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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濃霧裡的荊棘 第17章

我剛回到房間剛脫下襪子,我的房門就被同住一個宿舍樓、把飛行員夾克套在運動背心、肩上盯著毛巾的男人敲開了。

“你哪位?”

“秋巖,你好,你不記得我?我是保衛處的……”

盯著他這張臉我才想起來這人是給沉量才跑腿的,確實經常有夜跑的習慣,但我沒心思聽他叫什么名字,更不想認識他,便直接對他說道:“您別介!我跟你沒那么熟,別一口一個‘秋巖’地叫著。”

“那……何處長?”那人帶著尷尬的笑看著我。事后我才知道這人總共沒比我大兩歲,但幾年前剛進市局的時候居然還追過夏雪平,但夏雪平根本都沒正眼瞧過他。

“嗯。這么晚了,保衛處的人有何見教?”我對對方問道。

“別緊張,何處長,”對方說著,從自己的運動夾克里掏出一個被卷成一卷的信封遞給了我,“拿著,這是沉副局讓我給你的。”

我展開信封,從里面掏出那個東西——那是一只嶄新的白色優盤。

“呵呵,副局長還真是有效率。”我心緒不寧地說道,“沉副局還有什么別的話么?”

“他讓我轉告您,從今往后,咱們就都是自己人了。”那保衛處的干事饒有意味地沖我笑了笑。

“大家都在市局共事,他又是副局長,不早就都是自己人么?”

那保衛處干事聽了以后,用毛巾擦了擦自己濕漉漉的頭發,對我笑了笑:“那我就不多打擾何處長了,祝您晚安。”

我白了一眼那人,直接關上了門。

在關上門以后,我果斷關了筆記本電腦的無線網絡接收,把優盤插入,迫不及待地點開了那個偷拍視頻,又看了好幾遍陳月芳找出裝滿了混合藥劑溶液的注射器,卻對葉瑩撒謊說自己并沒有找到那一部分的畫面。

看著看著,我的心里由困惑轉變為覺得頗為諷刺:在屏幕上這個看似被動于我身下猛壓后入、實則自己主動用雙腿勾著我腰部和屁股、不斷在我身上索取的葉瑩,從我一開始意識到她的身份的時候,我從頭到尾對她都是心存憐憫,實際上,她到死都在想著對我猛下殺手;而對于整個視頻里大部分時候都是女上位卻被當時的我死死拉住雙臂的陳月芳,我似乎在察覺到她與桴鼓鳴有關的時候,從未想過把她從這個萬惡的深淵中拉扯出來,而一直都在想著怎么讓她跟著這個深淵一起被填埋,但是在這個時候,她確確實實放了我一命;——這難道不是一種諷刺么?

“秋巖,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不得已……”

“秋巖,放過我好么?我答應你,我不會傷害美茵,我不會傷害勁峰,我也不會、也不想傷害你!我不想傷害這個家里的所有人!”

“如果你愿意的話,我愿意把我的那份愛送給你……”

“請你給我一個機會,等所有事情都結束了,我愿意跟你們三個一起,組成一個美好的家。可以嗎?”

——此時此刻,當我閉上眼,我所看到的便是她說起這些話時,眼神中那沒有底線的卑微,以及我冷漠拒絕她后,她那閃著淚花的無言以對……

倒也真是怨我自己,葉瑩本就是秦樓楚館長大的女子,即便她原先出身富貴,但是面對人情世故,五臟六腑早都硬如頑石;而陳月芳縱使殺人如麻,說到底她也只是個想為亡夫故子報仇、卻因手無縛雞之力而走投無路的凄苦人妻,世情冷暖她最懂,便也最渴望其他人的溫暖和憐惜。我自己不會識人,誰也怨不得怪不得。

于是,關了視頻之后,我徹底沒有睡覺的心情。

我洗了個澡,然后又穿上牛仔褲和夾克準備再出門,可一時之間,卻也不知道去哪,只好坐在沙發上默默抽了根煙,然后又脫了身上所有的布料,全裸著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發呆。

我試圖放空自己,不去想對陳月芳的憐憫和懊悔。結果,滿腦子又都是桴鼓鳴的案子。

所有我接觸過的細節和我自己想到的、夏雪平還有其他人想到的那些疑點,現在的我根本無心思整理,于是這些片段一時間全都像《哈利·波特》中那些長了羽翼的信箋一樣一并在我的腦子里到處亂飛,而且它們越飛,我對這個案子的產生的腦洞也就越大:為什么這個案子結案如此草率?難不成是胡敬魴和沉量才合謀么?難道說,其實他倆也參與了桴鼓鳴策劃,或者根本他倆才是幕后主使、蘇媚珍的幕后老板?蘇媚珍居然是桴鼓鳴的那個X先生,既然如此,徐遠是否也參與到了其中?

——再轉念一想:嗨,我都忍不住嘲笑自己到底在胡思亂想什么:首先沉量才應該不可能是跟蘇媚珍合謀的人,他雖然平時跟夏雪平一遇見就總會吵個你死我活,但沉量才更多是因為嫉妒夏雪平、接受不了的是夏雪平一女人居然能力比自己強,而且這家伙是個直男癌,又死要面子,夏雪平做出的不少事情看似鋌而走險,實際上最后證明全都是正確的,反而沉量才他自己看似小心翼翼,卻屢屢捅婁子;其次,他這么急切地想讓蘇媚珍被判死刑,從今天開會時的眼神,和今晚他在三樓小辦公室里的播放徐遠與蘇媚珍或交媾時或敦倫后說的那些對白時候的狡詐的笑,讓我覺得他的所作所為應該不是為了把蘇媚珍滅口,而是故意要對付徐遠,或許他巴不得想把徐遠也構陷成桴鼓鳴的一員——不過他這么做,也真是缺了大德,竟然跟司法調查局的人勾連在一起對付徐遠;明明若不是徐遠真心把他當兄弟,以他沉量才的水平和氣量,別說現在這個副局長是徐遠力排眾議給他拉上位的,就算是七八年之前,他連重案一組的組長都根本不可能當上。

那么接下來,仔細想想,徐遠就更不用懷疑了,他也不自然應該是蘇媚珍的同伙,盡管二人同床,并且還經常會在徐遠不知情的情況下找如大白鶴這樣的外援——他被蘇媚珍劫持、然后又對蘇媚珍朝胸口開槍,這就說明他對蘇媚珍的事情是真的不清楚,就算是苦肉計也沒有人敢玩這么大的;何況徐遠自己說過,他真把我外公當父親、把我舅舅當兄弟尊敬著,而且從他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做的事來看,他也確實把夏雪平當親妹妹照顧著,所以也更沒有可能有想要殺了夏雪平的想法。

至于胡敬魴……胡敬魴么……我對這個人真不敢說了解,畢竟就今天一天,我實在是聽了關于他的特別多的事情了,這個人的復雜程度對我來說要高于魔方和魯班鎖;按照已知的這些事情來講,胡敬魴有殺夏雪平的心思,那是在正常不過的事情了,畢竟自己的侄子死在了夏雪平槍口下不說,還被當著萬人大會公開折了面子,但他畢竟現在是副廳長了,以他的身份想要弄死夏雪平,肯定還有其他不少的高級的辦法,比如構陷殺人、貪污、出賣情報,或者是其他的政治手腕;就算他的秉性仍然是七八年前那個蠅營狗茍的省警察廳督導責任辦公室主任,或許對于蘇媚珍的縱容應該是有的,但是,跟一個網絡恐怖分子勾結,而且還放任其殺了那么多人、還包括自己的手下,這如果事情敗露,法律責任驚愕輿論責任他這個副局長也承擔不起來不說,尤其是對于他這種極其好面子的人,這樣的手段,實在是有點不上臺面。

而且,在上午開會的時候,當沉量才陳述完自己對蘇媚珍死刑的想法時,胡敬魴開口說的第一句批語,就引用了小說里德川家康的俳句:“量才,我明白,而且你說的很好,但是‘杜鵑若不啼,待之莫需急’,你明白吧?”

