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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未調味的布丁 第1章

人類生活的不幸和混亂,其主要原因似乎在于高估了一種境況和另一種境況之間的差別——“貪婪”過高估計了“貧窮”和“富裕”之間的差別:“野心”過高估計了“個人地位”和“公眾地位”之間的差別:“虛榮”過高估計了“湮沒無聞”和“名聞遐邇”之間的差別。

——亞當·斯密《道德情操論》。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忘了提起:我自初中開始,就不是很喜歡參加聚會、聚餐、結伴出行之類的活動——也包括后來在警校時候的群p“大鍋飯”游戲。雖然這樣的活動我沒少參加,但是我骨子里知道,自己是一個抗拒這種活動的人。

我想,住在我莽撞軀殼下的,一定是個生性涼薄之靈魂。

我對這樣的活動產生抗拒的原因,不排除其中會有其他的參與者,抑或自己,會在活動的時候因為表面上的禮節、以及不想讓集體掃興而不得不去表現得惺惺假意之外,還有個最重要的原因,即是我很不喜歡那種在群聚過后的那種孤獨感:平時形單影只的,已經夠讓人難受了,而參加一次聚會,則會立刻讓人沉浸在一種有人陪伴的、溫暖的美好泡沫之中;可天下間終究無不散的筵席,嘗過了溫暖過后的身心,在寒風中,會比之前一個人迎風漂泊的時候,要更覺得寒冷。曾軼可不是有那么一首歌么:別讓煙花燃燒后、絢爛后,剩不下什么;別讓狂歡過后,只剩我一個,而我又不能表現出不舍。

現在的我,既有這種感覺。

小賈、小伊、小戚她們三個陪著我瘋玩了三天之后集中補了半天的覺,晚上就歸隊了。今年圣誕節市中心要辦奢侈品嘉年華,國內外不少的影視明星要來F市,又趕上圣誕節本就是兩黨開始上街宣傳的日子,再加上之前蔡勵晟——在不明真相的其他各界各個視角看來——差點被人暗殺還差點喪命,特警隊的日子可不好過;

接著我本以為大頭和牛牛這兩個相對比較清閑派出所片警可以多陪我兩天,沒想到女子特警三人組剛歸隊的第二天,他倆這一對兒“男男”也被召回去加班了,而且他倆在接電話聽到回去后馬上要先出的一次任務的時候,臉色都奇怪得像是被糖醋腌制了一晚上的白蘿卜一樣。

后來我看電視才知道:藍黨請來的那位競選顧問驪沫女士跑到首都去,參加了一檔辯論類的網絡綜藝——名字叫啥我就不說了,我是挺不愛看的,滿屏都是布爾喬亞的矯情和膚淺,可那些嘉賓也好、“導師”也罷,各個都擺出一副天然的高高在上狀態,驪沫在他們中間看起來,倒是毫無違和。節目是12月20號上線的,在節目當中本來制作方和主持人也都是讓驪沫以“女性情感專家”的身份對一些問題做出剖析和解答,從頭到尾也沒有詢問關于任何政治方面的東西;可驪沫卻并不放過在鏡頭前的一分一秒,找準了各種機會,對陸冬青教授和楊君實省長,以及紅黨現在的其他人、紅黨的歷史和紅黨黨綱加以各種陰陽怪氣的諷刺,還有傳統網絡“女權大V”們的說話方式進行了扭曲和揶揄。那期節目上線半小時后,收視便立刻過億,從網上的各種評論來看,大部分網友觀眾都對驪沫的那些言論十分買賬,還有不少以前反感驪沫“收割女權韭菜”的人表示“黑轉粉”——一條條夸贊的熱評,跟驪沫那張圓如印度拋餅似的笑臉相得益彰。

按道理來說,大家都覺得驪沫在這期《XX說》上的表現,達到了對紅黨輿論戰碾壓式的完勝;可沒想到,就在我跟一大幫人在自家醉生夢死的時候,12月21號,F市一幫紅黨的支持者,跑到了F市林檎機場的二號航站樓門口舉著牌子靜坐——驪沫雖然是個自封的“女權大師”,但是那些靜坐的人里面的確是有女性在的,下到十七、八歲的學生,上到五、六十歲的阿姨,全都跟著男人們一起舉著牌子,要求驪沫不準下飛機、不準踏上Y省的土地,還在出航站樓的時候,被人砸了雞蛋。驪沫之前出名發家,就是靠著一些拉仇恨和挑動對立言論換來的,看從她發跡到現在,被人堵在機場門口扔雞蛋,還真是頭一遭。

當然,她的遭遇可以說是有預期的,而令人沒想到的是,在當天全市近三百個居民社區當中,就發生了將近七百起由口角引發的鄰里街坊之間的斗毆,男女老少都有,打起來后情緒上來,有赤手空拳的、有掐臉咬脖子的、有抄菜刀掄板磚的;兩家打在一起的、幾家合伙堵一家門的、一個單元分成兩伙群毆的……各種荒唐各種糟心,數不勝數。這還不算自家人跟自家打起來的:爹揍兒子、娘罵閨女、兄弟互踹襠、姊妹扯頭發、孫子氣暈爺爺、奶奶弄哭孫女的,連襟見血、妯娌怒目,更是層出不窮。亂起來的起因,便是從前天晚上驪沫那檔節目開始,聊著聊著就聊到了轉基因食品、環境污染、失業和稅收——最開始引起話題的男女平等方面的東西,似乎對那些家長里短的種種紛爭倒是不大,然后又從這個聊到了紅藍兩黨的黨爭和前兩天蔡勵晟的刺殺案……結果到最后,全都成了人身攻擊。

好死不死,12月21號這天還是個天色異常陰郁的星期五。在這天,跟驪沫一起下飛機的,必然應該還有位名叫潘多拉的外籍女士;仿佛全F市的人,以及家庭、禮儀、情感、美德之類的東西,在一夕之間全都跟著驪沫的那期網絡節目崩壞了。看著F市就這樣變得滿目瘡痍、家家分裂、鄰里成仇的樣子,對于大事件大環境一直都是懷著看熱鬧心態的我而言,我是很心痛的,我想去做些什么,我想去搞清楚F市究竟怎么了;但是這些事情,其實到最后都算不上可以立案偵查的“案件”,只能做“糾紛”處理,因此身為一名刑警的我也根本插不上手。即便是真正去調解、去勸說、去逮捕拘留的大頭和牛牛兩個,對于所有事件的根本,也顯得有些云里霧里。

全市真正歸于安靜,是在12月23號的晚上下午兩點半,省政府、省法院和省行政議會選舉委員會,共同糾集含地方黨團聯盟與環保黨在內的四個黨派,于省行政議會廳舉辦的公開直播“特別質詢討論會議”之后。出席會議的不僅有議會委員長蕭宗岷、兩個副委員長、省法院大法官、選舉委員會的正副主任,身為省長兼紅黨Y省省委書記的楊君實、副省長兼藍黨Y省黨部主席的蔡勵晟,以及紅藍橙綠四個黨派的一干大佬、議員、官僚們,還出現了兩個似乎不該出現的人——驪沫和陸冬青。

“海天琦女士,請問……”

“不好意思,這位老大爺,請您稱呼我為‘驪沫’可以嗎?謝謝。”

留著整齊的純白色側分頭的蕭宗岷,立刻把額頭的皺紋皺得更深了,正氣十足的國字臉上抽動了一下,還很疑惑地摘掉了那副黑色楠木鏡框的老花鏡——蕭宗岷當行政議會委員長差不多也有六七年了,但是在這議會廳里站在自己面前管自己叫“這位老大爺”的,好像這還是頭一次。

——不過這也算好的了:畢竟驪沫沒像自己在網上發言時候那樣,一口一個“屌子”“男蛆”的稱呼行政議會委員們,已經算是給你Y省面子了。

“不好意思,海天琦女士,根據《國家憲法》《新民法》《行政議會法案》以及《選舉法》,在這里我必須稱呼你的合法姓名。”

“這位老大爺,請問您一下:”驪沫‘這兩個字哪個字不合法了?還是說這兩個字放在一起不合法?“

一瞬間,蕭宗岷這位老委員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坐在他左右兩邊的兩個副委員長和選舉委員會的主任不約而同地低下頭去,忍俊不禁。議員席當中的紅橙綠三黨的人已經開始哄堂大笑,唯獨藍黨眾人沒有一個笑得起來的。

“不好意思,”秦副委員長有些看不下去了,于是開口道,“海天琦女士,看來我需要跟您解釋一下什么叫‘合法姓名’:你平時在公眾面前使用的‘驪沫’二字,只能算是您的‘藝名’,或者叫‘筆名’……”

“哼,你們不就是看我一個外來的,又是個女的,才故意這樣說嗎?我在滬港、南島、粵州,什么公眾場合沒見過?我不知道這兩個字在Y省這邊是有忌諱還是怎樣,但我的名字就叫‘驪沫’!這是我作為一個獨立女性,給我自己賦予的名字!這是我拋卻父權姓氏之后的立志象征!大家都這樣叫我!怎么,你們當著攝像機,還想故意刁難我啊?我還以為挑字眼、文字獄、屏蔽敏感詞這種事情,只有在兩黨和解之前才會出現……”

“這女人是真的什么都不懂,還是她有精神病啊?”在警專時期每次基礎法律考試都不及格的小C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拉著我的手對我說道,“她是不是不知道行政議會是個什么東西?還以為這是她新書發布會呢?”

“她一再強調‘驪沫’這兩個字可能對于Y省是什么忌諱,但瞧她這樣,沒準她的原名‘海天琦’對她來說才是什么忌諱還差不多。要不是因為她趟進咱們省選舉這灘渾水里,然后有人爆她的料,我還真不知道她原名叫啥。”

我這邊正說著,就這剛才驪沫的最后一句話,紅黨這邊也已經有人坐不住了:“喂,這位女士,你說話注意點!小心閃了舌頭!”

“這女的啥素質啊?叫她個原名還這么費勁!還往我黨之前的政策上扯淡!”

“可不是嘛!前兩天上節目上扯那么多捏造事實的東西還不夠嗎?都什么年代了,還在用‘共妻’這種污名攻擊我們?——喂,藍黨的弟兄,你們請的選舉顧問就這水平的啊!”

說到“共妻”二字,小C突然很刻意地轉頭盯著我的臉,而我假裝沒聽見也沒看見什么,俯身拿起了茶幾上的蘇打水喝了一大口,又剝了幾顆開心果自己吃了起來。

眼看著議會廳里紅藍兩黨就要這么吵起來,驪沫的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絲詭異的笑;坐在正前方最中央的蕭宗岷立刻拿起了面前的驚堂木,對著枕木案猛拍了一下,又對著話筒喝道:“肅靜!”

然而議會廳里的氣氛,依然沒有任何安靜下來的意思。

半晌,坐在紅黨席位區最中央的楊君實,不緊不慢地從自己的西裝口袋中掏出來一塊帕子,捂著嘴巴,洪亮地干咳了一陣:“嚯——咳咳咳!咳咳!”這家伙長了一雙神像上關二爺的丹鳳眼,眼睛雖然瞇著,但雙眼露出的炯炯目光,竟然比其他人瞪眼睛的時候還更凌厲有神。紅黨眾人見了,雖然依舊對廳內正中心的驪沫和藍黨眾人怒目圓睜,但是卻沒一個敢再喊出一個字的,即便是低估幾句,也在迅速小聲碎碎念叨之后,趕緊抹了抹嘴。

見紅黨這邊全都噤了聲,藍黨那邊反而更加不依不饒了,每個人都提到了八個八度的聲調繼續沖著紅黨人士呼喊著。同樣坐在藍黨席位區域正中央的蔡勵晟,隔著大老遠,冷眼看了看依舊用手帕擋著自己嘴巴的楊君實,沉下一口氣厚,也對著藍黨眾人朗聲說了一句:“好了,大家冷靜一下。咱們現在畢竟是在議會上,而且還有那么多鏡頭呢!都冷靜一下!”

藍黨的區域內,頓時安靜了一半,卻使得另一半沒想著消停下來的議員官僚們的聲音顯得更大更嘈雜。

“差不多得了啊!”

此刻,坐在最前排的一個看起來五十多歲、剃著平頭、身材發福的圓腦袋男人,適時回過身去,用他那高亢的煙酒嗓大喝了一句,望向眾人的一對兒小眼睛還瞪得溜圓。這下子,藍黨眾人也總算全都安靜了下來。看了一下名簽,我才發現這個男人就是那大名鼎鼎的李燦烈。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后,楊君實才慢條斯理地把手中的手帕從臉上移開,放在面前的寫字臺上,一絲不茍地把那張手帕疊得整整齊齊,又放回了胸前的里懷口袋中。而坐在議會廳最里側的地方黨團聯盟與環保黨的眾人,在紅藍兩黨對罵的時候,本來就全都是一副看熱鬧的態度,見兩黨那邊安靜了,自己這邊也不再交頭接耳。

“行吧,‘驪沫’女士……”蕭宗岷重新帶上老花鏡,看了看驪沫,有看了看手中的材料,繼續對驪沫問詢:“你現常住地址應該在滬港,對吧?”

“沒錯啊。”

“但我們通過滬港市檢察院調查,您不是藍黨黨員,也沒有參加任何與藍黨有關的非盈利組織?”蕭宗岷看了看驪沫。

而驪沫似乎沒察覺到蕭宗岷這句話是個問句,于是她只是理了理自己的發梢,睜著眼睛看著蕭宗岷。

蕭宗岷便繼續問道:“那你既然不是從事政治和社會活動相關工作的人士,您對藍黨Y省黨部延攬您作為藍黨地方選舉的顧問,您對這件事怎么看?您有沒有懷疑藍黨這么做的正當性?”

我不太懂政治,但我突然嗅到蕭宗岷,或者說省行政議會委員會的這個問題里面,有一個大坑。

“老話講的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現在女性追求進步、追求卓越、追求權利,‘匹女也有責’。何況,藍黨花錢聘用我,跟我平時是做什么工作的、我住哪的、我對這個社會是什么看法,關系應該不大吧?至于您所謂的正當性,我不知道您是指什么?我身為一個作家、一個情感專家、一個女性,難道不能參與幫助政黨競選的工作嗎?”

“驪沫女士,”坐在蕭宗岷身旁的省法院大法官對驪沫耐心地說道,“本議會特別會議,是對您本著客觀公正、以及對法律和國家負責的態度進行問詢的。我們對您沒有任何的特別意見,更沒有挑動男女對立的意思,請您認識到這一點,并端正態度。”

“哼!我的態度很端正!倒是你們,如果真的沒有挑動男女對立的意思的話,又為什么要特意跟我說明呢?”

此言一出,不僅僅是坐在高位的那幾名對驪沫問詢的人瞠目結舌,臺下原本對其或憤怒、或擔憂、或看笑話的議員大老爺們也都有點下不來臺的意思。看來這個驪沫不但是對法律和政治沒什么概念,而且她根本對這樣的場合、對眼前的這些人是看不起的。

“你……”

大法官剛要發作,蕭宗岷立刻拍了拍自己這位老同事的手背,開口道:“那我們就事論事好吧?”

