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冬季,晝短夜長,眨眼之間,天色就黑了下來,屋外天寒地凍,屋里的火炕燒得燙人,躺在炕上,全身舒坦。讓甄永信鬧心的是,一連多天住這種黑店,身上生了虱子,咬得夜里不得安生。若不是冬季,還可脫下衣服捉拿,可眼下三九隆冬的,穿著衣服都渾身發冷,哪里還敢脫衣捉虱。不過今晚卻還好,虱子鬧騰,加上心里有事,甄永信心里正怕睡實,耽誤了大事。
約摸初更將過,聽聽炕上趕爬犁的和小叫花子發出鼾聲,甄永信輕推一下身邊的琪友。琪友也沒睡實,見甄永信推他,翻身爬起,把頭湊近甄永信耳邊,輕聲問,“啥事?姑父。”
“把鞋穿好,”甄永信低聲吩咐,“小心點,別弄出聲響。”
二人摸黑把鞋穿好,一前一后,踮著腳向門邊挪了過去,正要拔下門閂,趕爬犁的好像受了驚嚇,鼾聲嘎然止住,黑暗中傳來金屬撞擊聲,跟著就聽那人粗聲大氣地問了一聲,“去哪兒啊?”接著,聽他喊醒身邊的小叫花子,“兄弟起來吧,把燈掌上。”
小叫花子迷迷糊糊爬起身,摸出火柴,擦亮后,把掛在墻上的油點亮。透過光亮,甄永信才看清,白天趕爬犁的漢子,這時正坐在炕上,手里端著駁殼槍,烏黑的槍口,正對著他額頭不遠的地方。
甄永信倒吸了口冷氣,覺著會頭發梢都涼了。琪友從沒見過這種場面,一把抓住甄永信,依到他身上,甄永信明顯感到,這年輕人渾身抖動得厲害。甄永信畢竟經歷過這種面,片刻驚慌后,馬上平靜下來,笑著對那漢子說,“好漢息怒,好漢息怒,”指著琪友說,“這孩子膽兒小,要解手,自己不敢出去,非要我陪著。”
“是嗎?”那漢子陰里陰氣地問了聲,沖著小叫花子說,“兄弟,你陪他去甩漿子,”又拿槍指了指甄永信說,“你老就不用瞎操心了,上炕睡吧。”
甄永信見眼下沒有好的時機,只好乖乖脫鞋上炕,賠著笑臉和那漢子套近乎。“好漢真的是真人不露相,一塊呆了這么多天,兄弟眼拙,愣是沒看出好漢的英雄本色。”
“老兄過獎了,”那漢子不為所動,冷言冷語應了一聲,“啥好漢呀,老子草寇罷了。”
“哪里哪里,”甄永信極力巴結道,“現在仔細一看,好漢果真氣度不凡,眉宇間滿是英豪之氣,令人敬佩。”看那人還是冷著臉沒應聲,甄永信覺得有些尷尬,沒話找話說,“敢問好漢怎么稱呼?”
“咋地?”那人白了甄永信一眼,“你想翻盤?諒你沒有這個本事,大丈夫做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爺是大好來手下的二當家的——甩手紅,聽清楚了?”
說話間,小叫花子押著琪友回屋了,坐在炕上的漢子,拿槍指了指甄永信二人,對小叫花子說,“兄弟,把他們的貨下了吧,綁起來撂在那兒,省得耽擱咱們兄弟倆睡覺。”
小叫花子得令,朝甄永信腰間拍了一下,說,“自己拿出來唄。”
甄永信剛要開口衰求,甩手紅槍口已經頂上他的腦門兒,拇指撥開保險機。甄永信知道自己現在該怎么做,解開衣扣,把貼身的圍腰解下,交給小叫花子。小叫花子接過圍腰,托在手上掂了掂,沉甸甸的,便喜滋滋地沖那漢子顯擺,“咋樣?二當家的,那天我一撞上他,就覺著貨不少,你看……”說著,拿手摸著圍腰數了起來,總共二十根。
“行了,收起來吧,再看看這個。”說著,拿槍指著琪友。琪友把分得的錢存在銀行里,存折縫在他的棉衣袖子里。小叫花子拿手在琪友身上反復捋了幾遍,一無所獲,就收了手,說“他身上一點彩頭沒有。”
當小叫花子在琪友身上摸索時,甄永信恍然想起,一天在長春裕景樓吃飯出來時,一個渾身裹得嚴嚴實實的年輕人,迎面和他撞了個滿懷,跌倒在地。從地上爬身來時,見那年輕人嘴上一邊道歉,一邊急匆匆頭也不回遠去了。現在看來,那年輕人正是眼前這小叫花子,撞他的目的,是要探測他身上的貨色。只是他怎么會對世仁的事,知道得那么清楚呢?趁小叫花子把圍腰往自己身上系時,甄永信問,“小兄弟,老哥可是為找兒子,才跟你來的,不管怎么樣,事到如今,老哥只求你把我兒子世仁的消息告訴老哥,也不枉老哥對你一番的信托。
“我哪里知道你兒子在哪兒?”小叫花子心不在焉地說。