說完,胡敬魴還對沉量才露出了一個萬事盡在掌握中的那般自信的笑——我憑直覺認為,胡敬魴在這句話里,也在暗暗針對徐遠——同樣的好面子、同樣對徐遠有意見,若不是因為這兩種共性,胡敬魴恐怕也不會跟沉量才尿到一個壺里。

那么這么快結案,除了要借此狠整徐遠以外,也就只有一個原因了——后面那部分殺省廳警察、殺J縣的幾個警察和J縣H鄉那位馬老先生的那幾個案子,本來就沒人能解釋得通,并且正好還趕上蘇媚珍昏迷不醒,她又被徐遠發現用匕首給香青苑的老板仲秋婭割了喉,所有屎盆子就只能往她一個人身上扣。

——蘇媚珍殺省廳和J縣的一堆警察,理由其實怎么編都行,問題是如果所有事情都是她干的,那她殺了馬老先生干嘛呢?總不能是因為殺上癮了,就手去收拾了那么大歲數的人吧,H鄉鄉政府到J縣城開車還二十多分鐘呢。并且馬老先生也根本不是被匕首殺掉的,是被人用手機充電接線勒死的……蘇媚珍、陳美瑭、劉虹鶯、段亦澄、周正續……這五個人里,蘇媚珍和周正續的刀子使得都很厲害,但是用手機充電接線殺人這種事,反倒是很符合劉虹鶯那姑娘的妖邪氣質的。

一說起周正續來,我其實到現在也沒弄明白這個老哥為什么要把劉虹鶯供出來之后,接著就自殺,還來了個咬舌自盡外加含下氰化物膠囊雙保險——含下氰化物自裁或許是一個前特種兵最后的虛榮,但他既然選擇了跟警方坦白,為什么還要想不開呢?“桴鼓不鳴,一諾千金”——這遺言搞得跟托孤似的……

——等一下,“托孤”?……嗯,有點意思。

想到這里,我便蓋上了被子合了眼。

囫圇睡了四五個小時,我便連忙從床上爬起來,洗漱過后在食堂里隨便喝了點酸奶,吃了回疆口味的羊肉洋蔥烤包子,我便趕緊去了趟辦公室簽了個到,對值班的邢小佳和盧檳囑咐了一下別忘了把今天本來就要上交的一些材料在幾點之前都送到哪個部門。

剛出了辦公室,又聽到走廊里一陣嘈雜,仔細一看,是廖韜跟著一幫經偵處的同事在按著一個四五十來歲的中年男人往三樓審訊室里塞。仔細一看那男人的面孔,我不禁笑了出聲:那男人正是大名鼎鼎的陳賴棍。

“哎喲喂,這不是陳老哥么?他怎么進來了?”

我剛準備逗逗陳賴棍,但他馬上就在審訊室里雙眼一翻,暈了過去,“這……”看著他這樣子,我吃了一驚。

“別擔心,這老小子裝死呢,就著一上午這么一會兒功夫,玩這一套已經玩了五次了。”廖韜無奈地說道,又招呼著自己的同事先把陳賴棍架上審訊椅,接著喘著粗氣,“要不然……呼……他怎么能叫‘賴棍’呢?我操他媽的……這老小子長得又干巴又矮,還真他娘的有力氣!”

“他這是有什么事情犯在你們手里了?”

“嘿嘿,桴鼓鳴唄!”廖韜笑道。

“他還跟桴鼓鳴有關系?”

“有,但是關系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知道一直在報紙上刊登廣告,說如果不往社群網上某某賬號里轉賬多少多少錢,桴鼓鳴就還要在殺人的,是誰么?”

“難不成是他?”其實我還一直以為是葉瑩干的,畢竟她之前往時事傳媒大廈送過炸彈。

“還能有誰啊?這家伙今早登錄那幾個社交賬號,一下子就被我們和網監處的同事鎖定IP所在地了——這老小子一邊下載著歐美色情片,一邊用社交賬號收錢呢!”

“呵呵,還真有給他轉賬的?”我難以置信地問道。

“網絡那么大,啥人沒有啊?并且那本來就是個三流交友網站的‘社群網’,因為他的炒作,一下子就增加了了五百多萬用戶,股票也從垃圾股變成了AAA股,這老小子沒少從里面撈錢——前兩天我出差,就是去南方的幾家證券交易所處理這事情了。據他的一個同伙介紹,這老小子貌似是那個劉虹鶯的一個相好,好多事情都是他從劉虹鶯那聽說的。”

“怪不得他對桴鼓鳴的事情門清得很,劉虹鶯那姑娘還真是來者不拒,什么恩客都接呢!”

“妓女么,敞開衣襟做生意,可不是什么客都接?這老小子……今早還準備發廣告,造謠說夏組長已經死了,呵呵!”廖韜喘了口氣,用手背擦了擦臉頰上的汗水,對我說道:“行啦,我不跟你多說了,我這還得進去繼續撬狗嘴呢!”

“嗯,你忙吧。”我點頭笑了笑,看著審訊室里的經偵處同事在拿著礦泉水往陳賴棍的頭上澆灌,這家伙明明鼻子和嘴角已經動了好幾下,眼皮也忍不住眨了眨,但就是裝暈不醒。

接著,我又下了樓,在警局附近的水果攤買了一些火龍果、藍莓和蓮霧,便把車子開上了前往醫院的路上。在我走美茵病房門之前,我就在走廊里聽見一陣手忙腳亂的嘈雜。我連忙跑進病房,只見美茵正在大吵大叫著,還胡亂地往地上狠狠砸著東西:“——你們不讓我下床!那就趕緊把我媽媽夏雪平給我找來!你們不讓我見媽媽是什么意思?你們都是壞人!婊子!快把夏雪平找來!她說過她不會不要我的!你們都給我滾!我要夏雪平!我要我媽!”

說著,美茵正拎起一瓶葡萄糖溶液往地上猛砸了一下,那瓶溶液正好在我鞋尖前面一點的地方炸開。

“喲……何警官,你沒事吧?”病房里的一個護士見了我,一臉驚惶無措地對我說道,又看了看美茵。

“我沒事。你們沒事吧?”

“沒事……但是你妹妹這個樣子……實在不好意思!”

“怎么突然就這么躁動了?”

“也就是十分鐘之前的事情,我們的一個護士過去給她輸液,把她吵醒了,她一醒來就吵著要見夏警官……但我們也都不知道夏警官去哪了,我們是真沒注意所以也真不知道!可能是會洗手間,也可能是回警局都有可能,我們這幫當護士的哪有權力轉盯著夏警官呢?結果,就這么一會兒功夫,您妹妹就鬧起來了,而且她最近情緒和內分泌也確實都出現了嚴重紊亂,半夜老是也做噩夢;這不,給她打了一針安定都沒起作用,估計是這兩天總吃藥片有點耐藥了……要不然,何警官,您聯系一下夏警官吧!”

“我知道了,我會的。給你們添麻煩了。打碎的輸液什么的,麻煩您代我跟你們醫院財務打個招呼,我會讓局里財務處直接從我工資里扣的。”我對著那護士帶著歉意地說道。

“哎呀,這……這倒是用不著,何警官……”

“用得著,應該的。”

于是我試探著走上前去,把水果放在床頭柜上,然后一把摟住美茵;她像是被雷擊中一樣,整個身體都往后挪了一下,一抬起頭,只見她滿臉是淚;她盯著我看了七八秒才反應過來我是誰,然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把將我死死抱住不放。

“——哥!”

“嘿呦呵!你這小壞丫頭!……哎!勁兒這么大干嘛?我喘不過氣來了都!剛聽你的嗚哇喊叫,我還尋思著你光要夏雪平不要我這個哥哥了呢!”我撫摸著美茵的頭發,故意對她開玩笑道。

“哥!嗚嗚嗚——媽媽又不要我了……夏雪平這個壞媽媽又不要美茵了!”美茵趴在我的胸口,對我嚎叫道。

“瞎說!夏雪平怎么可能不要美茵這么可愛的小壞丫頭呢?她就算不要我了也不可能不要你啊!你知不知道,你被擄走那幾天,夏雪平有多擔心你?誰告訴你夏雪平不要你了啊?”我拍了拍美茵的后背,安慰她道。

哪知道美茵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后,瞪圓了眼睛伸出手指,指著靠著她旁邊最近的女副護士長咬牙切齒地嘶吼道:“她!就是她說的!”

那女護士長一聽這話瞬間懵住了,摘了口罩苦笑道:“……孩子,我什么時候說過你媽媽不要你了?”

美茵橫著眉毛,咬著后槽牙對女護士長大聲喊道:“你說了!你說了!就是你說了!”說著,美茵又指著滿屋子的護士喝道:“還有你!你!和你!就是你們說的!就是你們不讓夏雪平要我的!你們都準備把夏雪平騙走之后拿槍打死我!然后再吃我的肉!”