“呵呵,那是最好了。”

“請問你在擔任藍黨Y省黨部進行競選宣傳顧問的工作時,有沒有主動進行過、或被人授權、或被人暗示做出過任何操弄民意與輿論的行為?”

“哈哈!笑話,民意需要操弄嗎?老話講的好,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在你們東北這塊黑土地上,藍黨干得好、還是紅黨干得好,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蔡青天’‘韜勤先生’的大名,我在滬港的時候就聽說過,否則我也不會在他們對我發出邀請的時候,立刻接受;我幫助蔡勵晟先生競選,純粹看重的就是他的名聲以及為人。”

“但是,根據議會記錄,蔡勵晟在七年前于K市工作,面對地方黨團聯盟前任副秘書長楚絮飛女士,對于K市經費預算削減提案的時候,曾經在質詢與辯論的時候十七次攻擊對方是‘潑婦’,盡管當時楚絮飛的態度的確過激并因此引咎辭去黨團聯盟職務,但是到現在蔡副省長也沒有對當初楚女士的攻擊進行過道歉——他這樣的行為,與你平常秉持的‘女權’、‘女尊’主義不符吧?你是否聽說過這件事?”

坐在議員席當中的蔡勵晟臉色立刻變了,他瞟了一眼蕭宗岷,但緊接著把目光完全投放到了驪沫的后背上。坐在前排的李燦烈見了,也是一臉嚴肅地看了看蕭宗岷,不過他之前緊緊握住的拳頭,卻在此時很舒適地松開了。

驪沫抿了抿嘴,微微低下了頭,咽下兩口口水,便立刻對著話筒說道:“這件事我聽蔡先生親口說過……咳……這也是我在接到蔡先生對我的……呼……對我的邀請之后,我第一個問他的問題。蔡先生說過,他作為一個政治家,客觀來講,他……他其實非常欣賞楚女士,他也希望有機會親自向楚女士道歉。只是楚女士現在移民新西蘭,他們二位可能再也無法相見,蔡先生對此表示非常惋惜。”

“所以你的確是因為蔡勵晟主席的為人?那我接下來的問題,想請驪沫女士您回答一下——第一個問題,您在接受藍黨Y省黨部的顧問工作之前,曾經委托過‘墨林廂文學出版社’出版您的新作故事集;可因為在九月末十月初左右,墨林廂文學出版社的負責人段董事長涉及了一件系列殺人案被擊斃,墨林廂也隨即破產,于是您海女士為了出書而投進去的十萬元新政府幣,也跟著收到了損失,而據我們經由Y省檢察院和滬港方面的調查,這十萬元已經是您驪沫女士的全部存款,并且,您還有兩百萬元的負債;而在您接受了藍黨Y省黨部的延攬之后,您的債務竟然一夕之間都還清了,把墨林廂剩余資產凍結的Y省商業銀行,還給您轉了十萬元,您能解釋一下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嗎?”

“我……”

“我的第二個問題是:據我們調查,在Y省商業銀行把十萬元資金轉入您的賬戶之后,您在六小時之內,連續分別向南方S市的兩家網絡科技公司轉賬總共八萬元,隨即,直到今天,我們依舊可以監控到全網有上千萬個IP歸屬地在S市的賬號,在攻擊紅黨、攻擊楊君實省長、攻擊紅黨Y省黨委的競選顧問陸冬青,請問驪沫女士,您如何解釋這件事?”

“委員會,我有話要說……”蔡勵晟終于沉不住氣,按下了自己位置上的發言指示燈按鈕。

“抱歉,蔡勵晟先生,等下本委員會會給您發言的機會。”蕭宗岷瞇著藏在老花鏡鏡片后面的眼睛,盯著蔡勵晟,并示意身邊的副委員長滅掉了蔡勵晟面前的指示燈。

“我……我承認,我在接受蔡先生對我的邀請之前,是遇到了點個人的經濟問題……我也確實是從這個工作當中,接受到很大程度的幫助……”驪沫瞬間變得有些結結巴巴的。

“完嘍!”小C看著電視,幸災樂禍地搖了搖頭。

“唉,掉坑里了——行政議會委員會想聽的就是這玩意。”我也搖了搖頭道,“想聽啥,告訴人家啥,你說這女人是怎么忽悠的一群小姑娘,沒事就跟她屁股后面在網上逮著誰罵誰的?”

“所以我是個女生,我也不愛看她那一套啊。話說你為啥那么反感她?她的水軍和信徒們罵過你?”

“那倒不是……”

“那罵過誰?罵過夏雪平?”

我的心情頓時沉了下來:“唉我說小字母,你不是說好了,跟我一起過圣誕節,就不提這個名字的么?你咋還提?”

“嗬,我就問問!你干嘛反應這么大?至于嗎?”小C像是故意撩撥我一樣,一邊說著一邊狡猾地笑著,“好啦好啦,我不提了還不行?看電視、看電視——你說說,這全天底下能陪著男生看政治節目的,還是這么枯燥的議會直播的女生,能有幾個?”

我故意跟小C沒往下聊,繼續看著電視,只見這時候驪沫又換了副得意而理所當然的神情,回答著蕭宗岷剛才的問題:“……至于您剛說的,我給S市的兩個網絡公司轉賬——哼,你就是想指控我請‘水軍’么?沒錯,身為女人,我說話也光明磊落的,那些就是我請的‘水軍’;但請注意,‘水軍’在我這,可是個中性詞:藍黨可以聘請我做顧問,我為什么不可以聘請別人做我的顧問?他們便是我的‘顧問’。”

此時鏡頭特地給到了蔡勵晟一個特寫,蔡勵晟的臉上基本上沒什么表情,可仔細看三秒,就會發現蔡勵晟的眉尖正在微微顫抖。剛剛跟紅黨吵架時候、聽著蔡勵晟幾句話又安靜下來的那批人的臉上,則是一個比一個難看。議會廳里的其他人,笑也不是驚也不是。而電視前的我和小C則都傻了——驪沫這真是人家問她什么,她就給人吐出來什么。難道這女人的腦子真的有問題?

“既然你已經承認,你花錢雇傭了網絡水軍,你剛才為什么否認你自己操弄民意?”蕭宗岷立刻追問道。

“哈哈,這就叫操弄民意了?這位大爺,我請問您,全國各地幫著各個黨派、各位官僚們搞選舉宣傳、幫著發傳單、貼宣傳海報的志愿者們,算不算在做著‘操弄民意’的工作?有些議員、官員們在進行投票之前,還會走街串巷,搞車隊游行,那幫著他們開車的司機,算不算在搞‘操弄民意’的事情?還有幫著各位議員、官員選舉播出宣傳片和廣告的電視臺、網站和報紙,算不算‘操弄民意’?”

“這些當然不算。但是你想說什么?”

“我們國家在兩黨和解、政體改革之前,就已經進入成熟的‘自媒體時代’了,即便在座的各位歲數大點,但是對于‘我即媒體’這句話,也并不陌生。一個個體可以是一個志愿者、是一個司機、一個競選團隊的參與者,同樣,他自己也可以是個電視臺、一個廣播站、一個報刊雜志社。而網絡水軍,只不過是把某個人或者某類人的觀點復制化、擴大化而已——報紙可以在不同國家和地方開設分社,我找幾千萬個水軍重復我自己的觀點又怎么了?何況你們去看,那些被我招來的水軍營銷號雖然發表了觀點,但是到現在并不是所有人都支持我的觀點吧!這能叫‘操弄民意’?民意真的是那么好被‘操弄’的嗎?那我又做了什么事情,會被你們指控是我在‘操弄民意’的呢?我用那些賬號攻擊了你剛才說的那些人?不好意思,現在咱們的選舉,不就是這樣么?全國之內,不同黨派的代表、候選人都在干這件事,我又沒有去拿刀拿槍攻擊人,只是用言論而已,這不就是政體改革后制度的本質么?如果我連做出這些事情都算是一種錯誤、一種違規,那……呵呵,我只能懷疑,Y省行政議會是在質疑國家政治體制了吧!”

議員席位上頓時一陣嘈雜的交頭接耳,蔡勵晟這時候的表情才放松一半;李燦烈點了點頭,又回過頭去不以為然地瞥了一眼蔡勵晟。而一直在閉著眼睛假寐的楊君實,這時候才猛地睜開眼睛,緩緩坐直了他那來自魯州齊雄之地的英朗身子板,警覺地看著驪沫肥碩的身軀,隨即云淡又風輕地微笑了一下。

“這女人到底是有過人之處啊……這詭辯的水平,可比我把沈倭瓜氣得肝顫的時候強多了!”看著電視上的驪沫,小C不由得稱贊道。

我嘆了口氣,立刻抄起手機,特意查了一下《選舉法》的原文:“操弄民意”在法律條文中確實算是重罪,但是法律條文里并沒說可不可以讓人找網絡水軍,即便是跟人都知道招攬網絡水軍這件事跟民意浮動脫離不了干系,但從現有的法律角度來看,確實沒有任何人能拿這兩件事直接劃上等號;而且確實,自從兩黨和解之后,政治這件事,至少從表面來看,除了那些冠冕堂皇的什么“充分表達個人意見的自由”、什么“對比不同政治觀點并作出決定”之外,剩下的本質上,就是在法律允許……不,更準確地講,是在“法律沒說‘不允許’的范圍內”進行相互攻擊,甚至那些行為、言論,是否違反道德約束,都已經不再那么重要了。

而坐在高臺上的蕭宗岷,一時間目光竟然有些渙散,他緊閉著嘴微皺著眉,用鼻子深吸了一股氣,然后摘下了自己的老花鏡,對著話筒說了一句:“好了,委員會方面的問詢結束。下面是各黨派發言與提問時間,請各個黨派人士按照按燈順序,依次進行發言,或對海天琦女士進行提問。”

隨即又是蔡勵晟第一個按下指示燈——就著剛才蕭宗岷的提問,蔡勵晟對驪沫的個人經濟問題做出了解釋:他承認驪沫的那些負債,確實是作為對驪沫的報酬,由藍黨Y省黨部競選團隊和自己幫忙填補的;資金來源,則是除了在黨內同志的同意下而動用的一部分商務贊助之外,還有自己和自己團隊幕僚們的個人資金,自己的錢占大部分,而眾所周知,蔡勵晟妻子的家族企業,本身就是著名“燊玖制藥集團”。蔡勵晟承諾并保證,自己并沒挪用任何一筆公款、使用任何一筆違法資金,且愿意受到司法部門、行政議會和地方選舉委員會,以及Y省百姓的監督。

蔡勵晟說完話后,他整個人才徹底輕松了下來,看似關于驪沫的是非也解釋清楚了。但是接下來這段令人想上廁所的其他黨派的質詢,我個人覺得才是最要命的——其他黨派的那些議員,尤其是地方黨團聯盟和環保黨的人,搜腸刮肚想盡各種關于Y省本地的金融、教育、基建以及其他民生問題,對驪沫這個只關注競選宣傳,而不了解、也不應該由她來回答那些實際問題的驪沫,卻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睜著一雙大眼睛,代表真正負責Y省政務的蔡勵晟和負責黨務的李燦烈回答了一大堆。令我有些不解的,或者說稍微有些遺憾的,是在驪沫回答那些問題的時候,蔡勵晟也好、李燦烈也罷,他倆沒有一個人在聽著驪沫發言,任由這個女人滿嘴跑火車,自己則一個舉著手機打著字、一個拿著自己的筆記本寫下幾行潦草的字后迅速撕下經由身旁的人傳來傳去;反而,全場聽驪沫說話聽得比那些提問者還要認真的,竟然是楊君實。

過了差不多二十分鐘,驪沫那部分總算結束了。緊接著,另一個身著一套深灰色法蘭絨西裝與馬甲,里面一件干干凈凈的、坐在電視前都會覺得耀眼的白色襯衫、外加一條胭脂紅絲綢領帶的男人從外面走進了會場——那便是陸冬青。陸冬青今天的表情極其深沉,可舉手投足間,仍然透著一絲自信。攝像機鏡頭調轉沖向議員席當中,本來是想拍個空鏡頭,但鏡頭的左下角正好掃到了楊君實。楊君實眨了眨眼,微微對著陸冬青走進來的方向點了點頭,而下一個拍到陸冬青臉上鏡頭,正好晃掉了剛剛陸冬青的頭部動作,兩人瞬間的交流若有似無。

“行政議會委員會、選舉監督們,省法院的法官們,還有在座的各個黨派的各位議員,你們好。”這是陸冬青站到剛剛驪沫站過的位置上之后,說出來的第一句話。等鏡頭再轉到議員席上去的時候,只見剛才干什么都有的各個黨派議員們,全都抬起了頭、睜大了眼睛、豎起了耳朵,仿佛是一群狼見到一只獅子闖進了自家的洞穴一般——也包括紅黨的自己人。

“這就是你總提起的那個經濟學教授陸冬青?”坐在我身旁的小C看到他以后,眼睛也頓時亮了起來。

“對啊,就是他。怎么了?”

“這個人,可比這電視上滿屋子的大部分人,看起來都高貴多了。而且這家伙看著,就給人一種很聰明的感覺。”

“聰明的人也掛相。他們陸家可各個都是人才。”

“是啊,他堂妹陸楠珠,現在是大作家、服裝設計師,質量可比那個驪沫高多了,娶了影后大明星,les圈里二十年來都是最讓人羨慕的一對兒;他堂弟陸北軒,現在是青年畫家,最近剛剛在澳洲辦了畫展,聽說八月份的時候,還娶了自己高中時候的老師……”

小C就喜歡關注這些新聞,而在小C對陸楠珠和陸北軒的八卦如數家珍的時候,在我心里則出現更多的是陸冬青一個人把一屋子紅黨老干部憋得說不出話時候的場景,還有我在檔案上看到過的關于陸錫麟在“宏光公司”臥底是傳出的一份份情報。

——當然,還有一個人,一個身材高大、戴著眼鏡、臉上留著一條刀疤的男人,跟著那些事情,在我的腦海中晃動。

“你好,陸冬青先生——您沒有什么特殊的筆名吧?”顯然,蕭宗岷對這位風度翩翩、不卑不亢,舉手投足都充滿著自信而并不自傲的大學教授很有好感,一開場,他便先對陸冬青開了個玩笑。

“沒有。而且我現在的常住地址,就在F市。”陸冬青表情依舊深沉地說道。而話音剛落,議員席上便笑成了一片。

可在眾人笑起來的時候,蕭宗岷的臉上突然再次嚴肅了起來:“那好,陸冬青教授,同樣的問題,我現在需要對您做出疑問:您不是紅黨黨員吧?”

“沒錯。”

“那你有沒有參加紅黨相關的一些組織,或者做過他們的志愿者,或是從事過協助他們工作的工作?”

“如果十二年前,我還在DL證券公司做部門總監時,揭發過DL證券的投資銀行部資助當年Y省的政變集團的丑聞,并在此后協助相關部門對DL證券和前任Y省行政議會的陸副委員長進行調查和犯罪證據搜集的工作也算的話,那我有過相關的經驗。”

“哦,不不不,兩黨和解和過渡政府時期的事情不算,”蕭宗岷追問道,“政體改革之后,你做過相關工作或者參加過什么組織嗎?”

“并沒有。”

“那你平時在‘Y大’是做什么的?”

