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那宗和帶著琪友,懷揣前些日子朋友求他出貨的明代鈞窯青瓷碗,也不掏出問價,只在人群中尋求何希珪指點給他的胡二爺。眼看天色快晌了,還沒找到胡二爺。琪友低聲問那宗和,“他今天會不會不來了?”
“難說。”那宗和說,“再找找看,實在不行,下午咱們再來,幫我看著點,小心別讓何希珪看見了。“
兩人說話不及,那宗和看見琉璃廠西邊出口處,一個胖子正背著手,要走出市場。
“在那兒。”那宗和說完,向那胖子努了努嘴,急走幾步,追了上去,琪友也跟在后面,晃了過去。
那宗和追上胡二爺時,胡二爺已出了琉璃廠。那宗和快走幾步,在胡二爺要經過的地方,站了下來,掏出懷里的小盒子,打開蓋子,露出里邊的瓷碗。見胡二爺到了跟前,遞上去問道,“這位爺,要不要鈞窯的東西?”
胡二爺見問,停了腳步,取堅出那只碗,端詳了一會兒,說,“鈞窯的?準成嗎?”
“一百個準成,是祖上傳下來的,我爹說,這是明代官窯的東西,現在家里等著用錢才拿出來賣的。”
“你爹說的?你爹是干什么的?”胡二爺邊翻看瓷碗,邊問。
“什么也不干,就在家里呆著。”那宗和說。
“他自己怎么不出來賣呀?”胡二爺跟著問。
“他怕丟人。”
“丟人?”胡二爺看了那宗和一眼,沒吱聲,又端詳一會瓷碗,問,“你爹說,這只瓷碗,要賣多少錢啊?”
“我爹說,要價八百,最低也不能少了六百。”
胡二爺聽了,冷笑了一聲,又看了看賣瓷碗的年輕人,呆頭呆腦的,雖說不像傻子,猜想這年輕人也是大戶人家嬌生慣養出的荒料,不諳世務,便動了心思,開口道,“你爹整天呆在家里,不知道行市,你這只碗,頂多只值二百,怎么樣?成交不?”
“二百?”旁邊裝成看熱鬧的琪友驚叫了一聲,“昨天我看見一只類似的碗,還不如這只呢,最后是一千塊現大洋成交的……”
聽琪友操一口東北口音,眼瞅著要壞了自己的好事,胡二爺惱怒起來,瞪著琪友罵道,“哪兒來的蠻子,嘴上沒毛,就敢在這里信口胡吣。一千塊現大洋?賣給你吧,來,你拿一千塊現大洋來,我做主了,賣給你,拿錢來呀!”
琪友給罵了個大紅臉,淡溜溜地走開了,身后又聽胡二爺在罵,“看你個窮樣兒……”罵了一會,又問那宗和,“怎么樣?小伙子,二百塊錢,干不干?”
“這個我做不了主,你得跟我爹說,他交待過的價錢,我不敢隨便改。”
胡二爺猜想,這家的父子,必是大戶人家的膏粱豎子,荒料無能,不善經營,敗壞了祖業,家道衰落,眼下正靠變賣祖宗留下的家產度日。要是這樣的話,想這年輕人的父親,也不會精明到哪兒去,何不乘此機會,揀他個大漏?這樣一想,便問,“你家住哪兒?能不能帶我去拜見令尊大人?”
那宗和見說,也不推辭,告訴胡二爺,“就住南街,離這兒不遠,爺要是愿意,跟我來就是了。”
拐過兩個街區,到了他們新租的房子。果不其然,胡二爺所料正是,一進家門,一眼就能看出,這戶人家,正在衰落。主人甄永信,見裝扮成兒子的那宗和把生人領進家里,一臉的不悅,厲聲訓斥道,“誰讓你把客人領回家的?我不是說過了嗎,交易不成,就算了,誰讓你領人回家的?”
“老兄息怒,”胡二爺見主人動了肝火,厲聲訓斥兒子,臉上也有些掛不住,干笑著說,“其實是我自己要來的,與令公子無干。”頓了一下,又說,“我實在是看中你這件瓷碗,想做成交易,只是令公子報價太高,又不敢自作主張,我便跟著來了,想和老兄討個公道價錢,不想觸犯了老兄。還望老兄原諒小弟魯莽,紓心息怒才好。”
甄永信聞言,也覺自己剛才的火兒,發得有些過頭,緩下臉來,解釋道,“其實我并不是對先生的,只是犬子太不爭氣,讓我心中郁悶。你看,今年眼瞅著都二十了,成天躲在家里,三門不出四戶的,養了這種兒子,怎么還敢指望他能養老送終。我是要鍛煉他,才讓他帶著點家傳的東西到市面上歷練歷練的,不成想,這么好的寶物,在他手里,愣是賣不出一個好價錢,你說氣人不氣人?”
