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永信進城的時候,天已傍晚。從東門口進來,向北拐,就到了岳父家的門口,跳下車就和車夫往家搬行李。玻璃花兒眼先是一愣,隨后就叫出聲來:“天呀,你個瞎鬼,這些年死哪兒去了,你?”說著,拿拳頭捶丈夫的肩膀和前胸。甄永信知道,這種捶打是喜極而為,和早先扇耳摑子不一樣,心里也就不害怕,只是輕輕推開,“別鬧,別鬧。”一邊給車夫付了錢。看馬車離去,趕緊把門栓上,叫玻璃花兒眼幫著把箱子搬到炕上。
“啥東西喲,死沉死沉的。”玻璃花兒眼嘴上抱怨,心里偷著高興,想這箱子里裝的,絕不會是石頭,至少也應是值錢的東西,要不丈夫眼里怎么那么興奮?盡管已有心理準備,當丈夫把箱鎖打開,掀開箱蓋時,玻璃花兒眼還是倒吸了一口冷氣,“媽呀”一聲,跌坐到地上。“哪弄的?”她指著箱子里白晃晃的東西問。
“賺來的唄。”丈夫得意地說。
老丈人和丈母娘兒幾乎是在女兒驚叫的同時,闖進閨女房間。在這之前,他們已經預備好了一整套尖酸刻薄難聽的臟話,打算在短時間內,灌進窩囊廢女婿的耳朵里,只是當看見箱子里放出的白光時,兩眼就被晃得睜不開了。甄永信及時地從箱子里取出兩錠四十兩的銀子,遞給老丈人,岳丈攥緊了銀子,生怕掉到地上,推說,“不要、不要,自家人還用這樣?”
“這些年小婿在外闖蕩,一家人全靠老泰山照應,豈是兩錠銀子所能報答的?好在來日方長,還有報答的機會。”
“哎喲喲,姑爺子見外了不要是,”丈母娘兒的聲音明顯比往日好聽多了,眼睛也變得慈祥可親,說話時,甚至還露出她這種年歲的人不該有的羞答答,“一家人說這些話,也不怕外人見笑。”兩個兒子從大人腿下擠到前面,兩眼直盯著父親,老大世義八歲了,已開始穿死襠褲,還認得爹,玻璃花兒眼鼓動著他趕快叫爹,他反倒把嘴唇咬得緊緊,一聲不吭,眼里噙著淚水,老二世德六歲了,還穿開襠褲,母親剛讓哥哥叫“爹”時,他就搶著叫了聲“爹!”甄永信把老二抱在懷里,拿臉使勁兒貼著兒子的臉。
“你這些年都干什么去了?”玻璃花兒眼急著想知道丈夫這些年的閱歷。甄永信本想展樣一下,說去當官了,無奈昨天晚上,在復州城大車店里,由于擔心穿大清的官服,從崗子的哨卡入關時,會遇上麻煩,就把官服燒掉了,換了一身緞子馬褂。這樣,他只好說是去跑生意了。妻子問他做什么生意,他說什么都做過,販賣藥材,綢緞,人參,種種不一。妻子問他都到過哪些地方,他只說了幾個大都市,奉天、天津、北京都去過。老丈人聽得直流口水,手里一直握著銀子,不迭聲地贊嘆,還轉過頭對老伴說,“看見了吧,我就早就說過,咱姑爺不是個簡單的人兒,只要闖出去,準是一條龍。”
嘮了一會閑嗑,玻璃花眼忽然想起了什么,就跑到廚房,從鍋里端出飯菜,又重新加做了幾個菜,丈母娘也樂得直流口水,坐到灶下,幫女兒燒火。從這會兒開始,甄永信和岳父也有了共同語言,老丈人又開始講他早先任松江團練副使時,和胡子打交道的那些傳奇,直講到女兒把飯菜擺致到桌上,老丈人就停下話頭,盤坐在炕頭,左手緊捂著揣在懷里的銀子,只拿右手親自給女婿夾菜。直吃到二更已過,甄永信才放下酒杯,和妻子回到自己房間,夫妻倆幾經商量,最后把幾個大箱子藏到了最安全的地方,才上炕睡下。玻璃花兒眼久旱逢甘霖,顯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主動干練,把回家的丈夫,狠狠折騰了一番,夫妻倆才筋疲力盡地睡下。過度倦乏,再加上酒勁兒,再加上心里踏實,這一夜,甄永信睡得沉實,第二天直到太陽已上三竿,才醒過乏來,簡單洗漱,吃了點東西,就出了家門。
家鄉確實脫離了大清國,督統衙門上空,飄著白底紅心圓兒的日本旗,街上偶爾有人穿著木屐嘎嘎走過,嘴里哇里哇啦,說著鴨子叫一樣的東洋話。
從督統衙門東邊的胡同向后街拐去,就是早先的甄家大院了,貼著臨街的門房走過,甄永信拿手摸著門房的墻壁,心里百感雜陳,門洞下的大門關著,大門已經重新漆過,朱紅色扎眼難受,眼淚差點掉了下來。在大門口徘徊了一會兒,拿不準是不是要上前去敲門。停了一會兒,他掉頭離開,徑直往南街濟世堂藥房那邊走去。
濟世堂的生意還像從前那么好,坐診的大夫在給病人把脈、問診、開方;柜上的伙計忙得陀螺一樣亂轉,不停地拉開藥柜的抽屜,按方配藥。瞅準一個機會,甄永信向一個伙計打聽邵掌柜的在哪兒,伙計一邊包藥,一邊冷眼看了他一眼,說在后邊賬房。甄永信推門進來時,邵掌柜剛剛喝完一杯茶,提起茶壺,準備倒第二杯,看見甄永信進來,他愣了一下,停止倒茶,茶具懸在半空,拿右手推了推玳瑁眼鏡,完全沒注意到甄永信是穿著緞子馬褂來的,像對待一個陌生人一樣,輕淡地問了一句,“有事嗎?”
