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桂的住處是在乾清門西、南庫之南的御膳房側,往北繞過養心殿,折而向西,過西三所、養華門、壽安門,往北過壽安宮、英華殿之側,轉東過西鐵門,向北出了神武門。那神武門是紫禁城的后門,一出神武門,便是出了皇宮。
高桂不知高升茶館在何處,打聽了人方才找到,進茶館坐定,茶博士泡上茶來,坐不多時,便有人走了過來向高桂使了個眼色,高桂雖不認識他,料想這人便是天地會青木堂的兄弟了,便點了點頭,那人出了茶館,高桂心道,這倒是有點像地下工作者接頭一般有趣,可惜沒說兩句“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之類的經典切口,端起茶碗喝了幾口,丟出一小錠銀子在桌上,慢慢踱將出去,果見那人等在街角,走得幾步,便是兩頂轎子。
高桂坐上一頂,那人走了一段路,四下打量見無人跟隨,坐了另一頂轎子,轎夫健步如飛,行了一頓飯時分,停了下來。高桂見轎子所停處是座小小的四合院,跟著那人入內。一進大門,便見十來個人迎了上來,躬身行禮。
高桂見這些人有道士打扮,有粗布短衣打扮,也有富商或武師打扮,雜七雜八,心中明了,這些人若說不是天地會,便沒人是了。
“哈哈,各位兄弟,找我找得甚急,是師父他老人家來了京城么?”
高桂笑道。
一個武師打扮的中年漢子搖頭道:“總舵主沒來,韋香主,請看。”
說著,遞過來一張大紅泥金帖子,高桂接了過來,上面寫著沐劍聲的名字,問道:“是沐王府的請帖?”
那中年武師道:“正是,沐劍聲請天地會青木堂韋香主,率同天地會眾位英雄同去赴宴,就是今晚,是在朝陽門內南豆芽胡同。”
高桂點頭道:“既如此,便去就是。”
錢老本道:“之前,我們跟沐王府有些沖突,不知道這次他們是好意還是歹意,韋香主,咱們不得不防啊。”
高桂哈哈笑道:“我們若是不去,只怕被江湖上的朋友小覷了,生死事小,咱們天地會的名頭可不能被咱們墮了,去便去了,就算是鴻門宴,他們沐王府才幾個人?能跟咱們天地會相比么?”
眾天地會好漢均是驚愕佩服,之前這小孩不過是總舵主瞧著他的身份便于在宮中行事,才給了他青木堂堂主的位子坐,先前他的表現也確實過于軟弱憊懶,現下卻聽他說得慷慨激昂,甚是得體,都是暗暗點頭,一道長贊道:“韋香主豪氣干云,屬下佩服。”
見他開口稱贊,眾人也不甘落后,紛紛夸贊。
錢老本卻道:“話是這么說,只不過,若是沐王府的人在酒菜中下毒,我們豈不是糟糕?”
高桂搖頭道:“怕得那么多?大家小心在意,總瞧得出一些端倪。大伙兒商量好了,有的喝茶,有的不喝,有的飲酒,有的不飲,有的不吃肉,有的不吃魚。就算他們下毒,也不能讓他們一網打盡。但如大家什么都不吃,可又惹他們笑話了。”
道長笑道:“韋香主智略過人,一句話便解了大家憂愁,此計甚好,大家就依照韋香主指示行事吧。”
眾人商量定當,閑談一會。高桂忽然道:“各位,有件大事,要說與大家伙知道。”
中年武師道:“韋香主有什么吩咐盡管開口。”
高桂嘿嘿笑道:“昨晚有人入宮行刺皇帝,我也和刺客交了手。”
眾人聞言大喜,錢老本道:“是哪路的好漢,竟有如此膽色!”
高桂道:“先不去管他,昨晚我一時不慎,被刺客一磚頭拍了腦袋,直到現在還有些昏昏沉沉的。”
沒等高桂說完,眾人吃驚,紛紛詢問。高桂笑道:“無甚大礙,我這不是好好地在這里么?只不過,被那好漢拍了磚后,腦子便糊涂了,嘿嘿,說實話,其實,我除了錢老本,各位兄弟,這個,這個,我都認不得了,可否請大家伙自報名號,我再記一遍?”
眾人大驚,那道長更是雙目閃過一絲異芒,問道:“韋香主可還記得總舵主?”
高桂見他神情,知道他起了疑心,哈哈一笑,脫下鞋襪,露出腳丫,左腳清明,右腳反復,眾人這才疑心盡去,道長道了歉,當下各報姓名,原來這道長就是玄貞道長,那中年武師叫做關安基,還有李力世、高彥超、祁彪清、樊綱、風際中等人也一一報了姓名。
挨到申牌時分,高桂打扮成富家公子哥,坐了轎子,在眾人的簇擁下向南豆芽胡同而去。
南豆芽胡同約在兩里之外。轎子剛停下,便聽得鼓樂絲竹之聲。高桂從轎中出來,耳邊聽得一陣嗩吶吹奏,心道:娶媳婦兒么?這般熱鬧。
只見一座大宅院大門中開,十幾人衣冠齊整,站在門外迎接,當先一人是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身形高瘦,英氣勃勃,施禮道:“在下沐劍聲,恭迎韋香主大駕。”
高桂只覺這些人跟演戲似的,說不出的有趣,這些日子來結交親貴官宦,對方這等執禮甚恭的局面見得慣了。常言道:“居移氣,養移體”他每日里和皇帝相伴,什么親王、貝勒、尚書、將軍,時時見面,也不當什么一回事,因此年紀雖小,已自然而然有股威嚴氣象。沐劍聲名氣雖大,卻也大不過康親王、吳應熊這些人,當下拱了拱手,說道:“小公爺多禮,在下可不敢當。”
一邊打量他相貌,見他面容微黑,眉目之間,和小郡主沐劍屏依稀有些相似。
沐劍聲早知天地會青木堂的堂主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倒也不甚奇怪,也是執禮甚恭,請了高桂一行人入內,分賓主坐定,眾人相互通了姓名。
這時有仆役送上香茶,廳口的鼓樂手又吹奏起來,用是歡迎貴賓的隆重禮數。鼓樂聲中,沐劍聲吩咐:“開席!”
