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的半個月夜班比較輕松,因為目前的項目在最后一天結束了。在這之前的幾天大家都很閑,好些工人怨聲載道。要不是班長想辦法,盡量在正班時間待料,把金屬坯壓下來讓工人有班可加,而且再三安撫工人說接下來要做一個大單,恐怕有人會辭職。
但爾童仍然累的很。這是他第一次上夜班,素琴也一樣,夜間要檢查產品只能靠燈光,她的眼睛每天都是又紅又腫。所以這次倒班放假的時候,他們仍然是睡覺度過。
幸好的是,接下來的白班上班第一天,班長就宣布他們班現在開始要做蘋果新機型的邊鍵。大家歡呼起來,因為這意味著幾個月的繁忙,幾個月的高工資。
至少幾個月之內不會有人再為了搶原料而打架。
機床馬上統一更換了模具和程序。因為是新項目,現在注重質量,每一模時間都很寬裕,給工人們留了三分鐘時間,生產任務的標準也相應放寬了。
爾童可以說已經完全適應了這里的工作,除了左腿和右手大拇指。一個月試用期臨近結束,他已經能輕松完成正式工的生產任務。但他還想更進一步。
現在他精神很好,所以開始學老黃那樣趕時間。老黃的辦法的確有效,爾童雖然比不上他的效率,但很容易在八小時正班的時間內完成十小時的標準產量。
加班的兩個小時,他就會用來觀察和學習技術員的工作。很快他就掌握了一些基本操作,比如機床報警時,有幾種情況是很簡單的原因,他已經知道該怎么處理了。
他開始考慮,該怎么開口向班長和副班長提出,每天完成任務以后跟著老胡學一學。但班長卻主動給了他機會。有一天爾童前去找副班長報告任務完成的時候,班長正好也在。
他馬上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已經連續好幾天提前兩三個小時交滿產量了。要不要申請計件?你還有六天試用期滿吧?我現在就可以提前幫你把申請交上去,這樣你一過試用期就可以做計件工。”
爾童趕緊道:“謝謝班長!那個,其實我想當技術員……”
“哦?”班長和副班長對視,然后一起看著爾童,接著又笑了起來:“行啊,我們求之不得。不過技術員是每年六月份和十二月份才能考,還有兩個多月。還有,技術員很操心,比你們操作員都累,工資也不比那些計件工高多少,比不上老黃他們,所以沒多少人愿意當。你可想好了。”
“我想好了。這兩個月我先跟老胡學著技術,行么。”
爾童有些忐忑,因為老胡總是在抱怨。但他水平最高,跟他學最靠譜,這一點毋庸置疑。
“行。你每天產量交夠了,我讓老胡帶著你當個徒弟。”
班長馬上讓副班長叫來老胡,但出乎意料的是,聽班長說了爾童的目的之后,爾童第一次看見老胡笑。
老胡像是解脫一般,整個人都松弛了不少,笑得合不攏嘴,忙不迭地答應了爾童的要求。爾童隨即想到他這樣的反應才是正常的。即使是自己,也能幫老胡分擔不少壓力。就算只跑個腿,老胡也不會那么累。
問了爾童幾句之后,老胡便親親熱熱地摟著爾童肩膀回到線上,一邊走一邊大聲宣布道:“這小兄弟馬上要當技術員了啊!現在你們機器報警先給他看。”
其他工友一起看著爾童,爾童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驕傲。但他馬上發現自己空出來的機床邊有兩位工友正在吵架,原因當然是為了搶爾童完成產量任務后空出來的機床。
現在的新項目三分鐘一模,操作時間寬裕,大部分工友都能像老黃那樣操作兩臺機器,所以爾童每天會空閑至少兩小時的機床就成了香餑餑。
