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之八九的天霄城人馬去了哪里、干了什么,自此已無懸念。
翌日須于鶴離開后,莊內除趙阿根之外,全是天霄城自己人,舒意濃索性連演都不演了,讓手下徹底將浮鼎山莊搜了一遍。
但無論是秋拭水珍藏的神兵劍譜,抑或秋霜潔與乳娘主仆倆,俱都杳如黃鶴,彷佛自人間消失了一般。
后進祭祀前代莊主秋拭水的祠堂中,多了一塊秋意人的牌位,從木牌后所留的銘記倒推,秋意人是在將近半年前逝世。
眾人在后頭的荒蕪園內,找到一座新立不久的墳頭,豎的雖是無字碑,落款的年月日倒也與牌位若合符節,顯然秋意人便是葬于此間。
至于西宮川人密不發喪的理由,卻是不難想像:秋意人身后,只有與有緣無分的舊情人唐挽晴,所生的兒子秋霜凈,據說幼時即送往蒼城山學藝。
沒聽說有重履東洲的跡象;女兒秋霜潔雖是正妻田素素所生,無奈天生智性有損,言行如稚兒,顯然也不是繼承山莊的人選。
若山莊無主的消息傳入江湖,恐引來覬覦秋拭水收藏的貪婪之人,在迎回秋霜凈之前,暫隱訃信毋寧是更穩妥的做法。
然而,秋意人離世已有數月光景,浮鼎山莊仍是這副破敗景況,毫無少主接掌的新氣象,實在是奇怪得緊。
雖不能完全排除“西宮川人監守自盜、悄悄運走了莊中收藏”的可能性,但一來此人似乎不是這種,表里不一的卑鄙小人。
二來若他真將浮鼎山莊搬個清光,還留在作案地點也未免太傻了,遑論為此送命。
是故舒意濃并不以為是西宮所為,也不認為秋拭水的收藏已為他人所劫。
那些個神劍名刀,必然還藏在莊中某處。
天霄城眾人幾乎掘地三尺,把莊園里外翻了個火熱朝天。嚴密的搜索整整持續了三天,但畢竟不是一無所獲。
他們在莊外里許的廢河渠畔,發現了梅玉璁的尸體。
之所以能認出是他,是因為樂鳴鋒與這位梅掌門有過數面之緣,當時同往雙燕連城的幾位親信也見過。
尸體雖有大半張臉血肉模糊,但眉目輪廓等依稀便是梅玉璁。
沿著廢渠一路回溯,果然在某處石橋之下發現出口,密道中血跡斑斑,正是通往那機關屋中央的密坑,推測梅玉璁雖及時打開了通道。
畢竟不熟機關,被硝藥爆炸波及,直接跌入坑底,一路拖命而出,不幸在涉水時力盡斷氣,尸體漂流到了下游的蘆葦叢中才被卡住。
舒意濃來尋趙阿根時,他正在側門與背了簍,新摘山蔬來兜售的村婦閑話,見女郎神色凝重,原本微笑著要出口的招呼為之一滯,似乎明白了什么。
“找到你師傅了,隨我來。”
兩人一路無言,并肩來到秋氏祠堂,趙阿根掀開覆蓋在擔架上的白布,單膝跪地,默然凝視良久。
舒意濃原本還擔心他過于哀慟,旁觀片刻,發現他并非怔怔出神,而是眸光凝銳,反復打量著尸體;
與其說憑吊,更像是驗尸,約莫也明白直接動手翻看大違常理,也只能默默端詳。
舒意濃暗忖:
“難道是傷心過甚,以致傻了么?”
但少年那鋒芒內斂的老成模樣委實不像失心瘋,她昨日與須于鶴的說辭不過是隨口應付,以防赭衣老者起意搶人罷了。
也不真以為趙阿根心神有損,只能安慰自己說這孩子性格較真,連師傅的遺體都非得查個仔細,才肯接受死訊。
換作旁人,舒意濃肯定大皺眉頭,甚至疑心起他的身份之類,畢竟少城主這幾年間走南闖北,多見風浪,早已不是過去那個天真的小姑娘了。
但不知為何,趙阿根異樣的舉動總能逗笑她,不管他做什么,她第一時間都覺得好笑得不得了,忍著笑意故作沉吟:
“不如……我幫你翻個面可好?你想瞧哪邊?”
