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世上總有一種人,嗅覺永遠要比警察還靈敏。這邊我還沒到市局,那廂在手機上,上官果果在F市出了命案被抓之后、轉到咱們市局的事情,就已經占據了各大網站的話題榜頭條,而前不久,關于他揭露校園霸凌的代表作品,小說《墮落象牙塔》,要被改編成電影且剛剛公布角色陣容的所有消息,全都從熱搜榜單上被徹底擠掉。
無關者追蹤熱點,吃瓜看戲,在其他看客的眼里,今天這爆炸性的新聞,早晚會跟他之前流傳出的那些,諸如邀請首都文藝學院的一整間寢室的女生開裸體派對陪自己過生日,和在首都六環邊飆車邊讓某大學校花為自己口活、結果差點出了事故車毀人亡,之類等等,成為他們諷刺謗貶執政黨的事例和茶余飯后的笑談;
而我只是眼見著他這個扎眼的姓氏“上官”,幾近心梗加腦溢血。
——若是個單純的暢銷書作家也就無所謂了,人家那上官果果可是副總理的兒子,放在古代,那就是右仆射或者內閣大學士的衙內;而我呢,我才多大一個小吏?偏偏要我辦他的案子,這純粹是拿我架到火上烤。
說起這個上官立雄,這家伙倒也是個能人。上官立雄的父親,平生履歷不算驚人,但也稱得上是紅黨的一位資深元老級別的干部。因受到老爺子的庇蔭,上官立雄在兩黨和解以前,于新政府內的仕途一直順分順水——雖說執政黨一黨獨大,但也將就個資歷和經驗,年輕的干部想晉升到首都核心部門,必須先在地方上有所成績、鍛煉能力、積累經驗和口碑,還得經過組織的各種考核檢查,達標了才能上位,整個程序可比現在這種一票一票選舉復雜多了。可上官立雄呢,此人似乎沒怎么出過首都,一直就是在各處京官衙門里混飯吃的,他的其他兄弟姐妹,也都是如此;
而在紅黨一黨專政的那最后的幾年里,這家伙竟一躍成為能源部的部長,爾后兩黨和解后那兩三年,先前不少的紅黨官員或主動請辭、或遭到藍黨跟地方黨團聯盟的彈劾下臺、被起訴落馬,但是上官立雄雷打不動不說,卻又出任協調事務部部長,隨后又在紅黨黨內一直晉升到紅黨中央黨委委員會主任,并一直擔任副總理職務。
算起來,他當上副總理的那年,差不多也就是四十七八歲左右,算是紅黨創黨之后到現在為止最年輕的中央大員,在當年的風頭可謂一時無兩。
當然,坊間對他也有兩個傳說:
其一,紅黨內部有個叫“白銀會”的派閥,因派系內成員都是晉州白銀谷籍貫出身的官員而得名,而這個上官立雄,便是“白銀會”的閥首把頭,而“白銀會”的大部分成員,不是主政中央關鍵的財政、資源系統,就是掌管著著名的大體量的國有或半國有企業集團,可以說,從兩黨和解之前到目前為止,這個國家的錢袋子,就一直被牢牢地攥在“白銀會”的手里;
其二,一直有傳聞說,在二十幾年前,兩黨和解之前的國內動亂,就是此人在幕后參與策劃并指揮的;因此,還有支持藍黨跟地方黨團聯盟的聲音夸贊,說此人是兩黨和解的第一功臣,立下了再造國家的不世之功;當然,海外還有一大批自認真正的愛國者的人士,又都罵上官立雄卸磨殺驢、道貌岸然——不過他們說的東西,大多看起來都比較捕風捉影,在兩黨和解前前后后上官立雄到底做了什么,網上關于這部分東西的實質的紀實性資料甚少,而對于其過去的事跡,一般也沒人有心力去一點點查閱過去的那些舊報紙、老新聞;若是想看關于他過去細致的所作所為,也都只能從社交媒體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文章社評之中找些有用的東西,好似從糞坑里扒黃金。
不過無論是哪方面的說法、哪種筆法的文章,還都有意無意地暗示了一件事:現任國家元首易瑞明,在當選元首之前,就素來與上官立雄不睦,卻又因為上官立雄在紅黨黨內的名望本就與易瑞明遜色不多,同時,他在藍黨及地方黨團,跟南港、南島方面的各界,又擁有莫名的好口碑跟支持度,因此,易瑞明跟紅黨內的其他首長們,也都不得不忌憚此人,對其派系不好根除、又輕易彈壓不得,平時對他自然也是處處禮讓三分的。
但是,這些廟堂上的事情,跟我都沒啥關系,我只是頭疼,為什么剛剛從藍黨那邊的事情中脫離出來,卻偏偏又要卷進紅黨這邊的事情來呢?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如果真是鬧了殺人案,那就必然要把這案子攤到重案一組頭上,而只要攤到重案一組頭上,就必然會讓我來處理這個上官衙內的事情,所以我不得不多做點功課,迅速地查了一下他的背景——這么得罪人的事情,一般情況下誰敢來查辦,尤其是上次我跟許常諾在醫院走廊里聊了幾句之后,我更加清楚,現在重案一組里的大多數,在警務系統財務赤字、跟省廳的人不斷借著地方大選的契機,結黨營私又打壓異己的大環境下,心里早都已經頹了;而我呢——呵呵,你何秋巖才這么點的歲數,什么能耐又都沒多少,竟然能當上代理組長,你又是夏濤的外孫、夏雪平的兒子,又不攜家帶口的,你何秋巖不頂鍋抗雷誰抗呢。
于是,當我現在正襟危坐在面見徐遠和沈量才的車上的時候,我腦子里的退堂鼓早被捶得嗡嗡直響,隨后我又怎么坐都坐不踏實,于是又輾轉反側地癱在計程車后座上,舉著手機亂翻著關于上官家的信息,以至于司機也不知道是真擔心,還只是想拿我開涮,對我問道:“兄弟,你這樣到底是需要去市警察局啊,還是去警務醫院肛腸科看看啊?”
他哪知道,我現在的感覺可遠比得了肛瘺痔瘡,更加苦不堪言。
而說到上官立雄,就不得不提起他的妹妹,名叫上官麗萍,國內著名的跨國貿易企業“上觀國際集團”,就是由這個女人來擔任董事長的,那“上觀”二字對應的,正是“上官”這個姓氏,而這個諧音梗所代表的,則是年收益二十幾億的、分布在全國跟拉美、非洲、中東地區的各類大型基礎建設項目。當然,實際上比起這個,一看到上官麗萍這個人,我第一個想到的,則是那個叫魏鵬的流亡律師——那個人我挺惡心的,我其實并不是徹底地了解那個人,只知道他的岳父三四十年前曾在Y省當過大官,但我討厭他主要就是因為夏雪平曾經辦過的好幾個大案,最后因為他打著“為民發聲”的旗號,在法庭上都被他給翻了,那些找他辯護的人里面,其中可不乏十惡不赦的會黨幫派人士;而且在微博跟推特上,支持“嚴懲女惡警夏雪平”的意見領袖里頭,也沒少見他的身影。至于他跟上官麗萍的關系,恐怕全天下無人不知:大概在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當年那個魏鵬就因為實名舉報了一個叫周鯤的議員而名聲大噪,那個周鯤隨著政體改革,也迅速鋃鐺入獄;但沒幾年,海外那些流亡團體卻不知為何,搞起了窩里反,某些人因為跟魏鵬那一伙人不對付,在網上發動了一次輿論內訌,就是在此期間,有人曝光了上官麗萍和魏鵬的艷照,但隨后就被全網屏蔽刪除。現在是看不到半張照片,可在當時我卻趕上全網瘋傳艷照的浪潮,所以那些照片到現在還存在我的硬盤里。那時候,我剛剛進入性萌動的階段,看著那些激烈的偷拍照片、外加上官麗萍當年雖然并不苗條,但豐腴火辣的身材、飽滿的酥胸和屁股,以及躺在床上雙腿大開潮噴了那個魏鵬一臉的激烈畫面,我便沒少對著那些照片“自娛自樂”。
可緊跟著上官麗萍這個名字,隨后再讓我想到的,是一個我十分對不起的女人,她是我上警專時候,咱們當時的德育總教官,名叫余佑君……唉,不過那都是題外話了。
而隨著坐在計程車上的我的繼續搜索,我這才知道,原來這上官麗萍還有個干女兒,名叫冷冰霜,有說法說冷氏集團能一直在神秘的狀態下屹立不倒,全仰仗上官麗萍和上官家族的其他成員幫扶——然后,一切就又都連到了F市:冷冰霜有個小閨蜜叫楊昭蘭,楊昭蘭的爹便是咱們Y省紅黨的頭頭楊君實,而楊昭蘭又有個“非正式男朋友”,便是張霽隆。也怪不得張霽隆在南方S市的那個生意上,被這個冷總裁的相好坑了那么多錢,張霽隆也沒說要對冷冰霜本人怎么樣。
不過看樣子,此次張霽隆是必然會來市局保全上官果果的。
臨到市局那條街的時候,我又看了一眼關于上官果果被捕的快訊,想起自打我來到市局之后這幾次遭遇媒體的情況。回想著那每一臺每一架饑渴的鏡頭與閃光燈、那每一雙貪婪的目光、每一張丑陋惡臭的嘴巴,只是想想,就會令我過敏到打噴嚏,我就讓司機在最近的路口找了個方便的地方停下,隨后我繞著路,走到了食堂附近——在那里有個小門,只要食堂有人上班,那個門就能開,平時主要是倒泔水的地方,味道的確比較大,所以那里很少走人、新來市局的人也很少有人知道那里可以直接通往體育館,再從體育館走長廊便可直接進到市局大樓三層去。我看了一眼時間,此刻5:18分,正巧是食堂的大叔大媽們開始切菜熬粥的準點,我便立刻把羽絨服的帽子戴好、拉高了衣領,避著那幫好奇記者們的鏡頭跟視線繞進了市局院里。
剛進到院兒里,我一下子又傻了——市局大院正門那里,頂多也就十幾個人,七八個攝像機而已,跟上次我辦羅佳蔓的案子時候來得人比可少了不少;而市局大院聚在小門跟體育館附近的,烏央烏央少說能有三十人。等我再仔細一瞧,這些瑟縮在體育館門口的,全都是大概六七十歲、兩手空空的老大爺老太太。大早上五點多鐘就跑到這來,還這么多人,而且還是這么冷的天,天上還在飄著小雪花,很明顯,這些位老人家們肯定不是早上遛彎溜達到這的。而且聚集著的位置,全都是在這食堂前小門和體育館門口,看得出來他們也都知道這邊有個門能進來。
“我說,各位大爺大媽,您這是……”
“小伙子,你是這里面工作的警察嗎?”沒等我把話說完,其中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奶奶就把頭沖我轉了過來。
“是的。請問您……”
“哦,那麻煩你啦小伙子,能不能把那個重案一組的組長夏雪平找來?”另外一個頭發都掉光的、滿臉褶皺、穿著一件深藍色棉大衣的老大爺對我笑著問道。
“你啥人啊?這個點兒,人家還沒上班呢吧?”另外一個胖胖的、燙了一頭波浪卷的大媽看著我,對那個老頭說道。
“啊,那我看那門口聚一堆又是照相、又是錄音的,那他們不得加班嗎?”
