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已是晨時。初霞染窗,街上傳來有軌電車行駛時的振動聲。匆匆洗涑后,甄永信打算到街上吃些早點,順便察看一下人流聚集的地方。剛把行裝收拾好,聽到有人敲門。打開房門,是寧鳳奎,一臉喜滋滋地進來。
“兄弟,收拾收拾,把房間退了,跟我回家。你嫂子讓我給收拾熨帖了。”寧鳳奎洋洋得意地說。
“哥這是做什么?”甄永信心里一驚,馬上又覺得不對勁兒,心想他要是真的收拾了老婆,臉上哪會這般喜滋滋的,轉念一想,明白過來,這北邊人,說話往往口氣大,他說的收拾,未必是遼南人時常說的家庭暴力,極有可能是說服開導,直至對方心悅誠服地改了主意。為了在外人面前顯白,往往愿夸海口,說得嚇人。這樣一想,便就勢說道,“我本打算順路到哥家看看,不想給哥惹了一身的麻煩。”
“嘿,女人這東西,該收拾,就得收拾,不的,三天不打,就能上房子揭瓦。”寧鳳奎見甄永信說完,跟著又扔起大話,說完,拎起甄永信的包裹,和甄永信一道出了門。
沿著昨天來時的道路,又回到寧家。寧鳳奎敲了敲門,高喊一聲,“開門!”屋子里就有人過來開門。開門的是女主人。甄永信正擔心,重新見面,會遭受女主人的冷臉,不料門開后,女主人的笑臉,著實嚇了他一跳。
“大姑爺子真厚道人,大人做不見小人怪。我一個婦道人家,沒有見識,昨兒個說了那些難聽的,傷著大姑爺子。你瞧我這張嘴呀,自個兒都拿來它一點辦法沒有,就是愛傷人,不知傷過多少人呢。幸好傷著的,都是些君子,要是傷著的都是些小人,我還不得下十八層地獄呀?”說完,自己咯咯笑了起來,側身把客人往屋里讓。甄永信猜想,是自己昨天給的兩根金條發生了效力,便一邊應付著,一邊往里走。走過一段走廊,到了主人的正廳。廳室還寬敞,窗子都不大,屋里顯得暗淡。寧鳳奎指著緊挨著正廳的房間說,“你就住這兒,不比旅店差,對面是你侄子的房間,我和你嫂子住把頭兒的房間。這多好,咱一家人在一塊兒,多舒服。”
領著客人在各房間轉了轉,又回到正廳,照應客人坐下,女主人殷勤地過來倒茶,嘴上不住地巴結道,“大姑爺子也忒講究了,多年不來,來了還送給我們一根金條,多貴重的的禮物呀,像我們這號人家,哪輩子還得了……”女主人還要往下絮叨,丈夫脹紅了臉打斷說,“少說幾句行不行?不會說話,愣要多嘴,你以為妹夫是借給你錢用啊?還要你還?真是的,去吧,快去置辦午飯吧,我們哥兒倆在這說話呢。”
女主人瞪了丈夫一眼,扭著腰出去了。甄永信看出,寧鳳奎在昨天他給的兩根金條上做了手腳,只交給妻子一根,自己匿下了一根。想想昨天乍到時,女主人罵丈夫的話,猜想寧鳳奎匿下這根金條,要么是還了賭債,要么是當作賭資,又要去賭。礙于頭一回見面,甄永信不想把事兒點破,弄得彼此尷尬,便裝著不知就里的樣兒,和寧鳳奎嘮起家常。
這寧鳳奎甚是健談,雖文化不高,卻對市井俚俗洞若觀火,凡事經他嘴里講出,總能繪聲繪色,引人入勝。有茶水滋潤著,寧鳳奎差不多一個人講了一上午,還意猶未盡。
女主人操辦的午宴準備好了,寧鳳奎不飲酒,午飯時,甄永信也不好多喝,只喝了三小盅高粱老燒,匆匆吃了飯,主人安排客人休息。心里有事,難以睡實,只打了個盹兒,就起來了。家有客人,寧鳳奎也沒睡實,見甄永信起身,也跟著起來。二人合計下,一道出了門,雇了兩輛人力車,出城去了。
城郊西南方,是一片荒冢,墳丘重重疊疊,在墳丘間轉了半天,才在一座墳丘前停下,寧鳳奎向墳丘指了指,說,“就這兒。”