此話一出連樂鳴鋒都有些傻眼,眾人面面相覷,皆不知少城主在弄什么玄虛,又不是在煎蛋,大體還能翻面的么?
趙阿根回過神,詫色一現而隱,眸中含笑,微微縮頸頷首。
“有勞了,我想看頸側和下頜。”
“這樣……可以么?”
“再抬高點……停。然后轉向……我能動手不?麻煩少城主先撐著。”
“行啊!”
親信們怔怔看著兩人攜手合力,硬是把梅玉璁前后左右翻了個遍,以至于到解衣驗傷那會兒,大家都有些麻木了,反不似初時那般驚惶失措。
樂鳴鋒心中不住求神拜佛,千恩萬謝,天幸前幾日就送走了須于鶴,否則教須老頭看見這一幕,不知要傳出何等難聽的風聲。
“沒有易容的痕跡。”
末了趙、舒二人終于放落尸體,舒意濃一抹額汗,替他做下結論。趙阿根點頭,抱臂沉吟:
“死因應是頭顱和臟腑受創,左頰的燒灼痕跡極為明顯,也符合硝藥炸傷的特征。”
指著遺體的左腿和右前臂:
“這兩處是在莊門前與惡人交手時留下的劍創,創口是新的。”
“那把蜈蚣劍的劍刃很特別,尋常利刃無法割出這般模樣……少城主,那白帝神君的蜈劍蛇鉤,可有遺留在現場?”
舒意濃望向樂鳴鋒,紫膛漢子搖了搖頭。
如此。
“偽造尸體”的最后一絲可能性也隨之消散,死者肯定是梅玉璁。
趙阿根的肩膀垂落,彷佛適才積極尸檢的活力,被一股腦兒抽干了似的。
靜靜凝視著那張血肉糢糊的臉,雙手合什,垂眸輕輕歙動嘴唇,不知與逝去的師傅說著什么。
舒意濃輕輕一揮手,樂鳴鋒等識相地退出祠堂,女郎倚在門邊,安靜陪伴。
趙阿根默哀的時間,遠比她預期得要短。少年肌肉結實的背脊一挺直,抬頭的瞬間似乎便恢復了精神,這才不過盞茶工夫。
梅玉璁的死,有助于舒意濃徹底掌握少年,她原本希望他更頹唐、更無助,更容易將他牢牢握在手里,但不沉溺悲傷毋寧也是令人欣賞的特質。
女郎并不討厭,想更進一步斬斷他與雙燕連城的羈絆,柔聲道:
“少……阿根弟弟,令師的遺體,你打算怎么處理?”
趙阿根茫然抬頭,欲言又止,片刻才道:
“我……沒甚主意,少城主覺得怎生處理為好?”
舒意濃雖對他仍稱“少城主”、而未順勢改以“姐姐”之類更親昵的稱謂,略有些不滿。
但少年沒有堅持要把遺體運回東燕峰,則是她始料未及的一大便宜,強捺欣喜,正色道:
“梅掌門在東西二峰不受待見,你也是知道的。”
“扶棺而回,且不說路途不便,恐遭七玄妖人狙擊,就算平安抵達東燕峰,本家那廂若有意留難,難免多生事端。”
“依姐姐之見,我可為弟弟于鄰近村鎮覓一口棺槨,與你同上玄圃山,我天霄城所在不敢說是人間仙境,”
“但風光確是一等一的好,梅掌門于斯長眠,朝夕有弟弟陪伴,料想不寂寞。”
趙阿根有些遲疑起來,但舒意濃不確定他有意見的,是如何處置梅玉璁之尸,抑或是與她回天霄城。
有得選的話她不想用強,畢竟星隕異鐵普天之下只有這名少年能熔,少了他大事難成,她需要的是一個死心塌地的梅少崑,而非是不情不愿的趙阿根。
心念電轉間,女郎忽生一計,和顏微笑。
“我聽說別氏的風俗與旁人不同,乃是將先人的遺體燒成骨灰后,散入流水之中,名曰‘滌心葬’。”
“還是弟弟想將梅掌門的遺體燒凈,先以金甌玉罐貯存,權且葬于浮鼎山莊。”
“待姐姐陪你走一趟雙燕連城,厘清了梅掌門的歸向后,咱們再來迎你師傅的骨灰。”