“那你也別……誰都的可你來啊?咱們都老頭老太太了、都不是過去那前兒了,說話誰必須得搭理你似的?就算人家在,萬一人家現在又要要緊事呢?”接著那個燙著卷發的老阿姨又轉過身,對我笑著說道,“孩兒啊,你先上樓看看,不用現在找來,你要是見到夏雪平了,你就跟她帶個信兒,說樓下有人找她;她要是還沒來,你就下來跟咱們說一聲就行,咱們在樓下等她就行。”
隨即我環顧四周,但見三十多雙蒼老而期盼的眼睛都在直勾勾地盯著我,這讓我心中不由得一凜:夏雪平你這是又在外頭做了啥孽,是得罪了一幫老頭老太太怎的,都讓人家找上門了!
——不過他們可別是因為艾立威,或者“桴鼓鳴”一案里其他的人找上來的,就算是我真的不念情分想跟夏雪平脫離關系,萬一真是因為他們那些人來尋仇討說法的,那我也逃不掉啊。
該不會,他們是為了之前那個夏雪平在警校時候的教官詹儷芳討說法的吧?
“那個……夏雪平現在不在……而且暫時她不在重案一組工作了。”我有些膽怯地說道。
一聽我這么一說,大爺大媽們瞬間面面相覷:
“不在了?”
“啥,小夏不在重案一組了?”——“小夏”?
“咋的了?”
“這孩子說,夏雪平不在重案一組了。”
“你看我說啥來著?我之前就聽說夏雪平不在重案一組了。”
“啊呀,那別是被人擼下來了吧?”
“不能吧,徐遠對夏雪平挺照顧的啊我聽說?”
“呵呵,徐遠官兒大,還是省廳那幫喪良心、欺師滅祖的混球們官兒大啊?”
“你這話是真的!我聽說現在省廳那個姓胡的跟她可不對付了!”
“嗨!姓胡的那玩意,可不是個物了!真是的……他都能出息嘍,哼,你們就說說,啊,現在這世道!”
“對啊,還不如咱們年輕時候紅黨專政呢,姓胡的都能風光……”
……
老人家們的七嘴八舌,讓我越聽越暈。不過似乎可以確定,他們不是來找茬的,因為他們話里話外,至少在夏雪平和胡敬魴的關系上,貌似還都十分親近夏雪平。并且他們說起胡敬魴的時候,每個人的口氣都還不小。
“那個,各位爺爺奶奶,她現在不在一組工作了,你們要是有啥事的話,可以跟我說。”
“那個,小伙啊,我跟你打聽一下,”遠處一個人高馬大的、留著銀白側分頭的瘦高老大爺走過來,對我問道:“我聽說你們這旮旯,現在有個小年輕接替夏雪平了是吧?好像叫什么何什么……什么巖的,反正好像剛來不久、歲數挺年輕?”
“何秋巖。”
“哎對!何秋巖!夏雪平要是不在也來不了,你能不能幫咱們找一下這個何秋巖?”
“呵呵,我就是。”我尷尬地笑了笑。
“哦,原來你就是那個新來的小何是吧?那我們找你也行!”
我就猜到他們得這么說,不過我還是有點不知所措:“那個……各位爺爺奶奶,你們是找我來報案的,還是告狀、反映情況的?”
燙了一頭卷發的那個六十多歲老阿姨聽了我的話,瞬間哭笑不得:“嘿,你瞧瞧,現在的孩子早都不知道咱們是誰了……”
“可不是嘛!咱們都老嘍!”身旁一個滿頭銀發、牙似乎還有點不齊的佝僂老太太也無奈地笑了笑。
“我們哪是來報案的?小伙子,現在重案一組,真歸你管啦?”那個大高個光頭的老爺子看著我,再次問道。見我點了點頭后,才繼續對我說道:“孩子,實話告訴你,咱們這幫老東西,一個個老么咔哧眼的看著不起眼,但你可得叫我們一聲前輩咯:我們都是從之前的刑警隊一分隊退休的老刑警!你們現在小年輕們上的K市警校的老校長夏濤你認識不?夏濤之前當市刑警隊總長的時候,我們這個里面,有些人就給他當過手下,還有些人啊,跟夏老就是同批同梯隊的同僚!”
“那個佟德達你認識吧?之前擱你們寢室樓當宿管的?”那個滿頭卷發的老阿姨對我笑著問道。
“認識認識!”
“以前跟我對著辦公桌的。唉……老佟啊,可惜了。”
“喲……那邵劍英邵老叔,你們應該認識吧?”震驚之余,我好奇地問道,當然也是為了套親近。
沒想到在場的三十多人,一聽我提起“邵劍英”三個字,臉色驟然變了一下。
“啊,認識,當然認識。”大高個老爺子搶口說道,“總在一起工作,抬頭不見低頭見嘛,就是不怎么熟——老袁,你跟邵劍英熟嘛?”老爺子說著,戳了戳身旁另一個老大爺的后脊梁。
“你別問我啊,我也不熟。”那個身穿皮夾克的老大爺煞有介事地搖了搖頭,“他不是管總務后勤的嗎?咱們那時候都在老夏身邊做事,跟他打交道不多,對吧?”
“對。不多……”
可我在那大高個老爺子搶話之前,分明聽到大老遠,有個老太太小聲念叨了一句:
“沒事提那家伙干啥,晦氣!”
我把他們的表情看在眼里,臉上并不表露,轉而是對他們鞠躬賠禮道:“哎呦!那您各位可真都是大前輩了!我可真是失禮了!那什么,在這說話多冷啊?冷風灌肚子!來來來,您各位跟我進樓里,上我辦公室里頭暖和暖和,喝點茶水?”
“不了不了!今天看你們門口又圍了一大堆記者,估計是又有大案子了吧,咱們這幫老油條、爛柴火,就不給你們添亂了!嘿嘿!孩子挺懂事!”燙了滿頭卷發的老奶奶笑著擺了擺手。
身旁另一個留著齊肩華發的老太太也對我說道:“謝謝你啊,孩子,咱們已經給你添麻煩了,你就別忙活了。把事情跟你說完,咱們就走。”接著又對那個卷發大媽耳語道:“我咋瞅著這孩子跟老夏長得有點像呢?”
“嗯,是,眉眼像。而且秀氣,跟夏雪平是不是一樣?”
“這孩子該不會是老夏那外孫子吧?”
“這個……”
我把這耳語聽進耳朵里,嘴上不自在地抿了抿后,接著問道:“哦,那有什么事情您各位說吧。”
“那個……咳咳……是這么回事,孩子:咱們這些人以前都是刑警隊市局一分隊的,現在刑警隊、刑偵處都精簡裁撤,變成你們重案一組、還有重案二組跟經偵處了,但是我們這些退休后的老警察老干部們的工作關系和檔案,就落戶到你們重案一組了。現在呢,咱們有個情況:咱們這些老警員老戰友們的退休金,到現在還沒拿到呢。所以咱們都尋思,找人家夏雪平,或者是找你,幫個忙,跟上邊打個報告問題下……”
我一聽,心里瞬間輕松了下來,對我而言這種事沒啥概念,但我感覺應該不是很麻煩,于是用手指頭點著自己胸脯笑道:“啊,原來就是這事情啊?那行,等我這就進去,先去幫您各位問問財務處,這都月底了,估計也短不了;等下,我給您這里面哪位留一下我的電話……”
“你等會兒,小伙子,”一位留著山羊胡子的老大爺,拄著雙拐,步履蹣跚地走到我面前,“你是不是以為,咱們就沒拿到一個月的退休金啊?”
“那……難不成……”
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
“我們都已經半年沒拿到退休金啦!”
“啥?”
再細細一問,整件事哪只半年的事情:實際上,從三年前,這些曾經為了警察事業付出了一輩子的老先輩們的退休金,就開始減少了。按照他們離退之前的最高警銜和待遇,原本平均的退休金應該是每月6000到9000塊,包含各種保險DR返還、榮譽福利津貼和補助款,結果從三年前的冬天開始,好些人的保險補助等規定之外的福利待遇就開始以各種明目被省警察廳財務部抽走:先是說是稅收,爾后又說是Y省財務改革、福利待遇下降,再后來,連那些明目也不立了,直接支付退休金底金,一下子下降到5000到8000;又過了半年,又成了4500到7500,一直這么降下去,而縮減的周期,也從每一季度變成兩個月一變,之后又變成一個月一變。而今年九月份,我剛來市局的時候,所有退休老警員,每人的賬戶里都只拿到一千塊錢左右,再之后,他們就一直沒有拿到來自警察系統任何部門的收入。
“咱們今天來的,還只是一部分老家伙呢!好些人上了歲數了,也熱愛咱們警察系統,也熱愛咱們市局,不好意思過來麻煩你們小青年們。完后呢,也有歲數比我們小不少的,他們是因為執行公務的時候啊,受了重傷的,沒到退休年齡,但也沒辦法繼續干警察了——那有些人地都下不了、出不了門,今天想來也來不了。他們也都等著拿咱們的慰問金呢。咱們這幫人,家境特別好的本身就沒幾個,有兒女的倒好說,沒兒女的,全都得靠政府的救濟金才能活。一個月六百塊錢夠干嘛的啊?”
“倒也不是嫌棄錢多錢少,”大高個老大爺又說話了,“咱們歲數都這樣了,也沒啥消費追求了,有一天活一天,餓不死就行唄。關鍵它是,咱們為了警察系統、為了刑警隊,搭進去一輩子了,到頭來活得跟成天不務正業的懶漢賭徒們一個地位的,咱們無論這幫老哥們老姐們,都咽不下去這口氣啊!”
看樣子,我還真是把這事情想簡單了。
“那……您各位之前找過夏雪平么?”
“之前哪好意思麻煩她啊?”留著齊肩發的那個老奶奶說道,“之前不是全社會都一直找她麻煩的么?有往她家門口抹大糞的、有見到她之后沖她丟雞蛋的,還有人買了黑社會亡命徒殺她的——前不久不是還有個‘桴鼓鳴’案子么?咱們也年輕過,她的苦,或許比咱們年輕時候受過的還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咱們也都能理解她,看在老夏的面子上,咱們真不好意思輕易來找她。等十一月份的時候,咱們有幾個也來過,結果說她出差了;這不剛尋覓著,這個月風平浪靜了再過來,誰知道她又不在這了。”
被這老奶奶重提了一下夏雪平受過的苦,我又不禁苦從中來,同時我也迅速地又合計了一下昨晚跟老爸的談話——我也發覺出來有些不對勁:周荻的日記里,除了那些露骨的肉體交歡以外,大篇幅地渲染了自己跟夏雪平是如何如何地天作之合、天造地設,但是當夏雪平遭到這么多欺負的時候,周荻那廝又在哪呢?若是說周荻薄情寡義,可他每次看夏雪平的眼神,卻并不像一個只圖謀性方面滿足的人的眼神。
隨即我又迅速地把思緒拉回到身邊,想了想,我繼續對面前的各位老人家們問道:
“那您各位有沒有直接找一下徐局長和沈副局長呢?”
“徐遠和沈量才?”一聽說起他倆來,在場能有一半老人家都表現得嗤之以鼻,“他們哥兒倆,那是倆大忙人,咱們可不敢驚動人家二位啊!咱們不是沒合計找過他們倆,但是每次來,來一次,就都在外面開會見客,來一次,就都在外面開會見客!哼,這么愛跟人開會見客,我看啊,咱們警察系統的大官也別從警隊提了,直接從紅藍兩黨的黨員里頭投票好不好啊?”