“主要是講課,再帶帶學生做點統計分析項目、寫寫論文。”

“沒有在學校里擔任任何的行政職務嗎?”

“沒有。一個人的精力有限,而且我對行政不感興趣。”

“那您對紅黨的政治主張呢?”

“抱歉,我對政治也不感興趣——我包容一切主張,但我從不會去信仰任何主義,除了實用主義和學術求真之外。”

“那您有過鼓動自己學生參加政治活動、參加政治團體組織的行為嗎?據我們調查,從十年前您的父親去世,您進入Y大擔任教授、并同時在Y大、北方大學和F市師范授課之后到現在,從您課堂上走出去,又成為紅黨黨員或為紅黨工作的,包括研究生和本科生,僅在Y省就有36.1%的比率;而去年的畢業生中,加入紅黨的占您教過的畢業生的總數為26.9%——這兩個百分比對于畢業生的工作就業率而言,算是很高的數字了。”

“作為他們的老師,我確實對他們未來步入社會的規劃提出過一些建議,但我并沒有對他們進行什么強行的命令、逼迫他們去做什么事——去年還有52.3%的畢業生在畢業之后,進入了銀行、券商、外貿和國企工作,還有10.5%的畢業生考了公務員。而在我的教書生涯中,從事以上這些工作的畢業生占到63.7%。蕭委員長,我沒記錯的話,我教過學生的總人數應該為十萬八千七百八十一人,如果我們就此做一個假設檢驗……”

“好了,我要問你下一個問題……”

蕭宗岷板著臉,眼神有些陰冷地看了看陸冬青,又掃了一眼楊君實。統計學這方面,常年玩各種經濟數據的陸冬青才是專家,但此刻他的臉上,也不敢有一點懈怠。

蕭宗岷深吸了一口氣,沒抬頭,在紙上寫下了一行字,邊寫邊問道:“同樣的問題,剛才問過海天琦女士了,現在我要問你,陸教授:既然你剛才否認自己參與過紅黨的組織和紅黨方面的工作,你也并非從事過非正規的政治活動,那么這次為什么接受了紅黨方面的延攬邀請?而且,你對他們對你的延攬的正當性,有沒有懷疑過?”

陸冬青低下頭,閉上了雙眼,沉默了半分鐘。

在這半分鐘里,議會廳內從鴉雀無聲,慢慢開始變得嘈雜起來。而就在有人要開始挑事起哄的時候,陸冬青突然睜開眼睛,低著頭對話筒說道:“懇請議會定義一下,什么叫做‘正當性’?”

“根據一般慣例,”選舉委員會的主任嚴肅地開口道,“全國范圍內,黨內事務不得由黨外他黨籍或無黨籍人士擔任;否則,會被視為擾亂選舉……”

“過渡政府修訂版的《選舉法》,第十條第三條增補腳注標明:”該黨派可任命相關專注人士進行負責關鍵事宜‘。如果議會委員會與選舉委員會方面,正好能找到一本《選舉法》,可對我剛剛的轉述進行查實驗證。《選舉法》中從未說明’相關專注人士‘必須是一個黨派的內部人士,您剛剛所說的’一般慣例‘,只能是’慣例‘,而不是條例,更不是’法律‘。因此,對于紅黨對我的邀請,我并不覺得在’正當性‘上會有什么值得異議的。“陸冬青不緊不慢地說著,”至于您剛才的第一個問題——我擔任紅黨Y省黨委的選舉顧問的原因,對不起,我想我有權不回答該問題。“

“我們問你的問題你不回答,你這是在藐視議會嗎,陸冬青?”其中一個副委員長問道。

“《行政議會法案》,第四卷第五條;《國家憲法》第八十六條;《新民法》第三條,都寫明了,一個公民在任何時候都享有沉默和拒絕回答問題的權利。我不想回答之前那個問題,既是有法可依,又是受到法律保護的。”陸冬青有條不紊地回答著,然后又側過頭,專門專心盯著面前的蕭宗岷,“我這個人對于政治、國家機關什么的,也不是很了解,但我清楚,省檢察院跟省行政議會委員會算是并行單位;如果你們對我剛才說出來的、和接下來馬上要說出的話有什么質疑,那么就盡管讓檢察院的人調查我好了。我接受一切正規調查。”

“那好,下一個問題:據一些非紅黨人士的舉證表明,你陸大教授在參與策劃選舉宣傳活動中,有‘操縱民意’的嫌疑……陸教授,您是個斯文人,我換個方式問你好了:請問你在擔任競選顧問的時候,究竟都做了哪些工作?”

“我只是幫著紅黨拉了幾個廣告合作,并且幫助合作企業設計了一些促銷活動,當然還有一些調查問卷,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你是否承認,那些由你——當然,還有你身邊的那家不知名合作咨詢公司——你們設計的那份問卷,是對大眾有導向性的?”

“不好意思,我請問一下議會,以及在座的所有人,是否清楚什么叫做‘調查問卷’——根據百度百科,以及大多數社會學、人文學、經濟學等學科教材上面的定義:調查問卷,‘是社會調查研究中收集資料的一種工具’,‘其實質,是為了收集人們對于某個特定問題的態度、行為特征、價值觀觀點或信念等信息,而設計的一系列問題’。打個比方,也就是說,我的那些調查問卷只是一盞盞空碗,它們是用來從被調查者那里化緣、盛菜盛飯的,而不是把已經裝好的飯菜珍饈、或者泔水折摞倒給被調查者的。既然是這樣,那我設計的那些調查問卷,又怎么會對大眾具有導向性呢?”

“你設計那些調查問卷干什么?即便沒有導向性,跟咱們省的這次地方大選,也沒有關系吧?”選舉委員會的副主任對陸冬青厲聲問道。

“當然是收集數據,并進行偏好分析了。順風車軟件,會收集使用者當天衣服穿什么顏色;訂餐app也會收集使用者平時實用什么品牌安全套的信息;我們設計那些調查問卷,即是幫助我們分析Y省人民對于社會議題的態度,也是幫助跟我們合作的那些企業更好地服務他們的顧客,這樣可以一舉兩得,那我為什么不設計那些問卷呢?”

“但是在你通過那家乳飲料公司發出那套問卷之后的不久,所有生產人造肉的肉食品加工廠門口就爆發了諸多抗議和打砸事件。請問,這些事件是不是你策劃的?”大法官拍案,對陸冬青質問道。

陸冬青卻表現得異常無奈:“不好意思,大法官,請問您有什么證據證明那些事件是由我陸冬青策劃的?是由我的那些問卷煽動的?敢問我的哪份問卷上面寫了讓被調查者鬧事的內容?我們只客觀記錄態度和數據,并沒做任何主觀的鼓動或者意識形態輸出。”

大法官顯然有些急:“那隨著那些問卷結果而蹦出來的文章鏈接呢?你敢說你……”

“不好意思,那些文章都是跟我們合作的企業自發刊登的,其內容也都是一些客觀陳述和科普內容。根據《廣告宣傳法》上面的規定,那些內容完全在合法范圍之內。大法官,您應該比我更清楚這些。”

“那之后的CBD鬧事呢?”大法官氣急敗壞地追問道,這不得不讓人懷疑這家伙、或者是他家里的誰,是否參與了當年對炙手可熱的炒作商品“人造肉”的大筆投資。

“你覺得那件事,也是我,或者是我所協助的紅黨策動的?”陸冬青總算笑了出來,“懇請議會別再開我陸冬青的玩笑了:我曾經在有海外背景的券商工作過不假,CBD大抗議的那次事件中被波及的,也確實有我的老東家;但是,那次事件可是一起復雜的,涉及到滬港、首都還有多倫多灣街、紐約華爾街的、全球性的金融、外交與政治事件。我陸冬青不是如同拉斐特、賽斯那樣的金融大鱷,我亦不是利家豪、郭英中、賀新那樣的巨富商賈,我何德何能,可以在全球金融市場引起那么大的震動?而且,我請議會、選舉委員會、和在屏幕前觀看這次質詢直播的諸位不要忘了,那次事件發生在我們F市的部分,到了最后,是由誰出面之后才平定的?”

蕭宗岷深吸了一口氣,饒有意味地打量了陸冬青半天,最后開口問道:“陸冬青教授,你必須明確回答這個問題:你是否利用了你設計的那些調查問卷,來操弄民意?”

“不好意思,我想再次請教一下議會:調查問卷設計,又是怎么能跟操弄民意產生聯系的?如果能產生聯系,那又該怎么樣做到?在座的各位必然有很多是學過社會科學以及社會運動學的,想必大家都應該清楚,一份主觀性很強的調查問卷,在給大眾灌輸設計者的思想時,不但不見得會讓大眾接受自己的觀點,而且反倒會引起被調查者的抗拒性——這跟議會委員會的各位,對鄙人所做的工作的假設,大相徑庭吧?”

這下子,質詢陸冬青的這些老官僚們全都說不出來話了。

同樣的兩張長方體,一張是上面清清楚楚刻印下來的麻將,另一張則是什么都沒寫的多米諾骨牌。不像驪沫,那女人做的事情,其實都用不著這么一個問詢會,只要是聽說過驪沫這個名字的,恐怕三五歲大的孩子都知道她干了啥、她會干啥,她以往的那些支持者愿意挺她、買她的賬,也純粹是因為她輸出的那些情緒化的理念對她們的口味進而愿者上鉤,她自己對花錢請水軍為輿論造勢這種事,也毫不避諱;

而至于陸冬青,我相信,即使行政議會的這幫人,從頭到尾監督著陸冬青和他團隊的操作,也一定會有很多人搞不明白他們到底在干嘛,也一定還會有很多人只是云里霧里地知道,陸冬青通過七星山乳業發出的那份調查問卷、跟所有能夠喝到七星山妙酸乳的地方出現的抵制人造肉、跟全國大部分發達城市出現的外國股票被證券被擠兌拋售,三者之間似乎有什么籠統的聯系,而這里面到底是怎樣的原理、再加上陸冬青對行政議會拋出來的這些問題,可能除了他自己,還有像是我初中那兩位班長那樣的、近幾個月都不分晝夜地在陸冬青身邊工作的那些人能回答明白之外,其他人,怕是這輩子都別想知道這里面究竟是怎么一會事了。

委員會高位上那幾個官僚大人們一齊望著陸冬青波瀾不驚的那張臉,紛紛嘆著氣,隨后蕭宗岷示意自己左右手兩邊的同事關了面前的麥克風,幾個人把頭湊到一起去,交頭接耳了好一陣,蕭宗岷才重新打開了話筒,對議員們說道:“請問在座的諸位議員們,還有什么問題想問陸冬青教授的么?如果有,請按發言提示按鈕依次序疑問。”

緊接著,在議會廳中出現了這樣一個畫面:刁鉆又火藥味濃重的問題,仿佛洶涌波濤一般,排山倒海地沖著陸冬青碾了過來;而陸冬青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隨著腳下旋轉臺的轉動,像極了一座高聳險峻的山巔,陸冬青一個人坐在那里,面對著巨浪呼嘯,卻絲毫不為所動,甚至那些滾滾奔涌的波濤沖到了他的腳下,卻在一瞬間變成了細微的浪花——

“陸教授,有媒體猜測,前幾天在我市發生的針對藍黨Y省黨主席、副省長蔡勵晟的刺殺事件,是由紅黨策劃的;甚至這幾天還有人匿名放出消息,把主謀的矛頭指向你。陸教授,你可否解釋一下,針對蔡副省長的刺殺究竟是不是紅黨所為?還是你個人所為?如果都不是,那你覺得真相是怎么樣的?”

“我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呵呵,您是心虛了嗎?”

“請這位來自環保黨的先生注意:剛剛我說過,我有保持沉默的權利。而且,在此我想再強調一點:接下來的提問當中,我只會回答與我擔任的紅黨競選總部總顧問一職的問題。其他問題,我一概拒絕回答。”

“——你!那你這種態度的意思,給人的感覺便是您知道些什么,您不愿意說,我理解的沒錯吧?”

“我拒絕回答你的問題,而且鄙視您這種很無聊的臆測。您如果對相關問題真的特別關注,我建議您去Y省安全保衛局,和國家情報調查部F市情報調查局進行咨詢——議會委員會,請麻煩把麥克風切換到下一位議員那里,謝謝。”

但議會委員會那些人,基本表現得都有點無動于衷,且并沒有切掉那位環保黨議員話筒的意思——只是在他多問了一句話之后,蕭宗岷還是沒忍住,閉上眼睛舒展開了眉毛,覺得故意把陸冬青掛在議會廳中間有點不太合適,主動用手邊的筆記本電腦切換到了下一個人。

而那個環保黨議員問出的那句話是:

“我聽說您這次出山幫著紅黨,是隆達集團的總裁張霽隆請的——十二年前你跟張霽隆剛認識的時候,我聽說那時候你的女友,也就是你現在的妻子、桌安公關的高級副總裁黃韻歆,可比你跟張霽隆的關系親近多了;哎,你妻子到底跟這個張霽隆有沒有私情啊?”

——得嘞,到底把剛才我腦海里出現的這位給揪出來放在桌面上說事了。

就是這么一個問題,成為了第二天本地各大報紙的頭版頭條,而此刻的這個特別會議,卻得在B版第一條才能看到。

我不知道這個異常沒品德的環保黨議員,究竟是出于何種目的,要對陸冬青問出這種問題,或許是他之前和陸冬青本人就有什么不為人知的恩怨;或許是他之前暗戀黃韻歆——聽說在陸冬青和黃韻歆戀愛結婚之前,全市追求黃韻歆的男人也挺多的,畢竟人家確實是個美女、也是個海歸才女;或許是這個人在會議之前就被驪沫、李燦烈、蔡勵晟,或者是Y省大學的一些跟陸冬青有嫌隙的、看他不順眼的人給收買了。這句話問得,著實惡心。

而陸冬青卻依舊平靜地回答著,臉上也看不出任何的情緒變化:“我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后來就此事,我偷偷問過張霽隆。張霽隆很嚴肅地發誓道,他跟陸夫人之間真的一直什么都沒有,甚至他和黃韻歆之間的交情,都淺得讓人想象不到:他當年只是跟黃韻歆經常去一個健身房,當年健身房里倒是有三個健身教練對黃韻歆圖謀不軌,被張霽隆發現后給他們仨收拾了一頓,提黃解了圍;此后張霽隆倒是經常送黃韻歆回家,那個時候她就已經在跟陸冬青同居了,雖然是分房睡,兩個人也沒在談戀愛。而張霽隆主動跟黃韻歆套近乎,純粹是為了想要跟陸冬青交往,畢竟陸冬青的父親在十二年前,還是張霽隆偷偷在Y大讀碩士時候的商學院院長。之后,也是在送黃韻歆回家的時候,張霽隆才發現自己的前女友薛夢璃和自己曾經的大哥詹鵬就住在當初陸冬青和黃韻歆合租的同一棟豪華公寓,要不是當時黃韻歆勸著自己,張霽隆可能當時就會拿槍崩了那對狗男女。

“我跟韻歆姐的交情,其實僅此而已;再就是最近了,為了犒勞冬青哥,也是慰問一直在家一個人操持家務帶孩子的韻歆姐,上周末我剛請他全家吃了頓飯。”

“然后……就沒啦?”