甄永信停下看時,在一片墳丘中間,寧氏的墳顯得太不起眼,在荒草覆蓋下,如不是在亂葬崗里,幾乎看不出這是一座墳,顯然好久沒有人來掃祭過了。整座墳上,一丁點兒寧氏的標記都沒有。想想當年在金寧府和寧氏初遇時,寧氏身著一襲綠錦旗袍,旗袍下流動的風韻,輕易就把他的魂兒勾了去。如今睹物思人,暗然神傷,眼角不覺濕潤起來。
“哥,這幾天你有空,幫我張羅張羅,我想把來鳳的墳修整一下。”
“兄弟別急,這事哥都想好了,眼下天寒地凍的,動不了土,等開了春,到了清明,哥就把這事給辦了。”
“那倒是,只是臨時操辦,不一定事事齊備,哥最好現在找人,把事兒訂下,先準備好磚石,到時再做,也穩妥些。”甄永信本想把修墳的錢交給寧鳳奎,只是顧忌他嗜賭成性,又拿著錢去賭,便說,“一應的費用,都是我的,哥只幫我找人就成了。”
“兄弟又說見外的話,都是一家人,什么你的我的,些許小事,哪里還用麻煩兄弟?”
甄永信知道寧鳳奎說的是客套話,何況現在還沒開始動手做,不想為了這事,在墳地和他爭執,等真的開工時,一并給他錢就是了。便說,“哥多暫去找人,一定得帶上我。”
“那當然。”
二人說著,離開墳地回城了。到了家,已是落日時分,城里人家正在晚炊。哈爾濱地處三江平原中部,水陸運輸便捷,四周又多是茂密的森林,城里人家,日常燒柴多是從四周林區運來的松木,家家門外都壘有一垛松木劈柴,晚炊時,城市上空彌散著濃烈的松煙味。
女主人已把晚飯做好,只等客人上桌。見丈夫和甄永信進來,就開鍋端來飯菜。
“不忙,嫂子,等孩子回來,一塊吃吧。”
“不用等他,他有時趕上活兒多,回來得晚。”女主人說,話剛出口,有人敲門了,“巧了,今天他回來得早。”邊說邊轉身去開門。
門開時,進來一個年輕人,二十上下,中高身材,面色紅白,略顯疲憊,眉宇間,似乎有些世仁的模樣,甄永信一眼望去,便有種親近感,走上前問,“這是琪友吧?“
年輕人見陌生人走過,臉上露出疑惑,問,“這是誰?”
“你姑父唄。”女主人說。
“姑夫?”年輕人越發糊涂。
“就是世仁他爹。”寧鳳奎一句話,解決了問題。年輕人恍然明白,臉上露出驚喜,“世仁呢?”邊問,邊往里屋去,想去看看世仁。父親看出他的心思,制止說,“別找了,世仁沒來。”
“咋不領來呢?怪想他的。”見大人們臉色難看,琪友感覺一些不妙,“怎么,世仁出事啦?”
寧鳳奎聽兒子說話有些愣,嗔怪兒子,“這孩子,多大了?還不會說話,世仁能出啥事呀?只不過是賭氣,離家出走。這不,你姑父正來找他呢。”
“怎么?世仁回哈爾濱來了?不會吧,他要是回來了,會來找咱們的。”
“難說,世仁脾氣倔……”寧鳳奎一句話沒說完,女主人怕丈夫說出難聽的事,插嘴勸大家上桌吃飯。
琪友年輕氣盛,能喝幾口,陪著甄永信喝了幾杯。吃過飯,女主人收拾了碗筷,三個男人又回正廳喝茶,談論一番世仁的去處,到底沒談出個頭緒,便又閑扯了些別的事。琪友像他父親一樣健談,只是還年輕,略顯冒失,不如他父親說話那么中聽,卻能講出一些大實話,加上長相和世仁有些像,見了面,甄永信就覺得親性。
“在鐵路上搬運,累嗎?”甄永信問。
“咋不累呢,叫出一件東西,都是二百多斤,一天車上車下的幾十趟,歇工的時候,渾身都快癱了。”琪友抱怨道。
“那就換個工作唄。這扛苦力的活兒,終不是長久的事。”甄永信說。
“剛下學時,有人介紹我到小學教書,可我爹愣是不讓,說家有二斗糧,不當孩子王,非逼我到火車站去接他的活兒。”
“年輕力壯的,吃點苦,多攢點錢,免得老了吃苦頭。”寧鳳奎替自己辯解,“眼下是累些,好在年輕人,能扛得住,等到我和你姑父這個歲數,想去掙錢,都不行啦。”
“哼,多掙錢有什么用?”琪友嘟囔道,“錢到了你手里,還不都得輸光?”