“可不是么?實際上我們今天也知道他倆現在就在樓上,但我們第一也有點心灰意冷,這倆人論起以前,我們好多人還都在警校和單位教過他們,但咱們也不想因為自己這點事,貼他倆的冷屁股去,否則咱們一個個的,那不真成了要飯的了?人雖然老了,臉還得要。再者,從程序上來講,咱們所有人確實得先跟你反映,你這邊不行了,再找他們,要不然就算是越級。講原則一輩子了,退了休也不能差事。”
“哼,想越級,那也得有門路啊!之前不是有人帶頭去過省廳直接找他們嗎?結果咋的?被警衛轟出來的!哼……”
……
“別別別,您各位先消消氣!這大冷天的,您各位再生內火,別弄出來病來,對不對?那個什么……爺爺奶奶們,你們現在這情況,是就咱市局一分隊的諸位這樣,還是咱們市局其他部門的退休老干部、老警員也都是這情況?”
“好像都這樣吧……”
“是都這樣。只不過咱們之前不是合計,能找到夏雪平那兒去么?咱們好多人都是看著小夏和他哥長大的,有這層關系,咱們都尋思好說話,看看能不能讓雪平幫著問問;像以前二分隊、三分隊的,都找過那個姓柳的和姓胡的,但是他們倆一個總說‘幫著問問’,也不抗事啊,另一個不是讓人吃閉門羹,就是唱空城計,他們三分隊的好多人,連那個胡處長的一個腳印兒都沒見著過。”
“可別說那個胡處長了——那不是那個胡敬魴家親戚嗎?找他要退休金,那不是與虎謀皮、耗子給貓當三陪嗎?”穿著里絨皮夾克的那個老大爺忿忿不平地說道。
“咱們市局都這樣?就咱們市局這樣?”我驚愕地看著他們。
“……哦,對啦,我昨天看見之前玄巍區分局的老唐了:他們也是這樣!好幾個月都沒開退休金啦!”
“我樓下懷秋路的老田也是啊,就因為這個事,都舍不得買大米吃——他孫女今年還要上學,他兒子兒媳婦不是都沒正經工作么。他現在每天都只能喝棒碴粥、就點兒小咸菜,半年了,一日三餐都這么糊弄的!老田以前多胖乎乎的,現在瘦的啊,胳膊上的筋都能見到了。”
——為了社會和國家,忙碌了一輩子,流汗流淚又流血;常年不在家,不能孝敬父母、呵護子女、陪伴伴侶,說不定還見不到長輩最后一面、被兒女嫌棄疏遠、遭到另一半的出軌背叛;到老一身傷病,卻只能用玉米碴稀粥和小咸菜對付餐飯……想到這些,任憑任何人,都免不得心里不舒服。
可我能以我一己之力做些啥呢?
別說所有的離退休老警員,就面前這三十幾位,我想接濟都費勁。
就算我把昨天秦耀他們打籃球贏來的獎金、再加上蔡勵晟給我的封口費加在一起,給所有的工作關系歸市警察局重案一組管的退休離休老警察們平分了,每個人怕是也分不到幾分幾角去,跟這些年來他們被人短了的退休金相比,九牛一毛;而且就算是這個月跟他們分了,那下個月呢?
就算是拿出來都分了,秦耀、楊沅沅他們這幫還沒正式畢業的學警倒是還好說,給他們那么多錢他們也不會正經花;王楚惠雖說是個浪貨、外加心思有點咕動,目前看起來,很多大事上還是能說得通,而白浩遠、胡佳期這二位,盡管不上道的事情干了很多,但并非那種不明事理的人;不過像許常諾、姚國雄他們該怎么辦呢?本身他們現在上班的理想,就是拿命換飯轍,他們的崗位津貼和各種保險不也都別取消了么?要是我真說,讓他們把昨天拿到的籃球賽獎金都吐出來、給這些老人家當退休金,拆東墻補西墻,我在他們那得信任感倒是小事,他們從今天起還有心思繼續辦案子嗎?
“這樣吧,各位爺爺奶奶,我這就上樓去,再問問徐局和沈副局。退休金這種事情不是小事,可能也都不是市局自己就能說了算的。同時我也會再寫一份報告,打給省廳去,幫您各位催一催。這樣做,您各位看行么?”
說完這些話,我又環視了一遍面前的老人家們。沒想到,他們聽了我的話非但沒有放下心來,反而更惆悵了,相互面面相覷,低下頭各自唉聲嘆氣,仿佛我的話,在他們耳朵里,也不過是一種敷衍一般。
我見狀,又立刻補了幾句:“您各位也先別擔心,我這人年齡也小、能力淺、資歷也不高,我這其實剛來市局將將巴半年的時間,我也不太會說話、也不太會處理問題,您各位的退休金這方面的這么大的事情,真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面對的……我現在能想到的,也就只有這么做了。但您各位放心,您各位都是我外公生前的戰友或部下,我也把您各位當我的姥姥、姥爺了,我指定能把您各位的事情當成我何秋巖的事情,我能使多大勁,肯定就幫著您各位使多大勁,您各位說行么?”
“你……你外公?你是夏濤的外孫、小夏的兒子?”
“對,正是我。”
“誒呀!我剛才就覺著你跟年輕時候的老夏有點像呢!原來真是夏家的外孫子!”
“怪不得才這么點歲數就能當上重案一組的一把手呢!夏老的外孫,還有啥說的!外公、媽媽都是英雄,這孩子肯定也錯不了!”
“那既然是老夏的大外孫子,咱們也確實都是自己人了!孩兒啊,咱們各位姥姥、姥爺看在老夏的份兒上,咱們也不為難你了!而且至少你有心,不向別人兒,要么嫌棄咱們這幫老不死的、到處躲著咱們,要么就是把咱們都當傻子、當老年癡呆糊弄咱們。不管咋說,有你剛才那些話啊,咱們這一把把老骨頭們,心里也就多少有點定盤星了。”
“是啊,咱們都這么大歲數了,趕上講話了,這都是‘黃土埋脖子’的時候了,也不是非得從你這要錢,在這的各位老兄弟老姐妹兒,也都不是那胡攪蠻纏、倚老賣老的人,就是想討個說法、心里踏實。所以啊,小伙子,你心里也別有啥負擔,咱們這點退休金,要是能要來你就幫幫咱們這幫姥姥、姥爺,要不來,也無所謂了。我們也看手機、看電視,早聽說今年省里財政緊張、要從咱們警察隊伍這邊搶骨頭吃。這要是真是拿了咱們各家的錢、為省里建設補虧空了,那咱們也就當做是把咱們自個為警察隊伍最后燃燒一回了!”
聽著這些老人家多少帶著親近感的慷慨陳詞,我臉上陪著笑,心里卻越發地不是滋味。我提外公的名字,純粹只是想讓他們放寬心,但至于最后事情能不能成,我心里一點底都沒有。
連鞠躬帶安撫,我總算是把這些老人家都勸走了。等我一走進體育館,嗬,好家伙!往常跟著沈量才到處橫著走的那些保衛處的便衣干警們,總共十個,正聚在最里層的門廳里面喝著熱咖啡呢——至于為什么是最里層門廳呢?第一,最里層門廳的大門玻璃上,跟宿舍寢室窗戶一樣,貼了不透光玻璃膜,外面的人是看不到體育館里一直有人待著的,我這不就剛被這十個家伙嚇了一激靈么?其二,里面這門廳上頭正好是暖風口,是咱市局體育館里最暖和的一個位置。
“呀……何代組長。”為首的那個人見了我,也不好意思不打招呼,于是沖我點了點頭,又像敬酒那樣地舉了舉手里的咖啡杯。
本來我是不想理他們的,結果這家伙一個舉杯的動作,反而把我的火氣澆了上來:“你們在這不打籃球排球的,在這干嘛呢?搞同性戀聚會還是做法呢?”
“嘿,你怎么說話呢?咱們是沈副局讓……”
他身后一個鳳梨頭沖我正叫著板,被那為首的瞪了一眼,又咳嗽了一聲,那鳳梨頭也便噤聲。
“哦,所以你們一直在這!操!”
罵了一句之后,我便直接走向觀眾席后的走廊。
隨后我一上樓,敲門進了徐遠的辦公室,再一看,正發現徐遠和沈量才這一人坐在辦公桌前抽煙、一人坐在茶幾旁邊品茶,每里手里還都捧著筆記本、提著水性筆,悠哉悠哉地在紙上走筆龍蛇地劃拉著。
“喲,秋巖來了?先坐下喝點熱乎茶吧。”徐遠見了我后,把香煙掐在了煙灰缸里熄滅。
我看了一眼徐遠,剛要說話,沒想到沈量才卻直接拿著鋼筆在我面前晃了晃,對我不耐煩起來:“你怎么才來?我和局長讓制服隊的小冷給你打電話的時候那是幾點啊?你再看看現在都幾點了?正好,天翔路分局的人剛把案件簡報傳真過來,其他的調查記錄還得等等,要是看物證的話,你得和胡佳期多往天翔路跑兩趟!你給我記住,接下來這個案子,你和胡佳期可得有點時間觀念……”
“我才來?哼!我早來啦!”壓不住憤怒,索性我也不忍了,直接放開了嗓門在辦公室里對徐遠和沈量才喊了起來,“倒是你們二位真行!大冬天的,小熱茶喝著、小香煙抽著、小暖氣電爐暖風烘著!樓下剛才差不多三十個六七十歲的老大爺老大媽,全擱樓下凍著呢!你們兩個一個局長、一個副局長,到底都知道不知道?”
兩人先是一愣,接著又都恍然大悟。
“他們找來了?”徐遠淡然地對沈量才問了一句,并且未等沈量才回答,徐遠瞬間顯現出慚色的臉,便先低了下去。
“那就是來了唄。”沈量才抬頭看了我一眼,換了個耐心些的語氣對我說道,“你氣性還挺大?咋的,這世上就你何秋巖仗義啊?那些退休警員都走了?”
“走了……不是,你們倆知道他們是來干啥的,是嗎?”
“廢話!你以為我倆一正一副倆局長是白當的啊?不就是他們好幾個月沒領到退休金了嗎?走的咱們市局的賬面的事情,我和徐遠能不知道?”沈量才鐵硬著面孔說道。
“那你們知道,您二位怎么不管呢?”
徐遠合上了筆記本,嘆了口氣:“唉,就算知道了他們的情況,又應該怎么管呢?錢的事情,可不是我倆點個頭、簽個字就能答應下來的事情啊?而且現在這節骨眼上,什么事情不需要錢?所以每次我明知道他們要來找我,我也只能躲著、抻著……說起來,他們那里頭有不少也是我和量才副局長之前的老師和上峰啊,我確實有點對不起他們……”接著,徐遠又悠悠地嘆了口氣,“等大選之后吧……等選舉之后,或許這退休金的事情,還有解決的可能。”
我抿著嘴看著徐遠,心里對此時的他失望至極,于是我繼續不客氣地說道:“我還就不信了!全市那么多老頭老太太,穿著警服、頭戴國徽混了一輩子了,到頭來只能去靠著領救濟金維持晚年?趕緊的,您二位先跟我下達關于案子的指示吧!完后我就先回辦公室,我直接寫報告給省廳、省政府跟司法調查局!”
“說你胖你還喘上了是吧?”沈量才直接把鋼筆扣上筆帽,把筆墊在手心里拍在筆記本上,對我斥道:“我跟你說,你這報告真的發過去了,省廳和司法局的人看都不會看你信不信?然后你發給省政府的報告,到底也得轉交給省廳!你知不知道咱們省警察廳、省財政廳和省政府行政議會,因為錢的事情都鬧成啥樣了?省里本來就缺錢,你知不知道!你還給上頭打報告?你要是真打報告去了,你這就是在添亂!”