“沒了啊,十二年前的時候,再然后我就進去了,蹲笆籬子蹲了八年呢。還能怎的?”

對于張霽隆來說,他和黃韻歆兩個人確實沒怎么樣,他的內心倒也坦蕩;對于陸冬青,從電視上我也看不出他的內心有沒有變化、是怎樣變化的;但是對于臺下剛剛折服與陸冬青氣質和話術的那些人而言,他們總算找到了一次可以足以讓他們痛快地狂歡的機會:

“敢問陸教授,您一個名校大儒、海歸精英,該不是也涉黑吧?”

“陸教授對于崛起迅速、發展蓬勃的隆達集團的內幕,了解多少呢?”

“聽說張霽隆是咱們紅黨楊君實書記的準女婿——哼,一個省長的準女婿是一個前科累累的黑幫份子!請問陸教授,你現在既然替紅黨做事,又跟張霽隆交情匪淺,請問你對楊君實和張霽隆之間的事情清楚多少?他們之間,是不是有什么黑金交易、利益交換?”

……

圍繞這些問題,議員們圍著陸冬青,問了將近三十分鐘差不多九十道問題,每道問題還都不是重樣的——這在Y省行政議會建立的那天到現在為止,算是單人質詢部分破紀錄的存在。

而行政議會委員會,對此并沒有任何想要阻攔的意思。

曾經有個人跟我說過一句很有哲理的話……好吧,這句話是他媽狗日的周荻跟我說的——人雖然惡心了點,但并不影響這句話本身的質量——他曾經說過:“當人們遇到比自己優秀的人時,我們的第一反應不會是認同和學習,而是想方設法的去毀滅他。”以前我總覺得這句話危言聳聽了點,此時此刻,從陸冬青的身上來看,誠如此言。

而陸冬青依舊正襟危坐、泰然自若,且臉上平靜如水地用同一句回答打發了他們:“我拒絕回答此問題。”——而且從那句冒犯意義昭然若揭的問題提出之后,陸冬青的話,也不再以“抱歉”作為前綴開頭。

“二老公,你有沒有發現一個事:這些人問驪沫的時候,問的全是‘藍黨如果當選了,到底能干啥’;而他們問陸冬青的問題,全都是人身攻擊的問題?”坐在一旁緊緊摟著我胳膊的小C突然對我問道。

“呵呵,你知道為啥么?”

“為啥啊?”

我故意打趣地說道:“那是因為面對藍黨,他們是既不確定‘藍黨能當選’,也不確定‘藍黨能干啥’;而面對紅黨,他們很清楚,‘紅黨能當選’,也清楚‘紅黨能干啥’——而他們還想改變這種狀況,所以他們只好采用最廉價的方式。”

“哦,我懂了……”小C想了想,又說道:“那這幫搞政治的,也太惡心了吧!”

等那些好事的見陸冬青刀槍不入、水火不侵,慢慢的也都自覺無趣,有不少還沒提問,便自行關了自己面前的發言提示燈。待議會廳里徹底安靜了,蕭宗岷這才下令,進行下一環節。

其實按照我觀看正常特別會議,我覺得原本這些坐在議會廳里,穿著西裝的一個個議員們心里的算盤,應該都是這樣打的:把紅藍兩黨各自的競選顧問找來,找幾個問題刁難一下,然后扣上個“操弄民意”的罪名,并且逼迫紅藍兩黨各自把這兩個選舉顧問犧牲一下、棄卒保車,之后再探討一下,出現這樣的情況,是不是該向全國選舉委員會申請,把Y省的地方大選推遲一下?一般來說這樣的選舉最晚推遲到一月末,不過對于政客們而言,從一月初到一月末,這多出來時間里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想要逆天改命也基本夠了。所以本來這個會議,對于紅藍兩黨各自而言,他們都有自己的想法:拔掉對家的那個競選顧問、犧牲掉自己這邊的軍師,然后用別的策略干掉對手,雖說算是類似于《倚天屠龍記》里趙敏和殷梨亭的一招“天地同壽”——兩敗俱傷的玩法,但在這種囚徒困境當中,只能這么干;而如果能把紅藍兩黨的兩個競選顧問鋤了,聯合在一起的環保黨跟地方黨團聯盟,則可坐收漁翁之利。

可他們似乎都沒想到,驪沫和陸冬青這兩個,哪一個也不是好惹的;一個雖然無腦無知,但同時也無所畏懼,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理直氣壯,就是能把一屋子人搥得坐不直身子;另一個看著無鋒無刃,卻更是深不可測,以無形化萬物。一塊頑石、一泓流水,滿議會廳的袞袞諸君,手中竟沒有一把刀能把它們切斷的。而對于這些官僚政客們而言,如果最開始自己意欲拿到的借口沒有拿到、自己想占領的理由高地沒占領成,那接下來,就只能剩下一條路了:

扯皮。

而三方勢力一起扯皮的結果,就是把原本的事情越扯越開、越扯越大,也越扯越亂。我平時也不大關注那差不多兩三百的議員們,每一個人的八卦新聞、過去的光輝歷史、和將來的雄圖野望,所以在他們相互攻擊的很多時候,講真話,我確實有點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東家長西家短,誰曾經在做市政工作的時候在辦公室里跟男下屬打過炮、跟女下屬偷過情,誰曾經利用過公務船、公務飛機走私過酒水奢侈品,誰曾經在哪次采訪的時候說漏了嘴、講過什么胡言亂語傻話干話,全都仿佛被堵住反出的馬桶一樣,一股腦的涌了回來。

反正就是沒有一句跟政策和競選有關系,所有的內容,比他們剛才試圖跟陸冬青玩心眼、設下問題陷阱那部分還要無趣。

“太沒意思了,看點別的……”小C摟著我的胳膊,話剛說到一半,茶幾上的手機突然震動了一番,她拿出之后看了一眼,又轉頭瞟了正盯著電視的我一眼,立刻穿好拖鞋,拿著手機躲到了陽臺去接電話。

其實望著滿屏惡臭,我也沒完全把注意力放在那一張張有點丑陋的老臉上,而剛剛我也用余光掃了一眼小C的手機,那電話是好長時間都沒主動聯系我和小C的大白鶴打過來的。說起大白鶴那家伙來,我現在真是愈發地感覺跟那家伙生分了,昨天晚上小C躺在床上,對著我準備吻上來的時候,我還跟她聊過大白鶴現在的事情,以試圖去了解一下現在白鐵心的內心所想。在小C的口中,大白鶴的性情變化主要發生在他認識了那個叫林霜晗的小女生之后,而一提到那個女生,小C除了生悶氣之外,就只剩下自卑:

“那女孩嘴超級賤的,其實網監處的其他女網警們都不喜歡她,甚至也招很多本來喜歡她那個類型的男網警們的煩呢;她平時很少睡宿舍樓的,但是每一回她一會去宿舍之后,跟她同一個樓層的,準有吵架的,細細一問,還全都是她挑起來的!而且她好像心里也是有點在意我跟老白的關系的,沒事到我面前找事我可以看在老白的份兒上不理她,但她嫌不過癮,就欺負我們鑒定課那些實習助理法醫們的茬。我來陪你之前的那天,一塊就有三個小姑娘跑我這來跟我哭!我也真不知道,老白看上那個女孩啥了;可我知道那女孩是什么樣的人又有個啥用呢……一個從小睡豬圈的、流浪到省城來還被毒販子收養的女孩,怎么能跟人高官家的大小姐相提并論呢?我沒人家有錢有地位,沒人家會打扮、會穿衣服,甚至連長相都不如那女孩——人家的小臉比畫上的美人還美,而我一看就是個村姑模樣;人家的皮膚、臉蛋,那小腳丫,白得跟用奶糖煉出來的一樣……那我每次看到她坐在沙發上伸著一對兒小嫩腳的自拍照片,我都恨不得撲上去舔兩口;而我吶,你瞧瞧我這一身,跟剛從煤礦井里挖出來的似的!跟人家女孩一對比,顯得我又黑又臟!”

“你瞎說!你吳小曦同學在我心里,可一直是個大美女——你的古銅膚色,說明你比那小破孩健康,再說,你的胸也比那小姑娘的大多了,而且你的腹肌、緊實的兩條大美腿,可比那小丫頭片子性感多了,那小丫頭也就占個長得比較蘿莉的便宜而已;而且你不覺得你的長相很有歐美范么——真的,你要是生在美國加拿大那些地方,本土出生的華裔,再加上你這身材,你這膚色,簡直性感炸了你知道么?你早成了模特、大明星了!”

“哼,你夸我倒是夸出花來了,那這一晚上了,我都明示暗示多少次了,你咋一下都不碰我?”

“我……”

“行了啦,我知道你心里還沒邁過去你跟夏雪平之間的那道坎。可在你何秋巖心里,就算把我捧上天去又有什么用呢?在白鐵心的心里,人家喜歡的就是那個小林那樣的女孩子……但我是覺得,老白自從跟那個‘奶糖精’在一起之后,人就變了不少:他以前就在你我、外加大頭牛牛、小賈他們面前愛白話,在其他人面前多畏縮、多膽小你也不是不知道,而且他以前也很討厭沈倭瓜。你看他現在?成天屁顛屁顛的跟在沈量才的后面混!不過,倒是認識了不老少省廳、別的市市局的人,還有檢察院、法院、還有稅務局的人,而且在陌生人面前也變得能說會道了——對了,你十一月份跟夏雪平跑出去是出差還是放假那陣,臨回來前一周,稅務局局長過來合作參觀,之后晚上在‘大唐華宴’擺桌,還是他安排的呢!過后好長時間他跟我說我都不信。咱們去那個什么‘豹哥’的夜店玩的那天晚上,我看朋友圈,才看到省稅務廳稽查總署的大官又來市局這邊蹭飯吃喝,他又跟著去了。那個小林也去了。”

“呵呵,畢竟那個小林家里,省廳對外聯絡辦公室的么。”我冷笑了一聲。

于是我算搞清楚,大白鶴目前的性情變化,十有八九是因為這個林霜晗——那個小妹妹,一眼看去就知道不僅僅是個小“綠茶婊”,我不了解她,不敢說她能有多大本事,但我可以斷定她至少也是個很難纏的人物。怨不得大白鶴會在小C應允他可以去找其他的女生的情況下,還對小C如此的疏離,也怨不得在我不去干涉小C跟他之間的生活以后,他卻跟我之間產生了越來越明顯的隔閡,換做其他任何一個男生,包括我在內,如果心陷于這樣的女生,原本的性情沒有變化是根本不可能的——尤其她還是出身于那樣的家庭:雙親供職于地方頂頭的機關里比較中樞的衙門,但擔任的又不是什么有權勢的職位,這樣一來,達官顯貴的那些浮華的東西,那女孩會吸收得淋漓盡致,而名門望族們優良的品格,則半點都學不到。

——紅顏禍水,雖然與此同時在另一方面,我一直覺得人們把任何不好的事情都歸咎于一個女孩子的身上,是一種很天真幼稚的想法,但我此刻,依舊鐵了心地以為,大白鶴跟我和小C最近的嫌隙,都是那女孩造成的。

電視上的那幫議員們還在吵,小C此刻卻一臉擔憂地打完電話回到了客廳。

“怎么了?”

“晚上我不能陪你出去吃飯了,秋巖,我也得回去了。”小C邊說邊拾起自己丟在沙發上的襪子,臉上還不住地露出興奮的喜悅:“我其實還有幾件衣服應該剛洗完,但是沒烘干呢,你幫忙烘干一下吧,然后等這兩天哪天你要是精氣神恢復了,去上班了,就幫我拿到鑒定課的辦公室去就好了——老白剛剛告訴我,他跟那個小林分手了。”

“哦,是嗎!”還真是想啥來啥,于是我隨口說道:“那挺好。”

“好什么好啊,我這幾天算是白陪你了不說,我馬上又得回去看看老白去了——他剛才在電話里哭得跟個小朋友似的。”小C說著穿好了自己的外套,又那雙手摟到我的脖子上,眨著自己那對黑亮的眼睛,目含水光微翹著嘴唇看著我:“可我舍不得你呀!你一個人能照顧好自個么?”

“我都多大人了?我現在也會做飯了,家里還有這么多肉、菜——尤其是大頭牛牛倆,把咱們家陽臺搞得跟蘿卜開會似的;家里其他的,也是啥啥都不缺。我能照顧好自己,沒事的。”說著,我攬過小C的腦袋,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她來我家這么多天,這是我除了晚上睡覺時候怕她冷把她摟在懷里之外,這么長時間第一次主動對她做出的舉動。

“好的吧!看來剛從‘小C幼稚園’畢業的‘小巖巖’同學真是長大啦!看著你茁壯成長,老師我很自豪!嘻嘻!”小C這才幸福地笑了起來,接著又看了看我,滿眼流露的牽掛與留戀。

“行啦,你就別擔心我了。小C阿姨,快快回家去照顧照顧你們家的白鐵心小朋友吧!”我也用著她的腔調對她說道,伸手撫摸了一下她的側臉:“用不用我送送你?”

“你送我什么呀!你的車子是都撞壞了嗎?”

我這下才反應過來——這幾天一直沒干正事,在家除了吃就是睡,再跟著像發泄似的、也是想解憂澆愁,成天喝酒,醉生夢死,結果基本上把自己都給待傻了,自己車子撞壞的事情,早就被拋到了腦后。

此刻跟小C相互摟著的我,也才發現客廳里還有一大堆從夏家老宅處拿回來的書本,亂七八糟地摞在地上,旁邊全是大包小包的果皮果核,再加上我這兩天和小C一起吃零食、喝飲料后剩下的空瓶子跟包裝袋——小C昨晚剛洗完澡的時候突然還說,因為這幾天跟著我一起墮落,自己好像突然少了兩塊腹肌;餐桌、廚房那邊倒是沒什么垃圾,大頭小賈他們幾個離開的時候都把垃圾袋帶走了,但是水槽里卻堆了滿滿的一堆盤碟碗筷,而且還有三兩只蒼蠅在圍著水槽飛。

“好吧,那你怎么回去?”

