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白天苦心熬到了晚上的徐云慕,絕不相信自己老爹跟那仙人是半點不知,他有一種直覺,那看著破破爛爛的老頭兒,會是他此生很重要的人,也是從生母被人謀害之后,唯一一次覺得和陌生人親近。
神仙都是善于偽裝隱藏的,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或顯在鬧市,或隱在無人知曉的山丘,只為命中機緣的人才能得見一二。
而提著酒壺,拿著燒雞食盒的徐云慕就是這樣想的。
如果說夜色可以掩飾盡一切不想被人看到的事物,老頭兒定然不是肯露面的。
借著大雨殘影,白紙燈籠,天上漂泊雨粉,像是如約走進傳說鬧鬼的花園,類似這種空無一人的地方,放眼望去皆是姹紫嫣紅的花卉,白天看著自然賞心悅目,晚上倒有些陰森。
徐云慕不是膽小的人,身為男子對鬧鬼的事并不是太信以為真,孤身一人闖了進來后,遠遠就看到涼亭里邊,一盞青燈幽幽亮著,走近一看,旁邊擺著架名貴古琴,滿頭白發的瞎眼老者,怡然自得扶琴飲酒,儼然世外高人道:「來啦?」
徐云慕提著晃晃蕩蕩的食盒,走近涼亭里放桌上道:「我看是真跟明鏡一樣,心中不用別人說,自己就找到這里來。」
老頭兒現在因為眼盲,多年的習慣讓他偏臉笑道:「不當老夫是鬼了?」
徐云慕難掩灑脫道:「老先生莫看我背著紈绔之名這些年,表面糊涂,其實內里清楚,這舉凡世上,有時候人比鬼更可怕。」
老頭兒點頭沉吟,笑道:「不錯,難得你有如此悟性。」
徐云慕揭開食盒,取出熱騰騰的秘制燒雞,和兩壺好酒,幾盤熱菜,一一擺放到桌上道:「況且,恕小子無禮,我是總覺得您和我爹是舊相識,這不,他最近忙著給我這倒霉孩子修橋鋪路,連文淵閣唯一女學士都請過來給我當老師了,要說您跟我爹不認識,打死我都是不信的。」
老頭兒扶著琴,只聞了聞肉香,便大加贊賞道:「真是好香的燒雞啊。」
徐云慕得意道:「這可是我家秘制的燒雞,還有我爹珍藏的好酒,是我去他酒窖里偷出來的!」
老頭兒哈哈笑道:「這偷來的東西嘛,自古以來都是最香的,今晚不妨嘗嘗。」
徐云慕過來扶著他轉過身,一道坐在涼亭桌前,舉手為他先遞過筷子,又倒了一杯酒給他道:
「我不是拘泥俗禮的人,當年我母為人不容,被武威將軍邢榮所害,自己也是被人推進水里,為了保命,小小年紀就連裝瘋賣傻都干的出來,只為討我兄歡心,您道此事就不下賤嗎?」
老頭兒舉起筷子夾了塊雞肉,慢慢品味,眉頭一緊,又隨即釋然,爽快一笑道:「好,果然不錯。」
徐云慕自己也喝了杯酒道:「老先生覺得我這肺腑之言,可夠實誠?」
老頭兒舉杯一飲而盡,與昨晚模樣判若兩人,為之一笑,說不出的形容瀟灑道:「實誠是實誠,可要說起下賤不下賤,這保命的事,誰臨頭來能鎮定自若,到最后還是你這小娃娃了。」
徐云慕神色悵然,長嘆一聲道:「您不知道,我母生性溫柔,貌美賢淑,因此沒少被大夫人嫉妒,我母遇害之后,我兄猶如泰山大石,時時刻刻壓在我頂,他是什么都知道,也明白我裝傻,可就是喜歡我向他求饒。
大夫人一死,他倒是走了,我這些年背負罵名也是誰人知曉苦楚呢?」
老頭兒伸手拂過滿頭白發,其勢翩然的大聲笑道:「豪杰春香,柔情愁事,何必求與他人同情?」
又偏臉聞聽大雨道:「至于下賤,就更談不上了,連老夫這自視天人神算,也是要躲避仇家至今。」
徐云慕驚奇道:「您也有仇家?」
老頭兒吟吟一笑道:「不然,何至于淪落至此?」
徐云慕道:「但我看您,形貌之間像是天人,什么事情都看的透,也會被人算計?」
老頭兒搖頭低眉,淺飲杯酒,方徐徐說出道:「從前老夫年少游歷荒山,曾親眼目睹烈日炎炎之下,一老漢趕著頭牛在犁地,牛是老牛,渾身是青。」
徐云慕眉頭緊皺,不敢相信道:「這世上真有青顏色的牛?」
老頭兒笑道:「不曾說出虛言唬人,你且細聽。」
徐云慕點點頭,不再打斷他說話。
老頭兒也回憶著往事道:「那頭青牛,看來也是老邁之年,犁地起來都有些不利索,我道當時也在想,這牛何等珍貴?換做別處,怕是稀世珍寶,可淪落荒山無人識貨,只能給農夫犁地牽耙,看它樣子,想來壯年時神采奕奕,猶如天物。
可這老了之后,也渾身冒汗,兀自拼命拉犁,一道鞭子一道鞭子往它身上抽,老牛只是更加埋頭用力,可看去也真不頂用了。」
徐云慕道:「那牛被殺了對不對?」
老頭兒笑道:「它在田里累死后,當晚就被人吃了。」
徐云慕感嘆道:「老牛一輩子賣力給農夫,臨死也沒個善終。」
老頭兒點頭道:「這就是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徐云慕道:「您是不是也在指,人也在卸磨殺驢,過河拆橋?」