經由沈量才這么一說,我才終于想起,一切的根源就是因為省政府財政預算赤字的事情,外加警務系統各種經費被削減,于是這才致使警察隊伍內部自上而下的各種福利補貼,一并被取消的事情。
想到這里,頭腦被熱血沖昏的我,終于冷靜了下來。
“……是,他們確實現在每個月最對九千塊拿不到了,可跟省里短掉的三五個億的虧空相比,那點錢算個屁啊!你以為我們不著急嗎小子?要是有錢的話,他們的養老錢咱們能不給發么?傷天害理啊!”說到這,沈量才又突然臉色一變,驚恐地看著我,“我說何秋巖,你沒腦子一熱、心態一爆棚,就跟他們應承了什么事情吧?”
我倒吸一口氣,也改了說話態度:“那倒是沒有……我只是安撫了他們幾句,說我愿意試試,幫他們跟上頭問問而已。”
“那就好、那就好!哎呀,那就好……”沈量才瞬間松了口氣,閉了一會眼睛然后信誓旦旦地說道,“你看著吧,等過了地方大選這檔子事情之后,楊省長肯定會整頓經濟的。這不已經剛跟外商談妥了稀土的交易和技術投資了么?到時候,他們再從東歐拉來點項目投資,毛算三五個億的窟窿,咋的也都能堵上了。要是那些老先生老太太們再找你問起來,你就讓他們再等等。”
聽沈量才說得倒是極其認真誠懇,我低著頭正琢磨著,徐遠那邊卻少見地當著外人面,跟沈量才開了腔:“嗬!怎么的,老楊那邊還要搞什么經濟整頓啊?”
“對。我親耳聽說的。”
“誰告訴你的?要咋整頓啊?”
“你問我,我哪知道?我跟你一樣,咱倆都是學刑偵的,我也不懂經濟治理的事情,你想讓我跟你說清楚啊?”
“我沒指望你跟我說清楚。不過老楊整頓經濟,能靠誰啊?姜蕭擎還是魏喆啊?”
“呵呵,魏喆想要競爭省財政廳廳長的事情,遠哥你也聽說了?”
“哼,姓魏的那點小心思,是司馬昭之心。不過老楊也就能用姜蕭擎和魏喆這兩個爛咖了。我承認老楊是個能人,可他麾下的居然全是這么一批破銅爛鐵。要不是因為有像姜蕭擎和魏喆那幫人成天摻和,我看咱們Y省的經濟財政也不會爛成這樣。對了,前些日子在咱們門口自殺的成山不也是么,表面上看起來那么廉潔奉公的人,居然貪污了那么多錢、那么多東西……”
“不是,遠哥,我聽你這好像話里有話啊!你一直以來到底有啥想法,你就直說行不行,別在兄弟我面前搞那么多含沙射影的東西行不行?”
“呵呵,量才,你想多了,我沒啥想法。我的想法我都說了:等地方大選以后,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迎刃而解?由蔡勵晟他們來解決?”
“對啊。不然呢?因為問題就是紅黨搞出來的啊!紅黨從專政時期到現在,制造了多少問題?”
“那這里面就沒有一點藍黨出的幺蛾子么?好些事情,藍黨的官員難道就沒在前面擋著?遠哥你的那些朋友,就沒有惡意地、故意地不讓人家執政黨去解決那些所謂的問題去?”
“問題是,過去四年,Y省給了紅黨、給了老楊和他黨委、他身邊那些爛人們四年時間,可他們不中用啊!他們沒把以前的問題解決了,反而制造了更多的問題,不是嗎?否則省里怎么會突然冒出來三五個億這么大一個口子的?我……”
“我跟你說,遠哥,在這個話題上,我從來都避免直接跟你吵嘴,但今天我必須得跟你說明白了……”
很早以前我就聽到這樣一句偉大的話:無止境地談論美食、風景、音樂、藝術品會讓人變得聰慧,而過度地討論政治、種族、追星文化和體育競賽,反而會使人降低智商。眼前這倆年齡加在一起也得有八十奔九十的大男人,此時此刻的對話,竟然像兩個剛進入幼兒園里爭辯該用碗喝水還是用杯子喝水的孩子一般,而眼見他倆的對話有愈發白熱化的趨勢,站在一旁的我實在是聽不下去了:
“我說,您二位長官到底還跟我說不說案子的事情了?要是不說也沒啥別的命令,我先去街對面那‘南島小魔’他們家茶餐廳吃個煎蛋漢堡去了,我這還餓著肚子沒吃早飯呢,您二位可慢點吵。”
——好么,剛才聽那些老爺爺老奶奶訴苦,現在又得繼續聽他們這倆人吵架,老天爺一大早就讓我聽了這么多七嘴八舌,真夠煩的。
兩個人各自看了我一眼,隨后對應著錯開方向,徐遠嘆了口氣、扭著轉椅從桌子里側轉向身后的窗戶,而沈量才則氣哼哼地挪著屁股、雙膝向門,各自別過身子去,回避了彼此的神情,爾后又惱火且均不服氣地低下了頭,調整了一番自己的呼吸和情緒。
“行吧……總之這個退休金的事情,何秋巖,你就別管了。管那些閑事干嘛呢,你一個小年輕,讓你管你管的了么?早晚會有迎刃而解那一天的。過來,你坐我這——”
緊接著,沈量才抬手對我拍了拍他身邊的空位置——正巧隔在他自己和徐遠之間;待我坐下后,又把自己筆記本下面的一頁紙遞給了我;同時同刻,徐遠也將自己手邊的兩張報告遞到了我面前,那分別是案件目前為止暫時的時間線簡述,外加被移交到市局的兩個嫌疑人的簡要資料。
“你先大致把這些東西都看一眼吧!”沈量才回過頭,斜著眼睛瞥著我,“你還比我們都著急呢哈……看看吧,這玩意,哼,不好弄呢!”
接過來那“兩個嫌疑人的資料”的時候,我還疑惑怎么這上官果果還有幫兇么,等我再一看上面的名字,我登時傻了眼……
徐遠看了沈量才一眼,又繼續擺弄著手里那枚打火機,用防風帽撞擊著機身,發出“噠”、“噠”的聲音來:“上官果果、萬美杉。后面那個其實倒還好,這女孩應該只是一個小主婦而已,如果僅僅是她出了事情,咱們倒還都不用有太多顧慮;但在第一頁這位上官果果,你肯定也應該聽說過的吧?”
“——著名的上官衙內,紅黨巨擘、副相上官立雄家的公子,天下誰人不知?”我回答道。
“也是真倒霉催的!”沈量才端起茶杯,郁悶地說道,“如果這個案子處理不好,咱們局今后可就都玩完。”
上官果果的名字已經讓我的大腦震撼過一遍了,現在再提起來,我多少已經有些免疫;可是,如果不是有舉著編號牌的大頭照在,我真不敢相信,另外的那個嫌疑人,居然是我那位國中時候的英語課代表萬美杉——這時,我又回想起前不久那次同學聚會,等到大家都喝得七葷八素之后,萬美杉和田復興兩人軟著腿、塌著腰從那狹窄的衛生間隔間里、相互攙扶著走出來的模樣。再想起我曾經對她的默默暗戀、又加上同學聚會時候先對我無視跟鄙夷、后來又知道我之前辦了什么案子之后對我態度的180°的大轉彎,外加她看到夏雪平以后故意擋在我和夏雪平之間的做作模樣,我都忍不住起一身雞皮疙瘩。
但之后,我看到的案件概要和徐遠為我理清的時間線,卻讓我心生疑竇:
昨天晚上大概10:48分,上官果果開著一輛保時捷卡宴出現在浪速廣場濱松街南側路段,根據交通大隊提供的攝像監控,當時上官果果的車速為平均69邁,而在濱松街的限速是60邁,嚴格意義上算是超速,但并沒達到違反交通法規的地步,可是昨天晚上因為正在下雪,路面濕滑,再加上駕駛的時候路遇一輛惡意變道的重型皮卡,一個不留神,上官果果的那輛保時捷卡宴竟然發生了側翻。
天翔路分局的位置就在天翔路跟濱松街的交叉路口,很快天翔路就派了交通課的交警前去處理。萬沒想到,早已是名聲在外的上官衙內在交警處理交通事故的時候相當的配合,出示駕駛證、打電話給保險公司,所有行為都在交警的指示指導下進行,只是根據出警的兩名交警描述、外加交警隨身攜帶的攝像頭錄影佐證,當時的上官果果整個人的狀態就異常地慌張。兩名交警當時還以為,上官果果是因為遇到了交通事故而心有余悸,因此一開始便也沒多予理會。
而就在交警處理事故的同時,周圍也開始出現了很多看熱鬧的路人——畢竟一輛保時捷卡宴出事故的場面,可不是隨處都能碰見的,而本來這就是圣誕節到元旦之前最熱鬧的時候,于是圍觀路人越聚越多。結果,就在兩名交警準備跟事主商量如何把損壞的車輛拖走的時候,上官果果人卻不見了。
于是兩名交警立刻把事情匯報給了天翔路分局,天翔路分局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上官果果其實經常來F市,他在F市有個女朋友,Y省鎳礦大王的女兒顧紹儀,而且他們也常年見到上官果果一來F市,就會跟顧紹儀一起住進長島酒店的702號總統套房,那里基本上算是倆人在F市的家。于是天翔路分局一面派那兩個交警其中的一個和另外兩個外勤警員跑去長島酒店詢問情況,一面立刻派人支援另外一個交警,去那事故現場周圍的地方搜索尋找上官果果的蹤影。
其中去了長島酒店的三人,在大堂經理的指引下去了702房間,沒想到一進房間,就看到了兩名被打暈的保安倒在了門廳里,而在套房的客廳里,還趴著一個女人,仔細一看,那女人正是上官果果的女友顧紹儀。仔細盤問那兩個保安才知道,原來他們是10:45左右,應上官果果的請求上樓的。當時上官果果表示,自己女朋友“暈倒了”,請求酒店來人幫他進行急救,酒店里的保安們都受過生理復蘇急救培訓,于是帶著相關的設備儀器就上了七樓;可等二人去了702房間之后,才發現顧紹儀的身體早就冰冷僵硬、想必是已經死去多時。而見到了保安的上官果果,立刻改了口,從原本請求協助急救,變成了要求兩個保安給自己作證,證明人不是他殺的——如此轉變加上反常的舉動,卻讓兩個保安感覺到不對勁,他們反而認為顧紹儀的死跟上官果果有關,于是兩人都表示要報警,沒想到在這時候,上官果果便企圖從房間里強行離開,兩個保安見狀,立刻與上官果果發生了肢體沖突,而且他們沒想到,民間盛傳的常年被酒色掏空身體的上官衙內身手竟然相當不錯,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二人全都打暈了,之后他們便也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了。
話分兩頭,在保時捷翻車現場周圍搜尋的刑偵隊隊員們,想在平安夜之后的這條F市著名的“夜不眠商業街”上找一個人,難度近乎于大海撈針。搜尋了快一個小時,他們幾乎要放棄的時候,突然從街邊竄出了只穿著一套睡衣的萬美杉:“你們要找的人在我家!”萬美杉的住處,就在商業街旁邊的那組三棟高層住宅公寓“云端巴比倫”的B座九樓。于是天翔路分局的人跟著萬美杉上了樓,推開家門一看,那時的上官果果正好站在萬美杉家的客廳里,而在他面前,一個男人倒在了一堆玻璃碎片和一灘血泊之中。
那男人是一名律師,經過核實確認,他的確是萬美杉的丈夫。而從當時的場面看起來,那男人似乎就是上官果果殺的。
——嘖,律師……我看不是“法律”的“律”,而是“綠色”的“綠”才對。
我沒記錯的話,同學聚會時候,其他人也好、萬美杉自己也好,都說她嫁了個富商,都說謠言不能信,這有些時候某些人自己說的話也不可信。
但是,上官果果卻一直在拼命辯解,反倒咬住萬美杉,說萬美杉才是殺了她自己老公的真兇。天翔路的警察們一時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誰的一面之詞都不敢輕易相信,也沒有足夠證據證明他倆其中一個在昨晚殺了人。何況,這二位事主里頭,其中一個還是副總理的兒子,這哪是有人敢怠慢的。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天翔路的人也就是給人帶上了銬子、便把萬美杉跟上官果果倆人都控制住,一并逮到了分局拘留了起來,并立刻打報告給市局和省廳。之后連審訊都沒進行、甚至恨不得連基本信息核實都不想在他們那兒做了,直接等著市局的人過去把人帶走。
“這萬美杉的老公,真是個律師?啥樣個律師啊?”我隨口一問。
“呵呵,也挺有名。”徐遠的苦瓜鞋拔子臉上,露出了一絲嫌棄的笑:“蘭信飛你聽說過么?隆達集團聘請的法務部總監、信宏源律所的合伙人——誒,我記得前幾天他還來過咱們這呢,把練勇毅接走的就是他吧?”