胡二爺聽出,這家主人,只是在為自己剛才發火失禮找由頭,其實也并不見得比他兒子強多少。聽過之后,便接過話頭,拉入正題,嘆口氣,說,“咳,我看老兄是多慮了,古人說得好,兒孫自有兒孫福。樹大自然直嘛,什么人也不是一生下來,就什么都會的,我看令公子就不二五眼,說不準,將來還會雛鳳清于老鳳聲呢,會干出一番大事情。其實,依我看,這事也真的不能全怪令公子,老兄也確實把這件東西的價格,訂得過高了些。也難怪,老兄不熟悉眼下的行情,這只盤子,按現在的行市,能賣上四百塊大洋,那就算燒高香了。只是我就是喜歡這東西,即使貴些,也想留下。老兄你看這樣成不成?你再給讓一讓,我呢,再給你漲一漲,咱們就來個折中價,五百塊成交,怎么樣?”
甄永信聽了,顯得有些為難,悶坐了一會兒,開口道,“不怕先生笑話,今天賣祖上傳下來的家業,也屬被逼無奈。其實我心里也有數,這件東西,要是擱在好人手里,賣個千兒八百的,是輕輕松松的事,無奈養兒不肖,眼下正等著這筆錢的用場,只能依著先生了。聽說先生喜歡,也算是我替這件東西找個好人家收著。”說完,連打幾個呵欠,臉上露也難受相,從袖頭里掏出一方手帕,在眼角輕拭幾下,眼淚就滾落下來。
胡二爺自己也有這口癮,能體會到主人會兒難受的滋味,趕緊把錢付了。主人收了錢,留出一枚,把剩余的鎖進柜中,囑咐兒子說,“把青花觚先收起業吧。眼下別急著賣。你陪胡先生坐會兒,我上街有點事兒,一會兒就回來。”邊說,邊匆匆出了門。胡二爺知道主人要去哪兒,也不急著離開,聽主人吩咐兒子把桌上放的青花觚收好,又來了興趣,不等年輕人搬走,自己搶先端起翻看,見落款是清乾隆年間官窯出品,款式新穎,釉色清亮,心里喜歡,剛要探尋價錢,年輕人伸手從他手里把東西取過來,說了句,“我爹讓我把東西放下。”便將青花觚裝進盒里,放進櫥柜。胡二爺大為掃興,訕笑著說了幾句淡話,帶上剛買下的碗,告辭離去。
實際上,胡二爺對瓷器,也是粗知皮毛,買這件東西,除了貨色養眼,一看就知是老東西,碗底又有年份落款,更多是因為看人下菜碟,先是這家兒子,在琉璃廠那幅呆頭呆腦的蠢相;接著是到他家里,看見敗落的家道;跟著又看見這家主人讓煙癮折磨的窘相,才下了定心。只是貨到手后,心里還是有些不托底,就回到琉璃廠,找玩家甄別。連看了兩個人,都嘖嘖稱贊,問了價錢,也都艷羨他又揀了個大漏。
一連幾天,胡二爺對琉璃廠失去了興趣,心里老惦記著那家破落戶的青花觚,反復琢磨著如何才能上手。想來想去,最后打定主意,交結!
做出這種決定,主要是基于兩點考慮:其一,這戶人家的主人,對眼下古玩的行市,并不外行,又守在琉璃廠邊兒上,要糊弄他,實屬不易;其二,這家主人只有當家里的錢花干了,煙癮發作時,才能殺下價來。可他上次出貨,得了五百,父子倆仔細地花,估計也得半年才能花完。也就是說,下次出現最好的殺價時機,至少要等半年以后,而半年以后,前來殺價的,又難保只有他一人。所以現在要把貨搞定,只有一條道兒:攻心。破費點小錢,去和他交結。
主意打定,胡二爺上街,買來四樣下酒菜,提了一壇好酒,在城里人家做午飯前,來到破落戶家,敲了幾下門,年輕人出來看門,見是胡二爺,傻里傻氣地問,“又來買東西啦?我爹說了,什么也不賣。”
“這孩子,怎么說話呢?”胡二爺笑了笑,說,“買什么呀?什么也不買,今天來,就是和你爹說說話,喝點酒。你爹在家嗎?”