“這孩子,越說越走樣兒,”寧鳳奎嗔斥兒子,“我還不是想去賺點外快,為了你和你媽?”
“外財不富命窮人。”話不投機,琪友扔下一句,起身回屋睡覺去了。甄永信聽出,琪友這是對父親嗜賭不滿,果然,寧鳳奎有些吃不住勁,脹著臉嗔斥起兒子。
在廚房洗碗的妻子聽見,奔了過來,到正屋門口,見屋里只是丈夫一人在說,忍住了氣,沒有發作,狠瞅了丈夫一眼,轉身回了廚房。寧鳳奎把握火候,也停下聲來。甄永信就此判斷出寧鳳奎在家中的地位。
“琪友一天能賺多少錢?”甄永信問。
“活兒好的時候,一天下來,總能賺個三十五十的。”
甄永信聽過,兀然想起自己年輕時走背運時,到老毛子的鐵路工地當勞工的事,心里滋生出對琪友的同情。想到自己現在腰間帶的黃貨,琪友即使不吃不喝,恐怕一輩子都賺不到,便有了要幫幫這年輕人的想法。對寧鳳奎說,“哥,我看琪友這孩子有文化,又機靈,天天到車站去出苦力,是屈了孩子。你看這樣成不成?我現在到處尋找世仁,也需要一個幫手,讓琪友來做我的幫手,一個月我給他三十塊大洋,保準比當苦力掙得多,也累不著孩子。”
寧鳳奎聽了,眼里放出光來,畢竟也一把年紀了,見過一些世面,還能裝出穩沉,一板一眼地說,“好是好,早年我也聽來鳳說過,你們甄家是金寧府的富室。只是平時也沒什么事,就拿來這么多錢,這不等于白白讓你賞錢嗎?說出去,也是好說不好聽呀。”
甄永信知道寧鳳奎又把這事和他跟寧氏的關系扯在了一起,趕忙辯解道,“哥想錯了,我這次到各地走走,一來是找世仁,二來有合適的生意,也需要琪幫著做呢。等將來有了大生意,賺得多了,我還要和琪友平分呢,恐怕一個月就不止幾十塊大洋了。”
“這個,我得和你嫂子商量商量。”說完,起身去了廚房。半袋煙功夫,兩口子回到了正廳,一進門,女主就“咯咯”笑著,滿口都是過年的話,“你就說嘛,他姑夫,今兒個一大早呀,我一睜開眼,你猜怎么著,就看見頭上懸著一個紅喜蛛子,知道咱家今天要有喜事了。你瞧,這喜事真的就來了。你說靈驗不靈驗?”說了又笑,邊笑邊去喊琪友來,把好事告訴了兒子。琪友得知了消息,也忘記了剛才和父親慪氣的事,興沖沖跑過來問,“姑父要帶我做什么事?我能行嗎?”
“你準行。”甄永信說,“保準比你當搬運工強得多。”一家人滿心歡喜,在正廳里嘮了半夜,才分頭睡下。
早晨起來,吃過早飯,女主人給兒子找出了新衣服,琪友換好衣服,跟著甄永信上了街。二人來到哈爾濱幾處熱鬧地界,見了氓流,琪友就上前打探,問他們認不認識一個叫甄世仁的年輕人。一上午打聽下來,沒得一點消息,琪友有些泄氣。看看天色不早,二人都覺得餓了,便就近找了家菜館,要來幾個菜,胡亂吃些。飯后,二人又要來一壺茶,一邊喝茶,一邊休息。琪友見旁邊的桌上,放著一份食客丟下的《哈爾濱早報》,便順手取過,翻看起來。看了一會兒,忽然靈機一動,對甄永信說,“姑父,我倒有個主意。”
“什么主意?”
