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江區公安局,午后。
在C國,省、市、區各級各辦公單位的“坐落位置”,就是一門大學問,里面牽涉到復雜的政治、人事、利益和權位謀劃。
尤其是省、市、區交匯在一處的時候,更是如此。
河西省的省會是河溪市,觀江區又是河溪的行政中心區。
而如今,河西省黨委、河西省政府、河西省人大、河西省政協四塊牌子,都巍然不動的安置在城市東郊的所謂“新區”:新控江區。
算起來還在繞城高速之外,在一般河溪人的心目中,那里都不能算是“河溪市”。
這固然是省政府有意拉開和河西市委的距離,給河溪市一些獨立的空間,也有點統攬全局、觀瞻全省、不偏向某一城市的意思。
而河溪市委市政府大樓,則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坐落在傳統意義上的“老河溪政治中心”觀江區。
和那棟號稱“河溪第一古”的千年古建筑“溪江河道府衙”,只有一墻之隔,頗有點“觀史履今、千秋盛世”的調子。
再到觀江區區政府,當然不敢僭越,特地蓋在觀江區的濱江大道上,這個地方,固然現代繁華,車水馬龍。
但是風格上更加商業化一些,顯得更加親民和謙卑,也可以和市政府保持一段距離。
再到觀江區公安局,也跟著區政府不遠,坐落在濱江一代,卻因為是個政法機構。
倒也不敢學區政府修建在濱江大道上,而是在沿江的幾條支路略略靠內一些的位置,也算是某種得體和低調。
當然,觀江區公安局所在的這棟樓,論硬件條件和視野,那都是相當不錯的。
觀江區公安局經偵中隊的,副隊長薛復山的獨立辦公室,就在一個位置極佳的轉角位。
每天午后,薛復山常常喜歡拉開百葉窗簾,看看對面那棟在TOPFUN建成之前,號稱“河西第一商業寫字樓”的天宇觀江中心。
他很喜歡就這么看著那高聳入云、閃閃發亮的深藍色玻璃幕墻……那種色彩斑斕的城市樓宇、和背后的藍天白云交相輝映的景致。
在摩天大廈的玻璃上反射的,略略有些扭曲和變形,讓他覺得非常有象征意義……他常常會一邊呆呆看上半天、一邊想事。
今天是才吃過午飯,薛復山拉開窗簾瞇著眼瞧了一會景色,還沒來得及坐下喝杯茶,口袋里的手機就嗡嗡作響,他就掏出來瞄了一眼……
“隊里來通知,明天出發,去筑基替補參賽,要給你帶點啥不?”聯系人是南兄。
“南兄”,是他給自己的小情人姜楠,用的手機通訊錄昵稱。
他們兩個人,也會在通訊軟件里發一些閑聊對話。
只是大家心照不宣,那些真正私密的話,是不會使用這種工具的,大多是些普通的朋友之間的聊天。
畢竟,就算姜楠可以不在乎,他薛復山卻是有老婆的人。
雖然妻子喻薇人常年在河東省體育局工作,夫妻兩人分居兩地,聚少離多;
甚至在某種意義上,薛復山都懷疑自己和妻子,是否已經達成了某種默契:各自忙自己的,婚姻只是一種維系。
但是,保險一點是沒錯的。
自己已經是區級公安局的經偵中隊副隊長,以自己這種年齡和業務上的表現,早晚有機會再升的;
喻薇在河東省體育局也做到人事處處長了,政治上也算春風得意,一段符合機關道德標準的婚姻,是兩個人都需要的。
其實薛復山不是第一次和年輕女人來往,但是每每看見姜楠的信息,哪怕只是這種隨口聊天……
他依舊要忍不住,握著手機,像個初涉情場的小年輕一樣心動神搖。
只是一條聊天的信息,就會讓他聯想到姜楠的腿、姜楠的腰、姜楠的紅唇烈焰、姜楠的迷離水目……
他當然不需要姜楠去筑基給他帶什么;
甚至他也明白,這條信息也不是真的在問他要帶點什么,說的明確點,就是女人的那種“想他了,有話沒話找點話”。
就在幾天前,全運會剛剛落下帷幕,各省頂尖運動員都是歸隊休息甚至回家休假,在筑基舉辦的商業田徑大獎賽的分站,一干名將都無心參加。
估計省隊也是沒辦法,才派姜楠這種心不在焉、每天都在玩兒,就想早日退役跳槽的,撐桿跳運動員去湊湊數罷了。
他也懶得打字,就想拎起電話來給姜楠回撥過去,約一下時間和地點……既然明天她要出省參賽了,這言下之意,也許是今天晚上可以……見一面?