“可是,你明明對他的情況,知道得那么詳細呢。”
“噢,”小叫花子得意地笑了笑,“我們跟了你多少天了,你花錢時出手那么闊綽,哪能不引起我們注意?見你四處打聽你兒子的下落,我和二掌柜的,就猜想你正在找你兒子,你打聽過的人,我們都要上前問問,就把你兒子的身世探清了,最后再一莫你,知道你身上有貨,才定下趕你來。”
小叫花子說完,得意地笑了。
甄永信霍然明了,知道是自己不慎,才上了綁匪的圈套,眼見大勢已去,保命要緊。甄永信哀求道,“二位好漢,既然貨已取下,就把我們放了吧。”
“放了?”小叫花子嬉皮笑臉說,“光是出門找人,身上就帶二十塊黃條,這等財神,打著燈籠都找不著,還放了你們?說得輕巧。”
“小聲點,兄弟。”炕上的漢子囑咐小叫花子。
甄永信由此揣測,他們是怕隔墻有耳,心里就有了數,猜想,這或許是他們最后一線機會,便故意大聲嚷道,“二位好漢,這二十根金條,是我變賣家產得來的,帶在身上,就是為了找回兒子。如今……”
“閉嘴!”炕上的漢子臉上露出兇相,吼了一聲。甄永信見機收住嘴巴。那漢子才消了火兒,向小叫花子弟了個眼色,小叫花子就躡手躡腳,往門邊挪去,剛要拔下門閂,突然門上發出“篤、篤”的敲門聲,小叫花子順勢把門打開,見店主正提著一把茶壺進來,滿臉堆著笑,對炕上的漢子說,“聽幾位在屋里說話,知道幾位還沒睡呢,特地給幾位泡了壺茶,醒醒酒。”說完,把茶壺和杯放到炕上,轉身出去了。
小叫花子順手把門插好,給那漢子倒了杯茶,自己也倒了一杯。那漢子把杯接過來,卻并不飲下,反是倒在地上,吩咐小叫花子,“先把他倆綁起來,要不,今晚上,咱們倆睡不好覺。”
小叫花子得令,取過兩條綁腿,動作麻利地把甄永信二人反剪雙手,捆綁起來,推到墻角,命令二人就地坐著。地上冰冷,凍得二人一夜無眠。甄永信心里反倒有了底,不再像剛才那般慌恐,聽炕上兩個劫匪發出鼾聲,側過身來,嘴戳到琪友的耳邊,囑咐說,“明天早飯時,看我眼神行事,粥湯一類的東西,千萬別喝,記住了?”
琪友點了下頭,不再言語。
這一夜過得漫長,好容易盼到東方曙天,二人的手臂都給捆麻了。甄永信喊了幾聲,把炕上的綁匪喊起,說是自己憋得不行了,要去解手。炕頭那漢子推醒小叫花子,小叫花子醒過,揉揉眼睛,穿好衣服,給二人松了綁,領出門外。
雪原冬晨,寒氣逼人,剛從屋里出來,寒氣就穿透棉衣,刺痛皮肉,臉上像有無數針尖劃過,痛到骨髓;鼻孔也像被人用針尖刺過。
東北的鄉下人家,大多沒有茅廁,平日里解手,就在房前屋后,得便就方便。甄永信二人找了個旮旯,開始方便,尿水在半空就結成冰,落到雪地,已成冰珠。解手之間,下身就凍得冰涼。提起褲子,琪友湊到甄永信身邊,看著遠處的小叫花子說,“姑父,整掉他,逃走?”
“不行!”甄永信低聲說,“他懷里有槍,大雪封山,一時半會兒走不遠,平時就連一只兔子遇上他們,都休想逃脫,更何況咱們?”
“那就這樣等死?”
“不會,”甄永信說,“估計待會兒就能見分曉,你留心我的眼睛。萬一沒有機會,就先跟他們一塊走,再想辦法。”
“他們怎么把小便說成‘甩漿子’?”琪友問。
“這是土匪的黑話。”
“要是大便呢?”
“他們就說‘甩瓤子’。”
二人說著,回到了客店。屋里熱氣騰騰,店主正在做早飯,這會兒正在鍋上熬大馇子粥。
天寒地凍,伸不出手腳,幾個人也不洗漱,穿戴熨帖,就坐在炕沿兒,等著吃早飯。
一會兒功夫,早飯端上高桌。店主喊了聲,“吃飯!”幾個人就來到高桌邊坐下。桌上擺了四碗大馇子粥,幾個玉米面餅子,一碟腌蘿卜條,和昨天晚上吃剩下的野豬肉。兩個綁匪抓起玉米面餅子,就著野豬肉,大嚼起來,不時喝兩口粥。甄永信一臉哀怨,也不動筷;琪友學著甄永信的樣子,也坐在桌邊犯愁。兩個綁匪也不顧忌,只管自己大口咀嚼,眼見他們一碗粥將要喝光,這會兒店主正在院子里喂狗,甄永信巴結地把自己碗里半涼的粥倒進趕爬犁的綁匪碗里,琪友也學著樣兒,把粥倒進小叫花子的碗中。兩個綁匪自以為肉票在巴結他們,也不客氣,端起就吃。等店主把最后一遍馬料添進馬槽,回到屋里,見四只粥碗干干凈凈地放在桌上,得意地笑了笑,問,“二掌柜的,我這粥的味道,還好吧?”
