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真從抱樸軒溜出來,得意之余當然有著惴惴。
素心姐雖然溫婉可人,但這段時間里也不是沒有見過她發火。
每次都是自己先低頭服軟,然后再被說教一通才算。
況且偶爾見有人來延醫問藥,俱都低眉垂手,哪怕是那些長輩,也莫不禮敬有加。
姐姐雖然口中向自己介紹著「某叔伯,某嬸嬸」,可神態間渾不在意。
她面對其他人時,眉眼間滿是遠離塵世的索然。
仿佛這世界無一余子能入法眼。
想到這里,潛真才感覺自己貌似闖了禍。
當下穿起褲子,在樞問園中兜兜轉轉,捱到日落西山才去爾膳齋一步步行去。
平時肚子餓時,總感覺爾膳齋太遠,現在卻沒走幾步路就到了。
他垂著頭走進廳堂,偷眼向餐桌一看,果然見姐姐已經正襟危坐。
面色平靜,卻沒瞧自己一眼。
心中登時一沉。
要在平時,她早起身拉著自己坐到身旁了。
侍立一旁的一素衣小婢,似乎也感到氣氛有些沉悶,移步欲拉開素心右手邊的餐椅,卻被她一擺手打斷。
「重傷剛愈,確是要多經風日,把對面那張椅子搬開。」
小婢不敢看自家小姐,奇怪地看了潛真一眼,只見潛真尷尬地笑了笑。她不敢耽擱,去拉開了離素心最遠離門口最近的那張椅子。
潛真縮頭縮腦地坐下。
侍立的素衣小婢們開始魚貫穿行,傳來一道道瓊脂玉宴。
潛真偷眼瞧了下平靜的姐姐,尋思著如何開口賣個乖。
咳嗽一聲,為掩飾尷尬,伸筷夾向最近的一盤茸鴨七寶膾。
「姐……」
「決明,把那盤鴨肉下了,重傷剛好吃什么肥膩。」
潛真的話被生生堵在了喉嚨一半,還被奪了一道菜。
一頓晚飯吃得要多噎人有多噎人。
無論是當他要開口,還是要動筷,都會被姐姐搶白后撤掉菜肴。
潛真筷子僵在那里,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氛圍降到了冰點。
侍立的婢女們感覺到了小姐的怒氣,俱都戰戰兢兢。
潛真嘆口氣,放下了筷子。
早熟有早熟的煩惱……
「哼,爾膳齋辛辛苦苦做了這么多道菜,耗費多少人力物力?可知那廚娘膳夫花了多少心血?」
「有的人倒好,滿桌的錦食玉宴看都不看,自己做了這混賬事,倒好意思撂筷子擺臉子。」
「我……」
潛真吐血的心思都有了,鼓起勇氣看向姐姐,想要辯解幾句。
卻見人家掃都沒掃他一眼,妙目微闔,優雅地以系在胸前的餐巾擦擦柔唇,起身從后堂離開了。
一排素衣小婢也魚貫從行。
那叫決明的小婢落在最后,以唇語問他怎么了。
潛真怎說得出口,只是無奈聳聳肩。
反正今夜是不敢去姐姐那觸霉頭了。
一頓飯畢,天已全黑。
潛真垂頭喪氣地挪回自己所住的屋子,走到床前,也不點燈。
走到床前,一倒頭撲了上去。
觸身只覺滑膩柔軟,香風縈鼻。
「放肆!」
一陣風從身下聚起,將他托飛,直接扔進了窗邊的太師椅里。
潛真此時已冷汗透體,急忙起身垂手而立,從那清香便知床上是誰!