滿病房子的護士都有些哭笑不得,有幾個比美茵也就大了一兩歲的小護士沉不住氣,還還了兩句嘴——這不是尷尬么?我問的那句“誰告訴你夏雪平不要你了”其實就是哄人玩的話,但美茵此時精神狀態確實不好,再加上我猜想她熟睡中確實做了噩夢,然后一醒過來發現夏雪平又不在自己身邊,因此就這樣發了瘋,約摸著她現在其實還有些半夢半醒的狀態,于是一聽我這么一問,她居然就這樣借著話茬胡亂開槍,給護士們弄得不知如何是好,這要是不知緣由的路過,怕是能制造出冤案來;但畢竟美茵現在是病人,經過嚴重驚嚇后心智混亂,又是個小姑娘,誰也沒辦法對她斤斤計較。

“好了好了!哥哥在!哥哥在!哥哥一直在這呢,哥哥證明她們沒說這話!美茵剛才看到的聽到的,那都是老惡婆子蘇媚珍變得戲法嚇唬美茵的!根本沒這么回事!這些穿白衣服的小姐姐們,全都是夏雪平派來保護美茵的,知道嗎?你看看這些姐姐,她們長得都挺漂亮可愛對吧?咱們美茵最懂事、多聰明了,可不能上蘇媚珍的當、隨便懷疑批評這些漂亮姐姐噢!”這一出給我弄得其實也很是難以為情,我眼珠一轉,連著撫摸美茵的后背,帶親吻她的額頭,對她安慰著然后編了個“小故事”來哄她。

“哇——壞哥哥,臭何秋巖,你也欺負我!你凈跟我這瞎說!嗚嗚嗚……”沒想到美茵依舊嘟著嘴,尖聲哭訴道。

“我……我怎么又欺負你了?我哪瞎說了啊?”

美茵對我依舊指著那副護士長,對我憤怒道:“嗚嗚……這個哪里是‘漂亮姐姐’?她明明是‘漂亮阿姨’!你看看,你是不是瞎說?”

美茵這話一說出來,整個病房的護士都笑了起來。

“好好,是我說錯了!我不對!你說吧,要怎么懲罰哥哥?”

正說話間,美茵揉了揉剛流出淚水的雙眼,打了個哈欠——很可能是鎮定劑起了藥效:“啊——呵!那我就……我就罰你……去把媽媽找來吧……我先不跟你說了,我要睡覺覺了……等我醒了,我要……我要夏雪平……呼——呼——呼……”

一句話沒說全整,呼嚕聲就已經打了出來。我趕忙把美茵輕輕地扶著躺下,在護士的幫助下把枕頭墊好、又給她蓋上了被子。

“辛苦各位了!家妹本來性子就刁蠻,這又受了刺激,這段時間實在是對不住了!”

“哪的話,何警官客氣了!”“沒事,這是我們應該的!”

跟護士們客套了一下,我便跟隨著在她們身后走出了病房;剛關上門,我又被剛剛那個副護士長叫住了:“何警官是吧?能借一步說話么?”

“哦,沒問題。”接著我跟著這個副護士長走到了走廊盡頭的床前。

“自我介紹一下,我姓駱,是……”

“我認識您,駱副護士長,”我打斷了她的話,滿心都是夏雪平現在去了哪,“之前那個申萌還在世的時候,我來這里拿過她的檔案,那時候我就見過您。您有什么事情么?”

“呵呵,何警官快人快語,怪不得小小年紀初出茅廬就能受到市局的局座和副局座的青睞,做了風紀處的代理處長。”駱護士對我笑了笑,然后對我說道:“本來這些話應該是主任醫師殷大夫或者市局的薛醫生跟你聊的,但是薛醫生去出差、殷大夫今天要去省衛生局開會,這些事他們倆就交代給我了;而且,恕我直言,因為我很早之前也是個心理醫生,早先因為結婚、再加上之前遇到了一個極端病患,所以辭了職,后來生了女兒之后才來的這里當護士——話題被我扯遠了,呵呵,但我想說的是我也有資格說接下來的話:我個人,還有殷大夫、薛醫生,咱們三個一直認為,等這次事情過后,你應該帶你家里那位女士去專業心理診所做個檢查。”

“嗯?”我疑惑地看著駱護士,因為之前明明說了美茵的恢復治療還不錯,三天以后就可以出院了,但是我和夏雪平暫時還都有得忙、父親現在還在看守所,家里就真沒別的親戚了,現在美茵出了院之后去哪住都是個問題,現在被駱護士這么一說,我便更加心憂,“請問您是發現什么異常么?美茵她是不是哪里有什么不對勁?”

“呵呵……你妹妹到時沒什么,女孩子在青春期心理承受能力本來就是一個逐漸變強的狀態,女生的心理調節能力其實要比男生強,她慢慢就會調整好的;況且這次她是被綁架,之后肯定會有點后遺癥:殷大夫已經給她開了一些調節內分泌的藥物以及協助睡眠的美拉酮寧,過半個月就應該沒有什么問題了。”駱護士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我說的‘你家里那位女士’指的不是你妹妹,我指的是令堂夏警官——恕我直言,夏警官的情況,比你妹妹何美茵的情況要嚴重得多。”

“哦?這……這我還真沒察覺到……”我確實是沒有察覺到,并且我還一直以為夏雪平的心理素質不錯,天天掛著POKER-FACE以至于誰都不知道她腦子在想什么,遇到多大事都可以臨危不亂;當然,在她家被我發現她和艾立威通衾共寢的那次除外,那屬于特殊狀況。

駱護士想了一下,對我說道:“何警官,我問你幾個問題,你能否如實回答?”

“您請,但問無妨。”

“我聽老薛說,夏警官平時酗酒,在上班的時候有時也會喝兩口,是不是這樣?”

“是的。她現在喝不喝酒我不清楚了,上個月的時候我去過她現在住的地方,我看她平時把伏特加和威士忌當水喝。”

“嗯,”駱護士點了點頭,又問道,“她平時可否有藥物依賴?——安定成分、布諾芬成分、美拉酮寧這種也都算。”

我回答道:“她確實會吃不少止痛片,但我猜跟她過去受過的傷有關吧?在她身上有一定程度的燒傷,還留下了好幾個槍疤。”

“那她平時在家的時候……”駱護士頓了頓,對我尷尬地笑了笑,接著說道:“呃……下面這個問題你要是不方便說可以不說——這樣吧,我問你你只需要點頭或者搖頭就好了:她平時下了班在家的時候,會有以下至少一樣怪異舉動么?比如把自己關在狹小空間里——長時間把頭埋在冰箱里也算;比如對著鏡子自言自語;比如無視他人裸露自己身體;再比如喜歡長坐或睡在家門口或者陽臺上。”

我清咳了一聲,對著駱護士點了點頭。我心說夏雪平那哪是無視他人裸露自己身體,她家的房門都快成一個結界了,只要她一回家進了那房門,她似乎都不知道衣服是一種什么物品了;細數起來:徐遠和蘇媚珍看過她光著身子時候的樣子好幾次;沉量才我還不清楚,但貌似他沒送夏雪平回家過;丘康健這個男閨蜜也看過無數次了,我記得他自己坦言還幫著夏雪平處理過嘔吐;艾立威就更不用說了,雖然現在張霽隆一個、小C一個告訴我很可能他倆之間沒什么實質的床事,但是在我看來畢竟不但看過而且上了手摸過了;再加上曾經闖進過夏雪平家里的那江湖四大殺手其中之一;夏雪平的裸體都快被她自己擺進巴黎盧浮宮、放在斷臂維納斯邊上了。

看過她幾次裸體的還有我,當然,不能算我中了孫筱憐的計謀、她著了劉公子的歪道那次,我這個做兒子的敲開她房門她都不以為意——也就是我剛去她那里沒幾天,我那不少惡言惡語損了她幾句,她才把短袖和薄短褲穿上;但現在一想,萬一她依舊我行我素、赤身裸體,那么我因為犯了癲癇癥她抱著我、第二天早上我又用后入的姿勢在她女性禁地隔著熱褲摩擦陰莖的那一晚……

駱護士見我羞愧地點了頭,并沒有任何戲謔,反而表情鄭重了起來:“那就是了——看來我推測的沒錯。你有時間跟局里請個假,帶她去專業的心理疾病診療機構看一下吧。我估計去了之后,診斷也應該是向我想的這樣:夏警官應該是有中度的抑郁癥性雙向情感障礙,并且帶有一定的自閉癥狀。我想,她之前一定經歷過三次或者以上的斷崖式重大變故、或者核武器爆炸式情感傷害才會這樣;而且,她跟樓上被監禁的那位蘇處長跟她的關系我也聽說了,這次這件事情一定給了她不少打擊。心理疾病這東西可馬虎不得,會影響一個人平時的言談舉止和心思情緒不說,還會造成一些心腦血管方面的疾病;并且,你媽媽做的還是刑警,心理疾病對她而言著實是個致命因素。”

我細細想來,確實應該如此:早在我剛出生沒多久,外公就被殺了;在我小的時候外婆和舅舅全家被戮;在此后,她又跟父親離婚,加一起正好是三次打擊。而之前我來的那回,她陪在美茵身邊躺在床上,眼神十分的呆滯,被在一起二十多年的姐妹背叛、而且對方還要向自己索命,換做是誰都會覺得受傷。

