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順在奉天城東,兩地相距不足百里,是清庭的龍興之地,大清皇帝遜位后,這里也隨著蕭條了。只是近代煤礦開得多了,從山東來挖煤的礦工多了,才重新興旺起來。
火車行駛兩小時就到了。下了車,甄永信要就近找家客店住下,辛麗蘭聽說,趕忙攔著,“甄先生見外了,既然到了撫順,就跟到了家一樣,哪里還有住店的道理,豈不是來打小妹的臉?通常道親們遠道來參加仙佛班,都是住在佛堂里的,先生還是委曲一下,就住仙佛班里吧,也算給小給妹一點面子。”
這話說得極得體,再推辭就不識相了。甄永信應道,“那就聽辛道親安排吧。只是給辛道親添麻煩了。”
辛麗蘭咯咯笑了一聲,“先生總是這樣這質彬彬,叫人敬畏。待會兒到了仙佛班,先生就知道了,其實道親們平日在一處,真的和一家人一樣,大可不必客氣。”
進了城,拐過兩個街口,到了一座四合大院前。辛麗蘭指著大門說,“到了,這就是省深道長家。仙佛班就在里面。”說完,走上臺階,也不敲門,徑直把門推開,領著二人進了院。
院落的格局和步云觀差不多驗,正屋五間青瓦房,兩邊接著兩間耳房。院子兩邊是兩排廂房,臨街是六間門房,院里新鋪了地磚。見辛麗蘭進院,兩邊廂房里跑出一群男女,圍著辛麗蘭噓長問短。辛麗蘭笑著和每個人打招呼,也沒忘記把甄永信二人介紹給他們。通過介紹,甄永信聽出,這兩邊廂房里住著的,都是像他們一樣,從遠道趕來參加仙佛班的道徒。和道徒們嘮扯一會兒,辛麗蘭又領二人到了正房的門外,囑咐二人先在門外等著,她自己先進屋了。不大功夫,出來對二人說,“進去給道長報個戶口吧。”說著,不等二人弄明白報“戶口”是怎么個說法,便又轉身先進了堂屋。甄永信二人雖心中慌惑,卻知道此時該跟著辛麗蘭行事,便跟在她身后,進了堂屋。
堂屋光線并不明亮,濃烈的香煙味,嗆得甄永信不敢喘氣。香味是靠北墻供桌上的香爐里傳出的。供桌上擺著無生老母的牌位,卻并無塑像一類的東西。供桌前放著一把太師椅,椅上端坐著一個中年男人,一身非道非釋非儒非耶非回的打扮,長眉鼠眼,冷漠地打量著來人。辛麗蘭上前,雙膝跪地,卻不叩頭,而是轉回頭沖二人看了一眼,二人知道,這是示意他們隨她跪下。賈南鎮雙膝一軟,就勢跪在辛麗蘭身邊,甄永信無奈,只好跟著跪下。辛麗蘭這才開口道,“弟子辛麗蘭,奉道長之命,到奉天開荒。今日帶甄、賈二位道親叩見道長。”
“起來吧。”省深道長嗡聲嗡氣地說了聲,揮手示意二人下去。
辛麗蘭帶二人出了堂屋,到了東廂房,找管事的取來兩床鋪蓋,安排二人在東廂房的通鋪上睡下。床鋪上差不多住滿了人,都是來參加仙佛班的遠道道親,見甄永信二人來了,就圍上前來,自來熟地兄長弟短嘮扯起來。從眾人嘴里得知,這次仙佛班的講經活動已經結束,明天就要“考財”了,甄永信二人原本就是為“考財”的事來的,聽說明天就“考財”,心里來了興趣,想探聽一下“考財”的就里,不想一群人說,他們也是頭一次來,怎么考,他們也不清楚。一堆人就閑談一通,各自休息。
天將晚,城里人家開始晚炊。這里煤多,又都是好燒的大煙煤,一到晨昏,城市上空就籠罩著煙霧,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煤煙味。參加仙佛班的道親,都在道長家用餐,灶臺盤在東耳房里,吃飯時,每人盛一碗菜,拿一塊干糧,找一塊空地,或蹲或站,簡單吃吃就是了。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吃了早飯,家住附近的道親陸續從外面進來,人人手里都拿著一個苞米窩兒打的蒲團子,在院中找個空地坐下。待遠道的道親吃過飯,院子里差不多已坐滿了道徒。正堂的臺階上,擺放一張方桌,桌后一把太師椅,甄永信估計,那該是道長的位置。看看多數人已經坐好,甄永信拉著賈南鎮,找了個空地坐下。
眼看日上三竿,院中坐滿了人。管事的就把街門關上。正堂門開后,省深道長慢步從里面踱出,向臺下眾人掃了一眼,坐下后,干咳一聲,開始向道親布道,大多是錢財乃身外之物,捐錢財、修來世才是正道一類的空話,講過一會兒,就讓坐在前排的三個“天才”來主班。