但是,薛復山還沒來得及按撥號鍵,電話自己卻響起來了……一接,卻是正經公事。
東樓掃黑組的同事,讓自己去一下審訊室,說是有個疑犯,因為某個案子被逮了進來。
為了“立功舉報”,在胡拉扯、亂攀咬的時候,說到了薛復山曾經關照過的“敏感案件”。
按規矩,他們掃黑組沒有經過薛復山的同意,是不能多過問的,所以讓他去聽聽。
對于份內的工作,薛復山從來是很認真的,他只能從腦海里甩開姜楠的影子,去樓下的審訊室,聽聽那個老進局子的慣犯“鉚釘”今天又在扯什么閑門。
……
第六審訊室,那有一股子煙味的小房間里,一個正在和這個小光頭嫌疑犯,斗智斗勇的干警。
看見自己進來,立刻站起來,沖自己敬禮,恭恭敬敬叫一聲“薛隊”;回過頭,對那小光頭冷冷的說:
“這是我們領導,就你剛才說的,直接向他認認真真的匯報一下……別耍滑頭了,這是你唯一的機會了。”。
然后,就請薛復山坐下,自己卻很識趣的離開了房間,反手還關上了房門。
“你只撿要緊的說……”
薛復山點燃一支煙,連開場白都省了,直截了當,也是冷冰冰的對坐在審訊室,對過的椅子上的小光頭說。
他是管經偵線的。
但是其實無論刑偵、經偵、掃黃、掃黑都免不了和嫌犯玩心理戰。
這種密閉、幽靜、窄小的空間,只有一盞白色的方形吸頂燈嵌在天花板上,一張四腳平板桌,三張折疊椅的房間里。
用一種“什么都沒有”的氛圍塑造,去暗示犯人“什么希望都沒有”,制造恐懼和絕望,對于攻破犯人的心理防線是非常有幫助的。
薛復山剛入行的時候就問過,為什么審訊室里的桌子都是平板桌呢?老師傅就教導過他:連抽屜和擱板都沒有的桌子,就是象征什么:
這里什么都沒有,這里什么都藏不了……對于犯人來說,進了這種地方,是要碾碎他所有的幻想和依托。
不過,他也知道,對于今天這位坐在自己對面的,這種小光頭來說。
這一切早就習慣,這一點無聊的心理學攻勢對于這種人來說,估計也是毫無所感家常便飯。
這個小光頭,其實才三十歲左右,卻在河溪黑道上是一號人物,外號叫“鉚釘”,常年在河北區一代的棚戶區混跡,是個跑江湖的頭目。
其實他身上背的要案、重案一大堆;什么販毒、嫖娼、走私、綁架、勒索、強奸、迷奸……甚至殺人,和他有關的都不少。
不過這個小子是屬于那種,混江湖中頭腦比較活絡的,一樣是凡事不留痕跡自然有人頂包,一樣是非常熱衷于“警民合作”。
整個河溪市刑偵線上大大小小案子,都很需要這類“懂事”的“好市民”。
對于公安來說,抓一個黑社會混混,又起來一個黑社會混混,打掉一個小幫派,又成立一個新的小幫派,河溪那么大,總要有藏污納垢的地方。
K粉總要有人販,野雞總要有人管,黑槍總要有人走,就算是跑點水貨Iphone進來,也得有人“貼倉”……
與其給到一幫黑幫電影看多了,就知道砍人的愣頭青做,還不如多給鉚釘這種人做。
畢竟,相對而言,鉚釘是非常“合作”的。