「孩兒該死!請母親責罰!」
屋中陡然一亮,他知是母親點燃了燈火。
「你這大逆不道的小畜牲,是該重重責罰。」
低沉有磁性的聲音冷冷,冰透了潛真的心膽。
一物隨著聲音而來,重重甩在了他的額角后,返落于地,在淡青云錦鋪就的地毯上跳了幾下。
是一枚篆有「呂」字的黃玉牌。
潛真額角迎風便腫起了一個大包,足見母親恨尤未消。
他轉動眼珠,想拍些馬屁。
想起適才房中昏暗,自己誤撲到她身上,屁上心來。
當下有些哽咽地道:
「孩兒自知罪孽深重,再無顏向母親要求什么。母親要如何處置孩兒,孩兒決無半點怨言。只是……」
「只是什么?」
母親聲音依然冰若寒霜。
「只是希望母親以身體為重,凡事不要太過操勞。適才母親在孩兒房中熟睡,想必疲累極了,才沒聽到我進房。我……我……」
說到最后已不知是假哭還是真哭,竟然顫顫巍巍無法自抑。
只聽母親輕嘆一聲,起身越過他,停在了窗邊。
潛真面向她,抬眼看去。
只見她仍外罩一層廣袖白紗,內里是繡有云紋的連身長裙。
輕勾玉手,撩過窗帷,銀潔月光從窗外飄灑進來。
美人側對潛真,劍眉微皺,鳳目含愁。
在月光的映照下,白中透粉的肌膚透潤如玉。
神子神女,不及其之一分,圣潔得讓人絲毫生不起邪欲。
良久才緩緩道:
「你懂些什么?世事江山,豈能如人意?忙里偷閑,終是閑人之奢侈。本尊只求你稍稍成熟一些,少惹些麻煩。」
最后一句話幾乎是一聲嘆息。
潛真從未想過霸冽傲然的母親,竟也有這種對月愁嘆的時候,他也從沒有聽過母親,這么溫和地對自己說話過。
心情激蕩之下,真心誠意地跪伏地上。
「孩兒大逆不道,惹母親傷心。母親你罰我打我吧!只要你開心,我什么都愿意!」
床邊的美人劍眉微挑,粉唇微抿,終是搖了搖頭。
「李潛真,我要你記住!一個男人,要有擔當!你闖了禍,就得自己扛著!」她深吸一口氣,緩緩說了最后一句話。
「本尊不會責罰你,但你也不要再去出云山了。」
潛真如遭雷擊,失望之后是無可遏制的憤怒。
「你不認我這個兒子了!你還不如殺了我!我到底做錯了什么你要這么折磨我!」
他掙扎起身后,腳下一絆又伏倒在地,伸手抓住母親裙下穿著白色鳳靴的腳,嚎啕大叫。
「你不能這么對我!你不能這么對我!你殺了我吧!」
母親最后看了他一眼,甩開了他的手,化作一陣清風而去。
自始至終都沒有再多說一句。
只是那個眼神,他卻再也忘不掉。
細長的鳳目中滿是失望啊。
潛真萬念俱灰,只覺整個天地都面目可憎。
看見地上的那枚玉牌,一把抓起狠狠砸在了窗欞,反彈到了角落。
隨后是桌案上的東西被他一掃而落,欲掀翻桌案卻人小力薄。
只得頹然坐倒。
梔子花香包裹而來,他陷入了溫暖的懷抱。
「傻弟弟,你還有姐姐啊。」
素心不知什么時候就走進了房間。
「姐姐……」他反身抱住了她,扁著嘴哽咽,「我媽不要我了。」
素心輕柔地拍著他的后背,喃喃念著。
「不會的,不會的。」
「你騙我!她明明不要我了!」
潛真抱得素心更緊,嗅著梔子花香,情火漸熾。
一遍遍說著「你騙我」,去夠素心的小唇。
本來還心疼他的素心看到了他眼中的欲火,猛地將他推到地上。
慌忙站起整理衣裙,顫聲道:
「你不要多想,早些休息。」
轉身欲離開房間卻聽到潛真憤怒地嘶吼:
「你們果然都覺得我是累贅,是禍胎!什么對我關心對我好,都是裝出來的!你們大可不必委屈自己!」
素心腳步一頓,心中又痛又委屈,強忍淚水,轉身給了他幾個大耳括子。
潛真被打得愣住了,火辣辣得疼。
姐姐從來沒這么打過自己。
一聲怒吼便將素心推倒,扯著撕著,抓著吻著。
耳光聲不斷響起,一聲痛吟后變成了軟軟的啪啪聲。
喝罵聲漸漸無力,最后都成了哀哀的哭泣。
潛真將全身的氣力,都射進姐姐已經紅腫的屄里時,失魂落魄地起身,跌跌撞撞出門。
遙遙聽到屋里傳出細細的語句,如風似霧,飄忽不定。
「你欺負姐姐。」
隨后便是哀透人心的低低啜泣。
潛真亦悲悔難抑,只想尋個絕崖一了百了,帶走一身罪孽。
晨光穿透薄霧,撒在樞問園中欣榮的靈花靈藥上。
流光溢彩。
潛真被突如其來的陽光刺醒,蜷縮在一叢帶刺靈花下的身子微微一動。
昨夜失魂落魄地走著,不知怎么就在這里睡著了。
后背的錦服已然被花刺劃爛,洇出了斑斑血跡。
臉上手上也滿是劃痕。
這些痛不及心痛之萬一。
想起昨夜姐姐的哀泣,潛真的心就像掛了千斤的重量。
胸口憋悶得喘不過氣。
昨晚鼓起勇氣死了就好了。
此時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急促的腳步聲打碎了他的思緒,一道淺黃身影分花拂草而來。
一聲長長地呼氣傳出,腳步也漸漸緩了下來。
潛真抬起埋在臂彎的腦袋,逆光刺得眼睛有些睜不開。
良久后,才在晨風薄霧中認出了,那個如淡煙般溫柔的女子。
她盤起的發上步搖閃動,映得云鬢閃著光。
飽滿的胸脯一起一伏喘息未定。
看到自己時先是一愣,隨即那張溫柔的臉上遠山黛眉舒展開來,美目彎得如同天上的新月。
翹起的紅唇大方地展露著皓齒,紅嫩舌尖俏皮地點一下門牙。
「真兒,我們回家。」
潛真重鎖的心一下就化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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