那兩位工友正一個占據了爾童的氣動螺絲刀,一個搶走了模具,互不相讓,結果誰也沒能開成機,他們自己的機床反倒便宜了別的工友。
爾童又好氣又好笑,走過去客氣地說道:“旺哥,昨天前天我的機器都是你開的,今天就讓小毛開開唄。”
那位工友雖然不情愿,但還是只能悶悶不樂地丟下模具,嘟噥道:“那明天你交了貨,還是給我開。”
“行,行。”
爾童忙不迭地答應道。他明白對方沒反對不是因為這是自己的機床,實際上前幾天他們都會在爾童人還沒走開的時候就開始在爾童面前搶,爾童也勸不住。今天能勸住的原因很簡單:老胡說爾童要當技術員了。
普通工人就算得罪班長,也不敢得罪技術員。只要技術員愿意,隨時可以讓他們的產量或者質量跳崖一般下跌。
現實就是如此。別說不敢再捉弄或者欺負爾童,普通工人們都對爾童尊重了不少。就算不怕得罪爾童,他們也怕得罪老胡。因為大家都看得出來,老胡比爾童自己都更希望爾童能早點當上技術員,好讓他少管幾臺機床。他生怕爾童打退堂鼓,甚至有些巴結爾童的意味,搞得爾童根本不像徒弟。
其他技術員也一樣。只要爾童上任,他們也多少能減輕些負擔。所以他們也很愿意幫忙,爾童問什么都會盡心而仔細地教他。爾童擔心的被嫉妒,甚至被打壓的情況根本就沒有出現。
爾童對此感激不盡。不但遇到當技術員的機會,還遇到好班長和副班長,遇到好環境有那么多人幫忙。
他覺得自己運氣太好,所以絕不能辜負這種運氣。于是他每天都像老黃那樣拼命干,早早完成產量任務,空出來的機床給別的工人,以此來收買人心,自己則利用這時間專心學習關于這些機床的一切知識和技術。
他能處理的問題越來越多,對這些機床也越來越了解。他覺得自己離技術員越來越近,直到某一天,這種充滿了希望的,繁忙卻充實的日子才戛然而止。
那是他給老胡當徒弟整整一個月之后的事情。
爾童像往常一樣,學著老黃,中午休息的那一個小時在車間干活。現在他只需要六個小時就能完成任務。老黃也一樣在三臺機床之間跑來跑去,忙個不停。
一切都平靜而祥和,似乎今天又會這樣悄然過去。
那間太暗,而且潮。這間夏天會熱死。這家用網絡還要另外收錢……爾童一邊忙碌,一邊考慮著上次放假和素琴一起看過的,這廠外村子里的幾間出租屋。
房租都是兩百,一模一樣。但條件多少有些不同。他和素琴都在缺點最少的三間當中難以取舍。他們已經決定五一節的時候搬出宿舍,找一個屬于他們的小窩。每天下班之后,癱倒在床上的時候就可以盡情地揉著素琴的大奶兒,這樣自己右手的大拇指就絕對不會再疼了。
這么說的話,還是第一家最好,安靜,隔壁人少,好像弄出多大的動靜都沒關系……不對,還是第二家。
在那六樓的陽臺上視野不錯,雖然比城里幾十層的公寓陽臺差的遠,但在那里操姐的小屄兒,肯定會爽得不得了……不行不行,還是第三家,對,第三家。
那里衛生間比其他兩家大得多,這樣兩人就可以一起洗澡。不但節約水,還可以一邊洗就一邊把大雞兒塞進姐的小屄兒里面,操個痛快……去年在外面住的時候就是這樣……爾童越想越期待,越想越興奮,很快就忍不住,想著今晚得想辦法操素琴一次才好。
但突然之間,他在滿眼搖晃的大奶兒和大白腿的畫面里發現好像有什么不對。
是什么不對?機床運轉正常,產品也沒什么不良現象。又是幾分鐘之后,爾童終于意識到為什么感覺不對勁:他已經好半天沒看到老黃的身影了。
但他看了一眼老黃的方向,卻發現老黃在遠處的一臺機床前,上半身探進屏蔽門,大概是在拿或者放模具。看錯了,爾童想。他裝好一盤成品后再次抬頭,心里卻咯噔一聲。