前一陣,“河西商學院女生宿舍奶茶迷奸案”鬧的沸沸揚揚,局里壓力很大,鉚釘就能給警方提供一犯人。
有犯人就行了,誰還在乎犯人的背景,誰還在乎犯人進去多久,誰還在乎這個犯人和那個犯人的小區別啊;
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案子,誰還真能一個個去破啊……
而且,鉚釘這種人,眼線廣、市面通,真有點什么消息,比局里知道的還快,對于公安來說,也是用得著的。
所以,幾個區局里掃黑中隊,對于他本人,都是心照不宣的以招安為主,打擊為輔。
當然,薛復山是管經偵的,已經做到經偵中隊的副隊長,在黑道上看來,已經是“警方大員”了;
說句不好聽的,到他親自經手的,不是非法集資,就是大型走私,或者是牽涉到政商兩界的敏感案子。
對鉚釘這類本質就是地面混混而言,他還是高高在上的,一般也打不了什么交道。
不過,公安系統有其一套內部的語言,自己目前在調查的南海官員,接受性賄賂的案件,他已經放過風聲,事涉政治,其他案子要透風、讓路。
所以,今天鉚釘天知道又因為什么事情被弄進來了,口口聲聲說要報案立功。
一開口,說的消息,卻讓掃黑組的同事阻止了他說下去,而請來薛復山來聽……
薛復山就知道,這是和南海國土局的葛副局長的案子有關了。
“你只撿要緊的說……”
“是是。
我是良好市民,一向都是和我們的民警同志合作的么。
我是聽說啊,有一批毛片,是咱們市出的……毛片啊,太不像話了!毒害青少年,傳播那叫什么來著……黃色毒素,一定要端了它。
哈哈……”
“……”薛復山沒有和鉚釘開玩笑的心情,只是沉默著,帶著嘲諷的冷漠看著他。
鉚釘卻似乎說這種話題挺來勁:
“諾諾,就是那什么……上次在網上漏出來的那段啊,很有名氣的,‘肥佬捆奸小學女生’那段啊。
后來被和諧了么不是,很有名氣的,很多人都下過的。
那小女生嫩的……嘖嘖……小奶子根本就是平的,屄毛都沒長出來呢,就被這么捅進去了,哭的那叫一個慘,血都是出來啦。
那么小,肯定是個雛啊。
這種是真的難得一見啊。
同志您肯定也……哦……不不,瞧我這張嘴!老總您哪能下呢?!我是說那幫小警察,一定也下過的,哈哈哈……
其實那是內部片,本來是私人傳閱收藏的,被不小心傳出來的。
我就知道,那是在咱們市拍的。
還有那個……挺轟動的,‘蔣敏15分鐘’,哈哈……那個肯定看過了,滿世界都是啦……嘖嘖嘖……
兩個人按著操啊,那騷貨平時裝模作樣唱歌演戲的,還不是給男人操得又哭又叫的……都拍的一清二楚……下面可黑了……”
“你是來給我講你的A片觀摩感受么?說重點!”
“對了對了。
是有一幫……嗯……不法之徒……哈哈,不法之徒……在碼頭那里租了個棚子,有專門人看場子拉生意。
只要你夠條件,就能找妹子進去陪你拍片子?那些片子都是這么出來的……有錢人就是真會玩啊……哈哈……”
“你怎么知道的?”
