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班之后,漫天雪花再一次漱漱落下,比起上午那場放縱豪烈的鵝毛大雪輕緩溫柔不少,但正因為是臨到傍晚的時候,門外的世界,卻比上午看起來更加的接近純白。
然而,這打在臉上頸上、從領口溜到鎖骨和胸前的冰涼沁脾的瓊芳,踩在腳上軟綿綿還“咯吱咯吱”作響的玉沙,以及眼前素雅純澄的璇花,并不總是給人帶來美好的感觸。市政廳的發言人年年都在說抓貪官、改革財政,但是市政報告上年年卻都是財務赤字,兩黨和解以前總怨執政黨一家獨大才造成金錢取之于民而無法用之于民,但兩黨和解之后,至少就F市而言,這財政赤字的窟窿反而比之前還大,畢竟執政黨一家獨大的時候,還有好幾年出現過盈余的情況。
于是每個夏天趕上水澇、每個冬天趕上積雪的時節,鏟雪車便永遠比急救車出現的要慢好幾個八拍;又因為整個十一月我和夏雪平都不在F市,所以她的車子并未及時換成雪胎,好在車子是全驅,慢一點行駛在潔白道路上并不至于打滑得太狠。
其實我每年都是盼望下雪的,我對下雪的定義尤為苛刻:我通常會無視天氣預報寫的詞匯、畫出的卡通標識,以及在我眼前看到的零零散散——只要是落在地上無法堆積出寒酥的,那便算不得下雪,所以之前我和夏雪平前往蓮華寺返程時候邂逅的那一次雪花飄落,最多算作劇情預告。可是,今年這場真正意義上的“初雪”,給我的印象并不好。
開著車子,看著眼前的天地同色,我赫然感覺到一種無助、枯燥與迷惘。活在一片純白之中,跟處于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似乎是一樣的致盲感;只是倘若萬古如長夜,至少還有個對于即便如星星之火般光亮的期盼,但是如果這四周都是荒蕪的白茫茫大雪無痕,能讓我期盼的又有什么呢?
當我把車子停在情報局的門口,看到了那同樣穿著黑色羽絨大衣、雙手插進衣側口袋、高傲地昂著頭任由寒風把她長發吹散、大步流星走出情報局大廈門口的夏雪平之后,我傷感的內心終于釋然:至少我還有她。
在全國范圍內普遍的情況都是一樣:與獨門獨院、坐落在臨近郊區的重要工廠經濟區、還有衛兵專門把守的安保局不同,國家情報調查院在全國各個省會和大型城市設立的情報局一般都建立在靠近市政廳的區域,而且一般都會選擇在寫字樓比較密集的區域作為據點。執勤駐守的并不是從部隊抽調來的士兵而是保安,不過這些保安也都接受情報局的統一訓練,屬于在編特勤,但是普遍等級要比情報局的探員稍低一些,因此,這些特勤人員的脾氣一般來講都不是很好。所以此時我停車的地方,并不在情報局大廈的樓下,是在斜對過的GM證券公司門口附近,我不是很希望遭遇到這些比較好事的家伙。
當夏雪平一露面,我便連忙推開門朝著情報局大廈大門快步走去,并且一下車就對著夏雪平猛招著手。只見夏雪平剛從大廈里出門,摘下胸前的胸卡時,臉上的表情也是陰郁得很,但她轉頭一見到我,整個人都仿佛在發光發亮一般,無力聚在一起的眉頭和微微瞇起的眼睛訴說著難以抵擋的疲憊,可她仍然勉強地對著我展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見到這個笑,我瞬間感覺在我的世界里已然是陽春三月。
我很想快一秒、再快一秒去牽住她的手、摟住她的身體,于是我根本沒注意到腳下正踩在一塊灑滿碎雪末的光滑大理石甬路上,結果一不小心,整個人都向前竄了半米,而且還是坐著滑到了夏雪平的腳邊。這一出糗,讓原本穿著深藍色棉大衣、撇著嘴迎著寒風在大廈門口巡邏的那三個情報局保安都忍不住笑出了聲,本來強擠出微笑的夏雪平更是笑逐顏開,但同時仍然十分擔心地側過身子彎下腰扶起了我,幫我拍了拍屁股上的雪絨,對我擔心到有些絮叨了起來:“你看你!多大個人了怎么走路還不看著點啊?還著急忙慌的!摔疼了吧?傷到沒有?”