沒有看錯。老黃還像剛才那樣,保持著半身探進機床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冷汗從爾童背上迸出,他丟下打了一半的螺絲,飛快跑到老黃身邊。
映入眼簾的是一副慘不忍睹的模樣。老黃趴在機床內的底臺上,腦袋已經被刀具打得稀爛,像爾童很少吃到的番茄醬。機床內壁斑斑點點都是鮮血,已經停止運行的主軸靜靜地懸停在老黃腦袋上方半米處,閃亮的合金鋼制的刀具只剩半截,斷口處還在緩緩滴落粘稠的猩紅。
甚至還有一串血跡被高速旋轉的刀具甩出屏蔽門,濺落在工作臺上老黃最后擺好的那些成品之間。妖艷的紅在灰暗的車間內襯托得那些金屬顆粒更加晶瑩,更加明亮,閃耀著冷酷而凌厲的光芒。
爾童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接著他一個激靈,轉身狂奔向安檢出口,聲嘶力竭地喊道:“救命吶——有人出事了——”
警察沒有盤問爾童多久,因為老黃的死亡原因很快就有了結論。絕大部分都是老黃自己的責任。他不關屏蔽門,不鎖空氣閥,甚至不等主軸停止運行,完全復位就伸手去拿模具。而這一次,用來鎖緊公模和子模的那兩顆螺絲中有一顆出現了斷裂,但同時操作三臺機床的老黃沒有發現這致命的裂縫。
在每分鐘兩萬轉的刀具的沖擊下,那顆螺絲很快徹底斷成兩節。一顆螺絲是無論如何也固定不了公模和子模的。很快子模就劇烈地震動起來。沒有空氣閥的固定,這種震動越來越強烈,終于讓脆弱的子模也四分五裂。
最后刀具也被崩斷,一截刀具和一塊子模的碎片像子彈一樣,先后命中正準備去拿模具的老黃的額角。他馬上失去知覺,但因為他每次拿放模具時為了節約時間,左手總是放在開始運行按鍵上,所以這一次他倒在底臺上時,按鍵也被他的左手帶了下去。
主軸開始旋轉,殘留在主軸上的半截刀具按照程序的設定,精確地切割了一遍老黃的頭顱。爾童發現的時候,他已經死去好幾分鐘了。
爾童做完筆錄,頭昏腦漲地回到了工友們之間,滿眼都是老黃倒在機床內的模樣。工友們議論紛紛,“這就是命。”
很多工友這么說。“閻王叫人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
還有工友這么說。“他總是要錢不要命,我就知道遲早會出事。”
有工友像先知一般說道。還有工友慶幸地說著:“幸好不是我。”
和老黃最熟的幾個工友則嘆息著,說著他們才知道的內幕:“老黃是被自己閨女坑的。”
“是啊,聽說那兩個丫頭為了買蘋果手機的新機型,去借了什么高利貸,拿裸照做抵押的。說是每個人借了七千,現在一共要還十萬。還不起。現在放貸的把她們裸照發到老黃手機上,說不還就要公開。老黃這是急瘋了吧。”
“要不是心神不寧,他絕對不會出事。”
“蘋果新機型,不就是我們做的么?”
“是啊,咋了?我們是做蘋果的,又不是用蘋果的。”
“唉。唉。正好又碰到這種事。這就是倒霉,就是倒霉啊。”
工友們嘆息著,但爾童仍然腦中一片混亂。這是偶然嗎?當然是偶然。但爾童知道,如果好好的關上屏蔽門,老黃就不會被擊中。如果好好鎖死空氣閥,模具就不會因為劇烈震動而破裂。如果鎖六顆螺絲,只斷了其中一顆也不會造成事故。如果……
只可惜,這世上并沒有如果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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