“我叫個計程車就好了,你也別擔心了。”小C想了想,低下了頭,又微微抬起看著我:“你要是不放心我的話,這幾天你就到我家去住吧。正好我和老白也能一起陪著你。”

“哦……那倒是不用。”我深吸一氣,想了想,覺得就我現在的狀態而言,我還是想自己一個人待一陣子的,我便繼續對小C說道,“你上車之后把車牌號發給我,下車了再給我發個消息。”

“嗯,好吧。你放心吧,我身上也帶著槍呢。”

我陪著小C到了門口,走在積雪上的小C每五部必然回過頭一次,再對我充滿期待地望著,并且溫柔地對我擺著那只小手,然后再轉身、再五步、再回頭……我此刻心中微微顫動,似乎可以察覺到她正盼著我跑出門或者把她叫回來,給她來一次擁吻作為這個再普通得不能普通的道別。

但最終我還是果決地關上了門。

就算是我跟她關系親密到可以當著大白鶴的面前不分晝夜地做愛,還是不用戴套、想插哪里就插哪里,她也畢竟還是人家大白鶴的女朋友。她是不屬于我的,我心中也始終清楚這一點。

——大頭、牛牛、小賈、小伊、小戚,再加上吳小曦,能跟我推心置腹的朋友也就這幾位了,結果現在,人家又各有各的事情。

空蕩蕩的家里,又剩下我自己一個了。

相聚后再分散,這感覺,恰似戀愛與分手。

仔細數數,到現在為止,我大概十五天沒跟夏雪平聯系過了。

小C走后,我拿著手機點了兩張蔬菜披薩和四罐“肥宅快樂水”。而從剛才最后一個議員問完陸冬青問題,到現在少說差不多也快半個小時了,議會廳里的景象,卻依舊像此刻正盤旋在我家廚房水槽上訪那幾只蒼蠅一樣雜亂無章、嗡嗡擾人——只不過我家的蒼蠅總共也就不超過五只,而電視屏幕上,那可是近三百只蒼蠅。

但就在此刻,烏央烏央的蒼蠅群里,突然出現了一只貓頭鷹的聲音——這只貓頭鷹正在咳嗽。

緊接著,這群蒼蠅全都安靜了。本來他們可能都還在等著這陣咳嗽的聲音終止,但咳嗽的聲音真的終止之后,議會廳里依舊沒有半點聲響。

“這兩天嗓子不舒服喲,抱歉了……蕭委員長,我能說兩句嗎?”楊君實慢悠悠地把手中的帕子放在桌上,慢悠悠地折好,慢悠悠地對著自己面前麥克風說道。

“楊書記,您當然……”

卻不等蕭宗岷把話講完,楊君實已經對著麥克風繼續說道:“首先辛苦在場的諸位媒體朋友。以往的時候議會很少給直播,你們之前都還再三抱怨,覺得好像是我們這幫‘肉食者’欺負你們,不給你們新聞;想必今天大家也有所體會了吧。我還真想問問諸位攝像師朋友和記者朋友們:下次再有行政議會直播,你們還來么?”

席位上除了紅黨眾人之外,其他黨派的議員們對于楊君實的這句話都有些不以為然,但卻也沒人敢如同剛才那般混亂的罵戰當中一樣,不由分說搶過自己的麥克風、或者直接扯破了嗓門,直接對著楊君實破口大罵,依舊是沒人有膽子說一句話,全都盯著他歸正飽滿的額頭、炯炯有神的雙目、上薄下厚的嘴唇,以及下巴上的那顆痣——現在的人可都是迷信的,紅黨的領袖下巴上恰好長了痣,對于那些非紅黨的政治人物來講,他們會莫名地從心底覺得敬畏;倒是那些扛著攝像機、照相機或手握錄音筆的記者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于是電視屏幕的畫面也跟著有些發顫。

正笑著,楊君實又開了口:“快過節了。”

只聽他說了四個字,那些記者們,便又都收起了笑容,重新端穩攝像機、拿好錄音筆。

“快過節了——馬上就圣誕節,緊接著是元旦,很快就又到了春節,緊接著還有元宵節。別的地方我不知道,我這輩子,除了去過幾次首都和滬港、還有跟咱們相鄰的這幾個省之外,全國上下別的地方真就沒怎么去過,所以我也不說別的地方,就說咱們東北、咱們Y省:論起往年來,從十二月二十幾號,到二月初那么幾天,在咱們Y省這地方,往往應該是家家戶戶最幸福的時候。大人小孩都喜歡過節,下雪了可以去看雪、滑雪,不下雪的時候可以去滑冰、逛街,玩累了、覺著冷了,端杯熱乎咖啡、果汁,或者整一鍋熱面條、酸菜湯、小雞燉蘑菇配米飯,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別提多舒坦。可今年呢?貌似是因為這幾天的某個網絡綜藝節目,全Y省的萬家燈火突然變得雞飛狗跳、烏煙瘴氣的!昨天晚上,我臨睡前看報紙,還看到了父子倆因為聊起來最近的一些事,竟然動起了刀子;剛才來的路上,遇到一個女孩,跟我小兒子那么大,二十歲出頭,‘撲通’一跤跪倒我車頭前了,要不是我的司機眼疾手快,真興傷著那姑娘,等我下車,才發現大老遠她男朋友跑過來,喘得肺跟不上心跳似的,仔細一問,才知道,也是因為那么些事,小兩口吵架竟然吵到那女孩想輕生自殺——這種事情在最近三天里,簡直不計其數。全國不少地方的人,本來就看不起咱東北人,如此一來,咱們Y省,又都快成了全國的笑話了!在座的各位,不管哪黨哪派的,咱們敞開了說一句:都是Y省本地人吧?縱使又不是的,在你Y省、在咱們東北生活的,起碼也有小二十年了吧?好些人還都是咱們Y省省政府的、各個市的父母官。我問諸位一句,您諸位也捫心自問一句:看到咱們Y省一夕之間變成了這德性,你們不傷心嗎?在電視前、電腦前、收音機前的各位,你們問你們自己一句:你們自己的小家,還有咱們Y省的大家,全都變成了現在這等模樣,這真的是你們想要的嗎?你們各位父老鄉親、兄弟姐妹,真的就這樣喜歡跟自己的親朋、家人們窩里斗嗎?”

楊君實把話問過之后,很特意地停頓了十五秒鐘左右,這期間坐在議會廳里的所有人,無論黨派,無論職務高低,也包括行政議會委員會那些公務官員和扛著設備的記者們,全都相互看看,但也都沒說話,只是安靜的議會廳里,多了此起彼伏的嘆息。

停頓過后,楊君實又繼續發言:

“咱們現在的體制,如果追溯到過去,那就得論到古希臘城邦雅典去,雅典人發明了投票制度:投票的目的,是為了穩定,是為了在有糾紛和爭執的時候,讓意見變得統一,而不是讓投票成為由頭,反而去制造更大的紛爭;放到咱們這,古時候也有類似的東西,就是現在大家常說的‘共和’——周天子引發暴動出逃,共伯和與周定公、召穆公共同執政,有事大家商量著來,誰有道理誰說的算。共伯和、周定公、召穆公的‘共和’,就好比現在咱們這里三種政治主張的人士,可我覺得,在人家古人議事的時候,周定公和召穆公,肯定不會瞎猜自己家門口有人打砸放火,就必然是共伯和派人干的;而共伯和為了自己說得更算數,就跑到百姓那里繼續煽動暴亂吧?”

接著,楊君實慢悠悠地喝了口水,地方黨團那頭剛有人想出聲,沒想到楊君實卻對他抬了抬手,眼睛卻對那人看都沒看一下;等楊君實放下杯子后,繼續說道:

“剛才諸位吵架吵得,可真叫一個火熱。我也不論你們各家是為了什么吵的,這樣繼續吵下去,終究是沒意義的,而且就算吵到來年清明節、勞動節、兒童節去都不見得能吵出什么結果來。何況還有這么多媒體朋友,還有咱們行政議會的委員會的各位陪著一起苦熬;我大概看了一下,咱們現場所有人里面,年紀最小的,也差不多三十五歲左右,早不是十六七歲可以不吃不喝、點燈熬油跟人抬杠的年歲了——剛才我為了打比方、舉例子,提到了些許食物的時候,我看好些人都忍不住咽唾沫了,呵呵,坐在我一左一右的老米和老虞,這倆人兒的肚子,早都餓得敲出搖滾樂的鼓點了。再像剛才那么吵下去,你們有誰受得了?”

“而且,呵呵,我也知道你們是為了什么吵架。”說到了這里,楊君實微微閉上了眼睛,用鼻子輕輕呼出兩股氣,接著猛地睜開了眼睛,抬手輕拍了一下桌子:“眼看就要到了圣誕節了,而且畢竟我也做了四年的Y省省長、一方封疆大吏,那么今年圣誕節,我也就滿足你們各人的愿望吧——蕭宗岷委員長,行政議會委員會以及選舉委員會,我作為Y省省長以及下屆省長的候選人之一,我想向選舉委員會委托,并轉述國家選舉委員會:申請,推遲Y省地方競選。”

楊君實此言一出,整個議會廳立刻炸開了鍋。

“喲我操!書記,您真想好了嗎?”

“老楊,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楊君實左右手邊的兩把椅子上似突然生出硬刺一般,扎得米銘揚和虞孟覃兩個人根本坐不住,連連對著楊君實的耳朵小聲叨咕了一通,二人聲音雖小,不過他們的話還是被楊君實面前的發言麥給收了進去。

而議員席上的其他黨派的其他人,臉上除了驚愕的表情之外,面部肌肉筋膜也都喜不自勝到僵硬住了,幾乎都不知道該怎么笑。

委員會主席臺上的幾位,也是一臉困惑——在其他地方議會當中,也有過申請推遲選舉的例子,但是在那些先例中,提出推遲的往往都是那些覺著自己黨派勢力可能要吃虧的,才會采用這種類似敲桌子捂碗、不讓開飯的方式延遲一系列的政治活動,然后再利用推遲的這段時間進行一系列的炒作——在那些先例當中,也確實有這樣翻盤的。所以往往在先前的民調當中領先的黨派,都害怕對手們會提出申請選舉延遲。十二月初時候,在Y省廣播電視集團做過的那次民意調查結果里,紅黨的支持率是46%,對楊君實和紅黨新任的呂主席的支持率則是61%;而對藍黨的支持率、以及對蔡勵晟和其副手、藍黨譚副主席的支持率,均是百分之38%。在這樣可以預期的壓倒性的勝利之下,楊君實突然主動提出要推遲省長大選,在任何人看來,應該都是一場政治自殺。

只有坐在臺上正中央的蕭宗岷,摘下了那副老花鏡后,雙目中露出了一種似鷹隼般犀利又陰鷙的神情——我在怹家公子蕭叡齡的眼中,也見過這副神情,可這父親的眼神要比兒子的更讓人不寒而栗。他直勾勾地盯著面無表情、但身上每一處都透著早已運籌帷幄至足夠境地的楊君實,恰似看破一切一樣:

“楊君實書記,這次申請,是您自己的個人意愿,還是你們紅黨全體的決定?我想這樣一個決定……”

“是我的個人意愿。而且蕭委員長,您不用有任何的疑慮:我是現任的省長,還是紅黨Y省的黨委書記,我的決定就是黨委全體的意思。”

此言一出,紅黨的眾人率先閉嘴了。其他黨派的議員們也跟著安靜了下來。

楊君實目視著蕭宗岷,手中同時擺弄著自己面前的杯子,悠悠說道:“在座的各位也都發現了,最近省里和黨里的事務都讓我忙得有些焦頭爛額,再加上最近天氣甚寒,鄙人最近的身體也不免有些小恙。今年的十二月甚是兇惡,這不藍黨的主席、咱們的副省長蔡勵晟先生也受了傷,才隔了這么幾天,我想蔡先生身上的傷還沒痊愈呢。我倆又要忙各自的黨務、又要準備選戰,省里的政務卻也不能耽擱——一個病號、一個傷員,非要按照原來的競選日期繼續把選舉下去,確實是多多少少有點操之過急。”

說到這,楊君實突然望向了一直在表情凝重微微低著頭的蔡勵晟:“怎么樣,老蔡,我的申請,你同意嗎?你不會有別的意見吧?”

沒等蔡勵晟開口,藍黨議員席的前排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楊書記,您要是想這么做,而且還不是玩笑話,那當然沒問題……”

“李秘書長,不好意思,我在跟蔡勵晟副省長討論問題,”李燦烈必然是沒有想到,在自己話還沒說完的時候,楊君實竟然微微瞪了他一眼,并把他的話打斷了,“我沒有對你冒犯的意思,燦烈,但畢竟貴黨在Y省,現在是蔡勵晟主席說的算吧?他還是我競選對手,也是本屆選舉中的主角之一;而且我是省長、他是副省長,選舉這方面的事情雖然屬于立法事務,但也關乎Y省的政務和民生,我和他都得對Y省負責,所以我有事當然要跟他商量。你還有什么話想跟我說的,咱們開玩這個會之后,你跟我約個時間,咱們在省政府大樓里面說。”接著,楊君實對蔡勵晟又問了一遍:“老蔡,你還有什么意見嗎?”

李燦烈聽完楊君實的話,狠狠地捏住了手中的杯子,但轉眼一瞧周圍的攝像機和照相機鏡頭全在對著自己,因此他有什么情緒,一時間就只能憋著。

蔡勵晟轉頭看了看楊君實,緩了片刻才微笑著對楊君實點了點頭:“我沒有任何意見。”旋即又轉頭看向蕭宗岷:“行政議會委員會,選舉委員會,我支持紅黨楊書記的申請。”

“那就好辦了。”楊君實彎曲著食指輕叩著桌面道,“我想地方黨團和環保黨方面的朋友也不會有什么異議,那么這件事,咱們就這么定了吧。”

一番話說完之后,行政議會委員會和地方選舉委員會的幾個官員,幾乎都不會開口說話了。

但他們還是就著推遲選舉的申請搞了個投票:三百人當中,總共有286人贊成,只有12票反對,2票棄權。這樣的話,楊君實這則自殺性的口頭提案通過,然后直接由Y省地方選舉委員會打報告給國家選舉委員會,簡單審核一下之后,只需要短短三天,行政議會委員會就會正式公布,Y省大選延期到一月末,按照以往慣例,最晚不會超過28號。

在這天議會直播結束以后,全Y省境內的民事糾紛、尤其是家庭糾紛的數量迅速驟減,在圣誕節那天凌晨,牛牛發了個朋友圈,慶賀自己跟大頭總算是可以安心放假休息了。F市的一切也似乎回歸到平靜之中。

只是看樣子,Y省的這場大戲,距離結束還遠遠不到時候。

而對于我自己,胸口被人挖空的感覺一直就沒有停止過,這竟是我從出生之后到現在所遭受到過的最痛苦的感覺,我很討厭這種感覺,也覺得自己必然一時半刻不會從這種感覺中剝離出來;可是看看水槽上方那些飛舞的蒼蠅,再從客廳窗戶的玻璃反光,看到這幾天基本上沒好好收拾過得自己的邋遢樣子,我覺得自己是總得做點什么的,總不能就這樣一直沉浸在這種難受的心境、而活得像個行尸走肉一般。

否則,夏雪平就說對了。

只有孩子,才會在失去心理依靠的時候才會自己跟自己任性,讓自己變得哀愁、變得自閉。十年前她離開家的時候我就是這樣的。

看樣子這么些年過去了,我到底是沒有半點長進。

——當然,那時候至少還有美茵跟我作伴。

成熟的人在擺脫內心痛苦的時候,會是什么樣的呢?

我簡單地洗了把臉、又刷了牙,換上了毛衣棉褲、外套棉靴,走著去了超市,買了一瓶新的洗滌劑,一塊新的百潔布,又買了一把電蚊拍,還有兩張速凍的蔬菜披薩餅,一盒速泡紅茶。

回到家里之后,先給電蚊拍充了電,把披薩餅墊在烤盤上,放進了烤箱里。接著揮著拍子,電死了那些蒼蠅,然后一只一只地清洗干凈了那些油漬早就琥珀化的臟盤碟碗筷,然后又放到了洗碗機里加熱消毒。披薩烤好了,我又給自己泡了一杯茶——這是我這么多天來,第一次喝到非糖類、非酒精類的飲料。

吃飽喝足,我又打開了美茵的房間。美茵的東西,包括那臺之前被陳月芳監控全家的電腦、她偷拿的那幾只我存了幾個T的色情片的硬盤都拿走了,那些家具倒是全都留了下來。我便把夏雪平沒拿走的那些從夏家老宅搬回來的、書匣子上還帶著福爾馬林氣味的書本全都存放到了美茵的屋里,擺放到她的書架、書桌和壁櫥里。

緊接著,我又把樓上樓下都打掃了一遍、用吸塵器清理了灰塵、又用墩布拖了地。

——這算什么呢?算是跟過去這如夢似幻的四個月的自己做個告別么?