“沒事沒事……嘿嘿,一天了才見到你,給我激動的!”我不好意思地對夏雪平笑了笑,但仍不忘斜過眼睛瞪了幾下那三個特勤。
“哼!像個小孩子似的……”夏雪平有些埋怨又嫌棄地看著我,用著戴上我在Q市俄羅斯商業街給她挑的那副麋鹿皮手套的左手,輕輕捏了捏我的臉頰,對我悄聲說道:“等回家,幫你揉揉!”
“嘿嘿,我可沒要求你,是你自己說的!”
“嗯?你沒要求我啊?那算了……”
“別呀,我的夏雪平大人!嘿嘿……”
我正心花怒放,眼見著大廈的自動門再次打開,里面一個穿著一身海軍藍西裝、里面套著白色襯衫的男人從里面匆匆跑出來,且未見其人,卻先聞其聲:
“雪平!你等下怎……”
我頭還沒轉過去,就已經從這男人的跑步時候的腳步聽得出來趕來的是周荻,而周荻在看到了我和夏雪平之后,本想問出來的那句話完全折在了嘴里。他張著嘴看著我們,任由冷風和空中的雪花往他嘴里灌,并且,那件湖藍色面絨里風衣還在他提著公文包的手里捧著,而忘了穿到身上。
此刻夏雪平與我之間的動作,沒有纏腰交頸,甚至也沒有牽手,只是她在掐著我的臉頰,這在母子之間應該屬于一種十分常見的動作,所以我和夏雪平都表現得十分的自然。我對周荻抬手打了聲招呼:“周師兄,辛苦了。”周荻看了看我,對我點了點頭卻怔在原地沒說話。夏雪平看了我一眼,把手從我的臉上放下,然后轉頭對周荻問道:“周課長,已經下班了,您還有什么事?”
“哦,沒沒什么,我……”周荻有些支吾其詞,又表現得極其磊落而熱心地對夏雪平微笑著說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你那個數據報告,明天早上等上班了再發給我就好,不用太著急做……晚上回去好好休息,今天你第一天過來,不用太辛苦。”
我站在夏雪平身邊,默默望著周荻沒有插嘴。
——夏雪平剛剛應該是聽成了周荻在對她說,“雪平,你等下”,周荻也便就坡下驢,順著跟夏雪平聊了下去;可我剛剛分明聽到的,是周荻本來準備對夏雪平問:“雪平,你等下怎么……”
——“怎么”。怎么“什么”呢?看著周荻此時已經凍得哆嗦的樣子、剛剛跑出大廈時急切的步伐、再加上看到我之后溢于言表的失落,我猜,他是想問:“雪平,你等下怎么回家”吧。
“知道了。”夏雪平只是淡然地對周荻說了一聲,轉過頭來后低下頭,輕嘆了口氣還有些不屑死搖了搖頭,明顯是覺得對方無聊又有些令人厭煩。
可即便夏雪平是這樣的反應,我內心的一股爭強好勝的心態早已被激發出來,于是緊跟著夏雪平的話音隨著雪花落地,我也開了口對周荻半開玩笑半尋釁地叫道:“周師兄,你想得美!我是不會讓你們累到夏雪平的!——你要是敢欺負夏雪平、或者對她動什么心思,我可得找你玩命!”
周荻聽了我的話,沒有進行任何發言,僅僅低頭笑了笑,戴上了自己那副可以自動漸變色的近視鏡,然后這才套上自己那件大衣,從口袋里掏出車鑰匙和另一樣細小的東西,然后他才對我和夏雪平擺擺手:“嗯,那我先走了。”也不等我和夏雪平還禮,他便直接,朝著另一旁的車位一邊走一邊捧著車鑰匙,然后從掌中取出那另一個小物件——大老遠的我沒看清那是什么,直到他把那東西戴在自己的無名指上,我才發現那應該是一枚鉑金婚戒。他戴好了戒指以后上了車,然后已然裝作漫不經心地從車里往我和夏雪平的方向看來,而此時此刻夏雪平已經在拉著我往她的那輛車子的方向走去。
“看什么呢?”夏雪平眨著她那雙迷人的杏眼看著我。
“嗯?我……沒看什么。”我掩飾地說道,但仍然忍不住望向周荻那邊。
我這邊話音剛落,周荻便開著自己那輛造型張揚、經過重新噴過光滑寶石質黑色車漆的奧迪R8,轟著引擎駛上另一條路。
夏雪平也看著周荻的車子遠去留下的輪胎印,接著對我斜眼一笑:“你是真以為就他也能欺負我啊?”