“確實……這么一想,還真是她身邊像我這樣的人疏忽了。”

駱護士笑了笑,對我說道:“何警官,你也不用自責;其實在成年女性里面有不少也會出現這種心理疾病,比如我早前就遇到過幾個女企業家和議員就是這樣,及早發現治療,還是沒有大礙的。”

我嘆了口氣,想了想,桴鼓鳴的案子到現在這樣被硬算作結案,即便如此夏雪平也不可能馬上有時間去接受心理治療,這幾天她能來陪著美茵已經是局里開恩了。而且就算是她有時間,如果我說要帶她去心理診所,她會是什么反應?大概很可能是完全排斥吧。

“那……我能問一下么?一般這種情況,會對她進行怎樣的治療?我先知曉一下,等我跟她說的時候,也好給她一些心理準備。”我對駱護士問道。

駱護士對我說道:“一般來講,患有這樣病情的人,其實最好的治療方式就是有人陪著她,與其他人有足夠的情感投入——尤其對于她這種有離異經歷、卻事業有成的40歲左右的女性來說,你看她們平時表面上看起來鏗鏘玫瑰似的、甚至會給人感覺有點像仙人掌,但其實她在內心那部分,永遠脆弱的如同二月份開春之后河面上的那層冰面;我跟你說實話何警官,其實對于她來說,藥物治療和談話、催眠什么的并不見得有什么效果,最多是輔助治療,最好的治療辦法,是在朋友和家人的促進下,去讓她把她自己重新投入進一段感情關系之中,讓她能夠感受到他人的情感傳遞,感受到來自外界的關注、支持和保護,讓她有對象和足夠的機會讓她進行情感表達,是對她最好的治療和幫助。”

“您是說,應該讓她戀愛,對么?”

“她的表情、說話的方式、看人和事物的眼神,都在提現著她確把自己的孤獨當成了獨立、把傷痕當成了盾牌;其實她內心也渴望戀愛,不論對方是誰,她的內心其實遠遠要比其他人看到那樣豐富;只是她自己都騙過自己、把自己本心隱藏到連她自己都找不到,所以周圍人才都會以為,有這樣的形象的女性是不需要感情世界的吧。”駱護士看著我,掩口笑了笑,“哎喲,你看我,作為一個旁人我的話似乎有點多了。所以我還是建議你,何警官,能夠帶夏警官去專業的機構看看。”

——“她內心也渴望戀愛,不困對方是誰”么?

我感謝地對著駱護士笑了笑:“這樣,我清楚了。謝謝您這么關心,駱副護士長。”

“沒關系,醫者本職,應該的。”

駱護士轉身去了辦公室,我想了想便滿樓層地找著夏雪平。找了一圈,差點連女洗手間都進去了,還是沒發現夏雪平的蹤影。

我下意識地就想到了艾立威的病房,搞不好夏雪平會是去找他了。在我聽了駱護士的話之后,我心里復雜得很,一方面,我認為不論夏雪平到底跟艾立威發沒發生實質性的東西,我總覺得我似乎是有機會的,夏雪平畢竟她自己也需要戀愛;但另一方面,照駱護士那么說的話,艾立威也是有機會的,而且他比我更具有優勢:他為人冷靜、比我成熟穩重、心思細膩、更會照顧女人、在男女情感角度上講他比我跟夏雪平相處的時間長、更了解夏雪平的喜好、更知道怎樣能讓夏雪平開心、長相也勉強不差……哎,騙誰呢,這家伙比朱一龍、于朦朧都帥,正討女人喜歡的相貌,我真不好意思說人家長相“勉強不差”;如果夏雪平真的對艾立威產生感情,那么那將是牢不可破的心念,那我也基本可以在這段故事中正式殺青了。

我匆匆跑到樓下艾立威的病房,但是在這間病房里,除了躺在病床上驚慌地放下報紙看著我的那個上次隨地吐痰的老頭之外,并沒有其他人,連艾立威也不在。一瞬間我當然多疑態度又占據了大腦,腦內出現了在這層樓里、甚至醫院大樓里各種適合男女做愛的的地點、以及在相應地點合適性交乃至受孕的姿勢……

然而,我都在清潔工的監督下進了女洗手間、還翻看了一下防止皮搋子的儲物間,仍然沒發現夏雪平。

一轉頭我看見幾個配槍的制服執勤警員,我猛地拍了腦門才想起來,說不定夏雪平是在蘇媚珍的病房里。跟父親離婚的十年來,夏雪平在愛情上連花都沒開,但是對于友情她則一直灌溉得茂盛,至少她自認為如此;她是把蘇媚珍真心當做朋友看待,既然蘇媚珍現在就躺在美茵病房的樓上,即便蘇媚珍背叛了她、想要殺她,她也不可能不過去看望一眼。

于是便上了樓,走向了蘇媚珍的病房。像蘇媚珍這幫重案犯,或者是跟大案要案有關的證人和提出需要受到保護的患病原告住的病房,一般的格局是從走廊進到里面之后,首先進入的是一個小客廳,從小客廳穿過了經過一個小走廊,開了另一盡頭的門才是真正病房的房門,執勤的時候,外面派四個制服執勤為一組,荷槍實彈在外面搬兩把椅子,兩個人坐著休息、兩個人在門口站崗;小廳里面有通常會有一座或者兩把沙發椅,兩架行軍床,供里面的人休息,按規定,沒六個小時輪換一次崗位。我過去的時候,正好趕上外面的四個輪崗喝水,里面的還有一位出來端了護士送過來的糖醋涼皮。

“喲,小何老弟來啦?從‘長安榮耀’剛送過來的涼皮子,屋里頭沙發上還有三不沾和麻醬燒餅,酒菜沒有,都是碳水干糧,要不要一起嘗嘗?”這幾個執勤警分分跟我打著招呼。他們幾位雖然官職和警銜都沒有我高,但是各個年紀比我大,有三位還是我剛上警專時候照顧過我的師兄,過去上警專的時候還一起出去喝過幾次酒。

“不了不了,幾位大哥這么早就吃中午飯了?”我寒暄道。“呵呵,你怕是不能信了,這得算是昨天的晚飯!不跟你閑聊了,都快餓抽筋了!”

“那您幾位快吃吧。問一句:夏雪平在里面呢么?”“哦,在呢在呢。艾立威也在呢。”

我聽了后點點頭,沒再多說什么,悶著頭往里面走。

隔著門玻璃,我便看見夏雪平站在蘇媚珍的病床邊上,正被艾立威緊緊擁抱。

艾立威這廝已經換上了平時那件他習慣穿著的雙排扣黑色呢子大衣和白色襯衫,雙腋下也沒了那副輔助雙拐,看樣子他的傷愈合得差不多了;此刻的他正摟著夏雪平的纖腰,把雙手理所當然地交叉著,放在夏雪平的髖骨處,雙眼深情地凝視前方,還微微低下頭貪婪地嗅著夏雪平的長發;而夏雪平卻把頭沖向蘇媚珍的身體上,所以我窺不到她的表情,但她的雙手無力地搭在自己的褲線兩側,全身一動不動,像是剛被剪了絲線的木偶一樣,又像深秋時節牢牢掛在指頭、死活不落地,但依舊慢慢腐爛的果實。

在門口,看到這一副景象的我,心中自然是怒不可遏,我真想就這樣沖進去,薅住他的鳳梨頭、把他的額角往那大理石窗臺上猛撞,當我正準備闖進去、剛剛將門開了條縫隙的時候,我聽見艾立威對著夏雪平開口說話,于是我連忙卸了胳膊上的力氣,只給病房的門留下一條縫隙,然后我靠著門框,聽著里面的動靜。

“……以后不許再說自己是災星!你知道你這個人最大的缺點是什么嗎?不是你對誰都冷言冷語、不近人情,也不是你只顧著自己的想法、枉顧他人、然后總給別人帶來太多麻煩,雪平,你這個人最大缺點,是你太愿意胡思亂想,太喜歡貶低自己,太容易把自己處于絕望的境地,除此以外,你對我來說別無缺點,你是一個完美的女人!局里還有很多人都支持你,在這個城市、這個國家還有很多你的粉絲呢!所以,別再說喪氣的話了,好嗎?”艾立威語氣誠懇地說道。

——怪不得那些極端女權主義者們會說出一句話:寧可信世上有鬼,也不信那男人的嘴;他口口聲聲說夏雪平完美,口口聲聲說夏雪平對他來說“別無缺點”,但算上他拿來哄夏雪平的那條說夏雪平總是妄自菲薄,這一下子總共就羅列出來三條缺點來。

——呵呵,艾師兄,我也不進去打擾你、跟你吼了,我給你機會,我就默默站在門口聽著你口吐蓮花,聽著你忽悠,讓你接著忽悠。

夏雪平依然麻木地站在艾立威的懷抱里,一動不動地盯著躺在床上、帶著氧氣罩的蘇媚珍,緩慢地用著悲怮的語氣說道:“對啊,對啊……我確實給太多人帶來了太多麻煩。”

“不是這樣的!”艾立威握著夏雪平的肩膀,把她無力站穩的身子擺正,然后把自己的臉幾乎要貼到夏雪平的鼻尖上,對著夏雪平激動地說道,“我剛剛……那是失言了,我的意思是,你用不著自輕自賤。雪平,雖然最近一直在你身上發生變故,但是你也用不著把自己看得如此不堪,你懂嗎?”