“是我有一個小哥們,還給人家當過快遞送過急用的器材呢。
他和他們那里的看場小弟聊天說起……是是是……是我沒說清楚……就是去玩的老板們,只要自己人去。
人家公司出妹子、出場景、按照要求準備劇本服裝呢,老板可以一邊上妹子,一邊錄制一段片子自己保存,還可以配劇情。
聽說,老板如果有興趣,點哪個學校的女學生,來強的都行。
什么制片方會負責把那姑娘弄過去的,厲害不厲害?刺激不刺激?哈哈哈……當然了,一般不是強的啦,能給錢解決還是用錢。
兩廂情愿的事,人家妹子也是為了錢么,可憐兮兮的……只不過,本來那是人家老板們的私藏片子,結果給漏出去一段……”
“如果是兩廂情愿的私人視頻的錄制,談不上傳播淫穢作品,不是刑事案件……”薛復山繼續冷冷的,“點”了鉚釘一句。
“嘖嘖……三機位,全套設備,還有音箱、服裝、燈光、劇本,全套服務呢。
要什么樣的妹子都有,什么樣的場景都能給配齊了。
嘖嘖嘖……可好玩呢,模特,人妻,少女……強奸,破處,哈哈……還有幼幼呢……而且最有趣的是……不收錢……”
“不收錢圖什么?”。
“您說呢?”鉚釘一臉的狡猾。
“……然后呢?”
薛復山還是很冷靜的聽。“肥佬捆奸小學生”的視頻他知道,也下來看過,他對幼女無感,也不是自己的案子,不過是隨便看看。
而且以他的眼光,下來一看就知道那個所謂的幼女,應該不是小學生,不過確實也是個比較蘿莉的小女生……
捆奸的場面有點殘酷,但是明顯是配合拍攝的……薛復山也碰過不過少和強奸有關的案子,他是能分得清哪些是色情演出,哪些是真正的強奸的。
根據鉚釘說的,聽上去應該是比較驚人的情色服務案件,端掉一個色情團伙的A片拍攝,或者說提供模擬A片,拍攝服務的窩點……
好吧,也算個比較大的功勞,但是那是掃黃組,最多算掃黑組的事,跟他薛復山有什么關系?
掃黑組的同事叫他過來,他就知道鉚釘一定還有,不小心觸及到了一些,什么敏感話題的話要說,所以他有點不耐煩的等著鉚釘說重點。
“那里接待過大人物啊。
我聽說啊,還有外省的大官呢……什么……部長?不對……不對……廳長,對了,廳長……還是局長?
應該是局長吧……叫什么葛局長的……哈哈……您看,我也搞不清楚這些頭銜。
這些都是混進我黨的害群之馬啊……咱們人民警察一定要……哈哈……秉公辦理……哈哈”
哦?
薛復山依舊面無表情。
但是他的內心,卻有些激動起來。
北海那位大佬的案子,這不是他能插手的。
但是他卻非常明白這種政治案子中,自己這種地方分局的特偵組需要扮演的角色。
他的任務,就是證明原南海省筑基市市國土局的一位“葛副局長”經濟上不干凈……
這只不過是中央級反腐大員柯禹州書記,端掉北海那位大佬的大型行動中的一小部分。
葛副局長是那位大佬的老部下了,證明一下某人的部下不是什么好人。
往往是政治打擊中,前置或者后置中有效的手段;旁敲側擊、圍山震虎也是一種試探。
他,甚至整個在河西省公安廳,名義下組成的這個調查小組,就只負責這一塊。
只負責這一塊,也不許多牽扯!
普通市民是不會懂的。
就算是一些自以為懂行的夸夸其談者,甚至是警察系統的一些新人,總以為警察就是要破案,破大案,破要案,才能立功受獎,加官進爵。
其實薛復山在這個系統里摸爬滾打了十幾年,升職如此迅速,他早就看明白了一個道理:做警察,刑偵也好,經偵也罷,反黑反黃反偷渡反傳銷……
除了破案要有一手、維穩更要有一手之外,最重要的,其實是四個字“莫管閑事”。
什么破案率,什么立功受獎,如果不注意尺度,很容易今天拿獎章,明天就去看車棚。
做警察的考核,當然是破案率,但是你也不想想,警察的上司是誰,還不是市委省委的這領導那領導的。
你案子破的多了,顯得市面上很平靜么?顯得領導管理很有方么?