“我反正是覺得他對你有歪心思,”我直言不諱地說道,“你沒見到,他是下了班之后才把戒指戴手上么?”
“我關注他那種無聊的事情做什么?”夏雪平雙眼平靜而純良地看著我,看樣子她是真的對周荻一點都不關注,接著她對我莞爾一笑,“趕緊上車吧,小醋壇子!”
我見夏雪平對周荻確實并不在乎,也就不執著于此,畢竟艾立威的教訓在前,夏雪平不在乎周荻,我若繼續在他身上跟夏雪平糾纏不休,那么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傷害夏雪平,何況到目前為止,周荻還沒做出什么行動,甚至……唉,甚至我現在也隱隱開始懷疑,是不是我真的太幼稚而且太過于敏感、過于猜忌,才會如同自己迫害自己這般無中生有。發動車子的時候,我看到坐在我身邊的夏雪平打了個哈欠,瞇著空洞疲乏的眼睛看著前方,都沒發現左手邊還有熱乎乎的飲料,便在轉動方向盤、把車子開出車位之前拿起一杯遞給了她:“喝吧。第一次在國情部情報局上班,今天過得怎么樣呀?”
夏雪平抻了個懶腰,瞇著眼睛看著我笑著:“就那樣唄……要說我今天最高興的事情,那就是看到你這個小混蛋來接媽媽下班咯!而且我這也不是‘第一次’在情報局上班了。”抻完懶腰,夏雪平又把胳膊收回,接過了那杯飲料,“這是什么?聞起來還挺香。”不等我回答,夏雪平便有些心急地喝了一口。一口下肚之后,又忍不住揭開了蓋子喝了小半杯,然后美滋滋地閉起了眼睛。
“‘蒂姆霍頓’的法式香草拿鐵,味道可以?”
“太甜了吧!甜到發膩!”夏雪平故作嫌棄地抿了抿嘴,伸手抽了一張紙巾擦了擦嘴角,又笑著對我補充了一句:“比你甜!”
“知道你會很累。人累的時候,應該稍微攝入一點糖份的。”我對夏雪平說道,然后幾米輕踩一下剎車地跟著導航,往老爸預定的餐廳開去。
“那也太甜了……不要不要,這半杯你喝了吧。以后你要買,給我買不加奶不加糖的就好——有你在就夠甜的了,要是總這樣下去,我非得被你弄成高血糖去。”說完,夏雪平直接打開面前操作臺下的抽屜,然后從里面拿出了一包鹽醋味薯片,撕開了個口子,然后從里面拿出了兩片,二話不說先塞進我嘴里一片,然后自己又放在嘴里細嚼慢咽起來。很久以前我是很不喜歡這個怪異的味道,但是現在,這單純的酸咸味,倒成了我的心頭好。
我看著夏雪平夏笑了笑,接著我又想起剛剛周荻的話,便好奇地對夏雪平問了起來:“晚上怎么你還得做個數據分析報告?要你做什么報告啊?”
“喲,小醋壇子怎么還刺探機密呢?”夏雪平嚼著薯片,鼓著兩腮對著我可愛地笑著。
“你又不是像陸冬青那樣的經濟學家、也不搞競選推演,他們調查課讓你做數據分析報告干什么?”