我登時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
“啥?你們別告訴我,蘭信飛是萬美杉的老公?”
沈量才的臉上,依舊掛著那個討人厭的笑容:“真就是他:咱們東北最臭名昭著的流氓大律師,當年滬港的魏鵬在國內的時候,‘南魏北蘭’讓警察們惡心的程度可不是吹的,他的年齡比那個魏鵬小,卻也可比那魏鵬刁多了,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他現在死了,倒是省了不少事情!”
“而且,那家伙也花著呢,”徐遠苦悶地擺弄著手中的打火機,輕嘆著:“十年前這家伙剛出道的時候,就把我們市局當時人事處的一個文職警花勾搭到了,還搞大了肚子;那個小女警還真以為,蘭信飛是想娶她,結果誰曾想人家就是玩玩,當時他正辦著離婚又迅速跟另外一個女孩再婚,而那個小女警卻跟著了魔一樣,就對這個蘭律師死心塌地,哪怕懷著孕,也繼續跟這男的在一起……再后來,有人在色情網站上,發現了那個小女警的艷照——其中還有懷著孕是的艷照,到這時候那女孩才萬念俱灰,后來就在家中,吞了砒霜自殺了。而至于這個蘭信飛,跟這個萬美杉,估計誰都不知道這是第幾婚了,恐怕蘭信飛本人自己都記不住。”
“傷天害理啊。所以,事到如今這家伙死了,也算是活該。”沈量才側對著徐遠,卻也跟著補充了一句。
我消化了一下自己的主觀情緒,冥想片刻后,對徐遠和沈量才問道:“所以,咱們現在關于這個案子的情況,基本上是兩名死者,各自和兩個嫌疑人有關,但又都確定不來兩個死者的死因——唯獨從可以掌控的情況來看,蘭信飛被上官果果謀殺的情況最大。”
“不錯。而至于顧紹儀,她的尸體過一會兒就會被運送到咱們這。邱康健被情報局跟咱們一起搞的那個特別調查組要去幫忙了,我們就把你拉回來,也算是置換替補。這次的尸檢和其他一切司法鑒定工作,交由你的那個朋友吳小曦負責,正好你們倆也熟,她那邊有什么發現了,就直接跟你溝通就好了。這次……”徐遠合上打火機防風蓋,放進了西裝里懷左胸前的口袋當中,可剛要繼續說些什么,話卻被沈量才打斷了。
“呵呵,那小丫頭真是蹦精蹦靈,邱康健說她做事也挺細致;正好鑒定課一直少個副課長,我們想提拔她。”沈量才嘴上說著,臉上卻馬上鼓起,活像個冬瓜,“就是這丫頭片子,說話口無遮攔,沒什么家教!你倆的關系不是一直不清不楚的嗎?你可得好好告訴告訴她,讓她以后得有點尊長意識,否則我保證以后她沒好日子過。”
“知道、知道!我肯定跟她好好說說。”聽說小C要升官了,這讓我這一段時間低落的情緒,終于明快了些許,可當我把思緒拉回到案子上面之后,我想了想,又壯著膽子對徐沈二人補問道:“我還有個事情比較介懷:剛不是說天翔路的人在把上官衙內帶回去之后,也馬上跟省廳把事情匯報了嗎,那么以上官果果這么出名的人物、上官家族這么大的背景,咱們省廳上峰的各位鈞座那邊,不會對這個案子沒有半點指示吧?”
“你算問到點子上了——”徐遠指了指我,接著又惆悵地收起自己的鋼筆,把筆記本立在桌子上用雙手扶著,輕輕戳著桌子,“昨天這個上官衙內被移交到咱們這兒之前,我和量才副局長就被叫去了,咱們一起跟著省廳領導,一起匯報給了中央警察部,中央警察部指示這個案子全權交由F市處理,但他們也會隨時過問,畢竟這涉及到政黨人士家屬的事情;接著,又在省廳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討論會,可實際上到了此時此刻,所有人也沒討論出來個所以然來,”說到這,徐遠又皺起眉頭,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堵著氣、背對著自己的沈量才,“我想,終歸還是得根據案情決定怎么辦。可畢竟,現在還是紅黨的天下啊,上官果果的父親是副相,在紅黨內又有一定的地位,盡管現在政體改革、兩黨參政,可是這個國家對于他們紅黨來說,還是有很多東西可以無視規則、無視公正地去支配的……總之吧,省廳現在也算是盯著雷了,給了咱們一個期限,要咱們在這個期限內,盡快把案子破了。”
“哼,我的徐局長,省廳聶仕銘和胡副廳座的原話,說的是‘盡快把案子破了’嗎?人二位說的可是‘盡快拿出一個交代’吧?”徐遠話音剛落,沈量才立刻就把身子轉了過來,“而且現在這個國家,能‘無視規則地去支配很多東西’的,可不止紅黨吧?我當然同意你的說法:紅黨有些人有些事情,做的是出格了點,可藍黨就好到哪去了么?你就說這一晚上,有多少藍黨的人打電話打到你這個座機上?又有多少藍黨的人打電話打到你手機上?人還沒審、證據還不足,他們就把上官果果直接定性為殺人犯,這就合適了嗎?”
徐遠眼睛立刻瞪大,聽似語氣平淡、卻生氣到顫抖地問了一句:“你連我的電話監聽了?”
沒想到沈量才的心一點都不虛:“那又怎樣?不然的話,咱們重建風紀處、強化網監處的目的又是為了什么呢?而且你不是向來光明正大嗎?你如果想,你現在就去找白鐵心和李曉妍,你把我這幾天的電話通話記錄和錄音也可以調出來的,他們那兒都有記錄,我無所謂!反正我問心無愧!”
徐遠面色鐵青地閉上了眼,站起了身:“你是我弟弟,我就當你是胡鬧了!而且當著秋巖的面,都是自家人,我不想跟你吵架!那上官家族的人仗著位高權重、財大氣粗,做出的為非作歹、草菅人命的事情海得去了,還有什么事情是他們不敢做的!人是還沒審,證明他上官果果就是兇手的證據是不足,但不是也沒有證據證明顧紹儀和蘭信飛的死跟他無關么?”徐遠深吸了口氣,又對我說道,“總之,秋巖,你也幫我跟胡佳期傳達一下:你們兩個,加上你們重案一組,不管用什么手段,必須在給定期限內,確定上官果果的殺人事實!呼……樓下還有一批我叫來的記者在等著我呢,你們出去吧,我這就鎖門。”
我以為把媒體招來警局門口的事情,只有沈量才能干的出來,沒想到徐遠也玩這套。只是最讓我大跌眼鏡的,是徐遠剛才這些話那話里話外的意思:目前沒有有力證據證明上官果果到底有罪,但也無法證明他的清白,所以,這個上官衙內很可能就是真兇——這在邏輯學理論當中,是一個經典的謬誤概念,叫做“訴諸無知”。上官果果之前確實有過不少奢靡荒淫的舉動,只是我卻認為,一個人的風評,不應該成為對這個人進行有罪推論的依據。
“冥頑不靈!”沈量才咬著牙小聲咒了一句,轉身就要往辦公室外走。
“唉,等會兒!”我一方面叫住沈量才,另一方面又看向徐遠,“您二位還都沒跟我說省廳到底給了咱們幾天期限呢?”
“三天。”兩個人相互背對,卻異口同聲地說道。
“等會兒……啥玩意?三天!”
“怎么了?”徐遠轉頭看了看我,“嫌短?能給三天就不錯了。”
“是啊,三天挺長的啦!誰能在這么大的心理壓力下,在拘留室里過上三天的?而且你辦羅佳蔓的案子,不也是沒用幾天么?”
——好嘛!這老哥倆吵架歸吵架,擠兌我倒是能夠齊心協力地把我的心和膽子擠兌得稀碎稀碎的。
“不是,羅佳蔓這個案子能跟這事兒比嗎?那個案子本身最開始就暴露了一大堆問題,只不過一直以來都沒被人發現而已,可這案子算個啥啊?哦,就上官果果心理壓力大,我因為他的副相衙內身份,我心理壓力比他都大!我不光心里壓力大、我還頭大!三天夠干啥的?還不夠炒黃花菜的呢!”
“我已經讓人查過了,上官果果之前買了一張三天后,也就是29號下午兩點鐘從咱們林檎國際機場直飛洛杉磯的機票。像他們這種紅黨高層的子女,一般都有兩本護照。就算是兩黨和解,美國到現在也沒有跟我們簽訂引渡條約。如果這個案子,真的是上官果果犯下的,但又不能按時把真相查出、將其繩之以法,那以后想要抓他,可就是完完全全地天方夜譚了。我不可能讓他從我手上逃掉。”
“不是……我……我、我沒、沒辦過這么樣的案子,”一時間我舌頭都打結了,“不、不是……徐局,這案子您自己來查?要不然,您把案子轉給安保局算了,桂霜晴他們不是擅長處理與政界人士相關的這方面的事情嗎?反正我是不……不敢查了!三天時間,查這么大一人物……”
“查!必須你查!我信得過你!而且你又是重案一組現在的代理組長,你責無旁貸!”徐遠立刻對我瞪大了眼睛,有些不耐煩地說道,“夏家清白的家風和不畏權貴的名望,你想毀在你的手里嗎?給我查!等你出去之后,收拾收拾,不用等胡佳期來,馬上就去審問!”
“……是。”我抿了抿嘴,只能認慫。
沈量才也看了看我,無所謂地笑了笑:“還推脫什么呢?審吧!我也覺得這案子,就你來辦最合適!”
“那……行吧,我領命!”
“走吧!別打擾徐局準備接受采訪了!”
緊接著,我便走在沈量才身后,沉默著離開了徐遠的辦公室。
——夏家清白的家風、不畏權貴的的名望,這句話實際上后半句不是重點,而且其實指向的也不是我外公。從我和夏雪平跟這老狐貍坐在“敦盛”的雅間的那天起,我就被徐遠這個人拿捏得死死的。
而等一出辦公室門,又趁著徐遠下了樓,沈量才突然又有些偷偷摸摸地拉住了我的袖子,直接給我拉到了靠著體育館和羈押室長廊的拐角去。沈量才背著手叉著腰,先是站定之后,看了一眼天窗,惡狠狠地大聲罵了一句:
“清高個屁啊!”