就連去調解地面上高利貸要債糾紛的小民警,歷練一陣,都懂得各打五十大板,盡早息事寧人,寧可當成鄰里糾紛去和息。
地面上查出來滿世界是民間借貸糾紛?你是在給市委難堪么?你是在指責銀行沒有幫扶中小企業么?就算不考慮這些宏觀因素。
市面上的案子,銷賬、色情、走私、偷渡、傳銷,哪一件不是黑白兩道一起走的?
任何一個大案子,都有可能順藤摸瓜,摸到真正有勢力有根子的政商人物……真以為警察抓人是講證據?講原則?講法律?
就四個字“莫管閑事”!
該你破的案,一定要破的利索,不該你破的案,寧可被人罵得狗血噴頭是個廢物孬種,也一定要糊涂下去!
就算真的要破案,也要注意方式方法,適可而止,盡早結案。
甚至有的時候,一個案子結的不干凈,留了“線頭”,公安還要主動的把線頭掐斷掉。
要不然,哪里來的清清世界朗朗乾坤?
比如葛副局長的案子,認真去查,這些國土局里的肥差干部,經濟上,那都不用查,肯定是不干凈的。
但是薛復山一向將經偵線的“要領”看得透透的:什么是經濟上不干凈?無非是受賄行賄貪污腐敗唄,受賄了,總要有個行賄方吧;
貪污,總要有個貪污項目吧……這明顯是政治案件,沒有誰真的有心思去揭開,筑基市土地管理方面的黑幕。
這會兒雷厲風行一查到底是爽快了,但是春風吹又生,萬一得罪了不該得罪的,或者沒有被鏟除干凈的人物。
回頭這些政治大佬們,玩起妥協讓步停戰交換俘虜什么的……倒霉的是誰?還不是自己這些沒根基的小角色?
所以,他一直覺得葛副局長的案子很棘手,案子是一定要“破”的,這是政治任務,即使是何局長,也承擔著壓力。
但是怎么破的巧妙,破的干凈,破的各方都能接受,又一次,在考驗他薛復山的判斷能力。
本來,他最好的選擇,是從河西省體育局競技賽事處,處長陳禮這里的挖料。
因為陳禮處長曾經和這位副局長有過一些來往,一起“玩”過。
畢竟,陳禮只是一個體育系統的處長,而且已經臭了大街了,又相對是清水衙門的領導,掀不起太大的風波來。
但是陳禮處長又潛逃了,而且這一潛逃,居然有點音訊全無的意思,算算時間都好幾周了……
本來薛復山以為只是意外而已,人生三尺,天地難藏,又不是拍間諜片,捉回來就是了。
但是沒幾天……他又感覺到蹊蹺,他甚至能聞到味道,感覺到有些人,不愿意陳禮處長被太太平平的帶回來。
一想到自己在角落里調查到的,那些關于陳禮舉報原C國,外交部大佬石束安的資料。
他就覺得,陳禮的小案子背后,可能和更高層的政治斗爭有關,他又決定,裝聾作啞,不去追查陳禮處長失蹤的事了。
什么?那個叫陸咪的小女生,是死是活?那是刑偵的事情。
什么?陳禮同志,是清是廉?那是紀委的事情。
什么?陳禮有沒有利用職權潛規則女運動員?那……那根本就是體育局的家事,管他薛復山什么事?!
算了,這條線扔了就扔了,等回頭看看,陳禮同志被誰找出來再說。
但是……葛副局長的案子,總要有個交代!這是他的本職工作,也是屬于他必須要“破”的案子。
柯書記可是當代活包公,他交代到河西公安省廳跨省來辦,為的就是公平,也為的就是一句話“一定要破案”,省廳發到觀江區公安局為主成立特偵組。
固然是燙手的山芋,但是也是看自己“有能力”,“又懂得分寸”,是要提拔自己的意思。
葛副局長這個案子,是一定要“破”的。
現在又有機會了……
如果能從“生活作風”上著手,而輕描淡寫的避開“經濟問題”,那就好辦多了。
反正上面某些人的目的,就是證明一下“你某人的下屬,不是個好東西”而已!