“這個你就不懂了,數據這東西好像最開始就是為了情報部門服務的。尤其他們調查課,除了要查這種特殊案件還有一些涉及政治軍事方面的情報之外,商業、醫療、通訊、甚至是礦產資源方面的東西他們也需要了解,所以做數據報告對于調查課來說是家常便飯。”夏雪平疲憊地嘆了口氣,又對我說道:“跟你說了其實也沒什么關系:他們情報處的處長岳凌音認為,那些被害的退休警員干部們,應該都是有一定共性和聯系的——也的確,經過初步分析,那些老警察們從人格到經歷,都有很大的相似性:在很年輕就立了不少功,當然也收到頗豐的嘉獎;明明都是很優秀的警察,但都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懷才不遇,哪怕是升入警察廳的,最后卻也沒擔任要職要務;因為各種原因、或者離婚、或者終身未有嫁娶、或者與子女不睦,總之在遇害之前,他們所有人都是獨居狀態。根據這樣的共性,岳處長似乎已經有了一定的論斷,于是已經派他們的探員,搜集了那幾個被害的老警察在最近三個月內的日常活動地點,我只需要把他們這些人平日去的次數最多的三個地方找出來,做成報告展示面版就好。”
“岳凌音……我記得她,50歲不到,但看著像三十多歲,獨身,個子快趕上我高,身材看著苗條但長著男人的肩膀,力氣也挺大;人看著很嚴肅,給人一種武則天的氣質,但是一開口卻總愿意跟人說相聲,挺幽默的一個人。省廳之前建立的那個特別反恐對策與審訊室的室長,后來因為胡敬魴排擠,又被國情部看重給調走了。”
“就是她,氣場很強的女人。”夏雪平看著我問道,“你也認識她?”
“她來警院做過報告。”實際上此刻在我心里想的是,那個岳凌音長得也很漂亮,不知道周荻在情報局平日里會不會對他們這個岳處長也表現得十分殷勤。可我瞬間又把思路拉回到夏雪平正查的案子上,對她問道:“那岳凌音難道是在假設,這幾個死者,包括佟大爺,一直出入的地方,就能查出他們被害的真相么?”
“是她覺得這幾個老警察的被害跟‘天網’有關,”夏雪平說道,“情報處的人在死者家里取證的時候,除了佟德達的住所之外,他們發現在其他人哪里都有幾箱塵封已久的秘密筆記本:那上面記錄了好多關于所在機關單位上峰的言行、局內事無巨細的工作日常簡要敘述、以及一些秘密行動的日志——記錄的格式,也都不是一般的日志,而是如同工作匯報的匯報書,甚至可以看做是一種‘刺探’。”
“刺探?”
“對。很湊巧,被發現的那些筆記上面的格式、甚至是分段和空行都出奇的一致,而且都是按照月份記錄的,每個月一本,全無例外;而在每個月最后一天昨晚記錄之后,他們都會以一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作為結語。于是,岳凌音認定,這些退休的老警察們的死跟‘天網’有關;他們經常出入的地方,或許是去跟‘天網’的人見面;所以,如果按照找到他們經常出入的地方,順著查下去,也許會查到殺害他們的真兇,而且也有可能查出‘天網’的存在和內幕。”
“不對!”我聽了之后連連搖頭,甚至為夏雪平的安全開始擔憂起來:“只憑一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個岳凌音是怎么發現那幾個老警察就一定跟‘天網’有關?夏雪平,這不是個圈套吧?岳凌音是不是有問題?實在不行,明天你別去情報局了……”
夏雪平倒是很淡定,她的臉上卻也沒有任何表情,只聽她對我緩緩說道:“岳凌音是單親家庭,父親是消防員,在她沒出生時候犧牲,所以她是被她的母親帶大的。她的母親,曾經K市檢察院的副檢察長,在她22歲讀大學那年,她母親被人在家亂刀捅死,在她母親的尸體旁邊,留下了一張字條——上面寫的就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后來她從大學退學,放棄了學習西方美術史,然后直接考入了警院。幾年之后,她有一次收拾家中雜物的時候,在母親的早已廢棄的公文包里,也發現了一個筆記本,筆記本是空的,但是里面的第一句話,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信得過她。”
聽了那個女強人的這段過往,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對夏雪平點了點頭,然后另起話題說道:“那看來你今晚有得累了。那你今天除了這些事情,還做了什么別的事么?”