我對自己問著,越是質問,就越睡不著。

可是跟告別是不可能的——看著被擺放在床頭的、我在夏雪平之前睡過的床下,發現的那只她并沒帶走的飛機杯的時候,我這樣想著。夏雪平不在我身邊了,何美茵也不在我身邊了,在這一棟空蕩蕩的房子里,我總得找點事情做。當然,我并不是要對這只飛機杯做什么,畢竟人的心情的確是會影響性欲的,我現在的確沒心思做那事。

我又打開了美茵的房門,從書桌上取了那本外公的小說手稿《沉重的促織》。反正我也睡不著,我倒是想看看這本沒多少人還記得、但是看過的人卻將其奉為“當代第一奇書”的小說,到底有多么有意思。

我一屁股重新坐在床上,等我剛把小說手稿拿在手里,一張照片突然從最后一頁掉落到了我的枕頭上。那張照片看起來,少說也是四五十多年前照的,像素遠不及現在各種手機拍攝的清晰,就更別提去跟專業的照相機比;照片整體的顏色也泛黃到像是被茶水浸泡過一樣。

照片上一共有九個人,坐在中間的一男一女在當時看起來少說也都將近五十歲了,我唯一能完全確認的,就是年輕時候的、留著短寸頭、站在最中間、在陽光之下瞇縫著眼睛的外公。他再年輕一點的樣子我是沒見過的,只是從前不久我在艾立威送給我和夏雪平的那張儲存卡上所看到的照片,到我小時候印象里他的容貌,再到后來我從警校檔案室里看到的什么活動記錄、報紙剪報、辦案實錄之類的材料上來看,外公一輩子好像就沒怎么變過樣,一直都是個帥氣俊朗的模樣,而在這張照片上,外公那時候看起來更加白白凈凈、斯斯文文,多了一絲活力,少了不少威嚴。等我把照片翻過來一看,上面還寫著一行字:

“晦惘之年,苦勞之進修課業終畢。然人生幸事,莫過修習于有才德之師,同伴于賢良清醒之摯友。深夜終將過去,明晨必然光明。

——畢業典禮,敬余等尊師賈敏;敬王一民副院長。同宗岷、宇超、秋婭、雨慧、嘉、文。辛亥年春末,于首都。“

其他的人,我還真不認識是誰——王一民的名字我之前好像聽說過,賈敏我似乎也有些印象,但這卻是個有些略微大眾化的女性名字,剩下的我基本上不認識;但是另外有兩個名字卻不由得讓我全身一震;

我立刻再次翻過來那張照片,按照外公寫下的姓名順序,找到了對應的人,仔細一看,站在相片上最左邊那位跟外公個頭差不多、戴著一副四四方方的黑框眼鏡、面帶一臉溫暖微笑的男人,正是剛剛電視上那位不茍言笑、滿臉皺紋雀斑的蕭宗岷——好多人都說他的兒子蕭叡齡從外表看起來像一只熊貓,但在這張照片上的蕭宗岷,看起來倒是更像一只熊貓,尤其是在他的白色襯衫上還套了兩只黑色套袖,加之那副黑框眼鏡,活脫脫像是剛從竹林或動物園中走出來的、要么就是剛剛演完兒童劇從臺上走下來的。

而站在外公身邊的那個把兩束長長牛角辮搭在身前的紅布裙子女生,竟然真的是那個陰險變態的仲秋婭老太太——沒想到照片上的她看起來竟然是那么漂亮,白白凈凈,就像是用奶油瓦貼的皮膚;看上去還多少有點歐亞混血的感覺,就像是童話中的白雪公主;并且,她站在外公身邊,瞇著眼睛微笑的樣子看起來可愛又靦腆,倒是給人一種鄰家女孩的感覺,而外公稍稍站在她身后一點,就像一個大哥哥照顧著自己妹妹的感覺一般。

我真沒想到仲秋婭老太太從那么久就跟外公認識了;而至于那個蕭宗岷老爺子跟外公之間還有交情的事情,我今天也是第一次知道。

他們年輕的時候,都經歷過什么呢?在他們之前,又發生過什么故事呢?

——這些疑問,卻全都隨著我真正翻開那本小說手稿之后,被我忘到腦后去了。

而等我合上那本書稿后,才發現已經是5:23。我花了一夜,就看完了外公所寫的《沉重的促織》。我看的速度雖然很快,但看完一遍,實在意猶未盡。

外公簡直是個想象力天馬行空的天才——

故事以一場網絡直播的閱兵式開始。故事里的主人公呂冰巖,正坐在臥室的書桌前看著這場國慶閱兵式。

呂冰巖原本是一個在美國留學的學生,大學畢業以后以為自己找了一份證券銷售工作,卻沒想到那家名為“Procanada”的“證券公司”其實是一家傳銷“老鼠會”集團,而在美國,這種組織運營模式屬于法律灰色地帶。呂冰巖無法承受傳銷集團日復一日的壓榨,趁人不備從傳銷集團出逃。但是他在美國的駕照、自己護照和工卡、儲蓄卡全都被扣押。無奈之下他住進了自己之前認識的一個裝修工的家里,同時一邊幫著裝修隊打下手、一邊掛失了自己的所有證件并重新申請。不曾想,在那些重申的證件剛拿到手里,跟呂冰巖同住的那個三十多歲的女畫家竟然是個間歇性精神病,病癥發作時把呂冰巖錯認成自己的丈夫、強行發生了關系,而在性行為結束后卻馬上反咬呂冰巖一口、認定是呂冰巖強奸了自己并且報了警。在警局內,呂冰巖見到了特工組織“A組織”的大佬克萊倫斯,克萊倫斯想吸收呂冰巖,并要求呂回國去為“A組織”工作。呂冰巖起初未同意,但克萊倫斯還是通過運作讓警局釋放了呂;可當呂冰巖出獄之后,卻接到父親的電話——自己的母親竟然被查出了癌癥,并將不久于人世。母親絕癥的治療費對呂家已經算是一個巨大的壓力,而在美國身無分文的冰巖此刻連購買回國的機票都是個問題。無奈之下,呂只好接受了克萊倫斯的資助,且在未接受任何訓練的情況下開始為“A組織”工作。

此刻,國內仍然是紅黨一黨執政的體制,但在滿地紅旗之下,到處藏污納垢,老百姓不思進取,商人唯利是圖;紅黨內部各方面蠢蠢欲動、外部也四面殺機,內外勾結,于是在首都、滬港和南港都爆發了規模不小的示威游行——正如我出生之前國家的局面一樣。可即便這樣,書里也寫了不少在現實當中我想都不敢想的東西:比如我們的國家居然可以不畏他國威脅,放棄了GPS導航系統,而發射了十幾顆衛星,建立了自己的精準導航系統“玄武”;比如我們的國家醫學人員,居然會發現了有機硫化花青素,并因此獲得了諾貝爾獎——要知道現實當中,似乎六十多年了,卻基本上沒人敢想著這份榮譽;比如在書中呂冰巖回國之前,美國已經跟我國打了四次公開的貨幣戰爭,雖然到最后的匯率依舊是維持在1:7左右,國家經濟看似沒好到哪去,但也算是守住了金融系統的基本盤,倒是美國自己的經濟狀況越打越糟糕,還讓很多我國的商品,尤其是社交娛樂軟件在全球流行,氣的錢德勒·賓總統在記者會上直罵人——哈哈,外公為啥要讓美國總統叫這個名字呢!

而在呂冰巖回國不久后,“A組織”突然給了他一個任務:讓他在樹林、公園、動物園、菜市場這些地方隨意投擲一種被改造后的玉米粒。經過呂冰巖跟克萊倫斯三番五次的詢問,才知道那些玉米粒的內部已經都是植入了病菌的,人體直接服用不會有什么事情,但如果被菜市場的家禽和隨處可見的飛鳥食用之后,就會發病,而那些家禽和鳥類的肉、蛋被人吃了,或者吃了被那些鳥類、家禽的糞便、尸體而提供過營養的蔬果、野菜,那么那些帶著病菌的肉蛋果蔬就會讓人患上一種特殊的呼吸道炎,且在人與人之間傳播流行。“A組織”的目的,就是想利用這場流行病毀掉整個國家。如果呂冰巖可以完成任務,成功地把那些玉米粒投放出去,克萊倫斯承諾,將會給呂冰巖一筆巨款,并帶著呂冰巖的媽媽到美國去治療癌癥。

呂冰巖很想救治自己的媽媽,但同樣,他知道如果讓自己手中的那些玉米種投向各地,那將讓成百上千甚至上萬的人失去生命。就在呂冰巖的糾結之中,那荼毒人間的呼吸道炎已經開始在全國各地出現病例,在一番自我斗爭之后,呂冰巖主動找到了父親的朋友,該市警察局長夏云天,并向其坦誠了一切,交代了克萊倫斯的行蹤,還上交了自己手中未曾投送出去的有毒玉米種。很快,科研人員迅速地通過呂冰巖上交的那些玉米種進行研究,并生產出了疫苗和特效藥;安全部門的人員,也根據呂冰巖的供詞,抓到了克萊倫斯以及“A組織”在國內的各個情報人員,并且抓捕了一批與“A組織”交往密切的官員。呂冰巖因此將功贖罪,被無罪釋放。

在外公的書稿當中,故事的最后,仍然是一場直播的閱兵式。在閱兵式直播當中,呂冰巖的母親與世長辭。但到最后結尾那一處,確實會給人一種故事仍未講完的感覺。

——而看完書的我,真的忍不住大聲叫喚了一句:“外公啊外公!這本書不禁,還能禁哪本呢?”

整本書看似在批判紅黨在兩黨和解之前,社會多么黑暗、民生如何凋敝,可實際上書中各處描寫到人物的臺詞,無一不在表達外公對紅黨熱愛的是多么的深沉——在那樣黑暗、凋敝的環境下,國家還能建立自己的衛星定位系統,還能擁有發展得越來越迅速且完備的科技,還有那么多的各行各業、各個年齡層的人愿意在關鍵時刻擁護他們的政府、還有那么多的士兵、醫生、警察、學生為了那樣的社會、那樣的國家獻上忠誠、獻出生命,那樣的國家難道不可愛嗎;而書中同時又把那些想趁著削弱紅黨實力而圖謀自利的那些官員們,諷刺得淋漓盡致——“等紅黨倒了,我就轉投到藍黨去;藍黨不要我,我就跑到黃黨;再不濟還有白黨、黑黨;那到時候黨派遍地,會當官的確寥寥無幾,我還會怕沒人用我?等改換了門庭,地皮那可是大塊大塊的炒、銀子那可是大把大把的撈,比現在不痛快多啦!”當這個無主語的臺詞展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的腦海中瞬間閃現的,就是藍黨Y省黨部那位秘書長、十幾二十年前從紅黨投到藍黨陣營當中的李燦烈。而當年從紅黨內部反出的官僚們,簡直不要太多。外公這么寫他們,他們的臉上能不疼?

而另一個這本書必須要被禁掉的原因,便是因為這本書,居然本質上其實是一本色情小說。可這似乎完全不是一本為了讓人精神愉悅的成人小說,因為本來就沒什么欲望的我,在看到那些色情描寫的時候,卻在連想著上下文情節的時候更加的擼不出來——尤其是那個女瘋子強行跟呂冰巖做愛的瘋狂的、惡心的、粗暴的動作,而且一邊騎在呂冰巖的身上、用鋒利而骯臟的指甲摳著男主的肌肉,一邊時而憤怒、時而悲惱地背誦著《圣經》,同時還漫無目的地朝著四周吐著黃綠色的口水,這樣的場景,在我心里,差不多已經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

何況,主人公的名字里還有個“巖”字……

——我說外公啊,您老可真會取名……

不過,一直讓我覺得沒什么政治信仰的外公,居然是個十足的紅色理想主義者,這還真叫我挺意外的。

緊接著,我又想到了那個氣質陰冷而熟悉的男人。

他到底是不是那個于鋒?

應該是吧。

那他當年背叛國家、刺殺了紅黨前任一把交椅廖京民的時候,內心深處作為紅黨忠誠擁躉的外公,必然會特別傷心吧。

那照這么看來,那個于鋒也真是個可恨的家伙!

——應該說,在夏雪平身邊出現的、和已經出現過的男人,都非常可恨。

一覺睡到十一點半之后,我去理了發、回家之后洗了個澡,吃了東西。下午我便先去了情報局,后去了警察局。

葉茗初見了我,先是把我訓了一頓,畢竟我是“一二〇五/神剪”專案組的成員,但是在我生病發燒之后到現在的這幾天,自己并沒有親自跟專案組請過假;接著她才對我噓寒問暖,大概問了一下我和夏雪平到底怎么了,為什么竟然會同時請病假——這時候我才知道,夏雪平幾乎跟我同時同步地請了病假,葉茗初以前跟夏雪平認識、明子超是岳凌音的老交情,他倆也都去看過夏雪平;而夏雪平現在,也確實沒跟周荻住在一起,確實是住在岳凌音家的高檔公寓的。并且,作為國家情報調查部總部的特派員,她也查到了我之前跟夏雪平回到夏家老宅搬東西、結果出了車禍的事情。可即使在國情部特派員面前,有些事情,我也是不能明說的,于是只好跟她隨便扯了幾句謊,說我是跟夏雪平提到了過去家里的一些事,然后我依然覺得夏雪平對我的關心不夠、自私,她又覺得我幼稚、不夠理解她,于是我倆就大吵了一架;至于她生病、還搬出去住的事情,我是不知道云云。

說完之后,我特意看了看葉茗初的眼神——而在一剎那間,我又反應過來,在她的眼里,我的表現必然是特意地在躲她的眼神。葉茗初聽了我的說辭,看她的表情,必然是不會全信的,可她想了想,也沒多說什么,只跟我交待了一句:“雪平也不容易,你確實應該理解她。”

“是。”

緊接著,葉茗初想了想,貌似有什么話到了她嘴邊,卻又被她咽了回去,轉了好幾下眼珠,她才對我說道:“雪平一直以來確實太累,到今天我和凌音還在讓她好好休息,明天才會回來上班。你跟那個女真小公主的行動小組,今后都由我來負責了。”

“嗯。”我點了點頭——本來我就正愁怎么面對夏雪平呢。“欸?那夏雪平她以后呢?”

“她跟周荻會帶領情報二處和八處的探員,展開專案組這邊另外的工作——在你和雪平休病假的這幾天,情報局這邊又發現了些新情況,”說到這,葉茗初也很特意地看了我的眼睛一下,“所以接下來原本周荻課長帶的那兩個孩子,將由子超親自帶領了。何秋巖,具體的東西,我就不方便跟你透露了,你應該明白這是紀律。”

“呵呵,是,紀律……我明白。”我淡然地笑了兩聲。尤其是葉茗初多看我的那一眼,讓我覺得,搞不好夏雪平跟周荻之間的事情已經得到了情報調查部官方的承認了,搞不好還可能是他們授意的呢!下一步要干嘛?在一起假裝情侶嗎?