梅少崑的雙親情愛甚篤,別夫人去世后,別王孫并未將她的骨灰,依家規流入莊后的蘭溪中。
那個貯裝著愛妻骨灰的金罐,迄今仍擱在他的床頭,說是待百年后,夫妻攜手同入蘭溪,以免來世相尋。
舒意濃小時候常聽姑姑說起這個故事,以此暗示少年,軟化他的抗拒之心。
這說帖里藏著兩個陷阱,無論是往雙燕連城,或重回此地取出骨灰,趙阿根都繞不過她,最終都得跟她走。
少年微蹙濃眉,與其說迷惘,看著倒像心虛,訥訥道:
“這……我沒有意見,隨……隨少城——”似是意識到此事交由外人拿主意的不自然處,改口道:
“我年輕識淺,沒什么主意,憑姐姐定奪便是。”
舒意濃雖覺不對,似乎哪里怪怪的,聽少年改口叫“姐姐”的心花怒放,畢竟蓋過了那一絲的違和,握他的手道:
“別傷心啦,姐姐帶你去瞧秋意人秋莊主的墓冢。那兒景致清幽,我打算將西宮莊主埋在那里,你師傅泉下有知,會很高興有摯友相伴。”
不由分說,拉著少年往后頭去。
舒意濃沒有騙他,至少在這事上沒有。
秋意人的墓冢在一片花園的最深處,周遭的院墻、樹木全都爬滿藤葛,觸目是一片難以形容的濃綠;
花卉及較矮的樹叢依稀看得出,原本修剪安排的輪廓,但也是久疏照料,開花結果、落葉歸根,全是自行其是,意外透著一股盎然生機。
園中只理出一條供人行走的青磚道直通墓埕,與爬滿綠藤的院墻檐瓦,道旁的鶴、石燈籠等皆是舊物,僅堆成丘狀的墓龜(墳墓隆起的部位)、由兩側環抱墓龜的屈手(擋土墻),以及居中的無字碑牌是新造。
整座墓冢的地基目測足有三四丈見方,甚是氣派,相較之下,幾乎有一人高的無字碑牌,立于空蕩蕩的墓龜前,恰于墓冢正中央。
不僅石碑兩側沒有傳統云朵狀的加寬墓耳,碑前也無擺放供品的石雕墓桌,顯得無字碑瘦削孤伶,一如默默離世無人知的昔日浪子秋意人。
這怪異的配置讓整個以旱白玉砌就的墓冢,看起來完全沒有墳頭的陰森恐怖,反而像是極之怡人的休憩角落。
置身其中,聽著蟬鳴鶯囀,足以忘卻絕大多數的塵世煩惱。
舒意濃拉著少年來到此間,不無得意地一擺手,笑道:
“如何?是不是漂亮得很?”
趙阿根拘謹地由她牽著,面紅耳赤,嚅囁道:
“是……是挺好看的。”
女郎能察覺他手心出汗、脈搏加速,那股子烘熱直欲透領而出,這當然不是因為看見一片漂亮的墓園所致。
自從被少年看破天霄城也是為藏寶而來,舒意濃擔心兩人的關系產生裂痕,再也回不到攤牌之前,那種能彼此戲謔調笑的、帶著淡淡櫻色的曖昧氣氛。
這幾日兩人不咸不淡地維持著日常應對,關系毫無寸進,女郎其實不無懊惱。
所幸趙阿根從瞧她的頭一瞥便眼賊。
舒意濃記得在戰場上,他的目光匆匆掃過她的胴體,隨即紅著臉垂落視線。
分明想看又不敢多看的模樣,很難說是老實或滑頭,但女郎每每想起總不由得會心一笑。
逗弄他,看他扭捏不安又心癢難搔,帶給舒意濃極大的樂趣,與那些老拿貪婪黏膩的眼光,視奸她的猥瑣男子絕不相同。
美貌于她,一向是煩惱多過便利,也只有見著少年那紅著臉手足無措的樣子,她才覺得這副皮囊多少是有點好處的。
她牽他漫步行過青磚道,說是牽,其實就幾根手指撩撥似的勾搭著,趙阿根真不想,毋須使勁都能脫出,但舒意濃擺蕩得越輕盈自在。
他便攀捉越緊,越發舍不得放,到旱白玉雕成的矮欄前,已是趙阿根牽著她。
(……你個滑頭的小色鬼!)