“一堆事。不過這些真就涉密了——實際上跟我都無關,也無聊得很,但是沒辦法,這個我真不能跟你細講啦。”夏雪平故意伸手搔了搔我的鼻尖,逗著我說道。
“唉,真討厭!——我家夏雪平大人,還在我這有秘密了。”我接著問道,“徐遠給你的他數據庫的權限你也沒來得及看?”
“我在情報局啊,傻小混蛋!怎么看啊?”
“哦,對對對,我腦子不好使、‘洼塌’了。”
“欸,對了,桂霜晴的手下把咱們得東西還給你了么?”
“還沒呢……那幾個畜生,昨晚好像在丘康健那兒喝大了,一組新來的那幾位上午幫著胡師姐取東西的時候,還沒到鑒定課門口,就在走廊里聞見一股混著酒精的酸臭嘔吐味;今天咱們那位‘小字母C’沒上班,我也不知道安保局那幫黃鼠狼查到什么程度了。”
“哎唷!真惡心……”夏雪平聽了我的描述,看了看手里的鹽醋味薯片,皺眉抿嘴朝著車窗外強壓下膈肌的反應,然后卷起薯片袋的開口,把薯片放回了面前的抽屜里,接著她握住了我的右手對我問道,“你今天過得怎么樣?我估計,我家小混蛋肯定過得比我悠閑吧!”
“我的天,還悠閑呢……你猜現在咱們重案一組的代理組長是誰?”
“是你。”夏雪平眼睛眨也沒眨地說道。
“嗯?你怎么知道?徐遠告訴你的?”
“我聽你這么一說,恐怕這代理組長只能是你了。而且以我對一組的了解,你應該是硬被胡佳期、白浩遠、王楚慧他們三個摁在這個位置上的。”夏雪平果真都猜到了。
“我家夏雪平大人真是神機妙算!”看著她笑了笑之后,我又忍不住嘆了口氣,“只是今天,我不只是累,而且挫敗感也太強烈了——我當重案一組的代理組長,遇到的第一個案子,居然是要把受害人變成被告。”
“嗯?這是怎么回事?”夏雪平萬分不解地看著我。
于是趁著排隊等紅綠燈的工夫,我便給夏雪平把今天去見那個叫鄭玥施的女人的事情,她身上所發生的事情、案子的簡要報告和法庭上所發生的事情都跟夏雪平一五一十地說了,而且還有鄭玥施所告訴我的關于“天網”的那些話,當然還有孟偉鰲、蔣帆自己的手下和秦彥俠企圖拿錢讓鄭玥施撤訴的事情——除了王楚慧今天在辦公室里和車上對我表露出來的浪蕩,我估計對夏雪平說了的話,要么夏雪平不會信,要么也只是給夏雪平徒增煩惱。王楚慧的事情,只能靠我自己去處理。
夏雪平單手放在車窗旁撐著臉頰,閉著眼睛吸收著我說的東西,思忖良久,又對我說道:“其實我今天也才知道,‘天網’的人在進行著洗錢和放高利貸的生意——周荻這邊,抓了幾個開設地下錢莊的人,他們還在審。只是,我覺得這里面有些蹊蹺。”
“怎么講?”
夏雪平睜開眼,用她那雙明亮的大眼睛看著我:“假如在你宿舍的臥室里,我想跟你玩捉迷藏,我捉你藏,你會怎么辦?”
“哈哈,我能怎么辦?束手就擒唄。”我對夏雪平笑著說道。
“正經點!你好好動腦想想!”夏雪平有些急,也有些哭笑不得。
“不是……我宿舍因為占了個位置不好,所以在局里算大的了;但即便這樣,那小臥室也就那么大點地方,玩捉迷藏能藏哪?”
夏雪平咂了一下嘴唇,正經地看著我問道:“我的意思是:如果非要讓你藏,你準備藏在哪?”
我想了想,對夏雪平說道:“那就只有窗簾后面了,旁邊是電腦桌……”
“對的。那么當你藏在窗簾后面的時候,會把你的手腳故意露出來讓我或者別人看到么?”
“那當然不會!我肯定蜷曲著身子,怎么可能……”話說到這,我茅塞頓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說,這幫人不一定是‘天網’的!”