搞臭一個人,又不傷筋動骨,最好的方向,不是經濟犯罪,而是亂搞男女問題!而且越惡劣越好!像什么有個情婦包個二奶潛個小明星,那都不算事……
但是,如果是接受比較出格的色情服務,比如這種,在拍攝色情作品的窩點里,一邊強奸,一邊拍攝視頻,如果還牽涉到未成年女性……很棒!
這將是一張很棒的答卷,足以讓姓葛的難以翻身,讓北海那位大佬灰頭土臉。
卻又對其他利益方傷害最小,各方都能交差,也不至于查出什么“行賄者”,引來更多的麻煩。
倒真要感謝鉚釘這位“好市民”的警民合作。
……
薛復山從東樓回自己辦公室,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他叫上了心腹的下屬小鄒、小張,一起開了個小碰頭會。
這都是追查葛副局長,案子特偵組里知道根底的干警,他把剛才鉚釘的舉報復述了一下,要一起討論一下案情,也算是自己考核一下下屬判斷力的。
“說說你們的看法吧……”
“聽鉚釘說的情況,應該是葛局長曾經來河溪玩的時候,接受過色情服務。
非常惡劣的色情服務,還拍了片子……既然有這樣的舉報,我們可以組織掃黃組的同事,成立一個臨時行動小組,就以掃黃的名義,先端了這個窩點。
等到里面的資料全部撈出來,如果能找到葛局長相關的證據,上報給紀委,我們案子就算是完事了。
如果……找不到和葛局長相關的證據,就不管我們的事情,還是讓掃黃組的同事去處理吧。”小張比較年輕,總是先發言的。
但是這番發言薛復山并不滿意,他轉過頭,問:
“小鄒……你說呢?”
小鄒笑得一臉迷糊,這都是被自己調教出來的心腹,說話也沒什么顧忌:
“小張說的對。
不過,薛隊……我怎么覺得這事情……嘿嘿……有點蹊蹺呢?”
“你說說看……”
“這第一,鉚釘這種人,根本就是滾刀肉,就算有什么事情,犯得著咬什么八桿子打不著的,色情窩點來戴罪立功么?
這第二,就算是亂咬人,要隨便找點案子立功,他怎么知道的那么詳細?光聽道上的伙計說,就有那么詳細的資料了?還是他自己參與了?
他自己要參與了,干嘛咬出來?他不怕傷到自己?……要我說,要么,他就是借機來打擊黑道上自己的仇家了。
要么,他就是受了什么人的指示,有意要來曝光這個事情了。”
小張聽到這里,也忍不住點頭說:
“鄒哥說的有點道理……是我想急了……”
薛復山也贊許的點了點頭,說:
“還有第三?”
“第三……”小鄒的表情也變得神秘兮兮起來:
“聽鉚釘的口氣,似乎不單純是個拍拍小毛片的點吧?招待過葛局長?那有沒有招待過其他人呢?還招待過誰?
連蔣敏那樣的小歌星的那段片子,也是這個點出來的?膽子有點大吧?那已經不是嫖娼了,是赤裸裸的強奸啊。
這么一想……是什么人在弄這個點呢?連明星、幼女都敢弄?真是幾個桑拿洗浴中心的老板?不能吧?光是圖錢?不能吧?”
薛復山冷冷一笑,打斷了小鄒的話:
“沒錯!你也開始會想事了……小張,你查案子找細節是一把好手,但是這一點,你要多學小鄒……”
他站起來,背過身去,看著窗外,看著對面天宇觀江中心閃閃發亮的玻璃幕墻……那種色彩斑斕的城市樓宇、和背后的藍天白云交相輝映的景致。
在摩天大廈的玻璃上反射的,略略有些扭曲和變形……忽然仿佛是自己和自己說話一樣,開了口:
“其實,掃黑的那幫王八蛋,他們已經聽出來了。
這是個大案子,是個足以轟動輿論的大案子。
他們之所以叫我們去,哪里是真心為我們好,而是覺得燙手,想吃,又不敢吃獨食。
權衡利弊,寧可叫我們從中協調……多一個背鍋的、墊背的也是好的。”
“薛隊……那我們……就說這是掃黃的本職工作?我們……不管了?”