——那我在他們眼里算什么呢?被官方發了綠帽?也對,官方嚴重不會覺得我跟夏雪平之間會有什么事情的。

要是這樣想,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比我慘的——女真小公主不就是么?她跟周荻那可是實在夫妻。做人就是這樣,一想到有人比自己慘,就會幸災樂禍。

跟我大致講完最近的安排之后,葉茗初就讓我先回警局看看,畢竟按照往年的數據,年終歲尾的時候情報安全方面發生的案子不會很多,反倒是一些刑事案件發生得比較密集。我點了點頭,準備離開的時候才發現情報二處辦公室里的每個人都眉頭緊鎖著,忙活到根本沒有時間跟彼此打招呼。我一時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又想了想情報局的那個可笑又嚴格的保密制度,我便也什么都沒問就離開了。

市局這幾天倒是沒什么事情,除了有差不多正好趕上的五十幾份文件等著我處理,外加年終工作總結——這玩意以往都是夏雪平一個人來寫的,今年夏雪平被借調,我現在又是代理,于是這個枯燥的任務就落到了我的頭上。好在平時對于文案方面比較拿手的王楚惠大發善心,幫著我寫了九月份之前、我還沒來到重案一組時候的所有內容,并且還詳細地給我解說了寫這玩意的模板把九月份到十二月份的案子填寫到工作手冊上就好,而且還是只用手寫就可以而不用打字,雖然有點累手腕,但是省眼力。

但我對這個女人還是不太放心,等到辦公室里沒人的時候,我特意把菜鳥七人組里的章渤叫到了身邊,詢問了一下王楚惠最近的動向。沒想到一向在我面前不太敢說話的章渤卻對我回了一句:“那個……秋巖學長,我覺得你,還有浩遠哥、佳期師姐、許師兄,你們幾個……是不是對楚惠姨有啥誤會啊?其實,楚惠姨人挺好的,挺溫柔的……我這幾天,總能聽浩遠哥和許師兄跟佳期師姐私底下談論楚惠姨不好的話……那原來浩遠哥跟佳期師姐跟楚惠姨關系多好啊?也不知道現在咋變成這樣了,浩遠哥跟佳期姐的事情也不是她給捅到佳期姐前夫那去的,楚惠姨也挺委屈。反正我覺得,秋巖學長,這事兒你得管管。”

“怎么了?我說,章渤,我問你啥了,你一下子跟我憋出這么多的嗑來?我不就是問了問,‘你注意沒注意到你王楚惠師姐最近都在忙什么?她最近沒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吧?’——我是不是就問了你這兩個問題?我也沒別的意思,王楚惠也是我的前輩,還是夏雪平這么多年的下屬、戰友。‘不對勁’這三個字,也可以指我問問她最近身體和心理狀況有沒有什么問題、是不是最近工作壓力會很大,是不是?我就問問關于她的事情,你干嘛這么激動?”我冷笑了兩聲,看著面前的章渤——這小子之前可是一直對王楚惠有點不搭哏的。

“我……秋巖學長,我……”

“你轉過頭來,看著我的眼睛!”我拍桌子道,“說吧,王楚惠跟你是不是有點啥事啊?”

“我……學長,這……這事兒不賴我……那天晚上傅穹羽沒回去寢室,大晚上的敲門我以為是他回來了,我正打游戲呢,沒想到是楚惠姨……我……其實我從小就沒媽,年紀大的女人對我來說,其實挺有吸引力的……而且,其實楚惠姨挺漂亮的,身材還……我就……那天晚上其實陸思恒找我泡酒吧來著,但我打完籃球之后我有點累就沒去……要是去了的話就沒這事兒了……”

——得嘞,菜鳥七人組里到底在王楚惠的胯下淪陷一個。

不過仔細想想也是,就王楚惠這樣的特別喜歡年輕小鮮肉的肉食女,不在新人實習警里面吃上一兩個,那還是她么?而且我也是他這個年齡過來的:平時嘴上要么覺得自己是柳下惠、唐三藏,要么覺得自己什么女人都能通吃,文能控蘿莉、武可定人妻,結果真遇到個女人那就只有被人征服的份兒,何況還是王楚惠這樣一身媚骨淫肉、騷水色氣遍布周身的半老徐娘呢。

“幾次啊?”我冷冷地問道。

“你……你問的是那天晚上啊,還是除了那之后到現在一共……”

“……”我完全說不出一句話來。

章渤紅著臉,扭捏地看著我:“反正那天晚上我沒數……第二天累得其實腰都直不起來,走路的時候尾巴根那邊還酸……之后到現在,一共兩次……那個……學長……楚惠姨對我其實挺好的……”

“行啦行啦,滾吧!”

我白了一眼章渤,想著之前他還在我寢室門口跟著秦耀起哄,準備欺負夏雪平;結果現在就被王楚惠用了兩次,就調教得跟個小媳婦似的……可真沒出息!

章渤低下了頭,我又看了看他,見他剛要邁步,我冷靜了一下之后,又叫住了他:“你等會!”

“咋了,學長?”

“搬把椅子,坐——你就把夏雪平那把椅子搬來就行。”

章渤立刻戰戰兢兢地把椅子推到我面前,然后端坐好。

我四下看了一眼空蕩蕩的辦公室,嚴肅地對章渤問道:“你知不知道王楚惠結婚了,她是個有家的女人,她兒子就比你小沒幾歲?”

“我……學長,我沒想那么多……我就是覺得,楚惠姨的身子讓我挺舒服的……”

“我不想聽這個!”我轉念一想,再一看面前這小子長得一米七八挺大的個子,卻佝僂著后背、低著頭、玩著手指頭的樣子,又問道:“我說,你小子在她之前,該不會是個處男吧?”

“噓!學長!”章渤一下子更緊張了:“學長,這件事你可千萬別跟別人說!尤其是秦耀陸思恒他們幾個……我之前一直吹牛說,我十五歲的時候就把鄰居家大學生姐姐給睡了、還差點給人家搞大肚子、現在人家還把著我要跟我結婚!他們都不知道……學長,你可千萬別給我說漏了……”

——年輕女孩總愿意裝自己是處女,而年輕男孩總愿意裝自己不是處男……唉!

“行行行!你這破事我給你往外抖摟什么?我說了能得到什么?現在對你來說要命的,不是你之前是不是處男的問題——你跟王楚惠上了床,這算是破壞人家家庭,你知道嗎?我可告訴你,風紀處那邊好像馬上要新出一個內部法規:在咱們市局的警員,包括你們這幫實習學警在內的,個人生活作風有問題的,那可是要送到省里去進行內部審查的,尤其是性關系方面的問題;這次可不是他們的人胡鬧,對于Y省警察風氣的整飭,可是省政府和省警察廳、與司法調查局共同決定的。之前你們跟方岳馬慶旸有矛盾,我還能幫你化解,如果是涉及省政府了,咱們局長和副局長到時候都說不上話,你清楚么?”

“啊?那我豈不是……”章渤立刻慌了。

“但是你放心,”我立刻拍了拍章渤的肩膀,“你別害怕。之前風紀處那幫混球想揍我,你跟秦耀他們舍了命地替我去拼命,我算是欠了你們幾個一個人情。看在這個份兒上,你的任何事情,我都可以替你保密——王楚惠一般情況下是絕對不會把你倆的事情說出去的,她是個女人,還是個人妻,怎么也是要面子的;再剩下就看你自己了。”

“這您放心,秋巖哥!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絕對管住嘴!”

“你覺得你管注嘴就有用了啊?辦公室里、還有你們宿舍,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你、盯著王楚惠,你知道嗎?何況你倆要是這第二次,在外面開過房的話,那可能知道你們的事情就更多了!”

“那……那咋辦啊!”

“這就看你表現了。你要是平時表現好一點的話,努力工作、為人誠實,如果有同事給你穿小鞋的話,我還能幫你擋著,你要是跟王楚惠繼續有什么事情,我也管不著,別人也不會說什么;但是你要是表現不好,繼續相以前那樣吊兒郎當、混不吝,那到時候,可就……”

“學長,你放心!我……我一定努力工作!勤勤懇懇!我也一定誠實、忠誠!——對局里忠誠!對秋巖學長您忠誠!”

“少跟我來這一套!我再問你:王楚惠最近到底有沒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呃……除了我倆利用上班時間去開了一次房,從上午十點……到下午三點半左右,就在后面那個‘龍庭’酒店之外,真就沒啥事情了。我說的是真話!”

“嗯……我知道了。你該干嘛干嘛去吧。”

“那,我就跟秦耀他們一起訓練去了啊,秋巖學長。明天上午下午都有比賽……”

“行,你去吧。”

“那我……真去了啊?”

“去吧。”

“我真去……”

“滾!煩勁兒!這么磨嘰……”

我低下頭,不禁在心里暗笑。

剛才這一套,完全是之前徐遠硬給我和夏雪平分配出遠門的任務那一幕給我的啟發。對于這樣的招數,我第一不屑,第二也不會。不過,此次把這些招數都用在章渤這小孩身上,我的心里還真有那么一點特別痛快舒爽。

章渤悻悻離開后,沒寫幾行字,辦公室里又從門外一路到我辦公桌前,傳來一陣輕盈的腳步。

“忙著呢?看你這樣,你是恢復精神了?”

市局那么多的女人,老天爺,你哪怕讓這位走到我面前的是王楚惠、或者那個啥事都愿意多嘴的、從徐遠老家過來的做清潔工的遠房親戚也好,可偏偏你卻叫來了趙嘉霖。

“有事么?”我停了下筆,沒抬頭,說了一聲之后繼續奮筆疾書。

“想聊聊嗎?我今天,反正也沒什么事,我……我可以陪陪你。”趙嘉霖拉開剛剛被章渤搬過來的夏雪平的椅子,沒等我的允許,直接坐了上去。

我放下了筆,看著趙嘉霖不咸不淡的眼神,然后我像是在躲避、又像是把周荻跟夏雪平之間的事全都故意歸咎于她而對她無端產生厭煩惡心一樣,迅速側過了頭,然后我看著夏雪平那張干凈又基本上空無一物的辦公桌,直挺挺地坐著發了會兒呆。隨即,我嘆了口氣,才對她調轉過來問道:“你陪我干嘛啊?咱倆都綠油油得跟兩大盆植物一樣,在一起又有啥好聊的?”

趙嘉霖冷笑了一聲,右側過臉看著窗戶上的冰霜,苦澀地上揚著嘴角:“你現在心里一定很痛苦吧?你知道我心里現在什么感覺嗎?我特別開心。”

“你要是來幸災樂禍的,就請你出去吧。我還有工作沒完成……”

她突然伸出手,把一杯熱奶茶放到了我的面前——我這時候才看到她手上原來一直在拎著一杯紅豆熱奶茶。“我開心是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在我的身邊,總算是能有一個人可以了解到我的痛苦了!”趙嘉霖撇著嘴巴,嘴角抽搐著,沒說幾句話,眼角已經出現了淚珠。她接著哽咽著說道:“喝吧,給你的。人心里不舒服的時候,喝點甜的東西會好受一點。”

“謝謝。”我想了想,從抽屜里拿出一小包面巾紙,“喏,算是還禮了。”

沒把紙巾遞給趙嘉霖之前還好,并且其實我看的出來,她就是帶著一杯熱飲來串門,也是故意想要在我傷口上撒鹽的;可等我一把紙巾塞到她手里,沒想到她的情緒居然徹底崩潰了。晶瑩透明的淚珠把她那彎翹的眼睫粘在了一起,前一秒還見誰都是燎著火焰的碩大明眸,一下子被淚水潤得清澈了不少,平常必然是恨不得躺著休息還得端起架勢的身子,突然變得柔弱了起來。

“以前這個時間……呼……本來我都會給他買一杯熱飲料,每天都是按照甜品店里的飲品欄上的名字給他換著買……今天買完了我才想起來……嗚哼……他從家里已經搬出去三天了。”她接著瞪起那雙還在不住往外泉涌的淚眸,癡怨地對我問道:“夏雪平也從你家搬出去了,對吧?”

看著她流淚哽咽的樣子,我只是安靜地坐在她對面,無動于衷。唯獨慶幸的,是她送我的這杯飲料,還有很大幾率不是周荻平時最愛喝的那個口味。“咱們專案組的岳處長和葉特派員告訴我,夏雪平住在岳處長那兒。”我也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

“哼,”明明在哽咽,這女人卻強行對我嗤之以鼻,“你的意思,是覺得……他倆可能不會住在一起、不會見面嗎?住岳凌音家怎么了……住在誰家里他也可能去找夏雪平的!之前他還跟我住一起呢!你是覺得你倆還有希……”

“住不住一起,我也不管了。”我側過身去繼續寫總結。

“嘁!想管你也管不了!”她看著我,邊擦著眼淚邊說道。

我沒說話,只是悶著頭黑著臉寫著總結,哪曾想不一會兒,趙嘉霖那略帶磁性的悅耳聲音,突然在我耳畔更近一點的位置響起,三兩句話,被她那細膩的玉嗓說得謹慎悄聲,但也用盡了嘲弄和挑釁之意:

“還搞戀母亂倫呢,何秋巖!你可真是個小色鬼!你說我要是再惡毒一點、心一橫,把你跟夏雪平的事情抖出去了,她是不是跟周荻也都玩完了?”