“沒錯,不一定。”夏雪平轉頭看著前方對我說道,“我心里現在對‘天網’做出來的大致畫像,大概是一個神秘組織的形象——如果這是一個組織的話。倘若它是一個神秘組織,他們所做的事情也應當萬分小心,他們害怕被外界了解他們的存在,同時他們也想用這種神秘感為其他人制造恐懼。那么結合這兩點,我認為,他們應該不會去從事這種一般都是那些比較張揚卻脆弱的黑道團體才會去做的事情。”然后夏雪平停頓了片刻,臉色有些陰沉地說道,“而且我也不大相信,那些放高利貸和洗錢的人,會有那么大的能力,做到害死你的外公和你舅舅、外婆他們,還能一點痕跡都不留。”
一談到這個話題,我和夏雪平之間的氣氛便永遠都會開始變得沉重起來,我只好厚著臉皮、硬著頭皮轉換話題:“唉,反正徐遠說這件事他準備讓他在社會上的人查,連風紀處保衛處都不經手,我也無所謂了。我只是覺得,不能幫著那個叫鄭玥施的女人找出真相挺可惜的。”
“沒什么可惜的。”夏雪平深吸了口氣,面無表情地說道:“你剛回來,那案子就收尾了,這不是你的錯。而且辦案的權力不是在景玉宮那邊么,而且還是檢察院在參與。也是沒辦法的。”
“話是這么說……”我抓起頭發,然后雙手扶著方向盤轉著彎說道,“只是我感覺,我要是沒去見這個鄭玥施倒也罷了;見了那么可憐的女人,我卻一點忙都幫不上,我心里真的是……夏雪平,你之前也遇到過這種情況么?”
“當然遇到過,還因為這種事情闖了不少禍的說:不是自己的案子,只是因為自己同情那些受害人和家屬的遭遇就奮不顧身,結果到最后卻雞飛蛋打;我還見過很多很多自殺的、一瞬間精神失常從此徹底瘋掉的,還有一些認為是我沒有做到位、到最后連我一起憎恨甚至要危害你和美茵的——那時候你還小,我跟勁峰怕嚇到你們,都沒讓你們知道。”
夏雪平曾經的含辛茹苦,讓這一刻的我對她油然而生出無比的憐惜:“所以你那么拼了命的辦案、頂著各種無聊的謾罵無情地擊殺那些十惡不赦的犯人,不僅因為你對外公、外婆、舅舅他們的死心存執念,也是因為你見過太多太多遭遇到不幸的無辜者。”
“是的。但是沒辦法啊:在這世上,確實好人很多,但是大多數的好人都很羸弱,在那些靈魂陰暗、作惡多端的人面前,他們是那么的不堪一擊,而那些喜歡犯罪的人,又是那樣的數不清。在冷風中吹得越久,并不會因為越適應寒冷就不向往溫暖;看過了那些痛苦和脆弱,也并不會因為自己努力去變得冷酷而枉顧人情。”
夏雪平再次閉上了眼睛,然后把手輕輕放在了車門的扶手上,按下了按鈕,打開了一點點車窗。細小綿軟的雪花隨著頑皮的冷風吹進了車子里,掉在座椅上化成幾滴水珠,車子里的暖風又很快就讓那幾滴水珠蒸發不見;車子外面的空氣著實冰冷,但是嗅起來卻格外的清新。
她又輕松地笑了笑,接著對我說道:“不過這樣也好,讓你做重案一組的代理組長也能鍛煉鍛煉你,也可以讓你這小混蛋知道知道,做刑警真的沒有在警校上課、做模擬案件那么簡單——其實一直以來我都不知道,不經過分局的磨礪直接讓你來我身邊,算不算害了你。”
“怎么就害了我呢?嘿嘿,我不是‘還抱得雪平歸’了么!”我得意地說道。
“哼!把你美得……”她笑了笑,又突然嚴肅道,“待會見了勁峰,你可不能表現出來哦……畢竟咱們倆的事情,不能讓其他人知道。”
“嗯,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數。”我對著夏雪平安慰地笑了笑。
“你知道勁峰為什么突然要這么正式地請咱們倆吃飯么?而且還是去這么貴的餐廳?他要干什么啊?”夏雪平又一次對我疑惑地問道。
我倒吸著涼氣,按著手邊的按鈕關上了夏雪平那邊的窗戶,我怕本來心思就不穩的我,再一著涼,車子也跟著開不好。我眨了眨眼,略懷忐忑地對夏雪平說道:“我也不知道,他電話里沒說。我覺得要么是美茵的事情,要么……他是不是,因為上次跟你一起并肩作戰,想和你……”
夏雪平看著我的樣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想和我怎么樣呀?你想說什么?”