年輕人看胡二爺手里拿的好吃的,閃身放客人進來。進了堂室,見主人正在喝茶,看胡二爺進來,面露驚訝,起身問道,“先生有事嗎?”
“沒事沒事,就是來做做。”胡二爺笑著說,嘴里一聲一聲“老哥老哥”叫著,把手里的東西放到桌上,坐下身來,媚著臉對主人說,“是這么回事,上次從老哥您這兒淘了件東西,我心里樂呀,天天捧著寶貝玩看,越看越是喜歡,越喜歡就越睡不著覺,越睡不著覺就越想找人聊聊。可這北京城里,我找誰說去?誰真正懂這件寶貝呀?想來想去,只有老哥您懂,這不,我就來了,想和您嘮扯嘮扯。”
“您該不是奔著我家別的東西來的吧?”主人冷冷問了一句,抬眼向柜櫥中陳列的瓷器掃了一眼。
“瞧您說的,”胡二爺紅了臉,訕笑著說,“您老兄可真逗。也難怪,您老兄還不熟識我呢,我就是有這個心,也沒這個膽兒呀。我那兩個鼻疙瘩,哪里敢打您老兄的主意?真的。今天來,就是心里高興,想和您老說說話。來來來,喝上,喝上。”說著,把帶來的酒菜擺上,讓年輕人添一雙筷子,不請自坐,端起酒杯吃喝起來。
主人顯然存了戒心,小口慢喝,見兒子大筷子夾菜,大口喝酒,嗔斥道,“你小子是餓死鬼托生的?沒見過酒席,這般丟人現眼的吃相?老子還指望你將來當家守業呢。”
年輕人聽了,愣了一會兒,推說自己吃飽了,戀戀不舍地離開了酒桌。胡二爺淡溜溜地沒話找話,一邊不住地勸酒勸菜。二人又接著喝了一會兒,直到壇子見底,才停歇下來。
以后每隔幾天,胡二爺都要帶著酒菜來,或中午,或晚上,總要趕在主人家做飯之前。這破落戶的主人,也比先前熱情了許多,話也多了不少,時不時把年輕時寶馬香車,風流倜儻地大把花錢的舊事,在灑桌上向客人吐露一番。半個月后,竟成莫逆。
一天酒后,當胡二爺突然提起那件青花觚時,主人醉眼朦朧地拿手點著胡二爺的眉心,舌頭倒板地罵道,“你小子真狠,專往我心尖子上捅刀,最后一次了,記住沒有?哥這東西,拿到市面上,少說也得八百塊,得,誰叫咱們是兄弟啦,你就給個三百吧,意思意思得了。”
胡二爺聽了,樂得渾身發抖,當下從懷里掏出錢來,點出三百,推給主人。主人摟過錢,也不清點,叫兒子把青花觚連盒子一塊端給胡二爺。胡二爺也大方,并不打開查看,借著酒勁兒,得龍望蜀,纏著主的道,“哥,兄弟還有一個愿望,就想見識見識您柜子里擺設的青花將軍罐。”
“好小子,眼夠毒的,”主人又拿手指彈了一下胡二爺的腦袋,“你知道那是什么將軍罐嗎?是元青花將軍罐!元大德六年景德鎮出的,是特地為太子大婚燒制的,一共燒了三十二件,賞賜給皇親國戚的,傳到今天,世間只剩下三件,紫禁城里有一件,倫敦大英博物館里陳列了一件,民間就只我這一件了。是我爺爺在道光二十八年,趁長毛子起事,花了三百兩黃金,從王府里弄出來的。我自個兒都不知道,它到底該是個什么價。”
胡二爺走到近處,小心地托起將軍罐,翻看了落款,和主人說的一點不差。再端詳釉面,果真是流光溢彩,悅目怡心。把玩了一會兒,放回柜中,帶上青花觚回去,心里卻不踏實,照舊找玩家看了,都驚羨他接二連三地揀大漏。
胡二爺興奮過度,相信自己找到了金礦,心里打起了那件元青花將軍罐的主意。到玩家那里探聽一下行情,玩家聽了,都不以為然,說,那可是價值連城的東西,果真是正品,幾十萬、上百萬都是可能的。
胡二爺按耐不住,心里打起了如意算盤。幾經合計,打算先把平日里淘來的東西出掉一些,湊足錢數,伺機買下那將軍罐。
一段時間里,胡二爺一邊忙著到琉璃廠出貨,一邊每天帶著酒菜,到那家破落戶去吃酒。破落戶的主人似乎覺察到什么,胡二爺再去時,見櫥柜里的一些瓷器,已收了下去。無耐,胡二爺現在已是走火入魔,心里只有那件元青花將軍罐了,一如往常,時不時帶著酒菜來,去巴結破落戶的主人。大約又過了一個月,總算湊足了三萬塊現大洋,心里過于焦急,一天,正在吃酒時,管不住嘴巴,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沒料到,主人聽了,并沒像他想像的那樣,一口否決,只是沉下臉來,神色暗淡,從袖口掏出一方手帕,擦拭幾下眼角,眼淚就簌簌滾落下來,嘆息道,“胡老弟是把我往懸崖下面推呀。”
“瞧哥說的,一件古玩嘛,哪里就到了哥哥說的那等地步?”