那漢子見問,兩眼開始發直,舌頭開始倒板,一句話沒出口,就勢趴到桌上。小叫花子見勢不妙,剛要起身,感覺頭沉腳輕,打了個趔趄,摔倒地上。甄永信見時機已到,向琪友遞了個眼色,自己先趴到桌上。琪友驚得目瞪口呆,憋著氣,不敢吱聲,記著甄永信的囑咐,也學著樣子,趴倒桌上,瞇著眼睛,觀察店主的舉動。只見店主扔下手里的籮筐,走到趕爬犁的綁匪身后,從綁匪懷里掏出駁殼槍,旋身來到小叫花子身邊,準確無誤地從小叫花腰間,取出昨天晚上從甄永信身上劫來的圍腰,回到自己房間,片刻之后,身挎背包,出了門,返身把門反鎖上,接著就聽門邊有堆劈柴的聲音。過了一會兒,聲音停下,從門縫里透進一股煙火味,跟著就聽院中傳來呦喝牲口的聲音,甄永信拉了琪友一把,二人起身進了里屋,跳到炕上,捅破窗紙,見店主正在套爬犁。
“他要逃跑……”琪友話剛出口,甄永信伸手捂住琪友的嘴巴,壓低聲音說,“別吱聲。”
店主套好爬犁,坐了上去,回頭向客店看了一眼,甩了一鞭,爬犁在雪地上揚長遠去。這功夫,火已上了房檐,燎燃了窗紙,屋里彌漫著濃煙。甄永信抓過一條被子,披在身上,又抱起一條被子,向窗外撞去,窗棱破碎,甄永信就勢滾了出去,摔在雪地上,快速起身,撣掉身上的火星,還好,沒有傷著。琪友也學著樣子,滾了出去。甄永信扶他起身,幫著把身上的火星撣掉。馬棚邊上的狼犬,見火燒房子,又從房子里躥出兩個人來,瘋了一樣掙著繩子,向二人猛撲。
“快走!”甄永信喊了一聲,二人快速離了院子。擔心走大路會讓土匪的同伙追上,甄永信帶著琪友,一頭鉆進客店南邊的山林,朝客店相反的方向奔了下去,一口氣走到晌天,饑渴難耐,才歇下腳來。這時,二人才發現,身上除了御寒的棉衣,一無所有。無奈,二人只好找了一處逼風的山坳,坐下休息。從地上抓起一把雪,添到嘴里解渴,喘歇了一會兒,覺得這里并不安全,就繼續起身趕路。
“姑父,咱走得對嗎?”琪友問。
“應當沒錯。”甄永信心里也沒底,只得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離開長春后,咱們一直往東走,現在咱們一直沿著太陽落山的方向走下去,肯定就能回到長春。”
琪友聽了,覺得也有道理,就和甄永信一前一后,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著,感到口渴,隨手抓起一把雪含到嘴里。直走到二人都覺得安全了,才開口說起話來。“姑父,你咋知道那店主今天早晨會下毒手?”
“看過《水滸》嗎?”甄永信沒有直截了當回答,而是問了一句不相干的話。
“看過。”琪友說。
“知道菜園子張青夫婦開的黑店吧?”
“當然知道。”
“你看咱落腳的客店,和張青夫婦的黑店有什么兩樣?開這種黑店的人,通常就是土匪中的的座山雕。他們不光通匪,往往還通官,小生意自己做,遇到大生意,就去通報給大綹子,他從中吃點殘渣。昨晚咱倆遭劫時,我見那趕爬犁的囑咐小叫花子不要高聲,就知道這些土匪們,平時也怕這類黑店,我便故意高聲把咱遭劫的數目報了出來,就是要讓店主聽見,好讓他們火并,咱好見機行事。當趕爬犁的吩咐小叫花子去看門外的動靜時,小叫花子剛到門邊,店主就敲門送茶進來,我就知道屋里發生的一切,都在店主的心里。我猜這一單生意,店主是不會輕易放過的。因為住店的人多,我猜想店主不敢橫吃,必定會軟吃。軟吃通常是他們勸對方吃醉酒,或者是往食物里加迷魂藥。昨晚我勸兩個綁匪吃酒,兩個綁匪都有提防,店主不會看不見,而他夜里送茶,只是探底的一個借口,不會就此下手,那么,最后一個機會,就只有在早飯上做手腳,而兩個綁匪仗著人多,天又大亮,就會放松警惕,必會中計,所以我不讓你吃那早飯。”
琪友聽甄永信把玄機點破,心里頓感驚險奇妙,埋怨說,“姑父平日怎么不把這些教給我?”
甄永信笑了笑,說,“這都是長期江湖闖蕩積累的,需要臨機應變才行,哪可照做照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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