“想和你……‘濤聲依舊’唄。”我忍著心里的苦,故意借用小品里的話表達了自己的憂慮。
“哈哈!”夏雪平忍不住徹底笑出了聲,“哎呀,看來有你在我身邊,以后我吃餃子吃包子吃肉餅,都不用蘸醋了——你放心吧小混蛋,不可能的!上次他幫我引劉虹鶯出來,那還不是為了美茵他自己先著了劉虹鶯的道?而且,以我對勁峰的了解,他要是真有那心思,他更可能會選擇把我約到家里,而不是飯店!何況……”
夏雪平原本一邊說一邊笑著,但是話說了一半,到這個墾結上,突然卡了殼,她迅速住了嘴,同時斜著眼睛快速瞟了我一眼,接著就不說話了。
“嗯?‘何況’什么?”
“啊,沒事……”夏雪平含了又含津唾,接著開了口,“我想說的是,‘何況’我跟他都離婚這么多年了,之間的情誼早就淡了;他不也跟陳美瑭領了結婚證么,之前他忙工作、又受了委屈被抓進看守所,一直沒時間為陳美瑭治喪,在他心里對于陳美瑭,應該還有未了余情。他不可能再對我動心思的。所以小醋壇子,你就放心吧。”說著,夏雪平還抓住了我的手,“就算是他想要復婚,我也不會答應的。”
我的心房一時間,變得比這車里更暖。
——只是若不是為了跟夏雪平破鏡重圓,那么父親這么心急火燎地請我和夏雪平吃飯,又是為了什么呢?難不成是美茵考了什么好成績了?也不能夠吧,上次他和陳美瑭領了結婚證、給他高興到愣是把自己灌暈,而且還請了張霽隆全家赴宴,最后卻還只是在飯店大堂擺下一桌、讓服務員用屏風隔開的,這次怎么就預定包廂了?
夏雪平看著我,仿佛窺破我的心思一般,對我說道:“好啦,別瞎猜了,你這孩子就是喜歡瞎猜。勁峰為了什么請咱們吃飯,去了不就知道了?反正不會是什么鴻門宴,你就安心開車吧。”
我嘴上答應著,心里去哪可能一點都不念叨。然而,當我把車子開到靠近這家“麟港漁村”大飯店的時候,我幾乎完全忘了心里的郁結——透過一層的大落地窗往用餐大廳里瞧去,滿眼的金碧輝煌自然不用說,眼見著靠窗子用餐的那些食客面前的銀盞瓷碗中冒著熱氣的湯羹粥酪、大盤小碟中的青紅素肴、棕黃燴炒、香煎酥炸、生膾熟炙,我直接無視了門童保安的指揮,把車子整整當當壓在了兩個停車位之間的分隔線上。上學的時候,我便經常出去打牙祭、填口腹,一般的餐廳里,大堂點餐無論是否可口,那些菜品的賣相其實是永遠都要比包廂上菜低上一個等級的;而這里的菜品,只是在大堂的看起來就如此可口,那真不知道父親預定的包廂里等下要上來的菜品會好吃到什么樣。
“噯唷,何秋巖代理組長,擦擦你的口水好嗎?你都多大人了,總讓我見你這樣!矜持點不行呀?”夏雪平敲了敲我的腦門說道。
我邊揉著腦門邊調整著車子的位置,然后對她問道:“我啥時候總這樣了,不就這么一會兒么?”
“哼!還說呢……”夏雪平小聲嘀咕式地問道,“你這小混蛋只要見了兩樣東西就饞,你自己都不知道啊?”
“兩樣東西?什么啊?”
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