“兄弟不知,一旦此物出手,哥就等于賣了祖宗啊。”說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又拿手帕擦拭幾下眼睛,哽咽道,“也罷,天要滅我,如之奈何?老弟你也看到了,犬子不肖,豈是守業之輩,諒這個家,早晚要敗在他的手上,這尊將軍罐,遲早要易主的,與其讓他敗壞了,倒不如趁我氣息尚存,替它尋得一個好的主人,只是我有一個條件,不知老弟肯不肯答應我?”
“什么條件,老哥但講無妨,我胡某指天發誓,一旦背約,天殺雷殛。”胡二爺瞪圓雙眼,滿臉脹紅,指天發誓。
“這件東西到你手上,定要世代收藏,不可上市交易。”
“這個何消老哥吩咐?小弟正是這么打算的。”
見胡二爺起了誓,主人沉吟了片刻,突然問道,“你現在手上現款有多少?”
“大洋三萬。”
主人聽了,頷首不語,思忖良久,說道,“罷了,反正我不愿擔著出賣祖宗的惡名,這件東西,權當兄弟贈與你了。只是你切不可負了我的一片心意。這件東西,照現在市面上的價錢,至少也不該低于百萬,準備一下,你把它帶去吧。”說完,轉頭對兒子說,“你到庫房里,把它搬出來吧。”
年輕人聽了,站在那里沒動彈,直耿耿地數落他父親,“爹喝大了吧?上個月賣的幾百塊錢,都讓你糟蹋光了,今天早晨,我往你要錢買米,您說讓我等等,可等到現在,也沒見您拿出一個銅子兒。您對外人卻大方,這成千累萬的寶物,說送人就送人了啦?”
“混帳!”主人猛一拍桌,唾口罵道,“你小子無能,不能安身立命,卻要靠變賣祖業過活,將來有何面目去見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士死知己,天經地義,我將此寶贈與胡老弟,也算是物得其人了。男子漢大丈夫,豈可靠變賣祖業過日子?”
“您說的句句在理兒,只是您老肯把大煙戒了,我就是上街出苦力,也夠咱們一家過活了,不需要變賣祖業了。”
“你!”主人兩眼泛紅,站起身來,舉手要打。
胡二爺見狀,攔在中間,托著主人坐下,不停地安慰道,“老哥您消消氣,消消氣,別跟孩子一般見識。其實吧,大侄子剛才說的,也有道理。人嘛,終究是要吃飯的,要不,神仙可就要滿天飛了。大侄子剛才說得對,這么貴重的東西,我怎么好平白得來呢,多少也得給您老些補償。您瞧,眼下,我只湊足了三萬,這錢您老先收下,貨我先取走,等我攢足了錢,再給您老補上,行不?”
“養兒不肖,丟人現眼啊。老弟,你也看見了,”主人指了指年輕人,手指氣得直哆嗦,無可奈何地搖著頭。胡二爺笑著從懷里取出一張支票,遞給年輕人,說,“收下,孩子,匯豐銀行的,隨時都可取兌。”
年輕人沒了主意,望著老子發愣,主人悶聲悶氣地吼了一聲,“收著吧,快去把將軍罐搬來。”
一會功夫,年輕人捧著一個精制的盒子出來,將軍罐存放在盒中。走到酒桌跟前,年輕人打開盒蓋,讓客人看了看,又把盒蓋蓋上,轉身出去了。這邊主人酒興頗好,一杯跟著一杯,也沒忘記功客人喝酒。大約喝到日已偏西,胡二爺開始兩眼發直,嘴唇發木,才搖搖晃晃抱著將軍罐,到街上雇了輛車,回家去了。主人送走胡二爺,回屋簡單收拾一下,鎖上門,雇車回到東四的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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