“我說,副局座,您也消消氣……”
沈量才立刻測過頭,把半邊臉藏在肩膀后面瞇著眼看了看我,接著又轉過頭閉上眼睛,氣呼呼地調節著情緒,接著卻跟我說了句令我覺得不可思議、但緊接著下一秒又讓我發覺意料之中的的話:“你先別著急準備審訊,等你去之前,去局對面南島人開的那家茶餐廳,買點好吃的好喝的,帶著去見上官公子;而且你去之前,你先去后勤讓號兒里把暖氣開大點,尤其是上官果果那間兒……”
“啊?拘留室跟審訊室的溫度,好像夠吧?25度了這都……”
“不是,你沒明白!”沈量才轉過身,拍了拍我的后背,語重心長地解釋道,“我是之前就聽說了:咱這上官公子啊,他從小到大最怕冷了!25度肯定還不夠——你讓他們后勤的人,把空調給調到28度!對了,然后你再去找邵劍英,讓他的人送上來一床被褥,要厚點、軟乎點的——實際上我那邊已經跟家具城聯系席夢思床墊了,看現在的點兒,估計再一兩個小時左右就能送來。誒對,還有啊:門口那個南島人的奶茶店,你招呼好了;待會兒你先弄點吃的,記著再訂一杯哈密瓜紅豆奶祿,我記著他們店里有這飲料,聽說這也是上官公子喜歡的口味。除了這個以外,他想吃啥喝啥……算了,總務后勤的事情,我直接去安排吧!你就幫著弄點飲料和點心,挑貴的點啊,回來直接找我,我個人給你報銷;其他再有吃喝方面的需求,我直接讓看管拘留室那幫人跟我打電話說;但是,在審訊的時候,他要是有啥要求的話,你直接發消息告訴我啊!咱們得好好照顧著!”
看著此刻沈量才的模樣,真像個舊社會時期的老管家、老總管太監一樣。而再想想平時他在局里人面前那副外強中干、頤指氣使的模樣,我都替他覺得累得慌。
“我說,量才副局長,這上官果果是被咱們從天翔路分局轉送的啊,還是跑咱們這來度假的啊?您這么想要照應著他,那為啥不干脆直接給他在后面那家龍庭賓館,去給他開個高檔間呢?那里又吃又餓,他住著還舒服,咱們也省事。”
“不是……你沒明白,他父親是誰你還是不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啊,不是上官立雄么?”
“嘿喲,還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這四個字從你嘴里說出來還真是輕巧!——這可是紅黨中央黨委委員會主任、國務副總理的兒子,你知道這內容的背后意味著什么嗎?小何啊小何,你可別跟你媽媽雪平一樣,誰都得罪、永遠不會變通!案子咱們辦肯定是照辦不誤,但咱們也可得把這個上官公子照顧好了,知道嗎?這叫情理雙管,兩不跌份兒!等下你去審訊的時候,記著,機靈著點!可千萬別想著難為人家!”
——哦,我還得不為難他?
我心里頓覺既惑,又火,還憋屈:我得三天之內就把這個看著跟無頭案一樣的破案子給辦好了,身為一介小警察的我,還得不惜動用各種手段把這個副總理的兒子的嘴巴撬開;但同時我還得把上官果果照顧得舒舒服服、不能讓他收到半點委屈,然后,我一個刑警還得不為難一個嫌疑人?
我怎么感覺,我比那上官果果還更應該待在拘留室里面呢。
而且起初我以為,來跟我求情讓我照顧著上官公子點的,應該是跟紅黨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張霽隆;
結果我萬沒想到,從昨晚上官果果被逮捕后,到轉送到市局,再到現在,張霽隆竟然跟不知道這件事情一樣,連一個短信都沒給我發過,鬧得我都有點沉不住氣想給他打電話問他想不想讓我怎么辦;而另一邊,對我說出不要為難上官果果這種話的,卻是身為市警察局副局長的沈量才。
我之前從沒見過,世上竟有如此諷刺之事。
在老早以前的一個網絡綜藝節目,《脫口秀大會》第三季里,脫口秀演員王建國在某一期的臺上,講過這么一個段子:說他曾經準備去接觸一下當時年輕人流行的蹦迪文化,于是,他去請教公司里的小輩,去了迪廳怎么玩、去一次消費貴不貴之類的事情;后輩便跟他講道:如果開卡座的話消費就貴;王建國一聽,繼續問道:那開了卡座的意思,是你們就是坐在那里只是干喝酒嗎?后輩便進一步解釋道:不啊,蹦迪、蹦迪,主要就是去“蹦”的呀;
王建國當時頓時困惑:“那你去蹦,那為啥需要個座兒啊?”
后輩說:那要是蹦累了,不就可以坐在那兒歇一會么。
一聽后輩這么說,王建國頓時感到崩潰:“不是,那你怕累,那你為什么又要去蹦啊?”
——這段子讓小時候的我笑了一整年,可沒想到有一天,這樣的“蹦迪-卡座悖論”,竟然也會發生在我身上:
“不是……我說,量才副局長,我再跟您確認一下哈?徐局長,點我點得死死的,就讓我辦這個案子、審訊上官果果;那你也是這么想的嗎?”
“對啊。”
“那你看啊,你讓我把他照顧好,然后我又不能為難他……我還得機靈點兒?那你到底讓不讓我審他啊?”就正常來講,審問一個嫌疑犯,還是謀殺案的嫌疑犯,怎么可能做到沈量才給我提出的這三點要求?別說我根本沒經歷過,我這在警校都壓根就沒學過。
“我當然要讓你審他啊,而且你還得好好審呢!你沒聽剛才徐遠說的么?這個案子中央警察部都被驚動了,省廳胡廳長,還有那個聶仕銘,也都很重視的。”
“不……那你既然要我好好審,那為啥還要我別為難他、照顧他,還得機靈點啊?”
“不是,這你都不明白?”沈量才睜大了眼睛,疑惑地看著我——心里肯定在想:這小子也太不上道了!
“我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真不明白,還是再裝不明白,但我知道自己依舊困惑、又憤怒,同時還憋屈,還有點崩潰。
沈量才直勾勾地看著我的眼睛,看了半天,他貌似讀出了什么東西來,于是他咳嗽了兩聲,清了清嗓子,對我說道:“這我還要我怎么跟你說呢……反正我就這么說吧:人家上官公子家里是那么大的官,從小到大家庭涵養都不錯,從小學畢業就在美國貴族學校留學的,他怎么可能干出來跑到別人家里去殺了別人的老公這種事?這要是那時候再放出來,咱們市局,尤其是我,你,和他徐遠,咱們可就都在上官立雄、在紅黨中央黨委、在上官家族和‘白銀會’那頭掛了號的,以后能有咱們好日子過?而且我還就這么說了:我就是不同意徐遠的觀點和意見!我的意見是——三天之后,你們重案一組得挖清案件真相,并且重中之重,是要還上官公子一個清白,知道嗎?”
“這可真有意思了……徐遠要求我三天之后,確定上官果果的犯罪事實;所以您的意思是,咱們必然三天之后是要放人的?”
“對,而且不是我覺得,是他肯定是無辜的!我看天翔路分局歸納的時間線我就覺得有問題!如果蘭信飛真的是上官公子殺的,萬美杉出來找警察這段時間,他為什么不跑?何秋巖,你要是也不信,那就走著瞧……”沈量才信誓旦旦地說著。
我不是不信,我是愁——我怎么就攤上個這樣個事情呢;再看看人家天翔路分局那幫人多會做人:最開始認識他們抓的,但馬上人家就把雷丟到市局來了,就算以后有天上官立雄真要是追討報復,也算不到人家天翔路分局的頭上。
“那既然他‘肯定無辜’,那最開始咱們為啥要把他從分局轉過來啊,干脆放了不就行么?”
“這又叫我怎么跟你解釋……我這不剛跟你說了嗎?情理雙管,兩不跌份兒。可能在你眼里,上官公子這是一顆燙手的山芋,而這顆山芋正好又是天翔路分局丟給我們的;我可不這么看。這事情處理得不好,捅了天了,那自然而然,咱們局里不止你我,所有人都得倒大霉;但是呢,如果這事情,你就按照我說的辦,把這件事辦的美了、尖了,那這可就算是你我一件大功!你歲數雖然小,但這種事情你也應該懂吧?反正,何秋巖,你再不理解,我也沒辦法解釋得更清楚了。反正事情已經交給你解決了。我知道你這孩子有時候,愿意揣著明白裝糊涂,但我告訴你的可都是好話!你就按照我說的這么辦吧,錯不了!”
其實沈量才說得對,這件事并不是他解釋不清楚,我也不是一點都不明白。正逢地方大選時期,紅黨領袖之一的兒子在Y省地界出了事情,搞不好就會是一顆雷。從剛才在局長辦公室,到我被沈量才拽到這犄角旮旯的功夫,我已經把現在的形勢琢磨透了:聶仕銘跟徐遠支持藍黨,他們看到藍黨的支持率現在遠低于紅黨,心里面必然會著急,于是他們二位說不定巴不得紅黨出了這么一件事情,正好還是出在Y省地界;但對于擁護紅黨的胡敬魴跟沈量才而言,這種事情他們這兩位,又都不希望發酵。所以,兩邊的人,到最后都想搶著處理上官果果。
按照沈量才設想的,若是最后,這件事情能夠妥善處理,也就是雖然上官果果進了局子,但到最后被證明是清白的,被無罪釋放了,那紅黨就會對社會宣揚上官家族是經得起考驗的,上官立雄的聲望、上觀集團的股價還有其他生意指標,也會跟著上升;水漲船高,紅黨高層,至少“白銀會”的各位,到時候也會給胡敬魴記一功,而胡敬魴也會給沈量才記一功,到時候市局對上官公子做的就不是羈押拘留,那就是保護。
——呵呵,想想最初我決定考警校、到市警察局來當刑警是為了跟夏雪平面前證明自己的。當然,目前看來我這一part的人設肯定是崩塌了,刑警辦案的本事沒得到任何提升,反而到頭來,卻學會了一大堆混跡官場的權謀之術。
“可我連卷宗都沒看,話問都沒問,您就先讓我認定這個人是無辜清白的,這樣真的好嗎?”我咬了咬牙,低著頭說道,“而且您這話里話外,可有想要包庇上官果果的意思。我說句不該說的話,您和徐局長今天的表現,都有點不注意自己的身份了,而且還是兩個極端。如果上官果果就是個普通人的話,您還會為他有安排褥子又安排吃喝的嗎?那個萬美杉,一介女流,你們倆怎么連管都不管?”
“不是,你這小子怎么跟那鑒定課的野丫頭一樣、說話的時候不管三七二十一呢?我什么時候說不讓你看卷宗、不讓你問話了?你該查查你的、該問問你的唄!再者,你后面那句話啥意思啊?什么叫‘如果上官果果就是一個普通人的話’?你是覺得我在趨炎附勢,而他徐遠就清高是吧?”沈量才越說越急,但同時我第一次在這個人見人厭的胖子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叫做委屈的東西。
“我可沒這意思。我不做任何假設,政治上我也不傾向于任何黨派、任何主義。我只是覺得,最近您二位只要是討論涉及到執政黨、在野黨的事情的時候,你們二位都會失控。”我挺直了腰板說道,“量才副局長,我一直就想找個機會,斗膽跟您和徐局說這么一句,您二位像今天這樣的對話,還是別再在局里發生了,對局里的人來說,這樣影響很不好。”
沈量才點點頭,苦笑了一聲,緊接著卻又搖了搖頭。
“其實我最近一直很迷惑,您以前跟徐遠關系那么好,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呵呵,怎么了……人家遠哥,越來越‘清高’了唄!”