“就是這樣,艾立威,別再搪塞了。你們這些平時在我周圍的人,全都在哄我罷了:我在現場殺了那么多匪徒罪犯,但是我永遠都是間接害死祁雪菲的那個人,雖然那天在茶餐廳里我果斷對段捷開了槍,但是,他對我撕破臉來控訴我的過失的時候,那眼神瞪得我心慌;我一直想著,不讓何勁峰摻和進我的生活里,我想著不去影響他和孩子們,他們是無辜的,可結果美茵被綁架、勁峰現在還在看守所里,我的疏遠反倒是讓他們身陷困境;我想努力想要感化陳美瑭、想去保護她、勸她放下手槍別再作惡,我想幫她解開她的心結,可結果我連跟她好好坐下來說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反倒教她直接喪命;我一直以為,我待我最重要的朋友之一的蘇媚珍甚好,我把她當知己、當親姐妹,卻沒想到她竟然恨了我二十多年,在這二十多年里她每天每夜都在想著怎么除我而后快——我關注的、看重的人,不是因我而遭難、受傷、喪命,就是背叛我、暗算我、或是離我遠去,我夏雪平這一輩子,還真是失敗呢!這一切不恰恰證明了我是一個災星、一個招人討厭憎惡的不祥之人么?最近幾天,我一直都在想,我這個警察,可能不做也罷……甚至我這條命,不要也罷……”

夏雪平這一番話給艾立威說得手足無措,在門口偷聽的我,心中也倍覺刺痛。

站在屋里門外的我和艾立威,此刻間竟同時嘆了口氣。

“你別這樣說!”艾立威說完,激動對著夏雪平的嘴唇便吻了下去。

我又一次忍不住想往病房里闖,但還沒等我挪步子,夏雪平直接用力推開了艾立威,側過了身子低著頭黑著臉,緊閉了眼睛,又翻著眼珠睜開,微微撇了撇嘴角,橫著眉毛對艾立威冷冰冰地說道:“你這樣做又是干嘛?用親嘴來堵我的嘴?以為自己在演好萊塢電影么,還是當我是高中的女生?”

艾立威似乎也覺得自己的舉動不妥,低著頭帶著十分的歉意說道:“對不起……是我沖動了!但……雪平,我是真的不想再聽你說這樣的話……你知不知道大家看了你這個樣子會有多心疼?”

“可是活著對我來說,確實已經沒有什么意思了,我根本留不住那些我在意的重要的東西,與此同時我還會不斷地給人制造麻煩——我就是個麻煩……”夏雪平低著頭喪氣地說道。

“并不是這樣!”艾立威大喝道,又一把抱住夏雪平,然后胳膊繞過夏雪平的背后撫摸著她的長發,“你還有那些支持你把你當做榜樣的人……你還有你的女兒美茵不是嗎?當然,你還有我。你說你自己會不斷地給人制造麻煩,那么,如果你樂意的話,就成為我生命中最大的‘麻煩’吧——雪平,跟我在一起吧!我想去愛你,給我一個機會好嗎?”

我站在門口簡直憋出內傷,但我再次忍住沒往屋里闖,因為我想聽聽夏雪平的回應。

夏雪平依舊定格在艾立威的懷里,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在房間里出現沉默的時候,我突然發覺艾立威剛才那句話似乎有點問題:“我想去愛你”——這是什么話?乍一聽這確實是一種很浪漫的說法,正常男女之間一方對另一方告白的時候,一定是簡單的“我愛你”、“我喜歡你”這樣的肯定語氣,或者是“我想對你好”、“我想跟你結婚”這樣的愿望表達——愛就是愛、喜歡就是喜歡,根本不需要搖擺不定,而這句“我想去愛你”的表意是什么?難道是“我原先不愛你,但我打算去愛你”,還是“我愛你對我來說是個很困難的事情,但我正在說服自己讓我愛你”?

而我剛想到這,沉默良久的夏雪平開了口:“可是,你明明也會背離我的。”

聽了夏雪平如此平靜而冰冷的話語,抱著夏雪平的艾立威立刻放開了夏雪平,就仿佛夏雪平突然被人套上了軟猬甲,又像有人把夏雪平變成了一只仙人掌;在他的目光里閃過一絲驚慌,但接著他很明顯地動了下喉嚨、調節了自己的呼吸節奏,又重新用雙手握著夏雪平的雙臂:“雪平,你在說什么呀?我不會離開你的!”

“你會的。”夏雪平輕嘆了口氣,對艾立威說道。

“你難道不相信我嗎?”艾立威皺了皺眉頭。

“艾立威,除了徐遠、除了小丘,在市警察局里,你確實是我最信任的男人,我也知道一直以來你對我的支持和激勵;但是,蘇蘇曾經也是我最信任的人!我不確定你我之間今后會怎樣,你又能確定嗎?相信或者不信……其實我也不知道了,因為信任對我來說,已經是我正在漸漸丟失的能力了,是在我體內正在死去的一部分。”

“可我值得你去相信!我跟你相處了七年,和七年之間我們并肩作戰、朝夕相處,你救過我無數次,我也為你受過傷,而且我們也曾坦誠相對、擁有肌膚之親——試問從你恢復單身之后,你身旁有哪個男的能像我這樣與你親密無間?這些還不夠你去相信的么?”艾立威依舊激動地說道。

“我知道,但你仍然會背離我的。小艾,你應該離開的。”夏雪平仍然傷心地說道,說完,又轉過頭看了看蘇媚珍。

看著艾立威下一步的動作仿佛又要去摟住夏雪平,此時此刻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可沒司馬仲達或者德川家康那么能忍的性子,于是我直接一把推開門,站到了艾立威和夏雪平的面前。

夏雪平見到了我,總算抬起了頭,卻又低下頭,但依舊面沖著我伸出手背擦了下自己的嘴角;艾立威似乎被我這突然闖入嚇了一大跳,然后咂吧了兩下嘴唇,雙手插進褲兜里轉到另一側背對著夏雪平,接著又回過頭敵視地瞟了我一眼,對我不忿地說了一句:“開個門,用得著這么大聲?”

“呵呵,我不尋思著能把蘇阿姨吵醒是最好的么?”我回敬了一句,然后走到夏雪平身前,對她微笑著說道:“美茵剛才睡醒了,吵鬧著要我來找你。快回去吧,不然小壞丫頭待會兒醒了再看不到你,那幫護士可又都不好過了。”

“嗯,我知道了。走吧。”夏雪平說著,從我的左手邊走向了病房門。艾立威想了想,伸手理了理自己的領帶,也不知是對我還是對夏雪平說道:“我也該撤了,檔案股有好幾份資料等著我去還呢。”說著也往病房門處走去。夏雪平見了,立刻駐了足,硬等著艾立威先出門,然后讓我走在她前面,才跟著我一起離開了病房,走到了走廊里,又非要拽著我走樓梯。

艾立威有些尷尬地回過頭看了看我,又帶著一半擔憂一半失落的復雜目光看了一眼夏雪平,接著才進了電梯下了樓。

“剛才你一直在門口來著吧?”推開太平門,進了樓梯間,夏雪平便直截了當地對我問道。

“是。”我沒有掩飾地回答道。

“你都聽見了?”夏雪平對我問道。

“聽見了,也看見了。”我對夏雪平答道。

夏雪平咬了咬牙,去沒再說出任何話。

我其實也想說一些比如“你跟他之間愿意戀愛就戀愛”這樣的氣話,或者是發表一些與艾立威那種聽起來暖心的話相反的激將法式的言論,但從四樓走到三樓美茵病房門前,我始終都沒有開口,我知道這兩種話無論哪一句說出來,都會讓夏雪平受傷。她受的傷已經夠多了,我就別再撒鹽了。

我現在甚至想到,即便下一秒她真的決定辭職、或者真的決定跟艾立威在一起,那都是她認為會對她自己好的選擇,能讓她至少從心里覺得好受一些的話,那我情愿如此,我便也沒必要去干涉。