“這哈爾濱人口百萬,偌大個城區,要找一個人,豈不是大海里撈針?你再瞧這報紙,專門有一個廣告欄目,上面什么信息都有,也有尋人啟事。要是咱也借這報紙,登一則尋找世仁的廣告,豈不比咱走街躥巷的向人打聽好得多?”
甄永信聽了,眼睛一亮,接過報紙,仔細看了起來,看著看著,眼里的亮光就消失了。過了一會兒,抬頭對琪友說,“這辦法好是好,省事、簡便,只是對世仁,未必管用。”
“姑父的意思是?”琪友納起悶來。
甄永信說,“你沒看那廣告里,都是尋找些老弱癡呆傻一類的人,這類人,不能自理,容易被人發現。世仁卻不一樣,活蹦亂跳的一個大活人,走在大街上,他自己不說是廣告里要找的人,外人誰能知道?”
“照姑父的意思,打廣告的辦法,行不通?”
“也不是,你這個主意挺好,只是像現在這樣,在報紙上打個一般的尋人啟事,恐怕不管用。你這一說,倒提醒了我,咱不妨把世仁的情況寫出來,拿到報社,讓報社里的人幫著想想主意,畢竟,人家天天經辦這事,有經驗,比咱在行。”說著,往柜上要來紙筆墨硯,只一會兒功夫,就把世仁的簡歷寫成了。付了飯錢,琪友帶著甄永信到報社去了。
門衛問清二人的來意,指著樓上說,“上二樓,走廊西頭就是廣告部。”
二人上了樓,找到了廣告部,敲門進去,見房間不大,卻凌亂不堪,四五張辦公桌上,都堆滿了各色紙張,墻邊一張長條椅上,坐著三個來辦理業務的客戶。一個戴眼鏡的青年人問他們找誰,甄永信說是來登廣告的。
“要做什么廣告呀?”年輕人問。
“找人的。”
“尋人啟事啊,”年輕人說著,指了指靠窗邊坐著的一個中年男人,說,“你找他去。”隨后喊了聲,“老王,你接待一下。”
那中年男人聽到喊聲,停下手里的活兒,轉過身來問,“廣告辭帶來了嗎?”
“帶來了。”甄永信說著,把寫好的紙片遞上。那人接過廣告辭,仔細看了一遍,扔到桌子上,說,“不行,太長,太詳細了。”邊說邊摘下眼鏡,撩起衣角,在鏡片上反復擦拭,望著甄永信說,“廣告辭太長,占的版面大,費用高不說,還失去了廣告的效力。廣告的效力,就在于它的新異性和簡捷性,通常讀者是沒有耐性去讀一篇很長的廣告詞的,這就要求廣告詞必須言簡意賅,一目了然。特別是尋人啟事這類東西,只把人物特征簡單描述一下就行了,寫得太細,反倒不好,還會讓騙匪們鉆空子。”
“找個人,有什么好騙的?”琪友不以為然地插嘴道。
“這位小兄弟就不懂了,以往出過這種事。當事人在尋人啟事中,把尋找對象寫得過細,騙匪見了,就捏造實事,說人在他們手上,騙取當事人的財物。一般的尋人啟事,都是尋找無意走失的人,還管用,你們要找的人,是故意離家出走的,用這種尋人啟事,恐怕就不大管用了。”
“照先生的意思,那該用什么方法?”甄永信問。
“最好用親情感召法。”
“這種方法,怎么使用?”甄永信問。
“比方說,臺頭不用‘尋人啟事’幾個字,只是一句廣告詞:‘世仁,爹在找你!’這樣,既節省了費用,又充滿了感召力。”編輯說。
“那好,就按先生說的去做。”
“行,我給你開張發票,你去財務那里把款付了。報社規矩,作廣告,一個字一個銅子兒,一塊大洋起價。你這個啟事,得收一塊大洋,交了錢,就給你制版,明天就可見報。”
把一應的手續辦好,二人離了報社,回家等消息。
第二天一早,琪友上街買了份早報,翻看了一遍,沒看見昨天編輯說的廣告詞,仔細找了一遍,才在夾縫里找到了那句話,拿回家里給甄永信看。甄永信看過,淡笑一下,心想,這得多仔細的人,而且必須天天仔細地看報,才能在夾縫里找到這條廣告詞,世仁要是能有這份耐心,何至于離家出走呢?悶悶地吃了早飯,又帶琪友上街了。
走到街上,甄永信問琪友,“我早上起來,看你媽眼睛紅了,好像哭過。”琪友見問,點了點頭,沉下臉來,低頭不語,甄永信警覺起來,忙問,“為什么?是為了姑父吧?”