“有。”甄永信說,不卑不亢,坐到離邵掌柜不遠的一把椅子上。
“什么事?”
“想和邵掌柜談談房子的事。”
“房子?”邵掌聲柜警覺起來,臉色變冷,又推了一下玳瑁眼鏡,“你不是早就賣給我了嗎?”
“不錯,”甄永信向前探了探身,“現在我想把它再買回來。”
“買回來?”邵掌柜把茶壺放下,閉上眼睛,搓了搓手,又睜開眼問,“怎么個買法?”
“邵掌柜開個價。”
邵掌柜再次把眼睛閉上,又搓了搓手。這回閉眼的時間略長一點,睜開眼后,盯著甄永信說,“甄先生,這房子當初,可是你找上門賣給我的,不是抵押給我的。”
甄永信點點頭。邵掌柜接著說,“既然這樣,現在你想買,咱就得隨行就市,照市價走。”
甄永信點點頭。邵掌柜接著說,“那就請甄先生出個價吧。”
甄永信笑了,搖搖頭,說,“賣房時,定價權在我這兒,現在定價權在邵先生手上,還是請邵先生開個價吧。”邵掌柜再次閉上眼睛,拿手推推玳瑁眼鏡,睜開眼后,開口說,“在商言商,按現在的行市,怎么也得這個數。”說著,伸出三個手指。
“三千?”甄永信嚇了一跳,“當初邵掌柜,僅花了六百五十兩,幾年工夫,就要三千,合適嗎?”
“是呀,”邵掌柜靠在椅子上,懶洋洋地說,“現在房子升值了,再說,我買下后,又做了修繕,也花了不少錢。”
“可總不至于三千吧?”
邵掌柜開始不樂意,沉著臉說,“邵家的濟世堂,也不是才開了一年兩年,你也是城里的老住戶,也該知道,濟世堂多暫和別人討價還價地賣過藥?”
“賣藥怎么能和賣房子一個樣呢?”
“怎么不一樣呢?在商言商,就是這樣,求之如金玉,棄之如草芥。你看那些草藥,原本就是生長在荒野的草,平到山上走走,可能隨手就可采下一棵,隨手就丟掉,可是一經采藥人采來,洗凈、曬干、切片、炮制,放進柜中,它就成了有價值的東西,有的便宜,有的貴得不得了;有時這種藥貴,有時那種藥貴,你說它到底值不值,誰都說不清楚。”
甄永信忍著氣,聽邵掌聲柜高談闊論,一等他說完,就商量說,“邵掌柜也把價要得太狠了些,給個合適價吧。”
“狠?”邵掌柜生氣了,“那就請甄先生自便吧,反正城里有的是房子,何必老盯著我這處?一口價,一個子兒都不能少。”
甄永信嘴唇哆嗦地離開了濟世堂,胸口像遭了誰的一悶棍,又痛又悶,憋得透不過氣兒,虎著臉回家,見誰也不搭理。妻子收拾飯時,問他和誰慪氣,他只是搖頭,不敢發作,胡亂吃了幾口悶飯,就說困了,躺到炕頭睡下。昨晚睡得透徹,躺下后怎么也睡不著,等妻子把碗筷收拾停當,在鍋臺上刷碗時,他就躺不住了,爬起來出了門,順著大街往西走。到了夫子廟前,一切還是老樣兒,幾個瞎子依在東街的店鋪墻根兒給人算命,只是往西看去,夫子廟前,不見了師傅的卦攤兒。這時他才想起,出門時走得太急,忘了帶錢給師傅買點禮物,畢竟師傅對他有救命之恩,勸他亡命時,又曾給他一包活命的核桃酥,這個世界上,最應感謝的人,就是師傅。他想回去取些銀子,轉念一想,君子報恩求長,不在一朝一夕,既然到了師傅的門前,豈有回去之理,便硬著頭皮,順著胡同往里走。一邊思忖著,見了師傅該怎么說,才能讓師傅既高興,又能準確體會到他下一次來時,必會帶來重禮。還沒想熨帖,已到了師傅的門口。屋里躥出一股陳腐的氣味。師傅的兒子徐二,見他來了,迎了出來,“甄先生來了,多暫回來的?”