舒意濃咬唇抿著一抹竊笑,玉靨燒烘烘的,彷佛呵出鼻端的都是蒸騰水汽。
她知道自己此刻定是美極了,她暈紅臉時,那股子溫潤血色無法盡透她乳色的勻膩肌膚。
在鏡中看來是極粉極潤的酥橘色澤,只有耳垂紅得微微透光,如剔透的瑪瑙琥珀。
女郎勾發回眸,滿擬這一著便勾了他的魂,卻見趙阿根以空著的那只手輕輕撫頷。
蹙眉端詳著無字碑牌,握她的軟滑小手反倒像是虛應故事般,完全不是他的注意力所在。
舒意濃氣到“嗤”的一聲差點笑出,美眸之中自是殊無笑意。
好你個小滑頭!玩這種欲擒故縱的把戲么?正想把手一甩,卻被趙阿根握緊。
“姐姐,這個碑牌有問題。”
拉她趨前,撮拳捶打石碑,勁力透處,碑后傳來略顯空洞的回響,兩人交換眼色,同生一念。
(果然是空的!)
趙阿根扳住無字碑一推,看似沉重的石碑居然輕飄飄側滑開來,露出個黑黝黝的、僅容一人側身的空洞來。
舒意濃倒抽了一口涼氣,她平生極罕服人,這會兒也不得不對少年另眼相看,忍不住問:
“你……是怎么看出這個機關來的?”
少年拍拍旱白玉雕成的碑牌。
“這碑的兩側沒有墓耳裝飾,正是為了讓出滑動的空間。”
“這樣一想,所有不自然處,便都有了合理的解釋,譬如碑下的凹槽我本以為是,導引雨水避免成洼的排水管路,但沿碑底挖實在不對勁。”
“其實它是某種滑軌,既使碑牌立穩,推動時又不甚費力。”
指著洞內地面的反光:
“你瞧,那就是咱們一路走進來的青磚步道,延伸到底,我猜本是一幢與那獨院機關屋相類的屋舍。”
“西宮莊主在屋外堆土造丘,蓋了這座假冢,將屋子藏在墳冢內,這是雙重的掩護。”
“秋家小姐與莊內生還之人,該就在那屋里。”
舒意濃心悅誠服,勻細柳眉一挑,逸興遄飛。
“我喚人拿火炬,你來破解機關!”
“不如……請她們自己走出來罷。”
趙阿根嘆了口氣,退遠幾步,打量墓冢全貌,片刻才對著墓龜一側某處隆起,大聲道:
“秋家小姐及諸位莊內的朋友,我們不是壞人!我身旁這位,是漁陽玄圃山天霄城少主,舒意濃舒姑娘!”
“她趕走了侵犯貴莊的壞人,你們安全啦!能否現身一見,商討后續諸事如何處置?”
舒意濃心念一動:
“是了,那處約莫便是密室中換氣通風的入口。若他們始終不肯現身,于通風口燃煙熏之,亦能趕蛇出洞。”
趙阿根見甬道內毫無動靜,似不意外,繼續勸說:
“我問過前來兜售山蔬的鄉人,諸位在那晚之前,并未多貯菜蔬米糧,料想賊人來得突然,貴莊并無儲備。”
“雖說干糧肉脯亦能果腹,但我猜諸位匆匆避難,最重要的飲水恐怕不及攜入,若錯過我等救援,不免要渴死在密室之中。”
有意無意瞥了舒意濃一眼,圈口道:
“若賊人復來,覷得此處機關,干出在通風口燒柴放煙,這種豬狗不如的畜生行徑,諸位豈非死得冤枉?還請現身一見,切莫自誤!”
舒意濃俏臉上一陣紅又一陣白,打死他的心都有了,但仔細一想,其實并不討厭他這種懷抱著善意的小機靈。
況且他的勸說極有說服力,易地而處,只怕舒意濃也會選擇打開密門,走出甬道,總好過被活活熏成干臘肉。
能提出更優解的人,舒意濃不介意讓他占占嘴上便宜,遑論趙阿根也是出于好意,不欲多傷性命,想想也就釋然。
少年聲音并不特別響亮,但樂鳴鋒等陸續聞聲趕至,見無字碑滑開的密門,無不驚詫。
“……少城主,屬下去準備準備。”
樂鳴鋒悄聲湊近,以右手拇指一抹脖頸,示意硬闖。
秋家小姐既在其中,秋拭水的收藏肯定也在,這回是不是白忙,端看這盅揭開是豹子還是鱉十了。
馬賊出身的“銀血弓狐”樂鳴鋒改邪歸正多年,在北域名氣響亮,到了該下狠手的關頭也是毫不婆媽,頗有匪氣。
舒意濃微微搖頭,示意他稍安勿躁。
樂鳴鋒貌似五大三粗,實則極精細,心中喀登一聲,忍不住犯嘀咕:
“不好,瞧小姐這副模樣,莫不是想招這神神叨叨的黑小子當姑爺?”