“姑父想錯了,”琪友搖著頭說,“姑父初來乍到,我媽再不通情理,也不致于這般小家子氣。”
“那到底為什么?”
“為我爹唄。”琪友說。
“你爹怎么啦?不是好好的嗎?”
“咳,他會干什么?又去賭了唄。”
“又賭了?你媽怎么知道的?”
“人家追到家里逼債了唄。”
甄永信心里有了底,停了一會兒,又問,“你爹平日總是這樣嗎?”
“我爺活著時還好,爺爺揍他。自打爺爺老了,他就沒人管了,我媽也打不了他,他就得了把,家底差不多都讓他賭光了。”
“他平時都賭些什么?”甄永信問。
“賭什么,牌九,麻將,骰子,樣樣都好。”
“他哪來的錢?錢不是你媽掌管的嗎?”
“是我媽掌管的,可他在外面欠了賭債,人家就找到家里來要債。那都是些三貓野獸,我媽怎么應付得了?”
“那你為什么不勸勸他呢?”
“勸他?勸得了嗎?他口臭牙硬,你說一句,他有十句在那兒等著,狼心兔子膽,惹了亂子,欠下賭債,就不敢回家了,寫下欠條,直等討債的人走了,才敢回家。”
“照這么說,要治他的賭癮,也不難。”甄永信自言自語道。
“怎么?姑父有辦法治我爹?”
“等我慢慢想出辦法。”二人邊說邊往鬧市區去了。
一日過去,又是無所收獲,晚上回來吃了飯,甄永信和寧鳳奎坐在正廳喝茶。閑談間,甄永信無意中提起在奉天時,曾結識一位號稱賭神的高人,自號南柯山人,此人常年寄居在太虛觀里,輕易不賭,賭則必贏,自稱握有操盤秘笈,是一位老千高手。寧鳳奎聽了,兩眼放出光來,不等甄永信說完,插嘴問道,“兄弟能幫我?把我介紹給那高人?哪聲怕學來一兩手也成。”
“恐怕不容易,那人清高得不成樣子,從不拿正眼看賭徒一眼,我不會賭,又略通道法,趁他修行間歇,和他說得來,才結了交情。”甄永信故弄虛玄。
“看在兄弟的情份上,他不會不給點面子吧?哥也不求多,只學一兩招就中,要是他愿意,讓哥去侍候他都行。”
“哥說些什么呢,”甄永信笑了笑,說,“他身邊的道童一大堆,還用得著你這么大歲數的人去侍候?”
“哥不是急著要學些著數嗎?”
“這樣吧,我給他寫付封信,試一下,看看能行的話,再讓你去找他,行不?”
“中!中!”
當夜,甄永信寫了信。一應事項,羅列清楚,第二天一早,到郵局寄出。
一個星期后,郵差敲門,送來一封奉天那邊的回信。信是南柯山人寄來的的,信中除了一些敘舊的客套話,還提到高人近來也有北上收徒的打算,拜托甄永信幫忙網羅門徒,并將收徒廣告的原件附在信中,請甄永信幫著到報社刊登,或手抄后到街上張貼,廣告中稱:本山人體恤上天好生之德,痛心世間貧富不均,愿傳授包贏不輸法,以救貧賤,了卻世人致富之心愿。特將畢生探求積累各門博弈致勝寶典,傾情奉獻與入門弟子。凡門中弟子,一經授予,保證包贏不輸,若輸絲毫,以一賠十。弟子入門登記事宜,自今日起開啟,凡欲入門者,請攜帶一張免冠二寸照片,到某某處找某某人,免費辦理入門證。未盡事宜,辦證是時另行告知。
寧鳳奎讀罷,大喜過望,一個勁兒感嘆道,“這下可好了,這下可好了,發財的時機來了。”
甄永信問,“哥可知道,這哈爾濱,什么地方寬敞,一下子能容下千兒八百人聚會?”