三個“天才”領命,將手平伸出去,掌心向上,閉目塞聽,口中念著咒語。滿院的人開始屏氣凝神,注視“天才”們借竅。甄永信一眼看破,這三個“天才”玩的,不過是神漢們跳大神兒時上神的把戲。果然,片刻之后,兩個“天才”臉色發紫,口吐白沫,手指彎曲,哆哆嗦嗦,像癲癇病人發病時一樣,頹然倒地,有如剛被宰殺公雞,雞爪子痙攣地抖動著,持續了不長時間,一個“天才”停止抽筋,從地上爬起,兩眼直勾勾地向眾道親宣告:“我是‘無極仙翁’,聽說這里正在開辦仙佛班,特地前來祝興!”方桌后的道長聞言,趕忙離座,在臺階上向“無極仙翁”跪下,一句話沒出口,第二個“天才”也從地上爬起,向眾道親宣告:“我是‘茂田院長’,和‘無極仙翁’一道來為眾道親祝賀。”說罷,和事先借竅的“無極仙翁”執手相看,宛若久別重逢的老友,根本不把跪在地上的道長放在眼里。省深道長也自覺無趣,從地上爬起,回到太師椅上坐下。
兩位借竅的“天才”親熱了一會兒,“茂田院長”就像馬戲團里的小丑,從一個女道親頭上摘下一條花頭巾,圍在自己頭上,打扮成少婦模樣,和“無極仙翁”弓腿抬腳,扭動著屁股,唱起二人轉里的花調。這種花調,通常是東北人家辦婚慶喜事時,請來的草戲班子鬧洞房時唱的,葷味十足。唱到高潮時,“茂田院長”扒開“無極仙翁”的褲襠,上身一弓一曲地,裝著要往里面探看究竟,而“無極仙翁”則裝作羞怯,弓腳抬腿,上身也一弓一曲地往回退卻。下面一大群道親,都忘了神界,無所顧忌地跟著起哄笑鬧。正當大家樂顛了時,第三個“天才”剛好借了竅,頹然倒地,抽起筋來。眾人這時只顧跟著二位已經借竅的神仙胡鬧起哄,哪里會去注意剛剛借了竅的第三個“天才”,那剛才借竅的“天才”躺在地上抽動了一會兒,爬起身來,大呼一聲,“‘大法律主張飛’在此!”眾人唬了一驚,收住笑聲,再看那借了竅的“法律主張飛”,恕目瞪圓,虎視著眾人,隨后縱身一躍,跳上石階,向方桌上猛擊一掌,兩個在臺階下正在戲鬧的神仙,登時像斷了線的木偶,呆立不動。“法律主張飛”指著臺下兩個神仙,厲聲怒斥道:“身為‘三天’主考,職任重大,卻在這天地矚目的仙佛班上胡作非為,漠視佛法,該當何罪?還不快快跪下!”
眾道徒駭然觳觫,紛紛隨“無極仙翁”和“茂田院長”跪下。“法律主張飛”宣判道:“我奉老母之命,將你二人免職,速回‘理天請罪伏法!”
兩個剛才還活蹦亂跳的神仙,向“法律主”叩了頭,猝然倒地,死人一般,寂然不動。幾分鐘后,才分別打了個冷顫,蘇醒過來,無事一般,看看跪在地上的道徒,也裝模作樣地在人群中跪下。
省深道長突然離開太師椅,跪倒在“法律主”面前,痛哭流涕,如喪考妣。道徒中也有幾人跟著嚎啕大哭起來。甄永信猜測,這幾個搶著哭的,該是“爐膽”了。一時間,跪著的道徒們也跟著哭泣起來。省深道長眼看火候已到,站起身來,擦拭眼淚,抽泣道,“眾位道親別哭了,‘仙翁’和‘院長’,為了給大家助興,小有過錯,便遭重罰。如今已被免職,我道以茲悲為懷,受人涓滴,當報涌泉,眾道親快想想辦法,請求‘老母’茲悲,免了處罰吧。”
眾道徒聽罷,也收住哭聲,面面相覷。這時,剛才帶頭搶哭的“爐膽”站起身來,高聲沖著臺上的“法律主”嚷道,“‘法律主’在上,我等眾道親絕不忘恩負義,懇求給‘仙翁’、‘院長’二位神仙復職,我情愿施財一千塊大洋,設立佛堂十座,請‘法律主’慈悲。”跟著,另一個“爐膽”站起來說,“我愿出玉米十石!”又有人說,“我出大洋二千塊,白米二石。”眾道徒看別人都捐了,自己也不甘落后,紛紛報上施財數目。管事的拿來筆紙,把各人施財數目一一列下。甄永信暗暗計算,拋開物品不計,光是現大洋,就已超出兩萬塊。賈南鎮心里焦急,崔著問,“哥,人家都出了,咱怎么辦?”
“此次來時,只想來看看,沒多帶錢物,下回再說吧。”甄永信說。
“可是人人都捐,咱不捐,豈不叫人笑話?”
甄永信側眼看時,發現賈南鎮衣襟上的懷表表鏈,露在外邊。那上面掛的,是一只瑞士造銀殼懷表,是他在奉天一家當鋪里淘來的,賈南鎮甚是喜歡,視為至寶,天天掛在身上。眼下見他崔得急,甄永信就想刺他一下,說,“眼下咱身無長物,你實在想捐,就把懷表捐了吧。”
賈南鎮先是一愣,想了一下,狠下心來,摘下懷表,報了上去。甄永信心里一酸,隱隱感覺,自己將要失去這個兄弟。
待眾道徒施財完畢,天已傍晌,管事的舉起賬單,把道徒所捐錢財一一報出,念完最后一筆帳單時,“法律主張飛”兀然癱倒地上,渾身抽動幾下,打了個冷顫,爬起身來,恢復了原形,沒事一般走下臺階,回到道徒中間坐下。而此前已經還了原形的“無極仙翁”和“茂田院長”,突然重新倒地,抽搐起來。道徒們知道,這兩位神仙又借了竅。果然,抽搐了幾下,兩位神仙重新站起,對著眾道親說,“承蒙眾道親救助,我等已復了職。希望眾道親出班以后,務必照愿行事,勿忘今日,違愿致災!”言畢,再次倒地,還了原形,爬起后,無事一般,重新坐下。
法事做完,道徒們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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