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三個月,大兒子世義能下炕走動了,只是傷腿還有點瘸,走路時一瘸一拐的。起初,父母還以為是兒子在炕上躺的時間太長,傷腿沒完全好利索,才會這樣。又過了些日子,看到兒子樂呵呵行動自如地一瘸一拐地四處走動,才感到問題的嚴重,相信大兒子的腿,已無可挽回地瘸了。一想到這一點,玻璃花兒眼像遭了雷擊,坐在地上咧著大嘴嚎叫起來,不停地數落著丈夫,冒著會把丈夫變成公山羊的風險,罵出了惡毒的狠話,“天殺的,報應呀,見天不教孩子好道兒,我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
丈夫嚇得不敢說話,坐在炕上悶悶不樂,心里也難免愧疚自責,對自己的教學大綱起了疑心,不時地捫心自問,到底有沒有必要,在孩子年齡尚小的時候,提前把塵世的險惡,灌輸給孩子,向孩子教授一些老謀深算的權術,運用權術對孩子進行魔鬼訓練?妻子的潑罵,像咒語似的,叫他渾身發冷,驚悸不安,對從前未曾相信過的天命,產生了一絲的迷惑。妻子說這是報應,會不會真是這樣,老天爺用兒子的一條斷腿,來懲戒他過去干了太多的壞事?這樣想時,渾身不時會陣陣顫栗,冒出冷汗。不料越是顫栗,就越是要想,越想就越發不安寧。很快,甄永信就陷入了自我折磨的惡性循環。正是這時,他毅然拒絕了賈南鎮介紹的一樁生意。
賈南鎮是傍晚收攤后來找他的,一見面,就對甄永信一臉的憔悴感到震驚。“哥這是咋的啦?”
“報應!”在外屋做飯的玻璃花兒眼搶著說。
“什么報應?”賈南鎮聽著不對路,就問。
“他自個兒清楚。”
甄永信怕妻子要說出難聽的,趕緊插話,招呼賈南鎮坐下,說些不關痛癢的話,客套之后,賈南鎮就湊到甄永信身邊,說出了自己的來意,“城南老閻家的管家,下午到攤上,托我求你給他東家辦件事兒。”
“什么事?”
“是這么回事,老閻家的大兒子,十五歲那年出天花,差點一命過去,落下一臉麻子不說,還瞎了兩只眼,今年二十五了,老娶不上親,但凡有點兒模樣的人家,再窮也不肯把女兒嫁給他;有幾家同意的,都是有些殘疾。閻家給兒子說親,原本是要找個人來照顧自己兒子的,要是能生個一男半女,就更好了,模樣也不大挑剔,說得過去就行,人家也不看重,只是身體要好。說是事情辦成,給一千兩的謝儀。不知哥哥想不想做?”
“絕對不做!”賈南鎮話剛說完,甄永信一口回絕。
“其實要說起來,”玻璃花兒眼又從外屋閃身進來,搶過話把兒,“他家給媒人的賞錢,還真不算少。”
“那你去做?”甄永信陰著臉問妻子,玻璃花兒眼自知沒趣兒,撇著嘴退回外屋。
賈南鎮納悶,問,“莫非哥有什么難處?”
“有何難處?不過搬弄口舌而已。”
“那哥哥為何拒絕接這筆生意?”
“天心不可欺呀。”
“哥這是從何說起?”賈南鎮干笑了一聲,問。
“你想啊,他閻家自己來說,那兒子一臉麻子,又瞎眼,僅是一家之言,實際去看,不知又相差多遠。他說不挑這個不挑那個,卻又拒絕了那么多,還不是要給兒子娶個好樣的體面姑娘?他閻家要的是能裝門面的兒媳婦,要真是像他家說的那樣,憑他們的勢力,還用得著來求我?今天他來求我,無非是想效仿西門口崔家娶親的故事罷了。可兄弟知道不?崔家那門親事辦完后,哥這心里,天天不得安生呀。哥已是當爹的人了,想想看,要是咱自己有女兒,嫁了一個那樣的女婿,這一輩子就算成天坐在金山上,心里能安生嗎?”甄永信望著賈南鎮的眼睛,像似在等待答案,賈南鎮啞然無語,住了一會兒,甄永信又說,“這陣子,哥一直在想這個事,特別是世義的腿摔壞了后,哥想得更多了,你嫂子罵我說這是報應,哥一聲都不敢吱,心里不愿去想,卻又不能不去想,想著想著,還真覺得有些值得琢磨的地方。從前,哥也動輒說天道天理的,可究竟什么是天道天理,始終說不清楚,光會說幾句教條,道法自然一類的話。可自然為何物?如何去法?實在是一竅不通。這一陣子在家里冥思苦想,還真有些省悟。”
“是嗎?”賈南鎮來了興趣,“哥哥不妨說說,讓小弟也長長見識。”
“兄弟想啊,這老天給天下人排生出三百六十行,哪一行都給了行事的‘道’,農夫種田,你得春種秋收,所種作物,你得按時令行事,依地勢選種,這就是務農的‘道’,順道而為,方能有所收獲,反過來,你冬季播種,春季收割,山峰插柳,洼地種谷,那便是背了‘道’,背了道,就一無所獲,這就叫道法自然。你想,連務農都有道,得按道行事,其它的三百多行,怎么會沒有個道呢?”
“依哥哥高論,干咱們這一行的,這個‘道’應該是什么?”賈南鎮問。
“這一陣子,哥也想過,干咱們這一行的,也有‘道’,這個‘道’,我歸納了一下,有三句話:小取于民,巧取于商,橫取于官。”
“這話什么意思?”
“小取于民,就是說,賺老百姓的錢,一定要從小處做,賺小錢,你想,老百姓日子過得本來就不滋潤,從他們身上賺錢,要是狠了,會讓他們傾家蕩產,你會心里不得安生,天天過不得安生日子,干這一行,就沒了意思。”
“照哥哥說,小弟現在算是小取于民啦?”
“應該是。老百姓找咱搖卦算命,無非是尋得一點精神安慰,批卦時,就要注意,多說些他們愛聽的話,不然,他們花了錢,又聽了些心煩上火的話,這就算是背了道。”
“那巧取于商呢?”
“大凡商人,多是以奸巧取利,他以奸巧取利,我以奸巧取其利,以奸治奸,可大可小,均不為過。”
“為什么要橫取于官呢?”
“你想啊,那些當官的,哪一個錢是干凈得來的?對他們,無論手段多狠,都合天理,所以叫橫取。”
“照哥這個‘道’,對老閻家的這樁生意,該如何?”
“如果身不在此地,不懼事敗后會毀了聲譽,可以巧取,但不能傷了他人,不然,就不合天‘道’。而身在本地,如做成此事,必傷及他人,不合于‘道’,所以哥不做此事。”
“那小弟就把他給回絕了?”
“對這種人,不可輕許,也不可一口回絕,可虛與了事。”
說話間,玻璃花兒眼飯已端上。甄永信留賈南鎮吃飯,賈南鎮也不推辭。吃過飯又閑聊了一針會兒,賈南鎮就告辭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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