演不下去了,舒意濃正想撂幾句狠話稍挽顏面,卻聽繡娘嘆道:

“我若是七玄盟細作,莊內諸物早該歸了七玄盟,豈獨漏下小姐?”

“少城主毋須試探我,繡娘是個微不足道的下人,若非托小姐之福,也輪不到我入墓穴避難。”

“莊中所貯,只能問西宮總管。”

舒意濃俐落地還劍入鞘,立時換過了一副會心的微笑,怡然道:

“女史言重,事關浮鼎山莊的存續與秋家小姐的安危,恕我言語無狀,多有得罪。”

指著繡娘纏裹繃帶的左腕,對趙阿根道:

“阿根弟弟,這幾日地窖中無糧無水,是繡娘女史咬破手腕,以鮮血喂食秋家小姐,才保住她一條命。如此忠義,實是令人敬佩。”

繡娘搖頭道:

“少城主折煞我了,我不是什么女史,少城主喊我繡娘便是。”

“既然如此,我便不與你客氣啦,繡娘。”

舒意濃放落劍柄,趨前坐于榻畔,抓著她的手,和聲道:

“西宮總管不幸遇害,滿莊遭戮,現而今浮鼎山莊上下,只剩你們主仆倆了。”

“不說先代秋拭水莊主收藏的寶物何在,就算有,你們倆也守之不住;秋氏的房產地契拿在你手里,難道外人便肯認了么?”

“出此一步,方寸難移,我不是嚇唬你。”

繡娘體力未復,容色極為憔悴,但即使算上這點,從外表推斷,她再怎么說也該有個二十六七了,絕非不通世務,聞言淡淡點頭。

“我主仆二人該何去何從,請少城主明示。”

舒意濃道:

“下策是離開此地,從此隱姓埋名,前塵往事如煙化散,心頭不存點滴,就當是活了第二輩子。但你家小姐錦衣玉食慣了,只怕要辛苦你。”

“那中策是什么?”趙阿根忍不住插口。

“在莊外搭建擂臺,傳帖武林,為你家小姐招一佳婿,從此菟絲依喬木,托庇于良人。”

“但浮鼎山莊藏寶之名甚大,拿不出這筆妝奩,卻要你家的新姑爺背這個黑鍋,長此以往,恐生變故,所以只能算中策。

“上策是請二位隨我回玄圃山,之后我將傳帖江湖,在漁陽召開武林大會,”

“揭發七玄的殘暴惡行,結七砦為一盟,做為統率天下豪杰、剿滅外道七玄的中樞。”

“但漁陽七砦經歷妖刀之禍,早已不足七數,浮鼎山莊在此會之上,不僅要做見證,”

“更要替補七砦之缺,與其余六砦結盟;妖人伏誅之日,便是山莊再起之時!”

她末幾句說得鏗鏘有力,饒以繡娘之清冷淡漠,也詫異得瞠目抬頭,恰恰迎著舒意濃懾人的眼神,才又垂落視線,似乎難以承受。

這個邀約是無法拒絕的,趙阿根心里清楚得很。

天霄城于藏寶一事上已然落空,少城主不容許在大戰略上再出差錯。

浮鼎山莊做為盟友,唯一的作用就是推舉天霄城擔任七砦盟主,而其余五砦不易拒絕,讓浮鼎山莊入盟的提議——

其他慘遭屠戮的漁陽勢力如搖花門、放鷹寨等,江湖聲名和地位遠不及浮鼎山莊。

很可能根本沒有生還者;就算有,家格也無法與玄圃天霄、高堡行云等相提并論。

若還有誰對此存有疑義,拿“秋拭水所藏”當餌肯定夠香,至于實際上有沒有寶藏可分,那都是將來的事。

做為傀儡,繡娘最大的價值,在于讓秋霜潔在大會上好好說話,稱職完成少城主的戰略目標,主仆倆便可在玄圃山逍遙度日。

至于阜陽郡的秋家大宅,興許就如同玄遠灘的支城般,做為天霄城南向的新據點,花上幾年寸寸掘地,總能找出秋拭水的藏寶。

若繡娘拒絕這個提議,她和秋霜潔對天霄城就沒有利用價值了。

“都依少城主的意思。”

當少婦吐出這句時,趙阿根心底松了口氣。

他并不知道,其實舒意濃也是。

◇◇◇

為等秋家主仆倆恢復體力,舒意濃不得不多待了兩天,眼看將誤約期,心底焦灼不已。

等待期間,天霄城眾人也沒閑著,樂鳴鋒待不到傷勢痊愈,繼續指揮搜索行動,只可惜什么也沒找著。

“浮鼎山莊居然窮成這副德性。”

紫膛漢子忍不住啐了一口:

“邪門!真他媽晦氣,呸!”