引著眾人走進內廳。手下人關上了廳門。
廳上居中一張八仙桌,披著繡花桌圍,下首左右各有一桌,桌上器皿陳設雖無康親王府的豪闊,卻也頗為精致。沐劍聲微微躬身,說道:“請韋香主上座。”
高桂看這局面,這首席當是自己坐了,說道:“這個,咱們只好不客氣啦。”
沐劍聲在下首主位相陪。
各人坐定后,沐劍聲道:“有請師父。”
從沐劍聲身后出來兩人,走進內室,陪了一個老人出來。沐劍聲站著相迎,說道:“師父,天地會青木堂韋香主今日大駕光臨,可給足了我們面子。”
轉頭向高桂道:“韋香主,這位柳老師傅,是在下的受業恩師。”
高桂站起身來,拱手道:“久仰。”
見這老人身材高大,滿臉紅光,白須稀稀落落,足有七十來歲年紀,精神飽滿,雙目炯炯有神。又道:“柳老師傅老當益壯,頗有廉頗黃忠之威,小子一見之下便覺親切。”
高桂隨口稱贊了一句,本是出于本心,卻是將沐王府和天地會兩方都是吃了一驚,那沐劍聲早從屬下處得知,天地會在北京的首領韋香主是個小孩,又聽白寒楓說這孩子武藝低微,油嘴滑舌,是個小潑皮,料想他不過倚仗師父陳近南的靠山,才做得香主,哪知剛才一番話說了出來,得體得很,不由大訝。
天地會眾人也和這沐小公爺一般想法,他們與高桂相處時日也是不多,這個香主做事沒擔當,膽小怕死,油嘴滑舌也是有目共睹的,總舵主要他做了青木堂香主原是權宜之計,不知什么時候便會免去他香主之位,故而大家對他并不如何放在心上,誰知今天出席大場面,卻是相宜得很,一時間,人人點頭。
這柳老師傅聽他以廉頗黃忠與自己相比,老懷大慰,哈哈笑道:“天地會果然英才輩出,韋香主小小年紀就有如此成就,了不起,了不起。”
高桂謙遜道:“小子哪算什么英才,和柳老師傅相比,不過是螢蟲與日月。”
這時,玄貞道長道:“老前輩可是威震天南、武林中人稱‘鐵背蒼龍’的柳老英雄嗎?”
那老頭笑道:“不錯,玄貞道長倒還知道老夫的賤名。”
玄貞心中一懔:我還沒通名,他已知道我名字,沐家這次可打點得十分周到。“鐵背蒼龍”柳大洪成名已久,聽說當年沐天波對他也好生敬重。清軍打平云南,柳大洪出全力救護沐氏遺孤,沐劍聲便是他的親傳弟子,乃是沐王府中除了沐劍聲之外的第一號人物。
當下躬身說道:“柳老英雄當年怒江誅三霸,騰沖殺清兵,俠名播于天下。江湖上后生小子說起老英雄來,無不敬仰。”
柳大洪道:“嘿嘿,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還說他作甚?”
臉色顯得十分喜歡,這玄貞能說出他年輕時的豪舉,可要比高桂口頭上幾句稱贊強得多了。一時間,賓主皆歡。
柳大洪坐在高桂身旁,這時沐劍聲吩咐道:“蘇師傅,請扶徐師傅出來坐坐,讓眾位好朋友見了,也好放心。”
那蘇師傅應了一聲,入內扶了一個人出來。
李力世等人一見,都是又驚又喜,齊叫:“徐三哥!”
這人弓腰曲背,正是“八臂猿猴”徐天川。他臉色蠟黃,傷勢未愈,但性命顯然已經無礙。天地會群豪一齊圍了上去,紛紛問好,不勝之喜。
高桂見沐劍聲又是請客,又是搬了徐天川出來,隱隱猜到是什么緣故了,這時,徐天川走了上來,向高桂躬身行禮道:“韋香主,你好。”
高桂抱拳還禮道:“徐三哥,你好。”
轉頭向柳大洪和沐劍聲也施了一禮,道:“多謝二位出手相救,感激不盡。有什么需要我們天地會幫忙的,盡管說,只要能幫得上的,在所不辭。”
柳大洪呵呵笑道:“我們沐王府雖然比不上天地會人多勢眾,卻也沒人敢小覷了,日后若有需要,老夫自會開口。”
高桂略感驚奇,難道他們自己有法子救人?
柳大洪又道:“眾位老弟,貴會在京城直隸,以那一位老弟為首?”
李力世道:“在京城直隸一帶,敝會之中,職位最尊的是韋香主。”
柳大洪道:“很好,很好。”
喝了一杯酒,問道:“但不知這位小老弟,于貴我雙方的糾葛,能有所擔當么?”
高桂大奇,他整來整去,難道就是為了白寒松的事么?他們陷在皇宮中的人,就真個兒不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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