“你敢?”我狠狠地說了一句,一轉過頭,卻正好跟趙嘉霖幾近貼到我臉上的面龐對上,甚至我不知道是因為距離太近錯覺還是真的有,我感覺我的鼻尖跟她的鼻尖已然相互掠過。

趙嘉霖滿嘴都是挑釁跟嘲弄,可她的臉上的確掛了兩行委屈的清淚,口鼻中也不斷向外噴著憤恨的氣息,一雙大眼睛,更是透出怒不可遏,她對我的感覺應該算是既同病相憐,又把夏雪平跟周荻的雙雙出軌與她自己的無能遷怒移情到了我的身上。可她越是怒不可遏,從她雙眼中淌出的淚水也越多,反倒是把那雙眼進浸潤的越來越明澈——我的天,她長長的眼睫要比夏雪平的好看許多,甚至超過了我遇到過的所有女人,濃密又直挺,仿佛白千層葉的花梢;而從她口鼻中噴出的那些憤怒的熱氣,全都打到了我的臉頰上,在冰冷的辦公室里,卻將我的臉頰薰得越來越暖和。甚至,有一股從她口中呼出的,還帶著些許藍莓跟橙子甜的熱氣,很清晰很明顯地在她那雙仿佛裹了草莓果醬一樣的嘴唇間噴灑出之后,直接竄進了我的嘴里;卻還沒等我察覺過來、或是來不及下意識地想要品嘗、又跟著理智地想用牙關鎖住那一口熱氣流的時候,它又竄回了趙嘉霖的嘴唇間;并且,從她額頭上搭下來的留海上偶然長出些許的幾根頭發,已經貼在我的臉上刮著,進行著危險的試探。

于是,在我意識到這一切的同時,她也終于反應過來,我跟她之間的距離,竟突然變得這么近。

緊接著,我倆近乎同步地各自往后退了一步,又近乎同時地把臉和身體轉向了辦公室門的方向;但反而這種同時同步的舉動,似乎讓我和她各自都覺得更為尷尬。所以,我跟她又似乎很默契地保持了差不多兩分半多鐘的沉默。

我想了想,抬起了頭,看向了那杯熱紅豆奶茶,然后轉頭看向了她;而她竟然也在同時抬起頭看著我——她的眼神里,多了一層迷離又慌亂的東西,她的臉上,也撲上了一層桃粉桃粉的色澤。

不得不承認,紅著臉時候的冰格格,真美。

“你……”“我……”

我倆在此刻又同時開了口——兩個原本彼此看不起、不搭噶、遇見之后要么不說話要么沒好話的人突然變得如此默契,再這一刻已經到了一種惱人的程度;就仿佛在大街上走的時候兩個人走到了對頭碰,彼此都想給對方讓路,結果左右躲閃,卻一直在跟對方進行著鏡像頂牛,一開始第一下會讓人迷惑加吃驚,兩三次的時候會讓人覺得有點搞笑、或許捎帶著點可愛,而第四五次的時候就會讓人覺得煩了。

“要么你先說吧?”她對我說道,并遏制住了自己眼中的涓流,拿起紙巾拭干了眼眶。

“你就說吧——反正我也是想問,你還有什么別的事嗎?要是沒別的事,你就在這兒歇一會兒,我得趕緊把這個什么破工作總結對付完了。”我對她問道。

“我其實來找你,也本來不是要跟你聊周荻和‘那個誰’的事情的,”趙嘉霖低頭說道,“我爸答應了,要跟你那個什么霽隆哥見一面,他還邀請你跟著一起去,定在12月31號,就在我們家一起過元旦了。”

“啊?請我一起去你家過元旦?”

“嗯。每年的元旦在我家也算得上是個挺大的事情,我爸我叔叔他們又都喜歡熱鬧,總希望在這一天來得人越多、家里越熱鬧越好。你那天原本有什么安排嗎?不值班吧?”

“沒什么安排……正好,夏雪平搬走了,我妹妹也搬走了。我自己守著一個房子也沒啥意思。”

“行,那就這么定了,12月31號。等下我把我家地址發給你,時間你去跟那個張總裁一起商量一下吧,什么時候都行。”接著,趙嘉霖便匆匆站起了身,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踢到了夏雪平的辦公桌一腳,然后走到了門口。

我搖了搖頭,剛準備提筆,沒想到那姑娘卻又表情冷酷地回過頭:“喂!”

“怎了?”

“也沒啥事。”趙嘉霖表情冰冷地看著我,語氣卻柔和地說了一句:“就是看你平時沒啥心眼、大大咧咧的……你不是一個人住嗎?你一個丑男生,照顧好你自己……身上一股煙味,嗆得我鼻子難受!”

說完這個,趙嘉霖才離開。

而我望著冰格格的背影,半天也沒反過來勁兒。她最后的那句話,就像是被她在我的心臟上丟了一只螞蟻、一片羽毛、一把面包屑一樣;接下來一連好幾天,只要是我的心臟每每挑動一下,她跟我面對面相距只有不超過五厘米時候的畫面,還有她臨走時留下的那句話,就會在我的腦海中晃蕩。

可隨即緊接著,周荻在日記中寫下的那些東西,以及夏雪平那天跟我的吵架、她離開家前那個晚上坐在我陰莖上摟著我脖子傷心流淚的樣子、還有那天在酒吧里說的那些話,就會跟著出現。

所以,我盡量不去想夏雪平,我也盡量在躲避著趙嘉霖。我對她什么危險的念頭都沒有,我相信她也不會。可是以現在這種情況,我和她只是在一起碰見,這本身就很危險了。

但其實還有比這更危險的事情:秦耀章渤傅穹羽這幫小子,打籃球打進了決賽。

事后的慶功宴上,隊長秦耀喝得七葷八素地站在他們這幫小年輕實習警員們訂的餐廳大包房的表演臺上,豪情四溢地拉著我的手說:當初就是為了我的一句話,要求他們拿個冠軍回來;就因為我的一個支持、一句要求,他們死撐著走到了決賽。

我聽了,只能擺出一臉假笑:因為當初打死我我都沒相信,秦耀這幾個小菜鳥臨時選練出來的一個看似雜牌軍一般的籃球隊,最后居然真能拿出回來個冠軍。

我當時給他們下的那項“軍令狀”,純屬沒過腦子;而全是范圍內的其他不少的球隊,到了角逐全市16強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用各種理由各種方式開始退賽了,也正因如此,原本定在1月3號的決賽就被提前挪到了12月25號——我后來才知道,年年決賽都定在1月3號,但是年年都會在圣誕節前后提前結束。而年年都有強隊退賽,于是,年年冠軍,都是胡敬魴親自擔當主教練、又下場兼任隊長的省廳球隊奪得。

除了今年。

稀里糊涂,上半場直接打了個98:24。雖然我被叫到了現場第一排觀看比賽,但是我整個人還是沉溺在一種隱隱的痛苦之中,所以上半場是如何把省廳隊打成這種慘狀的,我基本上沒注意——甚至中間好幾次沈量才讓自己保衛處的幾個馬仔找我咬耳朵說悄悄話,讓我及時通知秦耀他們“注意控制一下場面”,我也沒醒過來,沒發覺沈量才的真意,只是把原話原封不動地告訴了作為替補和助理教練的陸思恒;

而這個分數,這似乎是省廳籃球隊,得到了胡敬魴擔任副廳長以后,從沒得到過得慘烈成績。

在后來的酒桌上,根據姚國雄和鄭睿安的佐證,中場休息的時候沈量才,還特地去球員更衣室找了秦耀等人。

沈量才跟秦耀他們說了什么,他自己再后來也一直沒跟我透露,秦耀他們籃球隊的人也根本不跟我提,每次我問他們的時候,他們每一個都跟我笑著打哈哈,然后就把話題岔過去;

只是,在沈量才找他們談話之后的下半場,最終比分,為113:2……

——并且,省廳隊得到的那兩分,還是省警察廳那幫官僚大員們從體育學院請來的那個裁判員,橫挑眉毛豎挑眼,硬送給省廳的一次罰球。

等比賽終場哨聲吹響的那一刻,滿場被秦耀跟傅穹羽輪番溜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胡敬魴,臉色都是黑的,那家伙瞪了被簇擁著的秦耀等人、又瞪了我一眼后,就被自己身邊的人抬著胳膊弄到了休息室里去了。據說連著給他吸了兩箱書包那么大的氧氣,打了三瓶葡萄糖輸液,胡敬魴這家伙才恢復了體力。

聶仕明廳長,一如之前省廳在“桴鼓鳴”案子結束之后給我特意“安排”的那場記者招待會上的表現一樣,看著籃球場上的狂歡,微微一笑后便匆匆離開。

我則一直到看著秦耀舉著那塊金盾形狀的噴金漆獎杯、摟著楊沅沅在領獎臺上親嘴、同時我從怒目圓睜、咬牙切齒的比賽主辦方、同時也是省廳活動處處長的手里接過了那燙手的兩百萬支票的時候,我才如夢方醒:支票上“支付人”一欄雖然白紙黑字寫著“Y省警察廳‘金盾杯’籃球大賽組委會”,但我估計鬼都知道實際上拿出這兩百萬將獎金的到底是誰。原本人家想的是,只給我重案一組一百萬作為肉包子,打我何秋巖這條狗,并且必然最終是想讓我對人家搖尾巴,另外的兩百萬,人家拿出來之后還準備揣回去,然后在全省的眾警察面前,一個是樹立威信,二是豐富自己的公眾形象;現在可好,我不僅沒當這條狗,還直接從人家身上咬下來一塊血淋淋的肉,還把人家的臉給撓破了。

百因必有果,胡敬魴的報應,至少在包括胡敬魴的所有人看來,就是何秋巖我。換成我是胡敬魴,我也肯定不會放過何秋巖這小子。

“組長……嗨!反正現在也不是辦公室,秋巖哥,咱們就不管你叫組長了啊,都管你叫‘哥’和‘學長’啦!反正我秦耀是個渾人,你何秋巖就是我大哥!——大哥,咱們籃球隊十個人,一起敬你一杯!”

“敬我啥……我沒跟著干,受不起。”

“那咋的,你給咱們機會讓咱們痛痛快快地打了這么多場球、還沒怎么管我們讓我們自己訓練!這對我們來說,那就是對我們相當好的啦!咱們在警院,你也知道的,想打籃球比在學校里想打野炮都費勁呢!而且咱們這次打球還能有獎金拿!我之前那幫同學要是知道了都得嫉妒死、天天盼著咱們幾個出車禍那種你知道嘛!來,敬你,秋巖哥!”

“你們可以的,胡副廳座那么大的官兒,你們幾個也不留手,甚至下半場我看秦耀你小子還給人家晃摔了好幾次!還蓋了人家好幾次帽兒!”

“操!秋巖哥,你就說痛不痛快!這就叫‘拳怕少壯’!打球也一樣——媽的,我之前就看他總好像追著你屁股后面給你穿小鞋!咱們哥們從上次跟馬慶旸那幫人干架之后,還聽財務處的幾個姐姐說,在你之前那老小子也總找夏組長的麻煩!跟秋巖哥你、跟阿姨夏雪平組長過不去,那就是跟咱們兄弟幾個過不去!就是跟咱們重案一組過不去!這種事情,你能忍、夏組長能忍,咱們不能忍!”

“那你們就不怕他胡敬魴給你們幾個穿小鞋?——仇忠誠你們幾個倒是無所謂了,在市局、在重案一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而秦耀、章渤、傅穹羽、陸思恒,你們四個呢?名義上你們還都沒畢業呢!”

“那咋了?啊,他胡敬魴那么大的官兒,真能因為這么一場籃球賽跟我們幾頭小蒜過不去?他咋的也都五六十歲的人了,他要真能干出來這事情,那他可真有出息!而且咱們這么說:就算是他因為這么一場球,跟我們過不去,不讓我們在重案一組待著了、不讓我們畢業了,或者壓根就把我們踢出警察系統扒了我們這身黑皮,那我們也干了!反正咱們年輕,痛快就完事了!實在不行,逼急眼了,他怎么對付咱們咱們就怎么對付他!”

其實這是沒必要的,我的確不害怕胡敬魴,可這前提在于我不主動惹事,他對我頤指氣使;但是現在是我的手下讓他下不來臺,他必然是要對我有所行動、采取措施的,即便這并沒有任何道理,但是在官場上,任何人都會覺得這是我和我的人不懂事。

可問題在于,每個人平均兩萬塊錢的年終獎金,實在是太香了——在重案一組一個普通刑警的工資才多少啊。

所以在其他人忙著狂歡的時候,一回到市局,我便立刻帶著申雨彬跟欒雪瑩兩個平時跟財務處那幫文職女警關系相處的不錯的,跟著一個財務女警去到附近的銀行迅速兌換了出來,又安排她們把錢平分了,轉到了重案一組名下的每個人的工資卡上——我是真怕胡敬魴會玩跳票。

“夏雪平的要轉么?”財務女警對我問道,“夏雪平現在的工作關系在F市情報局那邊,理論上來講她這個月的工資由情報局出,當然我們這邊也有給她支付津貼。”

欒雪瑩也對我說道:“學長,我們算過了,每個人兩萬塊錢,其實正好夠;但就是原本咱們自己一組的活動經費就得從四萬變成兩萬了……”

我仔細想了想,對財務女警說道:“這樣吧,給夏雪平一萬塊錢作為獎金,然后從我的賬上分一萬給她吧。她無論是名義上還是實際上都是重案一組的組長,我也好、白浩遠胡佳期王楚惠也好,都是她的代理;重案一組活動經費只留三萬塊就夠了。然后把我剩下那一萬塊錢平分給籃球隊的這十個——他們在場上出汗出力,有受傷的還跟著出血,應該多拿點。”

“啊?那你一分錢不留啊?”申雨彬睜大了眼睛對我問道。

“不留了。你們其他人畢竟沒案子的、不值班的之前還給他們去加過油呢,我可真是啥都沒干,我拿錢干啥?”

她們并不知道前一陣子我因為救了蔡勵晟,還從蔡勵晟那里拿了張卡,所以我根本不愁花錢。再說,錢這東西,沒有的時候必然要爭要留的,但是有錢之后要那么多錢干什么呢。

“好吧。”

財務女警剛敲下回車鍵,沈量才就追過來了。

“秋巖,你趕緊的,你把……”剛說沒幾個字,沈量才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名財務女警一眼,眉頭頓時緊緊皺起,“你小子,何秋巖,你別告訴我你已經把獎金發完了?”

“報告副局長:都發了,一分錢不剩。”我很清楚沈量才追過來的意思,“獎金是兄弟們努力比賽得來的成績。我尋思著趕緊發了,讓大家安心過個元旦,然后好好工作好好辦案子。明年再接再厲。”

沈量才緊閉雙眼,艱難地呼出一口氣,然后獰笑著看著我道:“哼,手真快,哈!”

——這是差不多近五六天以來,最讓我開心的事情了。

然而,喝到微醺的我,坐在出租車上,看著橙黃色路燈下飛舞的雪花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掉了眼淚。

兩百萬,如果這世界上有時光機,或者能夠穿越時空的辦法,而想穿越一次的花費正好是兩百萬的話,那份獎金我是一分錢都不會給任何人分的。我一定會穿越到過去,穿越到夏雪平認識周荻之前就帶走她,帶她離開父親、離開舅舅、離開外公,并且我永遠都不會讓她認識誰是于鋒。我只要她,和一個只有我和她在的地方。

“先生,您到了……先生,您到家了,該付車錢了。”

“嗯?哦……不好意思,我剛才喝得有點多。”

我一邊說著,一邊拿出那張蔡勵晟送給我的卡插入POS機付著車費。同時,我卻發現在我家門口,出現了一個男人的身影。那男人頭發油膩膩、亂蓬蓬的,沒有一個月,那至少也有一周多沒洗了;身上的衣著看起來也很單薄,整個人趴在我家門口,朝著貓眼和我家的窗戶玻璃不停地往里面看;而且還背了個又重又鼓的藍黑大號旅行背包,雙腳上黑色的運動鞋也磨損得很嚴重,仿佛這是個以乞討為生的、四海為家的流浪漢——只是這樣的人,住宅區門口的保全門衛也能放他進來,而且不去別人家直接在我家門口駐留,這當真讓人奇怪。

不過也是,想暗算我和夏雪平的人都被放進來過,而且,雖然我很生夏雪平那十幾歲時,被前男友于鋒拍下來的那些泳裝照和泡溫泉照的氣,但是我后來越想越覺得不對:那些照片還有那森林精靈水晶樽之類的東西,總不能是自己飛到我的床下的——這小區的安保,基本上就是個笑話,

“我說這位先生,您找誰?”我晃悠著身體下了車,把手警惕地按在懷里的手槍上,對那人問道。

“哦,才回來啊?呵呵。”那人聽到了我的話,立刻轉過身對我說道,然后又苦笑了一聲。

“老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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