竊盜最忌諱摸了空屋,馬賊也是。劫了所謂的“白條”是要倒楣三年的,這時便只能殺人見紅,沖沖喜,但少城主絕不會答應。

趙阿根不敢作主燒了梅玉璁的遺體,舒意濃只得派人去鄰近城鎮,拖回一副現成棺材,貯裝起來拖回天霄城去。

他們將浮鼎山莊里外全貼上封條,大門鎖以數匝鐵鏈,在蒼城山的青羽旗畔,也樹起本城的黑底白繡玄武旗;

大隊人馬開拔,馳到雷川畔連渡河花了整整一天,再趕兩日路程,終于回到了玄圃山。

玄圃山下有幾百戶人家,并非是分布錯落的那種偏僻山村,聚落外筑起土壘環護,其上設有墻垛、箭樓等,儼然是座小小城池。

幾座大大小小的土壘城如魚鱗交疊,一行人沿外圍繞得大圈,鉆進一條狹窄馳道,三繞五轉間眼前豁然開朗,憑空矗起一座三丈高的砌石城墻。

灰撲撲的墻色透著肅殺,在東海即使是郡治等級的大城,也罕見這種規模的工事。

城上守衛遠遠望見飄揚的旗幟,朝下一陣喊,聽著像北地的方言。城門緩緩拉開,趙阿根抬見城上所懸,赫然是“迢遞天城”四個大字,氣勢磅礴。

城門內,筆直的馳道分向兩頭,通往校場或馬廄一類的地方,眾人紛紛停韁下馬,有專人牽過馬匹伺候,也有來搬運輜重的。

盡管人來人往、招呼聲此起彼落,卻絲毫不覺行伍紊亂,人流轉眼之間各歸其位。

若有外人混在當中,怕沒來得及反應,便只剩他一人杵在原地,肯定要當場露餡。

“原來……天霄城是這般雄偉模樣。”

趙阿根正自喃喃,樂鳴鋒卻拍拍他的肩膀,咧嘴笑道:

“哪兒跟哪兒啊這是,早的咧!天下第一易守難攻之地,號稱‘人間不可越’,哪有這么簡單?”

“還沒到?”

“這里是馬弓隊駐扎的衛城,本城還在上頭。”

樂鳴鋒朝他豪邁一招手,大笑轉身。

“這一路行來,你曾見得上山的道路沒有?”

還真沒有。趙阿根微一思索,登時會意。

這衛城正是建于入山口,攔住上山主道。

當然山勢綿延,能上去的地方絕不只一處,但能容大隊人馬通過的唯一一條道路,被石城當道堵起,除非敵人有猿攀鳥渡之能,否則也只能望城興嘆。

舒意濃等換過專行山道的馱馬,無法自駕的秋霜潔、繡娘主仆則改乘肩輿,直抵半山腰間的崗驛。

其后連靠雙腿就能走上的山路也無,須倚賴放落懸橋、吊籃拉縋、滑輪飛渡等層層遞進。

這些交通工具多半得有人操作,無法獨力為之,既是天險,亦同崗哨,想潛入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這段號稱“九彎十八拐”的險峻山道,其實細數只有八道關卡,須由他人操作機關方能通過者僅有三處,少城主回城自是一路暢行無阻。

饒是這樣也耗費近一個時辰之久;光是走過一遍,便足以打消進攻的念頭。

天霄城的主城是座規模狹仄、形制古老的石城,但大半座峰頂能削平蓋房子的地方。

差不多都蓋滿了大小院落,入夜后燈火通明,如浮在云端的不夜城,并不比山下稍遜。

主城的門楣上,高懸著題有“玄圃天霄”四字的泥金牌匾,字形飽滿圓潤,精神昂揚,自是出于金貔朝的成驤公舒夢還之手。

成驤公無后,舒氏先祖乃舒夢還之義子,可說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故天霄城的家格在漁陽七砦特別高,所承繼的武功也是驤公所傳之最精華。

少主回城乃是大事,按說眾人應是夾道歡迎,昂頸企盼,但舒意濃等抵達時已近戌時之末,她早早便讓人上來傳話。

說行旅疲勞、樂總管身上還帶傷,除日常輪值以外,毋須安排接風洗塵,諸事待明日晨起再議。

這是連家臣墨柳先生等都不見的意思,但也不是沒有前例,眾人皆不以為意。

玄圃山的九彎十八拐,人要上來已屬不易,舒意濃卻吩咐屬下也把梅玉璁的棺木運上山,對趙阿根的重視可見一斑。

樂鳴鋒多次以眼神暗示“阿根弟弟”婉拒這項貼心的好意,趙阿根卻視若無睹。

多半還惦記“奉旨喊姊”事件時,在場所有男人都背棄了他,決定這回不做好人。

舒意濃回到房里時,亥初一刻的梆響正透窗而入。

盡管已經吩咐過不許任何人來打擾她歇息,掩上窗牖前,女郎仍警醒地四處張望,以防有人藏在暗處窺視。

回到寬大的書桌前坐定,小心拉開抽屜,伸手在抽屜深處的上方輕輕摸索,喀喇一聲脆響,桌板下方彈出另一個小小暗格。

暗格中端端整整地擱了張,其色如血的深紅厚繭紙,其上以泥金描繪著維妙維肖的髑髏鬼面:

上下交錯的四根獠牙,戟出向前暴凸的寬厚吻部,凹陷的眼窩與眉骨幾乎擠在頭頂部位。

這無疑是山魈或狒狒一類的顱骨,雖說模樣有些滑稽,但極其寫實的筆法卻透著說不出的猙獰狂暴——數百年前玄圃山還有山魈的時候。

據說山魈是會抓人類嬰孩去吃的,記錄上最年長的曾抓到六歲孩童,舒意濃小時候常聽老人,拿此事嚇唬不乖的頑童。

泥金紅帖盡管駭人,舒意濃卻像吃了顆定心丸,繃緊的肩膀稍稍放松。

她比原訂的歸期起碼晚了四天以上,擔心因此錯過“主人”召見,如今看來,主人終究是等了她。

繪著泥金山魈顱骨的血繭帖上沒有任何字樣,因為主人傳召的時間地點從未改變。

子時,骷髏巖。見帖即赴。

循密道下山也得大半個時辰,她該留在衛城里的。為不使家臣生疑,只能累自己多跑一趟。

舒意濃快手快腳換好夜行衣,外披烏氅,把遮臉的半面收在懷里,打算到骷髏巖外再戴上。

這樣就算中途撞上部屬,也能謊稱“睡不著出來吹吹風”之類,用不著殺人滅口。

才一推窗,一縷銳風撲面標至,舒意濃福至心靈,一個弓腰鐵板橋倒折腰腿,額面幾乎觸地,急急仰起時只見一枚鏢書插入梁柱。

鏢上鐫有圣使專用的轉輪現真紋,心中一凜,趕緊拔下金鏢,就著月光微微斜轉,果然鐫在鏢上的虹狀細紋豎瞧時,疊成了米粒大小的精巧鬼面。

鏢上綁的是極粗糙的木皮紙,紙上以炭枝勾勒幾筆,畫的是一棵樹上嵌了枚骷髏,如人面樹,只不過人臉被扒去血肉,露出光凸髑髏。

此非出于舒意濃的想像,木皮紙上的顱骨樹干旁畫了幾滴血,地上有看得出眼睛鼻子的拉耷肉塊;

人面髑髏樹的枝椏間結著蛛網,垂下八腳生毛的丑怪異蟲,惡意直欲透紙而出。

凝眸望去,不遠處的夜幕中斜斜站了個人影,頸部以上似是木質。

身披蓑衣或襤褸的斗篷一類的物事,又像大把枯葉藤蔓連綴而成,幾乎融入夜色,十分詭異。

篷衣人一揚手,掌中掠過些許金芒,示意是金鏢之主,忽縱身躍上墻頭。

此人幾可確定是教中某位圣使,舒意濃別無選擇,越窗而出,施展輕功追上。

篷衣人無意擺脫,甚至就是在引路,三轉兩繞間停在一個僻靜的角落,單手負后,緩緩轉身,露出一張朽木雕成的髑髏面具來。

面具的風格古樸渾厚,寥寥數刀便鐫出人頭骨的生動氣韻,也可能是腐朽的干木上不易精刻;乍看十分貼顱。

予人“整顆腦袋全是木雕”的詭異之感,再多看幾眼,才發現那骷髏只是張遮臉的面具,來人應是以黑巾裹頭,而非戴了頂骷髏盔。

朽木髏面的腦門部位,以相異于面具作工的精細手法,雕了只掌心大小的蜘蛛浮雕。

纖毫畢現,栩栩如生,若非與面具同色,舒意濃幾乎以為是活生生的,毛茸蜘蛛停在面具之上。

中等身材,不高不矮……來人的身形幾乎沒有可供辨認的特征,只能從肩膀、腰胯等部位確定是名男子。

但舒意濃此前從沒見過這位圣使——如果他是的話——一直以來指揮她的那位,是女人。

朽木面具的眼洞里,露出的眸子黃濁而銳利,瞧得舒意濃遍體生寒。

若惡意能做為判準的話,此人的確極具圣使的架式。這兩只眼中所蘊之狡詐奸猾,她熟悉的那位圣使可遠遠比不上。

“尊駕……是何人?”

女郎壓低嗓音。她沒天真到以為能問出什么,這僅僅是催促對方確認身份之用。

篷衣人的眼睛笑了起來,半晌才道:

“奉天玄首。”

面具下似有極精密的變音簧片,迸出的尖細異聲難辨雌雄,與粗獷的面具風格全然對不上。但他的切口正確無誤。

舒意濃沒敢得罪上司,雙手抱拳抵額,不自覺地微翹起幼嫩的蘭花尾指,單膝跪地接口道:

“我教稱圣!屬下參見圣使,圣使千歲千千歲!不知今夜駕臨的,是我奉玄圣教中的哪位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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