“梅玉璁偽君子一個,教出來的肯定不是好鳥;別王孫那王八孫別扭得要死,還能生出條直腸子來?”
“唉,女大不中留,墨柳先生這下可有得忙啦。”
暗暗搖頭,紫膛方臉上自是不動聲色。
甬道深處,傳來令人牙酸耳刺的咿呀長響,繼而響起一陣沉重的拖行聲。
眾人無不摒息以待,最終一張容色枯槁、蓬頭垢面,嘴唇干裂的女子黃臉探出洞口,澀聲道:
“哪位……是天霄城少城主?”
似乎連吞咽口水都難,仍堅持把一句話說得清清楚楚,毫不妥協。
趙阿根見她黃疸嚴重,雖只露出大半張臉,看得出身子搖搖欲墜,極其虛弱。
最壞的情況,她可能整整四天未進食水,正欲上前,婦人杏眸一眥,迸出精光,咬唇道:
“別……別過來!誰敢……妄動,我便拉下門后暗掣,教墓冢立時崩塌!”
樂鳴鋒冷笑,揚聲道:
“墓冢若崩塌,你難道能不死么!”
婦人輕道:
“橫豎是死,有甚好損失的?”
這兩句說得平淡,眾人無不心驚。趙阿根停步舉手,示意無犯;
舒意濃瞥他一眼,似在問“真有機關么”,少年只搖搖頭,應是“寧可信其有”。
女郎莫可奈何,清了清嗓子,踏前一步。
“我便是天霄城的‘鳳愁公子’舒意濃,那位是我的朋友趙阿根趙少俠。你是何人?”
“我……不重要。”
婦人搖頭,沉聲道:
“請你立個誓,回護我家小姐秋霜潔周全,不得侵占浮鼎山莊與秋家的基業;”
“一旦我家小姐請諸位離開,諸位不得違逆逗留,不得違反我家小姐的意愿,強迫她做任何事。”
“舒……舒姑娘若不肯立誓,我主仆寧可死在密道里,也不愿落入不義之人手中。”
“好哇,你當我天霄城是趁火打劫的土匪么?”
樂鳴鋒怒極反笑,若有不知情的第三方在場,決計想不到四天來,都是他帶著傷指揮眾人搜莊。
差點沒把地皮給掀開,能說得這般義憤填膺,臉皮都不透半點紅的。
婦人不理會他,只死死盯著舒意濃,分明已是風中殘燭,堅定的意志卻令人動容。
舒意濃淡淡一笑。
“我既不信神佛,也不信誓言,但只要你信,我可為了你立誓。你想讓我以何為誓?”
婦人啞聲道:
“便以你死去的雙親起誓。如違誓言,教他們淪入十八層地獄,日夜受盡折磨,永世不得超生!”
樂鳴鋒面色丕變,眥目欲裂:
“你————!”
天霄城眾人為之大嘩。
“……噤聲!”
舒意濃撮拳振臂,部下們好不容易才抑住滿腔恨火,喧嘩次第止息。女郎細細打量她幾眼,微笑道:
“我聽說秋二小姐身邊,有個她極度倚賴的褓母,名叫繡娘。”
“依你的年紀,不像是能哺喂秋家小姐奶水長大的乳娘,如此受她信任,看來是憑著滿腔忠忱了。”
婦人不接話,只定定瞧她,露出暗門的半截雪頸繃出青絡,這會兒誰都不懷疑她一只手按在暗掣上,拉下時絕不會遲疑。
對峙彷佛有一百年這么長,但或許真正經歷的僅只一霎眼,舒意濃并指朝天,一字不漏地復誦了婦人的要求,朗聲續道:
“……如違此誓,但教先父永淪十八層地獄,受盡折磨,不得超生!”