“不行。
就像你說的,鉚釘不是為了報復黑道上的仇家,就是受了人的指使,故意要曝光這個點。
甚至也有可能是這個點的后臺,覺得這個點燙手,有心要端了它……他們自己當然已經摘干凈了。
這種事情,我見得多了……尤其是經濟犯罪,很多小角色的舉報,背后就是他的老板、上司……
這案子,我們如果不管,萬一真的有葛副局長的資料,落到其他組的同事這里,我們就被動了。
再得罪人,也只能我們出面了。”
他想了想,似乎下定了什么決心,冷冷的,用下命令的口氣說:
“后天吧。
不能再拖了,后天是極限。
今天,明天,整理一下手上現有的關于筑基那邊的資料,后天我來向何局長匯報。
然后我會要求,成立一個專案組,我們來做總協調,調動掃黑、掃黃、刑偵的同事一起來行動!”
“薛隊……?”兩個下屬有點吃驚的看著自己。
薛復山帶著譏諷的笑容瞇了瞇眼,卻又說:
“別忙啊,我話沒說完……所以,你們只有72個小時了。
72個小時之內,你們要去搜集所有的資料……
我們要在后天之前,就我們這組人,要先搞清楚,這個窩點背后……是哪路神仙……或者……可能是哪路神仙。”
小鄒、小張都聽得愣了,好一會兒,小鄒才露出釋然的表情:
“薛隊,您的意思是說……我們先把案子,理清楚了……然后再來成立專案組?重新再來破一次案?”
薛復山露出滿意的笑容,點了點頭,卻不肯說破,只淡淡說了一句:
“就這樣,未來72小時,準備通宵加班吧。
和家里說一聲……再去樓下分隊里調幾個得力的來幫忙……”。
他揮了揮手,示意兩個下屬出去開工,他不能再說下去了,再說下去要犯錯誤了。
他雖然在政治上思考的很多,但是從來都角色清明的,無論如何,他都得首先得是一個出色的警察,然后……才能談得到別的。
既然這個燙手也很誘人的果實,已經憑空掉下來了,他還沒有窩囊到不敢吃的地步。
無論如何,他手上的案子,背后是柯禹州書記,是中央紀委,那是通天大案,是“政治正確”的。
什么地方勢力都要肅靜回避,得罪一些黑道上的人或者河溪的地方勢力,那是說不得了。
掃黑組的那幫王八蛋既然把皮球踢了過來,他可以“斟酌”一下,但是卻沒有瞞報上級的道理。
72小時之內,他都應該向何局長匯報,成立專案組也是題中應有之意。
但是,他是經偵中隊長,也是局里的實權人物,他有“斟酌”的權力和空間。
他決定,在要72小時內,先查出來這個案子的根底,72小時之后成立的專案組。
自己理所當然還是行動副組長(名義上的組長,肯定是何局長親自來擔任)……到時候,自己再來決定,這個案子要破到什么程度。
當然可以大破特破,一鏟到底;但是必要的時候,也可以掐斷所有的線索,點到為止;
更極端的情況下,他甚至會毫不介意的,去用這些籌碼和背后的勢力交換合適的利益。
破案,他是一把好手!局里沒幾個人夠的上他。
但是他從一開始就非常明白,光會破案,是沒用的,會玩權力的游戲,才能成大事。
……
整整一個下午,薛復山都在電腦上調閱,和這個案子相關的資料,一直到深夜。
小鄒帶隊已經整理完了隊里,已掌握的葛副局長在筑基時的“風流”方面的細節資料;
而關于江渚碼頭的倉庫,小張已經去踩過點了,還和碼頭的工人,隔壁幾家什么攝影工作室套了話回來;這兩個下屬,辦事還算得力。
幾個人又查閱了掃黃組這里提供的,關于河溪地區色情影片的,一些歷史資料,又檢索了江渚碼頭甲-6號倉庫的,歷史歸屬和產權交割明細;
一直到忙到天色都蒙蒙亮了的時候,薛復山已經有了一些頭緒。
但是還嫌不夠,他總覺得,自己還應該可以找到點什么線索……
反正也睡不著了,他讓小鄒和小張去休息會兒,自己決定,去“逛逛”110報警數據庫。