“剛到家,”甄永信說,“你爹呢?”
“在炕上。”
“咋不出攤呢?”
徐二哀傷無助地搖了搖頭。徐二是個混混,平日里在街上游手好閑,尋釁滋事是他的主業,偶爾也干點偷雞摸狗的勾當,一塊本分人沾惹不起的臭肉。唯一叫人覺著他身上還有點人味兒,就是對爹還算孝順。甄永信來到里屋炕前,看見師傅躺在炕上,進出不勻地呼著氣,頭發完全披散,瞳仁開始發散。甄永信叫了一聲“師傅!”,徐半仙一點反應都沒有。“怎么會是這樣?”甄永信吃驚地問徐二,徐二難過地搖搖頭,說,“兩個月前就起不了炕了,而后一天重似一天。”
“沒找大夫瞧瞧?”
徐二搖頭。
“沒抓幾副藥治治?”
徐二搖頭。
“為什么?”
徐二哭了。哭了一會兒,說,“咳,俺爹攢了點錢,都讓俺給敗壞光了。”
甄永信就說,“聽我的,你起快去找大夫來看看,我去給你弄錢,記著,別找濟世堂的大夫。”說了,就回家去取銀子。
甄永信回來時,大夫正要收拾藥箱走人,甄永信問藥開了嗎?大夫就說,“不用了,他什么都不需要了。”
“別介,”甄永信攔住了大夫,“好歹也得開一副,不中歸不中,治了,活人心里也有個安慰。”
大夫被逼不過,只好胡亂開了一個不關痛癢的方子。打發了大夫,甄永信把剩余的銀子交給徐二,叮囑說,“記著,只上濟世堂買藥,別去其他家。”
徐二見著銀子,就把爹的病差不多給忘了,一連聲地答應,到濟世堂抓藥去了。一副藥抓回來,甄永信幫著徐二在院子里,用磚頭支了個簡易爐灶,涮干凈藥罐子,開始忙著熬藥。頭和藥熬好,潷出藥湯,接著熬第二和。一時間,左鄰右舍,都聞到徐家傳出的中藥味。等頭和藥湯涼溫,徐二就端到炕前,拿羹匙舀著往爹嘴里喂。徐半仙已經張不開嘴了,藥湯順著嘴角流到脖子上。
甄永信幫著把第二和藥熬好,看看沒事,就回家去了。剛剛走到門口,把門推開,就聽有人在身后喊他,“甄先生!”回頭看時,是徐二追著跑來。
“怎么啦?”
“俺爹老了。”甄永信頭皮一陣發麻,“這么快?”說著就讓徐二先回去,自己回家從箱子里摸出一個四十兩的銀錠,匆匆往徐家趕。
徐二的一群狐朋狗友,正在里外幫著忙亂,徐半仙已換上了壽衣,躺在正堂用板凳架起的門板上,幫忙的人有的往火盆里燒紙,有的在死人頭上擺供。甄永信拉過徐二,問,“壽材定好了嗎?”已經沒了主意的徐二,這時只會搖頭。甄永信就從懷里摸出銀子塞給他,徐二假裝推辭,說,“不要。”
“都什么時候了?還說孩子話。趕緊去把壽材、車馬定了,其余的等等再說……”
聽甄永信說過,徐二就像一個乖孩子,接過銀子,領著一個朋友去棺材鋪了。晚上,幫忙的人走后,甄永信陪著徐二給師傅守靈時,勸導徐二,“人越是在這種時候,腦子越要清醒,不能亂了方寸,犯起糊涂。”看看徐二不明就里,眨巴著眼睛傻愣愣地望著他,甄永信就拿起撩撥火盆里灰燼的木棍,敲了敲放在鍋臺上的藥罐子,說,“師傅給你留下的最后一筆錢財,你可得拿住了。”
“在哪兒?”
“在這兒!”甄永信又敲了敲藥罐子,“你爹可是喝了濟世堂的藥湯死的。他既然能貪財害命,你當兒子的要是不替爹出了這口惡氣,豈不讓人看成是鱉頭了?”
“能成嗎?”
“成不成,就看你下手狠不狠,你要是豁出去了,替爹討還公道,誰敢把你怎么樣?再者說,我也不能在邊上看熱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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