決絕果斷,擲地有聲,恁誰來聽都不會相信舒意濃自言不信神佛,亦不信人誓。
“還有你的母親。”婦人輕聲提醒。
舒意濃握緊拳頭,絕望地閉上眼睛。
“還有……我母親。”
“你母親如何?”
“永……永淪地獄,受、受盡折磨。”
她咬緊牙根,長長吐了口氣,彷佛極盡艱難。
“不得……不得超生。這樣你滿意——”
咕咚一聲,婦人摔出密門,趴臥在地,一動也不動。
她必然是碰傷了某處,血漬緩緩自婦人身下漫出,舒意濃和趙阿根離得最近,兩人幾乎同時掠至。
這才發現她手里握的哪里是什么暗掣,而是一條臟污破爛的布片。
舒意濃命人將她抬下搶救,趙阿根鉆進密門,赫見地上一條破爛被褥,其中裹著一名嬌小玲瓏的少女,餓得雙頰凹陷,亦是容色枯槁。
微噘的嘴唇周遭凝滿涸潤不一的血漬,亂發覆面,早已昏迷不醒,料想便是那秋家的二小姐秋霜潔。
那被褥的缺角斷口,恰能與婦人手中的布片對上,可想見餓得氣力不濟的她,無法背或抱起秋二小姐,只能裹入被里拖出;
至于門后到底有無暗掣,根本毋須再看,那只是誆騙舒意濃起誓的借口而已。
趙阿根將秋霜潔連同被褥一并抱出,門后障礙清空,隱約可見甬道底部半開的機關屋門。
價值難以估計的“萬刃君臨”藏寶近在眼前,樂鳴鋒興奮難抑,回頭叫道:
“拿火炬來!準備連索和豬嘴皮罩,你、你……還有你!跟我一起進——”
“誰也不許進去!”
一聲清叱,眾人愕然回首,發話的居然是舒意濃。
“通通給我退下!”
樂鳴鋒都聽懵了,錯愕道:
“可是少城主,那秋拭水的寶刀寶劍十有八九藏在里頭……不,我有十二成把握,決計錯不了的!”
“我用娘發了誓。”
舒意濃輕聲道,粉拳捏得格格作響。她極罕在部屬面前顯露情緒,但少城主每回發怒時,都是這般輕聲細語的,樂鳴鋒心頭驀地一跳。
頭皮發麻,這是他在二十多年刀口舔血的江湖生涯中,身經百戰而得的危機感應。少城主不是在開玩笑。
但不是所有人都有樂鳴鋒的警省和乖覺,他們只覺茫然不解,寶山已開,何以少城主堅不肯入?
舒意濃“鏗啷”一聲,從靠得最近的一名下屬腰畔抽出單刀,隨手削下了無字碑牌的一角,斷口平滑光潔,彷佛她削的是豆腐或雪花石膏。
“誰敢踏進這甬道一步,或私自帶走浮鼎山莊一草一木,這塊碑便是榜樣!”
刀光疾閃,切角平銳的旱白玉碎四散飛濺,偌大的無字碑就被她這么一輪亂砍。
眨眼去了三成有余,最后一刀斫得火星四迸,卷成麻花似的刀口再也受力不住,鏗然斷碎!
碎刀如暗器般彈飛,幾名天霄城眾避之不及,悶哼跪地,緊摀的指縫間滲出鮮血來。
“權充教訓,下去裹傷!三日內勿服勞務。”
“從現在起,我們取用莊內的任何東西,都要向總管呈報造冊,回城后一條條折現償還,吃喝全是咱們用錢買的,分毫都不許浪費!聽見了沒有?”
她冷冷環視,眾人俱都俯首,活像泄了氣的皮球。
樂鳴鋒心有不甘,匪氣發作,低聲對女郎道:
“不拿,還不能看么?咱們好歹得確認下里頭到底有什么,才好決定封或者不封,以免便宜了別個。”
舒意濃心想這話也有道理,天霄城拿不得,別人也休想染指!就算日后要想辦法繞過誓言,也得先知道這么做值不值。
但天霄城之人不能進去。比起神佛誓言,她更不信人,連自己都不信。
一絲違誓的風險女郎都不肯冒,畢竟已把母親繞了進去;靈機一動,轉對趙阿根道:
“你不是本城之人,你去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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