老頭兒飲了一杯酒,才道:「這種事從來不會少。」
徐云慕道:「是了,本性如此,夫復何言!」
老頭兒道:「所以老夫有個外號,叫作青牛居士。」
徐云慕道:「青牛居士好聽是好聽,不過,也是有些自我惆悵罷了。」
老頭兒道:「因此,你找老夫來,是有什么事請問?」
徐云慕想了想道:「我爹給我謀了個好差事,是去大理寺當少卿,這可是個肥差,但也關押的都是朝廷重犯,我于此道還是不太熟練,想問您是如何看法?」
號稱青牛居士的老頭兒拿起酒壺,直接喝了幾口,身后的背影是大雨縱橫,糟蹋花卉,一身衣衫隨風飄擺道:「年輕人,你這可是把雙刃劍,以你的智慧,應該要懂得順勢借勢,拉攏幫手,洗刷紈绔之名,再趁機崛起。」
徐云慕道:「我也是這樣想的。」
青牛居士道:「你能不能獲得你父親門生故吏的認可,就全憑你能不能做好這個少卿了。」
徐云慕生出許多自信道:「時不我待,我會盡快擁有屬于自己的幫手。」
他聽來笑道:「整體方向是對的,就看你不要被劍峰所傷才好。」
徐云慕道:「還有蕭承宗的兒子不知道怎么想的,到處找人求關系,非要進文淵閣,但按我看來,有他爹在背后撐腰,他是進是退,都輕而易舉,我唯一顧慮的是,別人只道是太子和兄弟明爭暗斗,實際上,這背后還有一雙隱藏的眼睛,隨時隨地都在觀望著這一切。」
老頭兒想也不想,淡聲道:「你指的是皇上。」
徐云慕點頭道:「老先生真是明見,我指的就是皇上。」
青牛居士一笑道:「難得你這不見世面的人,還能看出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的事,我不知你是如何看待皇上這個人?」
徐云慕伸出雙手抱拳,露出恭敬道:「其實晚生要說實話,是當真欽佩皇上這個人,你看他白手起家,匯聚一堆文臣武將為他所用,連蕭承宗,邢榮,皇甫嵩這些狂人,都對他唯命是從,聽說皇上年輕時還是個書生,這就更令人敬佩了。」
青牛居士道:「你是不是還想說他功高偉業,讓北燕百姓安居樂業,得享太平?」
徐云慕道:「咱們皇上的功績,不就是這樣嗎?」
青牛居士不屑一笑道:「他是皇上,在其位,謀其政,讓天下安定是他本分,可卻不知,當年手段之狠,他手下將軍們每下一城,便血流成河,殺的人頭滾滾,他的江山,可真是尸山血海堆起來的。」
徐云慕道:「可這亂世,不殺人如何行?」
青牛居士道:「你道皇上光明磊落,有仁慈之心,他是有一些,你要覺得他菩薩心腸,就未免天真,他反復無常的那一面,你是看不到,你看到的也只是他光明正大的一面。」
徐云慕道:「如果他心慈手軟,他就當不上這個皇上。」
青牛居士道:「見過他的人,都會說他慈眉善目,和藹可親,猶如清風暖人心扉,沒見過他的人,都會說他天大功勞,心生敬畏,其實萬千人像,都是同一個人,嗜殺是他,慈愛是他,猜忌是他,大方也是他,只有如此,方是君威難測,萬民臣服。」
徐云慕贊同道:「這些年皇上躲在宮里不出來,任憑別人你死我活,他才是最大的一只手,太子是文弱儒雅形象,就是最像他的一個人,城府極深。」
青牛居士喝完了酒,品嘗著燒雞道:「太子的確最像他。」
徐云慕拿起酒壺喝了兩口,意味正濃道:「您看,我爹是太子老師,所以芷月小姐才過來教我,我正好有大把時間,一邊苦學,一邊做好少卿,憑我之能,不消多久,自然騰飛而上。」
青牛居士搖頭一笑,偏著臉去聽大雨,高談闊論道:「所謂對手,這最大的對手就是自己,你這人當先就戰勝了自己,擁有勇氣是可嘉的,唯獨欠缺的,就是一個人的良知會阻擋前程。」
徐云慕坦然承認道:「所以,大理寺少卿就是個磨金石,外人對它聞風喪膽,視如地獄,而我進去后,注定會看到許多顛覆良知的事情,先生,您可知道,當我出來時,又豈會滿足于區區保命?」
青牛居士以手按杯,迎面對著他道:「你的抱負是什么?」
徐云慕道:「居于上位,掌握生死!」
青牛居士大笑道:「好,有出息。」
徐云慕看了看他背后的琴道:「都說這里鬧鬼,從明天晚上以后,我便要過來找老先生學琴,陶冶性情。」
青牛居士爽快答應道:「那老夫就靜等了。」
徐云慕又笑道:「還有明天,我會去大理寺赴任,這肥差得來不易,可不能費了我爹的一番好意。」
青牛居士道:「你這娃娃聰明的很,不妨多喝幾杯,正好老夫這多年來,都沒和人這么暢談過了。」
徐云慕舉杯道:「我這晚生就先干為敬了。」
借著夜色掩護,一盞青燈的涼亭里邊,兩道身影舉酒夜談,滿園大雨傾盆,百花作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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