“‘清高’?”
“哼哼……”沈量才冷笑一聲,又對我問道,“我剛聽說的:你之前和夏雪平去所謂的休假,是幫著遠哥給Y省周圍這幾個臨近省份的藍黨地方幕僚送了什么東西吧?”
“呃,這事兒你都知道了?”
“我也是聽人說的。咱們Y省這邊密不透風,不代表別的地方不會走漏消息。”沈量才繼續問道,“那你和夏雪平,都知不知道徐遠為啥這么支持藍黨么?”
“為啥呢?”
“就是他骨子里有一股子清高勁兒,他看著咱們Y省省里的、還有首都圈、滬港圈的紅黨某些人的作為,他看不慣!他簡簡單單地認為,想咱們Y省,比如今年剛剛擺出來到臺面上的天文數字的赤字,再比如其他地方的一些其他事,都是因為紅黨整個黨派出了問題所造成的,哼,用他的話說,這叫‘德不配位、蛀潰城墻’。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唉,可能就是之前,前任行政議會委員長陸老三搞得那次政變吧,讓遠哥開始一味地認為,在這個國家發生的所有問題都是紅黨還在執政黨的位置上所造成的,而且這個想法越來越頑固!哼……”
“那您呢?您為什么支持紅黨?”我也直言不諱地說道,同時,在我的眼前滿是米銘陽、魏喆、虞孟覃那幫人目中無人、趾高氣昂的樣子,以及趁在楊君實背后對楊昭蘭的言辭侮辱,“在我看來,紅黨有些人,確實有點不對勁。”
“呵呵,因為我不像徐遠那樣清高唄。”徐遠確實越來越頑固,但看來沈量才也是魔怔了,非跟“清高”二字杠上。他緊接著說道:“我是沒資格清高的……所以,我知道有些東西,沒那么簡單,不是一蹴而就的。呵呵,在你們所有人眼里,可能都覺得我是個小人,對吧?但我自己知道,我長了多大的腳,能穿多大的鞋;穿什么鞋,過什么河。可遠哥,他心氣越來越高,思維卻也越來越頑固,所以他只能看到紅黨身上的黑,看不到藍黨自己的臟。別的不說,遠的不提,你承不承認,咱們Y省的警察系統,是有很多問題的?而且有的還很嚴重?”
我點了點頭,因為確實是有很多:H縣和以下級別的警察單位,在現在這個互聯網數字化時代竟然還在維持紙質辦公;好多分局以及交警隊還出現組織女警賣淫的現象;還有送到緝毒大隊的“生死果”的調查到現在還沒出來任何結果、到現在他們的實驗進度都不如邱康健一個人做的有效率……
不過反過頭來,我卻覺得,這個問題不應該是他來問我,而是我來問他——一直以來不都是他給胡敬魴當狗腿子的嗎?
結果沈量才下一段話的開場,就把我馬上脫口而出的話給噎回去了:
“也不想想,胡鈞座在省廳為什么能得到那么多的信任和支持?雖然我不敢說楊省長的態度哈,但在紅黨Y省黨委,又有那么多的能人愿意跟胡鈞座交往?之前聶仕銘可是也故意跟紅黨去硬貼過的,被人在飯局聚會上數落過,才轉向投靠藍黨的!胡鈞座也是個很有想法的人啊,可是好些事,他跟別人沒說過、他可跟我說過——還不就是以為那個聶正廳長處處都要故意壓胡鈞座一頭嗎?結果先倒是好,在你們面前,聶仕銘盡做好人,壞人的事情可全是胡鈞座干的!你說到底誰坦蕩、誰小人?”
好家伙,在沈量才的嘴里,胡敬魴簡直快成了超過孔孟的巨圣了。他把胡敬魴說得那么好,那胡敬魴想用各種齷齪手段對付夏雪平的事情,我怎么會從佟德達那兒聽過、在丁精武那兒聽過、在夏雪平自己那兒又聽過的呢?但沈量才現在畢竟在氣頭上,所以我有些話只能繼續憋著不說,繼續聽著沈量才為胡敬魴吹著彩虹逼。
“可遠哥卻一直認為,這些事情,都是因為紅黨在兩黨和解之后依舊獨大造成的。以他的角度來說,他身為局長,有些事情他也無力改變,因此,他腦海中一直有個想法:只要把現在紅黨在Y省執政的局面推翻了,讓藍黨建立新的政治生態,一切就會不一樣。但你覺得可能么?你剛才問我,為什么我支持紅黨,其實要我本人來說我是說不來的。但是,有一個人,他其實骨子里很支持紅黨的,但是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給我講述過一些歷史,給我開了蒙,我那時候才知道,原來藍黨在舊時代執政的時候,做出來的這些事情要比現在惡心多了!”
“那人,不會是我外公吧?”我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我相信外公骨子里是支持紅黨的,尤其是在我看了那本《沉重的促織》原稿之后;但同時,我也懷疑外公真的給沈量才講過自己的心里話么?畢竟徐遠跟外公關系好,我是早就清楚的,但是沈量才跟外公的關系,有沒有那么親近,我一直持保留態度。
沈量才也不點頭,也不多解釋,只是繼續說道:“你再看看藍黨現在那幫爛骨頭——在島上混不下去了,陸忠華、劭千遠一個勁地來內地,名為尋根、實則求援,當初國家領導人廖京民耳根子軟,看他們可憐,就找機會會見了葉九昇,又準許他們藍黨可以在內地開設非政治性質的所謂‘文化交流團體’、并允許他們進行一些盈利活動,倒總算是給了他們一口飯吃,否則他們那幫遺老,全都得在南島被‘南島地方黨’的人給餓死!從富翁到乞丐再到富翁,藍黨的胃口也是越來越大,路子也越來越陰,從那時候他們藍黨就已經為顛覆紅黨新政府買下不少種子了——直到現在,藍黨早已枝繁葉茂、就差開花結果了。遠哥他清高,但他怎么就看不到:好多事情,都是因為藍黨在使絆子,所以才做不成的呢?而且,有些事情,在于個人而不在政治環境,明明他自己都已經在這個位子上了,他是自己沒決心去干,反倒……反倒去往更上層去埋怨,這合理嗎?就比如說,如果一個人中了子彈,于是肚子上肌膚爛掉了、化了膿,結果他不去把子彈給拔了、不去把那些潰爛的皮膚和肌肉切掉,反倒是想去摘了這個人的大腦、再換個新的大腦,難道說,這個人身上的那塊腐肉就會自己長成新的嗎?難道說改朝換代了之后,警察系統的好多事情就能自己解決了?這個社會上的問題自己就能解決嗎?”
“這個……我是不知道了,可能……我也不夠‘清高’吧。”這句話是調侃,也是心里話。我真沒想那么多。我只是知道,Y省很多的事情是不對勁的,可如果問我,這些問題的根源是什么,又該如何解決,我是根本答不上來。我一直認為專業的事情就應該交給專業的人去做,比如寫小說的事情就應該交給小說家,抓賊辦案的事情就應該交給警察,救死扶傷的事情就應該交給醫生護士,而政治方面的問題就應該交給政治家;要不然,怎么到現在有了選票和大選制度,也不是隨便從大街上拉來一個人就讓他當元首的呢。
沈量才閉著眼睛,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我不知道他這套動作的意思,卻只聽他平靜又鄙夷地說道:“清高……哼,誰他媽能清高一輩子?我年輕時候在警校成績不好,人人眼里我沈量才啥也不行,于是我自己索性也自暴自棄。那陣子我也激進過,而且那時候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讀詩——你知道我最喜歡的詩人是誰么?不是海子,也不是顧城,而是刑天——我估計這個人,你和你同齡的小年輕們,可能都不一定聽過。那家伙腦門上長著反骨,但是真有思想,寫的東西也是真精彩!但他的思想,我感受得出來,有很多東西是跟恩師夏濤公教會我的東西沖突的地方,所以我也被搞得一直都很糾結……然后,我十多年前在F市跟著胡鈞座見過他一次,他當時也在F市工作。你知道見了他本人之后,我是啥感覺的么?”
“什么感覺?”
沈量才頓了頓,低聲吼道:“我他媽的,感覺惡心!惡心你知道嗎?從你少不經事的時候,你知道在這世界上有這么一個人,在你面前的形象完全是出淤泥而不染,狂風驟雨之中百折而不撓,你覺得在精神世界里,這個人就是你的榜樣了……如果要不是十多年前,我跟著胡鈞座一起吃的那頓飯,怕是今天,我也會跟遠哥一起支持藍黨去。可結果呢?”正說著,沈量才又微微閉上了眼睛,享受般地背誦起了一句詩歌:“‘最后一個暴君,將在雨聲中停止它冗長的重要講話/最后一個黎明,將在黎明的雨聲中緩緩升起’”接著,他又彷徨地看了看我,“——你能想象出,一個曾經寫出來這樣清高詩句的人,現在居然是一個被K線圖牽著鼻子走、滿腦子全是跟著支持在野黨那幫財閥們研究怎么坑散戶、然后再反過來把鍋扣到紅黨經濟政策的頭上的人嗎?在那個飯局上,他那滿口的自私自利的言論,竟然能是從我曾經最喜歡的詩人嘴里說出來的……他說的話,竟然跟喜歡看看百家號的糟老頭子、滿嘴跑火車又覺得自己聰穎過國家智庫的出租車司機、還有常看QQ空間的小*學*生一樣,淺薄、無知、不知羞恥!哼,一個人,淺薄到自己早已經人云亦云、卻還在自認自己思想高潔傲岸、獨樹一幟、超凡脫俗!操……我現在想起來我都……我都他媽的臉紅害臊!我那時候開始,就明白了,在這世界上,總共就有兩種人:一種是,別人說他是誰他就是誰,而另一種,是他自己說他是誰但他偏偏不是誰。”
我根本不認識這個詩人刑天,倒隱約知道他是那個海子的朋友,可這個人在我出生的時候就已經沒什么影響力了。什么“萬園之園流派”、“河殤派”,怕不是早該進入博物館供人賣票展覽的老古董了。
沈量才嗑著后牙、努著鼻子,深吸一口氣,接著像個無賴似得咧嘴一笑,搖搖頭,捏著手里的鋼筆朝前指著自己面前空氣道:“從那以后,我就也不再崇拜什么‘君子’、‘骨氣’了,其實每個人都一樣。追求和標榜那種破玩意,還不如老老實實做點實事。Y省全都是俗人,就蔡勵晟一個君子嗎?太扯淡了!”到了了,他又補充了一句,“——呵呵,當然。這也是為什么我跟你媽夏雪平不對付的原因之一,她跟蔡勵晟、跟藍黨那些人一樣,都太裝了。”
換成是幾個月前,我還會立刻回懟他一句“夏雪平才跟別人不一樣呢,你不許說她”;
可是現在,我卻都不能百分之百確定夏雪平貞烈亦或淫蕩,真的性情高冷還是假裝正經。于是此時,我就只有低著頭沉默的份兒。
沈量才一見我低頭不悅,卻又很和氣地笑了笑,走到我的身旁拍了拍我的后背:“可你不一樣,秋巖,好好干,你能成好樣的?”
“呵呵,我行嗎?”
“你當然行!你是我老師夏濤公的外孫,你是夏家的爺們兒,你身上有骨子勁像極了老師!你小子能成事!”