寧鳳奎翻了幾下眼珠子,說,“三江茶社就行,那院子敞亮,那里面有個書場,平日聽書的,人多的時候,怎么也有千兒八百人的。”
“那好,明天我去那里,把租場的事談一下,今天我先把街招寫好,明天哥帶著,到一些賭場外面張貼,順便告訴一下熟悉的賭友,讓他們到時候都去;琪友明天到報社去一下,讓他們把廣告登出來,給他們二十塊大洋,讓他們把版面弄大些,放在顯眼的位置。回來時,你再到印刷廠去一趟,讓他們印制一千張入場證。”
一切吩咐停當,便開始研墨裁紙,謄寫街招。
事情辦得順順當當。第三天上午,甄永信帶著寧鳳奎父子到了三江茶社,給一心想獲得包贏不輸秘笈的賭徒們辦理入場證。到了三江茶社門口,看見社門口擠滿了人。甄永信往茶社借來一套桌椅,只一個上午,一千張入場證全部發放出去。
眼看開班收徒的日子一天天臨近,突然一天中午,寧家又收到郵差投遞的一封信函,信上的發信地址還是奉天,拆開封口,讀了開頭,甄永信眉頭就皺了起來。信是南柯山人寄來的,信中說,近日忽染重病,去哈爾濱開班授業之事,恐難成行,好在他事先已做了提防不測的準備,把包贏不輸秘笈寫好后,密封放置箱中,如果甄兄愿意幫忙,可來奉天取回,在預定開班授業的日子,將秘笈授予心誠的弟子,弟子帶回家中,洗浴齋戒三日,焚香九拜后開啟,就會得到本山人的真傳,效力一樣的靈驗。
甄永信把信讀了一遍,一言不發,將信遞給寧鳳奎,寧鳳奎剛讀了開頭,臉色變得蒼白,手里的信紙抖動著,在屋里轉起圈子,“這可咋整?這可咋整?他這不是害人嗎?叫我在哈爾濱還咋做人呢?”寧鳳奎無心往下看信,把信紙丟給兒子,把剛才的話說了又說。
琪友看了信,悄悄把信的內容告訴了母親,女主人知道了,毫不在意地嗔斥丈夫,“你咋就做不成人啦,不就是一個先生來不成了?平日你輸了那么多錢,也沒見你做不成人,反倒活得好好的,只是把家底兒折騰光了。”
“懂啥呀?你個老娘兒們家的,那街招都是我貼出去的,朋友們也是我告訴的,到時候做了落,你讓我這臉往哪兒擱?再說,得到那秘笈,包贏不輸,到那時,那銀子還不像泉水一樣汩汩往咱們家里流?”
“我倒是只看你把家里的銀子嘩啦嘩啦往外流,一次也沒看見你把外面的銀弄來家,這些年,琪友出苦力掙的錢,至今一個子兒也沒攢下,你也不捫心問問,反倒腆著臉說往家里掙銀子。“
眼看二人要掐起來,甄永信攔著說,“事不宜遲,還有兩天時間,我看這樣吧,我這就去奏天,把秘笈帶回來,時間還來得及。“
“可那山人不來,如何是好?”寧鳳奎哭喪著臉說。
“關鍵是秘笈。至于到了那天,我可以冒兗山人,登壇講法,反正這里的人,既不認得山人,也不認得我。”
眼下沒有太好的辦法,只能這樣了。甄永信匆匆吃了午飯,去了火車站,乘坐下午的火車去奉天。
直到開班那天清晨,甄永信帶著一大包秘笈,回到了哈爾濱。進門時,累得額角流汗。寧鳳奎愁得一夜沒睡,見甄永信帶著一包東西進來,心里才踏實下來。
“帶回秘笈了嗎?”見到甄永信時,寧鳳奎劈頭就問。
“帶來了。”甄永信指著地上的包裹說,“都在這兒。”
寧鳳奎打開包裹,只見包裹里全是一些正正方方的紅紙包,紅紙包是密封著的,上面是正楷書寫的兩個大字:寶典。寧鳳奎隨手拿起一只,放在手上掂了掂,問道,“兄弟,你說這玩藝,真能像廣告上說的那么神嗎?”