這又是他私人的一個獨門秘訣。
警局的110報警數據庫,其實是個垃圾桶,光河溪市局的系統里,就有幾百萬條信息,里面沒幾條是有價值的。
但是,薛復山有一個自己總結出來的小經驗,那就是:在亂如麻的日常資料數據中,永遠藏著最有用的信息。
因為葛副局長的案子,他被臨時賦予了警局數據庫里特別的權限,可以通過關鍵詞檢索全市的數據,他也是某種說不清的第六感,無聊的。
在110的報警記錄中,用關鍵詞胡亂的搜索著“色情”“強奸”“碼頭”“倉庫”等詞組……
一百萬多條信息,絕大多數都是亂七八糟的……但是,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其中有一條已經標注為“處理結束”,等級是“G(普通市民咨詢)”的信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110系統中,報警等級一共是A-J十個等級。
最高等級的A是“當下發生的重大群體性緊急案件”,最低的J是“無意義信息”。
按照警局的規定,即使是報警者發過來的,是毫無內容的雜音(往往是小孩子亂玩電話),也必須保留30天,這就是J等級。
J的上面,I是惡作劇無效信息,H是無報警意義的有內容信息,G是不到報警線的普通市民咨詢……
基本上,在警方的眼里,其實D以下都是垃圾信息。
這種G級的信息,最了不起,就是某些喜歡多事的市民,把路邊的什么亂闖紅燈、亂扔垃圾、行人拌嘴、流氓吵架,也當成了案件來報。
薛復山之所以能搜索到這條信息,是因為“江渚碼頭”四個字,但是和江渚碼頭有關的信息少說也有幾萬條,他之所以注意到,卻是另有原因的:
“報案人:某某(系統是隱藏的),電話:XXXXXXXX(系統是隱藏的),報案內容:
某年某月某日,在江渚碼頭甲-7號倉庫,看到一名嫌疑人,報案人認出來,是幾個月前在林蔭步道里,調戲女性的社會閑散人員。
報案人提醒警方予以關注……”
這本來是一條徹底的垃圾信息。
調戲女性……其實壓根就不能算個案子,更何況,是什么嫌疑人在幾個月前調戲了女性。
又在遠隔幾公里的另一個地方出現……這簡直是市民的沒事找事。
就算是個流氓,他也不可能24小時不間斷的調戲女性吧?警方難道因為一個人調戲了一次女性,就要24小時監控他?
如果說“江渚碼頭甲-7號”倉庫稍微和案子有那么一點點關聯,吸引了一下薛復山的第一注意力之外……
那么,底下的一小條備注,似乎觸動了他某個不確切的回憶。
“嫌疑人特征:男性,身高,180左右,三十歲不到,有紋身,紋著一只蝎子……”
也不知道是為什么……薛復山總覺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見過。
是什么時候呢?在哪里見過呢?
還有……是誰,報的這個案子呢?這次,可真是一個“警民合作”的好市民的無心舉報。
以他的權限,他可以點擊“回訪”按鈕,點擊后,相關的同事就會收到要求,重新調閱這一條信息,去重新聯絡這位舉報的熱情市民。
如果他無視這一條信息,再過三個月,這條G級信息也會被歸納為“歷史存檔”。
其實就是徹底進了垃圾站,歸入實際上永遠不會再有人翻閱的,C國公安系統浩瀚龐雜的,歷史垃圾檔案中。
是誰在舉報?舉報的這個流氓是誰?和江渚碼頭的淫窟案有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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