在美茵病房里,夏雪平沉默,美茵熟睡,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洗了兩只蓮霧,給夏雪平遞了一只、自己吃了一只,然后拿著手機刷了一會兒知乎;又待了沒一會兒,我覺得實在無聊便準備離開。離開之前,我看到夏雪平也坐在椅子上,趴在美茵手臂旁邊睡著了,我便給她的背上披了一件毛毯才離開。

離開時候,無論我去哪,滿腦子都是剛剛在蘇媚珍病房里那幅令人氣憤不已的畫面,想著艾立威剛剛匪夷所思的那句表白,想著若是徐遠今天在的話,或許艾立威對夏雪平如此的親親熱熱應該能收斂些——話說今天我一天都沒見到徐遠,他倒是沒去醫院,但卻也沒在警局,他到底去了哪;一想到這些,我便也無心思去干別的,于是,我隨便找了一家美式酒吧,叫了一份蘋果醬燒排骨配沙拉和一杯根汁汽水、外帶了一份大份水牛城雞翅配薯條和生西芹蘸鷹嘴豆泥,然后又去了商場里逛了大半天,到最后只買了一雙Adidas的高幫運動鞋和一條Lewis的純黑色休閑褲,便回到了寢室,把衣服一脫洗了個澡,然后拿了本雜志放在床上,把雞翅擺到了雜志上,然后我躺進被窩里準備開電腦看一部電影。

剛打開播放器,21世紀福克斯的的標題視頻還沒結束呢,沉量才便把電話打了過來。我無奈地摁了空格鍵把電影暫停,然后接通了電話。

“小何,在哪呢?”

“我在寢室呢,副局長。您有什么吩咐?”

“來局里,有緊急任務分配給你們風紀處——你順便打電話,把你們風紀處其他人都給叫回來;我派保衛處的人在你辦公室等你,快著點吧!”

我摁了下電腦鍵盤上的Home鍵,看了眼開始欄上的時間,現在是晚上6:41。今天是風紀處全體放假的日子,這個時間又是普遍的晚飯時間,好不容易那些人能有時間陪老婆逛街、陪孩子吃飯、陪男友女友約會開房,沉量才這時候能有什么事,需要全體加班?——如果真是什么不得不辦的大事,就像那次仲秋婭被殺,他早就把話說清楚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打官腔。

我坐在床上嘆了口氣,拿起了根芹菜桿,舀了一團鷹嘴豆泥往嘴里塞:我心想如果這時候真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按照沉量才說的去給所有人打電話叫他們回來加班,那么風紀處的這幫人嘴上雖然不見得會說什么,但在心里肯定是要罵娘。因此,我決定自己先去看看。

于是我連忙穿好衣服帶了手槍出了門,一路小跑到自己辦公室門口,見到了那個保衛處警察。那個保衛處警察跟我禮貌地打了聲招呼,又帶著我下了樓,轉眼間,我跟那警察便走到了網監處,但見網監處門口,兩個保衛處干事正舉著槍指著吳小曦的頭。而吳小曦似乎從來都沒有帶槍的習慣,但她面對兩支手槍卻也毫不畏懼,氣鼓鼓地站在那里,憤怒地與那兩個保衛處干事對視。

“喂,你們干嘛呢?都是自己同事,人家還是個女的,用得著這樣嗎?”我只直接走上前去按住了那兩個干事的手腕。

可人家兩個也是硬骨頭,不但沒放下槍,反而把自己的手腕在我的雙掌繞了一圈,又都齊齊把手槍指向我的腦袋,旁邊的兩個本在站崗的干事也走向我,制住了我的雙臂。

“何處長,這沒你事,請了。”其中一個按著我胳膊的干事對我說道,接著兩個人直接把我拽到了網監處的辦公室門前才把我放開。

等那兩個持槍干事看我被拽到一邊后,其中一位便側過頭對我解釋道:“何處長,咱們兄弟幾個都知道這位鑒定課的妮子跟你的關系不一般,其實我們也不想為難誰;但這是副局長的指示:任何人敢在這里喧嘩叫嚷、妨礙我們保衛處和你們風紀處的公務,我們都得攔著。別怪兄弟們得罪了。”

而另一邊還沒等我說話,小C卻急切地對我說著,看著我的時候小C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秋巖,他們保衛處的人把老白他們抓了!你幫幫忙吧,想辦法救救老白!”

小C這茬話還沒說完,網監處的防盜門就拉開了,里面一個稍年長的保衛處干事從里面走了出來,瞪了小C一眼,然后對我往網監處的辦公室里攤手道:“何處長,副局長里面有請。”

我只得連忙對小C點點頭,給她吃了顆定心丸:“沒事的,小C,你別擔心,我保證大白鶴他不會有事!”接著,我便跟著那個保衛處的人進了網監處的辦公室。

一進辦公室,一見那陣勢,我整個人都被嚇了一大跳:原本網監處的那些電腦桌,全被推到了辦公室最后面的地方,一桌挨著一桌緊緊地貼在一起,讓辦公室里空出了好大一塊地方;保衛處的干事們各個手持手槍,然后圍成了一圈,圈子里不只是白鐵心,而是除了醫院里躺著的蘇媚珍之外的所有網監處的工作人員都在,各個只穿了一件襯衫或者線衣,無論男女老少,全都直接坐在地上,被保衛處的人困著;一見我來了,坐在最中間的大白鶴看了我一眼,又連忙低下頭,果斷地躲避著我的目光。

在他們身旁還有一張辦公桌,上面堆滿了手槍、手機和鑰匙,在旁邊是蘇媚珍的處長辦公桌,沉量才此刻正坐在蘇媚珍的電腦前,專心致志地快速敲著鼠標和鍵盤——等我走近了,才看到這家伙正玩著《鋼鐵雄心》,操控的勢力竟然還是偽政權的皇帝,不僅擊退了當年在野黨先總裁一波又一波的攻勢,還竟然在日本軍閥集團的后背猛插一刀,從地圖上看起來,眼看就要把戰線推到西伯利亞。

“怎么著啊?”沉量才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對辦公市里的人大聲說道,“還沒人站出來?我就要求你們這兩撥人各自承認自己做過的事情,這是多么費勁的事情?有這么難么?行,反正我有的是時間,我就跟你們這幫人耗著,看看咱誰能耗得過誰!”

“副局長,您找我。”

沉量才看了我一眼,把游戲存了個檔,然后用腳撐地往后推了下轉椅,看著我問道:“嗯。怎么就你一個?其他人呢?”

“都聯系了,應該都在路上。”我扯了個謊,又接著問道,“這網監處的各位同僚們,都是怎么回事啊?他們犯了什么罪過?”

“呵呵,什么罪過?與蘇媚珍同罪!”沉量才撇著嘴笑著。

我這一問才清楚:沉量才是領了司法調查局的號令,跑網監處這里鋤奸來了。按照他的話說,蘇媚珍能在局里隱藏得這么深還沒人舉報,除了那個“你我皆知”的原因——我看沉量才說這話的時候還抬了抬眉毛,便清楚他是故意暗指蘇媚珍和徐遠的私情——還有一點,就是在網監處里還有蘇媚珍的幫兇幫她掩蓋身份、外加做一些欺上瞞下的事情。沉量才說其實他已經派保衛處的人查了網監處所有人的檔案履歷,然而一無所獲,他相信肯定是有人刻意隱瞞了什么,索性他也沒什么耐心繼續秘密調查了,而是直接派人過來,把網監處的所有人軟禁在這里,讓他們自己招供。

我聽了之后,倒吸了半口氣,心說“沉量小”您的八卦掌打得可真是急,而且這抓內奸的手段也太古老、太大八股黨了,但我嘴上只是問道:“那么我多一句嘴,副局長,要是這些人里面沒人招認自己是蘇媚珍的同伙幫兇,可怎么辦呢?”

“呵呵,怎么辦?那就把他們所有人都先關起來,咱市局不夠地方的話就送到看守所去——然后就得拜托你們風紀處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小何和你的手下,就得對這幫人挨個審訊,必須得給我審出來個甲乙丙丁!”沉量才想了想,點擊了屏幕上的一個指令,自己控制的勢力便開始向前推進,接著,他悠悠說道:“但我也不是要難為所有人——他們這里頭其中有一位,我是要大大予以表彰的!”