“差不多吧,”甄永信說,“要不,人家怎么會稱他賭神呢?”
“照這么說,兄弟,”寧鳳奎兩眼瞪得像燈泡,“這東西要真能包贏不輸,咱干脆把它匿起來,留著自己用,還愁不發財?”說著,就要動手打開那紅紙包。
甄永信吃了一驚,趕忙攔住,“哥,這東西可不是白來的,南柯山人收了我五千塊大洋呢。他教我在今天開班時,每份十塊大洋賣出去,咱要是匿下了,一旦不靈驗,我那五千塊大洋,豈不打了水漂?”
寧鳳奎又翻了翻眼珠子,只好作罷。為了安慰他,甄永信又說,“哥你別急,這是一千份,我給你特意向南柯山人要了一份,在這兒呢。”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和包里的紅紙包一樣的另一個紅紙包,遞給寧鳳奎。寧鳳奎接到手里,就要撕開。甄永信又一把攔住說,“哥也忒性急了,先別忙著打開呀。我臨行前,南柯山人特地囑咐,這秘笈,必須要沐浴齋戒三日后,焚香九拜,才能開啟。今天時間來不及了,哥和琪友現在還得幫我把東西帶上,趕緊到三江茶社,把開班的事辦好。”
說話間,一家人忙碌起來。甄永信從另一個包中取出道袍,一通高士打扮,看上去真是仙風道骨,恍若神人。琪友到街上喊來人力車,一行人坐上,直奔三江茶社去了。
三江茶社事先貼出告示,說有南柯山人開辦講座,書場歇業半天。甄永信一行人到時,茶社里坐著的,都是幾天前領了入場證的賭徒。
上午九時,預定時間已到,只見甄永信一身道袍,飄然登壇,手執寬大折扇,在案桌后的椅子上坐下,“嘩啦”一聲收起折扇,雙目炯炯,向案下掃了一眼,案下黑鴉鴉一片,擠滿了賭徒,不下千人。一通開場白,就把賭徒們震得屏氣凝神,跟著又把自己在江湖聽來的賭場技倆,吹了個山崩地裂,語無間歇,直講了一個多鐘頭,才開始吹噓自己今天帶來的寶典,如果相信他的話,那寶典就跟活神仙一樣,能讓愚頑者開竅,狡猾者得道,貪婪者獲財,貧窮者致富。在教會此寶黃的具體使用方法后,山人就把此種寶典的友情價位,告訴了賭徒們:每部大洋十元。
一群賭徒蜂擁上來,寧鳳奎父子不得不呼喊著幫著維持現場秩序,讓賭徒們排成長隊,憑入場證,每人只能購買一份。賭徒們都覺得,花十塊大洋,購得包贏不輸的寶典,值!紛紛幻想著,獲得此種寶典后,在賭場所向披靡,財源滾滾。
因為排隊時間過長,一些賭徒沖動過后,冷靜下來,想到人人都掌握了這法寶,這法寶就不能算是真的法寶了,便從隊伍中溜了出去。這樣,在最后一個賭徒買走了秘笈后,包里還剩有三百多份。人走院空,甄永信三人只好遺憾地收拾行裝,雇了人力車,把錢袋子抬上車,回去。
回到家里,寧鳳奎父子悶悶不樂。三個人悶坐在正廳里,也不說話。過了一會,琪友開了口,“都怪我爹,逼著鬧著讓姑父去奉天,帶回些破爛玩藝,這下可好,砸手里吧。”
“你小子胡嘞嘞啥?我啥時候逼你姑父了?”