我也不知道沈量才這么評價我,到底是在夸我還是罵我,我只好回問了一句:“哈,您說我我哪點像我外公?”
“你拎得清。”沈量才滿目信任地看著我,狠狠地拍著我的肩膀:“你看著吧,等過了大選,別的我不敢說,咱們F市市局肯定會有大變化。但只要你表現得好,你放心,你肯定還是咱們‘F市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處級干部’!”
“哎呦我求你們了!我現在知道自己還不利事,饒了我成嗎?就一句沒邊沒沿的醉話,怎么誰都那這句話來罵我呢?”
“哈哈哈,怕什么!年少哪有不輕狂?功名皆從罵名來!行啦,我也不跟你扯閑嗑,我這還的馬上再去找一趟胡鈞座去。你小子快去干正事吧!很多事情,有所為、亦有所不為。總之,還是那句話:上官公子那邊,要是在你跟胡佳期審訊時候提出了啥需要的話,你不用管,直接發消息跟我說。”
唉,廢了半天口舌,鬧到最后盡是我安慰這個我平時都不怎么欣賞的長官來著,而上官果果這案子我算是甩不掉了不說,還被人扣了一大堆高帽,最開始想去幫著討個說法的那些老人家們的退休金的事情,也沒落聽。
行吧,路得一步一步走,事情的一步一步來。趁著樓下正熱鬧著,我先閃身去了總務處,總務處里倆人值班,一男一女,看起來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正干嘛呢,那女的本來正打著哈欠,一見我進了門,把她的哈欠都嚇沒了:“哎呦……這不是重案一組的小何么?有何貴干啊?”
這倆人之前我還真不認識,于是我馬上看了一眼值班表,看到了兩個人的名字,“秦大姐、舒大哥是吧?誒,麻煩您二位跟那個后勤管暖風的打個電話,把咱們樓上3號和9號拘留室的暖風稍微開大點,沈副局長讓的。然后咱們這還有多余被服嗎?”
“有,我剛看過的,庫里正好有五套。”男人看了我一眼,故作不耐煩地說道,然而我一時半會也沒明白,這個叫什么舒平昇的男人在面對我的時候究竟哪來的這么大的不安,“要送哪去啊?”
“您二位幫個忙,還是送到3號和9號。”
“是送給上官衙內吧?這會兒都上新聞了。”女人終于打完了那個哈欠,饒有意味地對我問道。
“是。一起送進來的那個女的那兒也得送去一套。”
“放心吧,你要是有啥事你先去忙,我這邊一會兒就找兩個制服員警送過去。”男人里落地回答著,但他的眼睛似乎在有意地躲閃著我的目光,這讓我很不舒服。
可我也沒多想,又多打了兩招呼,便重新繞道三樓和體育館,然后繞出食堂側邊門,去了街對面的茶餐廳買了一大堆飲料和點心,并請那個叫做小寶的老板娘幫著我把東西分別送去到上官果果和萬美杉的單間門口,驗過了毒之后,值班的警員才把東西端了進去,又給各位值班的各留下一份菠蘿包夾黃油獼猴桃醬和一份咖啡——自從發生了魏蜀吳師兄的悲劇,局里對于送給證人、犯人和參與審訊的警員的飲食安全注重多了。
這南島夫妻二人大早上剛起床,就一下子要準備十幾個人的食物,差不多用了將近一個小時,此刻徐遠在市局門口已經接受采訪結束,記者們也都散了,胡佳期和白浩遠也都一臉睡意地在審訊室布置好了。
“唉,本來以為今天能多睡一會兒的,沒想到天還沒亮就被叫醒了。”胡佳期沒精打采、全身發軟地說著,而坐在她身邊的白浩遠,眼睛基本上還沒睜開。
“這個上官公子的精神狀態,現在怎么樣?”遞上兩杯咖啡之后,我看著胡佳期和白浩遠這一對兒也算是苦命鴛鴦般的淫蕩男女,臉上的黑眼圈那叫一個深,外加胡佳期臉頰上還帶著點桃紅,而白浩遠則是滿臉疲憊的蒼白,我在一旁直掐胳膊忍著笑;恐怕這一晚上,他們這一對兒根本是沒怎么睡覺。
“我剛看過監控錄像。他狀態還湊合,有點焦慮,跟其他被逮捕后關進來嫌疑人差不了多少。從錄像上看不出來什么;貌似咱們的值班員警過去找他,他都不是特別愛說話,而且還有事沒事就一直盯著監控鏡頭,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呢。”
“那么那個萬美杉呢?”
“她一直吵著想見你。她說她認識你,是你曾經的同學。”白浩遠睡眼惺忪地抻了個懶腰,“啊呀,這小娘們兒真是不能再吵了!簡直狂躁!那蘭信飛是娶了個精神病怎的?審美水平也不高啊……她只要一見有人路過她那個單間門口,她就馬上對人連叫喚帶罵的,跟一只瘋母狗一樣,瘋狂大呼大叫自己冤枉、警察局亂抓人——而且她的表現完全是在作妖演戲的感覺,根本不像一個被冤枉的……真讓人受不了!”
“我也是覺得,這女人不對勁。秋巖,你是這認識她么?”
“嗯……我國中時候的同學。”我都不好意思再往下說,我還曾經暗戀過這女人。
胡佳期點了點頭,又對我疑惑地問道:“好吧,不過我也是奇了怪,為什么天翔路把她也帶來了,她不是報案的么?難道真是因為對方是上官果果,咱們在天翔路的同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也抓了?”
胡佳期來得趕,被安排任務安排得也急,很多事情她自然也是不了解。所以我只好把材料拿給她看了看,并跟她轉述了一遍天翔路那頭總結的案情經過,之后我和她又對這個案情進行了簡單的討論——因為目前手頭除了這幾頁紙以外,什么東西都沒有,所以也確實沒什么可以過多討論的;當然,這也算是確定了,我倆必須得去趟這兩個案發現場看一看。
那么按照天翔路給理清的案情的時間線,胡佳期覺得,上官果果打人這件事很有問題,如果他的女友顧紹儀不是他殺的,那他等著警察去調查,再給他證明就好了,沒想到他不但打暈了趕去的保安,還開著車一路狂奔,這說明他其實很心虛;但我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他先前給服務臺打電話叫保安幫忙,明明是為了急救,但怎么到了他房間之后,又成了讓保安作偽證?那么在等待保安趕去急救的這段時間里,顧紹儀究竟是個什么樣的生理狀況?瀕死?已經死亡?還是已經蘇醒、卻被人用什么手段導致喪命?
再之后,比較讓我在意的一件事,便是天翔路的警察跟著萬美杉跑到她的住所的時候,正好是看見上官果果站在萬美杉家的客廳茶幾前,而在上官果果的面前,是跌死在破碎玻璃茶幾上面的蘭信飛——這也趕得太巧了吧?萬美杉住的樓層是九樓,我不知道“云端巴比倫”那邊的電梯速度怎樣,但如果我是上官果果的話,殺了人必然馬上就跑,可他卻正正好好地被警察堵在了萬美杉家里……這樣的巧合,讓我嗅到了不對勁。
“濱松街和天翔路那么多的地方,這個上官公子,為啥就這么巧,跑進蘭信飛他家去了呢?”胡佳期似隨口問了一句。
“不是一路人,不進一家門唄。”白浩遠喝著咖啡,又懶洋洋地摸了摸胡佳期的臉頰。
“討厭!別動手動腳的,秋巖在這呢……”
“嘁,羞什么呀?咱倆各自身上這點東西,那天在秋巖寢室里有啥玩意是沒被秋巖看過的?”白浩遠說著又對我笑了笑,接著又開始了他那些無下限的言論:“你說對吧,秋巖?真的,要么我說,心馳沒了,秋巖跟咱親近了,我看要不然,秋巖你也沒個女朋友,你這成天打光棍,不寂寞啊?要不干脆,你也跟咱一起‘拼個桌’得了,你不計前嫌、也沒給我和佳期落井下石,對我算是有恩;佳期最近也總跟我說,她越來越喜歡你了……而且正好王楚惠我看她最近也燥得慌,我看你倆好像怎么的還有點誤會?你知道男女之間最好的解決誤會的方式,就是一起打炮做愛……”
“呵呵……”我冷笑了一聲,“我說白師兄、胡師姐,真別再說這樣的話讓我瞧不起你倆的話了,行不行?”
一句話,直接給兩個人都懟的無言以對了不說,也都瞬間羞愧到自卑地低下了頭。我再看看他倆,緊跟著我也理解了胡佳期為啥會有那種想讓我加入他們換偶和3P的游戲當中——他們的生活確實過得太壓抑了,于是性愛就成了他倆長久以來唯一的解壓方式,日積月累,解壓的方式越來越成癮,最后倒成了一種可供逃避的牛角尖,他們現在可能除了距離的事情,就是每天晚上不眠不休地抽插、舔吮、噴射,性愛占據可他們靈魂的大部分,以至于他們對待別人的時候,也會以他們自己早就難以自拔的方式來對待。底線對他們來說,已經成為他們悲哀人生中的一個不起眼的點了,但他們也確實不是故意這么說的。
我突然理解了他們,于是我連忙補充道:“我是真心想跟你們二位交朋友,不摻雜任何其他的東西。還是那句話:好意我心領了。佳期姐要是真的喜歡我,就把我當自己親弟弟吧;再說了,佳期姐這么漂亮的大美人,白師兄你自己好好享受著不好嗎?”聽我這樣一說,兩個本來都快委屈哭了的人,又立刻笑逐顏開——實際上他倆心思也真是很簡單,否則艾立威咋能那么容易就把他們弄成自己的死忠呢。“我說您二位也真是心大,辦這個案子,你們還能有心思扯葷嗑。我都愁得慌:這副總理的兒子,咱到底該怎么審呢?”
“這怕啥啊?”胡佳期對我說道,“副總理的兒子又多什么?他如果真的殺了人,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對吧?”
要不是胡佳期最后說完之前,還加了一個“對吧”,我還真以為這女人也是個性情剛烈的女豪杰,天不怕地不怕;看來實際上,她說這句話,也是在位自己打氣而已。
“我擔心的倒不是這個——我大早上來的路上其實我就想明白了,事情出在咱們F市,那么不管是咱們市局把他轉移來了,還是天翔路的人把他逮過去了,在他老爹上官副相那兒,咱們F市的所有警察,其實都已經算是掛了號的,他上官家族要是真要報復,橫豎都是一死。我更在乎的,是待會該怎么審他?——他一紅黨太子幫,從小到大啥沒見過?估計他兩三歲,拿著撥浪鼓棒棒糖逗他玩的那些老頭老太太,以前年輕時候怕是就有不少是蹲過藍黨集中營、感化院的;別說咱們這幫小刑警人家根本看不上,這個上官公子我查過了,在美國伊爾大學讀的可是心理學,拿的碩士學位——在美國,心理學碩士可不好念。我希望他最好是個無腦官二代;但萬一他是個有腦子、高智商的官二代怎么辦……”
白浩遠一聽,身子往長凳上一攤,擺出一副躺平任由蹂躪的態度,滾刀肉式地說道:“那咱咋弄?總不能不審吧?我和佳期來的時候,門口那些堵著徐局長的記者,一個勁地追問,咱們不會是要故意給上官果果網開一面、草菅人命吧?已經有人開始那這種話做文章了,咱們這幫真正做事的,總不能再去給他溜須拍馬……”
——別說,順著他這話的反向思路,我倒是突然有主意了:
“咱還真就得溜須拍馬!”我打了個響指,笑著指了指胡佳期和白浩遠,“我知道該怎么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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