“敢問是哪位啊,能讓副局長您如此心儀?”我略帶諷刺地問道。

“你記不記得夏雪平玩詐死的時候,她當時接了個電話,告發了蘇媚珍把你妹妹給圈在咱們警局大樓的地下室?夏雪平接電話的時候,我就在她身邊,那人說的話我也都聽到了。”接著,沉量才又站起身,走到辦公桌前,看著那幫坐在地上的網警,大聲說道:“打電話那人用了變聲器,語氣也很慌亂,但我聽得出那人應該是個男的。之前在蘇媚珍的淫威之下,那人一定也幫她做了不少事情,我能理解;但是能在局里混亂、同事和上峰有難的時候站出來,這個行為和這種勇氣是值得稱贊的!”接著,沉量才又轉過身,對我問道:“何秋巖,你說,這樣曉得棄暗投明的好警察,我不表彰他,我該表彰誰啊?咱們市局的有些事,確實應該改一改啦!”

沉量才轉身坐回了椅子上,看著屏幕上的游戲,只見明明歷史上不堪一擊的偽政權部隊,竟然在游戲里用了一分幾十秒的功夫就蠶食了整個西伯利亞,眼看就要與西歐元首的部隊會師地中海。

“哈哈哈,看看,很多事情分明是事在人為!很多事情只要換一個人來運作,就算是本該邁向恥辱的趨勢,也可以被逆轉成輝煌!”沉量才得意地自言自語道。

我感覺自己的眉頭都要皺到抽筋了,轉頭看著坐在地上的那些網監處的同事們,心里其實挺不是滋味的。可是,沉量才做的事情本質上一點錯都沒有,只是他這種掃蕩式的排查內務,實在是有點不堪。

正巧在這個時候,網監處的門打開了。

“怎么著,連我也要攔著啊?抱歉了幾位,現在我還是這間警局的局長。”那帶著慢慢的焦油感的平和嗓音傳入辦公室里,隨即,那聲音的主人徐遠,怒氣沖沖地闖進了網監處的辦公室。看到了徐遠,沉量才迅速地從座椅上站了起來,全身的脂肪和肌肉都在緊繃著,一個不小心還把鼠標甩在了地上。

“徐……遠哥,你來了?”沉量才嘴里拌蒜,腦門上也立刻冒出了冷汗。

徐遠瞪了沉量才一眼,接著走到保衛處圍成的那個圈子,對著坐在地上的網監處所有網警喝道:“一個個的都在干嘛呢?不去偵查這個城市每一分每一秒正在發生的網絡詐騙和恐怖案件、不去監管那些破壞社會穩定和他人名譽的言論,都貓在這里玩丟手絹呢?”

“局長,我們……”其中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抬起頭對準備對徐遠訴苦。

“閉嘴!少說沒用的!你們還不趕緊把桌子挪回原位趕緊工作?”徐遠怒斥道,接著又指著剛才那個男人說道,“對了,宋躍,從今天起你就是網監處的代理處長,如果網監處出了什么岔子,唯你是問!”

“是!”宋躍說著,立刻站了起身,對著徐遠敬了個禮,然后把坐在地上的將近一百人全都招呼了起來,三下五除二把電腦桌又重新挪回原位。那些端著手槍的保衛處干事們瞬間被晾在了一旁,面面相覷,不勝尷尬。

徐遠搔了搔頭發,接著微笑著走到沉量才面前。

沉量才的臉上也掛著僵硬的笑容,上牙打下齒地對徐遠問道:“遠……遠哥,你怎么在……在這啊?”

“哈,我是局長,我怎么就不能在這了?那你說,我應該在哪呢?”徐遠笑著盯著沉量才。

“呃……這……”沉量才低著頭結巴了半天,說不出一句整話來。

“哦,你是說,我應該在省高法跟司法被調查局那幫人問話,對吧?——謝謝量才老弟關心了!話問完了,我現在什么事都沒有了。”徐遠頓了頓,把嘴巴貼到沉量才耳邊,可音量去沒變,整個辦公室里的人都聽得真楚,“況且,我跟司法調查局總部里面的人也有交情,他們今早把我叫過去之前,我該安排的全都鋪平墊穩了;僅憑著在Y省的這幾個探員就想搞倒我,對他們來說實在是費點勁!”

沉量才進閉著眼睛咬著牙,用鼻子噴了股氣,然后睜眼睛說道:“那還真恭喜遠哥躲過一劫。只不過您是沒事了,但是網監處的人可不見得沒事。據我一直以來的調查,他們這里頭至少有一半人,參與過蘇媚珍對咱們市局的破壞和滲透。生死果那東西能在市局里頭流通,我猜就是蘇媚珍跟人合伙干的;丘康健之前對那東西在做化驗,所有的資料和數據、甚至儀器不都被人破壞了么?我有里頭懷疑,現在在座的這幫人里,肯定有參與的!”

“那你知道是誰參與的么?”徐遠對沉量才問道。

“我還不知道,但是只要……”

“別但是了,”徐遠對沉量才說道,“既然沒有證據,丘康健的鑒定課那邊也沒有指控,我看著事情就算了吧——當然,生死果那東西是不能再讓警員們用了;從今天起,一經發現誰在服用那種藥物,直接開除就好了。其他的事情,反正省廳不是定了么,責任肯定是要跟蘇媚珍追究的;其他人也都不容易,讓他們戴罪立功。量才啊,你我也都是過來人,也都犯過錯誤,咱們將心比心,這件事我看算了。”

“怎么可能算了?他們這幫人要是不清理,對局里而言早晚是個不穩定因素。”

“那把他們穩定住不就結了么?”徐遠提高了一個調門,對沉量才反問道。

沉量才死盯著徐遠的眼睛,沒有說話。

“量才啊……”徐遠嘆了口氣,“論起來,蘇媚珍當初也算得上是你的朋友,都是一起抓過賊、喝一瓶酒、吃一鍋菜的交情;如果說犯錯誤,你跟著咱們也被她一起蠱惑了,不然為什么從一開始咱們就對她沒產生懷疑呢?這網監處的各位不也都一樣么?量才,算了吧,咱們兩個以后工作還得靠著他們各位呢!”

“呵呵,一樣么?遠哥你這么覺得,我管不著,但至少我不覺得我跟他們里頭那些蘇媚珍的幫兇有什么一樣的地方!”說著,沉量才從自己的西裝里懷掏出了一摞東西,對著徐遠甩在了蘇媚珍的辦公桌上,譏嘲地說道,“你自己看看吧!——哼,他們做過的事,我可沒做過!”

沉量才甩出來的,是一摞照片——確切地說是一摞艷照,里面全都是蘇媚珍跟網監處的下屬們在局里或者外面大街上拉手、接吻,在自己的轎車里、賓館的床上、電影院的情侶座位、公園的灌木叢里提著肥臀交媾的照片;其中有幾張被被沉量才這么一甩,還落到了我的腳邊,我撿起來一看,有一張在和平電影院卡座里與蘇媚珍玩著69式的,就是剛剛那個看起來老實巴交的宋躍,照片里還有他淫笑著用牙齒拽著蘇媚珍肥厚陰唇的特寫;還有幾張,是大白鶴在賓館捧著蘇媚珍巨乳肏著屁眼的照片,而照片上蘇媚珍嘴里正含著的那支黝黑的男根,正是屬于躺在床上被用手銬銬住、眼睛被蒙上的徐遠的;另外還有兩張,是蘇媚珍在皇陵公園碑林里,對著沖著一個四十來歲、全身上下只戴眼鏡的扎著辮子的男人嘴里排尿的照片,我定睛一看,那人此刻正坐在大白鶴身邊紅著臉,默默地看著我和我手里的這疊照片。

當著徐遠的面,再加上之前為了救美茵時候被蘇媚珍留下的心理陰影,我對那些照片不敢直視,臉上冰涼地把那些照片遞給了徐遠。徐遠接過照片,仔細端詳了半天,看了看沉量才,又看了看身后的那幾個保衛處警察,突然會心一笑,捏著照片對他們問道:“這是出自你們的手筆吧?這個微型相機的鏡頭感和像素我太熟悉了!是不是你們做的?”