“唉聲嘆氣的滿地轉圈,那還不叫逼?”琪友犟嘴。
“行了,行了,”甄永信勸說,“還沒算帳呢,怎么知道就賠錢了?”邊說,邊把包裹打開,清點剩余的秘笈,總共還剩三百七十份。“這么說,賣出了六百三十份呢,錢袋里現在一共是六千三百塊大洋,扣除我五千塊本錢,另外租場地,打廣告,印證件的開銷,不到三百塊,現在咱們還贏余一千多呢,怎么能說賠了呢?”
經甄永信這一算,一家人心里都透了亮,臉上露了笑。
“我看這樣吧,”甄永信趁機說,“這些日子,我來了,嫂子一天三頓,好酒好菜侍候著,這贏余的錢,就全交給嫂子掌管,平日好給咱們改善改善,怎么樣?”
“那可不中,大姑爺子張羅掙來的錢,怎么好都給了我,我看,給個零頭就挺好了。我們家啥時候一次見過這么多錢來著?”女主人笑得嘴角裂到耳根子,一邊推辭,一邊把錢抓過,回到自己屋里,小心地放進柜底兒,又笑著轉回來,說,“今兒個晌午太匆忙,來不及了,我到街上去買點風干腸,再買瓶好酒,你爺兒幾個,好好喝喝。”說著,出去了。
不大一會兒,女主人帶著酒食回來。哈爾濱風干腸,世間一絕。香、鮮、甜五味俱全,放在嘴里,越嚼味道越足,回味無窮。琪友心里高興,陪甄永信多喝了幾盅,一瓶高粱老燒見了底,二人才停下杯,各自回屋休息。
日將偏西,甄永信剛剛睡實,寧鳳奎急三火四地跑進房間,把甄永信搖醒,驚魂未定,瞪著兩眼,沖著甄永信說,“兄弟,咱讓人給騙了!”
“騙了?”甄永信兩眼朦朧,問他。
“剛才你睡著了,我等不及,把那裝寶典的紙包拆開,你猜怎么著?里面啥秘笈也沒有,只是裝著一個小一點的紙包,小紙包里又是一個小紙包,只在第三個小紙包里,裝了一個小紙片,上面只寫了兩個字:‘不賭!’你看,這不明明是耍弄人嗎?”
“是嗎?”甄永信翻身坐起,“拿給我看看。”
寧鳳奎把紙包遞過來,甄永信翻看一遍,呆呆坐在床上,良久,才問,“剩下的那些,都這樣嗎?”寧鳳奎隨手抓過幾個拆開,里面都是一樣,二人又沉默了一會兒,甄永信又問,“今天到場的人,都知道你住哪兒嗎?”
“有幾個知道,多數不知道。”
“我看這樣吧,咱們還是搬出去躲躲,要不,那幫賭棍們找來,不會放過你的。”
“上哪兒去住呢?”寧鳳奎哭喪著臉說。
“前些天,我在中央大街東邊,看見一座四合院,門上貼著招租,咱們現在過去看看,要是合適,先租來住段時間,租金我來出,這邊的房子,先放著,將來有合適的茬兒,就賣掉算了。反正這里也不夠寬敞,等有了合適的生意,賺來錢,我再幫你買幢獨門獨戶的院落。
寧鳳奎一時沒了主意,變成了甄永信手里的玩偶,乖順地跟著甄永信。二人喊醒琪友,三人一道出了門。
“那幫賭徒們現在找來咋整?”出了大門,寧鳳奎提心吊膽地問。
“那倒好辦了。”甄永信冷笑一聲,說,“事先我講得明明白白,這寶典要回家沐浴齋戒三日,焚香九拜之后打開,才靈驗,現在不到三天,他就打開,說明他心不誠,當然不靈了。”
“唉呀,這么說,是不是我提前拆開了,寶典才不靈啦?”寧鳳奎問。
“那也沒準兒,”甄永信笑了笑,勸道,“不過預防萬一,還是搬出去躲躲吧,等三天后,你齋戒焚香九拜后再拆看剩下的,要是靈驗,那倒更好了。不過,這些天,你一定要躲在家里,不可上街,一旦真是騙局,讓賭徒們逮著,你也知道那些人手段的辣狠。”
三人說著,到了東街,找到那家院落,談好價錢,寫了租約,甄永信先付了一年的房租,房主便把鑰匙交給他們。當天,就把家搬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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