那些保衛處警察,全都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嗬,還真是啊!你們這幫人拍得可以,不去南港和澳角當成人片的導演真是可惜了!哈哈!”徐遠大笑道,接著又收起了笑容,嘴上卻說道:“保衛處的各位辛苦了!你們這么努力地查著內務,我很感動。我會跟財務處打招呼,給你們每個人都加薪水。”

“不用了,局長……”“對不起,局長,不用了。”保衛處干事們紛紛低聲說道。

“我說加薪就加薪!哪那么多廢話?”徐遠暴喝了一嗓子,讓眼前的這群保衛處干事每個人都顫抖了一陣。

這還不算完,徐遠端著手里的照片,比對著上面的面孔,指著宋躍、大白鶴還有那個扎著辮子的男人說道:“小宋,你,對還有你,我派給你們三個人一任務:去調查保衛處所有人的電子設備和移動存儲,以及膠卷,包括音樂播放器和車載記錄儀,找到這些所有烏七八糟的東西,全都銷毀。”

宋躍一聽,馬上叫起大白鶴和那個小辮站起身,吩咐兩人從各自的抽屜里拿出一張U盤直接出了辦公室。走廊里傳來了小C對老白的關切詢問,然后聲音越來越遠。

接著,徐遠拿起全部的照片,瞟了一眼沉量才,握緊了拳頭,卻又沉住氣,緩緩說道:“量才啊……你啊!你應該聽胡敬魴的話的:”杜鵑若不啼,待之莫需急‘。這些照片,我收藏了。我出去抽顆煙。“然后,徐遠又瞟了一眼電腦屏幕對著沉量才說道:”忘存檔了吧,重來一局吧。“

只見電腦屏幕上,沉量才所控制的勢力范圍,忽然被四面八方的聯軍擊潰,原本浩瀚的地盤也被瓜分得一干二凈。

“唉……行吧,散了!都散了吧!何秋巖,你也回去睡覺吧!”沉量才黑著臉坐到了蘇媚珍的椅子上,雙手握拳頂著自己的太陽穴,久久說不出一個字。

我咽了咽唾沫,便離開了市局大樓。樓外大老遠,徐遠找了個垃圾桶,把自己握著的所有照片都點著了,然后丟進了垃圾桶里。看著星光璀璨的撩人夜色下裊裊升起的黑煙,徐遠默默地點了支煙。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沉量才整個人似乎安分了許多。

三天以后,美茵出院了,但是我的風紀處這邊一直很忙,夏雪平那邊重案一組也似乎有一大堆材料需要趕進度,就算是讓美茵跟著我或者夏雪平住,我倆也沒時間照顧她。想來想去,我只能找韓琦琦幫忙,因為即使韓琦琦平時需要上學、張霽隆和韓橙都不在家,她家里也會請保姆來伺候,并且好在美茵的精神狀態在這幾天恢復了一些,對夏雪平的依賴貌似也沒那么嚴重了。

于是我事先給韓琦琦打了電話,等到了出院的時候,來接美茵的卻不是一個穿了高中西裝制服的女學生,而是一輛潔白的凱迪拉克。坐在車后座上的是韓橙,而開車的,竟然是楊昭蘭——這一對兒“姐妹”,相處得可真和諧。

“橙姐,您回來了!”我對著韓橙打著招呼,又對楊昭蘭說道,“楊小姐,您好。沒想到都驚動您的大駕,實在是惶恐!”

“嘿嘿,小何警官,你還真挺會說話的,怪不得霽隆會欣賞你。”楊昭蘭摘下了墨鏡,對我笑了笑。

“驚動她的不是你,是我。我早上6:50到這的航班,我讓小楊來接我的,順便你霽隆哥有點事讓我轉達她。”韓橙對我笑了笑,然后對美茵招了招手:“閨女,到你干媽這來!這一陣子是不是苦了你啦?——介紹一下,這是你小楊姐姐。”

見到了韓橙,原本有些安靜到癡呆美茵“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把抱住了韓橙。

“喲,這小姑娘長得挺可愛的!來,叫‘小干媽’!”一看美茵哭了,楊昭蘭突然玩心大起,伸出食指用第二個指節去撥弄著何美茵的鼻尖,氣得何美茵張口就準備去咬楊昭蘭,楊昭蘭笑著躲過了,笑著說道:“嘿嘿,我這小干女兒可不乖呀!”

韓橙看著面前這倆女生,也跟著笑了,接著對我問道:“雪平妹子呢?她怎么沒跟你在一起?”

“因為這丫頭,夏雪平有日子沒去局里了。她一個大組長,要辦的任務比我多。”

“哦,這樣。”韓橙看著我,目含深意地對我點了點頭,把我看得渾身不自在。我想了想,沒話找話地問道:“霽隆哥也回來了吧?”

“他還沒,不過他是今天中午12點20的飛機。昨晚南方那邊突然發生了點事,他必須得處理一下……”

“姐姐,他想讓你跟我說的事情就是這個吧?”楊昭蘭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看著韓橙問道,“冷冰霜給今早給我打了電話了,她跟我解釋說她不是故意……”

“我知道,我也能理解她不是故意的,但是造成的后果確實太嚴重了……我也不是沒替你幫著那女人跟霽隆說些軟和的話,但是一點用都沒有。楊兒,我勸你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時候,只要他不提這件事,你也別去觸動這塊逆鱗。”

“謝謝姐姐了,我明白。”楊昭蘭只好理了下發梢,點了點頭。

韓橙接著又轉過身,對我說道,“秋巖,你下午一點鐘去他辦公室吧。他有事情要問你,并且他好像說,還幫你辦了個什么事,需要跟你聊聊。”

“幫我辦了什么事?……行,我知道了,美茵這段時間就麻煩您了。”——什么事?這段時間我的事情太多了,便也一下子想不起來了,只得對著韓橙禮貌地點點頭。

“別客氣。”韓橙說完,就帶著美茵上了楊昭蘭的車。

我又回到局里處理了一些雜事,中午在食堂隨便吃了一口朝鮮冷面,然后一大早我便來到了隆達集團。在張霽隆辦公室前面的接待室里,迎接我的居然是上次準備欺騙張霽隆、后來卻被張霽隆在辦公室里直接給強上了的那個宋金金。

“喝水吧,何警官。”這一次見到宋金金,她說起話來的時候倒是比之前讓人舒服多了。

“謝謝了。”我喝著凍頂烏龍,盯著宋金金看了半天。

“甭看了——”宋金金倒也大方,從自己的臉上指到自己的胸部、又指向自己的屁股和大腿根,“我從上到下,沒一處地方是天生的,連兩腿中間這地方都做過美容。”

我一口茶差點沒噴出來,連忙對宋金金解釋道:“不是……宋女士,我不是這意思……我看您是因為我在想,張霽隆明知道您是到隆達集團干什么的,他居然還能把您給留下,這件事我有點想不明白。”

“呵呵,我也想不明白……他不僅給我留下了,還真讓我給他做助理;而且你說怪不怪,何警官,他還把他們幫會里的一幫女混混交給我使喚,我現在在隆達集團還成了‘雙金姐’了——我以為,在他們那幫老爺們兒眼里,我就一個靠著賣騷混飯吃的貨,結果到現在我還成了個女流氓頭子了!這張總裁到底是咋想的呢?”

“您問我我問誰?我是當警察的,也不是混黑道的,你們黑道什么風俗什么規矩我可不懂……”

正說著話,聽著一陣“叮咚”的電鈴聲,接待室前面的電梯門打開了。只見張霽隆沉著臉走在前面,經過我身邊的時候似乎都沒看到我;在他的身后跟著金秘書、胡曉蕓、一個身材短小精瘦卻西裝筆挺、雙眼圓溜溜的像蜥蜴一般,梳著三七分頭發的三十多歲男人。這男人乍一看實在是太不起眼,但仔細一端詳,便讓我覺得這爺們在自己文雅外表下,正努力隱藏著一股很強的暴力氣息。

當然,還有跟夏雪平氣質極像的陳綺羅。

宋金金看著張霽隆這副表情,大氣都沒敢喘,想了想拍了拍我的肩膀,讓我跟著她進了辦公室,卻在距離張霽隆辦公桌最遠的地方找了件榻榻米安排我坐下。

“委屈你了,小何警官,在這稍等會……”

宋金金正對我致歉的時候,只聽張霽隆轉身對著陳綺羅和胡曉蕓暴怒地喊道:“你們倆少他媽幫那女人說話!本來板上釘釘的事情了,誰他媽知道在那個冷冰霜那里開了那么大個口子!……咱們努力拉攏江山資本為的是什么,嗯,這下可好啊!預估四個億的項目,哐當一下,跟咱們隆達集團屁關系都沒有啦!反過來還倒是賠了兩百多萬!你們自己算算,咱們這么一來前后的凈損失是多少?我都沒那個厚臉皮去會計師事務所找精算師!陳綺羅、胡曉蕓,我張霽隆從招你們倆來我就沒用過黑道那一套對付過你們兩位,對吧?好,我今天要改改這個規矩了——我告訴你們,從今以后在隆達內部,誰他媽敢在我面前再跟幫著冷冰霜跟我求情,立馬給我滾蛋!”

“張總裁,您這話我就不愛聽了。忠言逆耳,您就算是把我殺了丟進燕江里喂魚,您也堵不住我的嘴!”陳綺羅看著張霽隆,胸脯一抬,語氣也很沖地說道:“您冷靜點成么?您現在可真不像個企業家,就是個街頭混混的作風!您好好想想,冷氏集團的名望和實力都在,現在咱們國家這個市場她們還是有一定影響力的,現在你跟冷冰霜撕破臉有什么好處?您別輕舉妄動行嗎!”

張霽隆氣呼呼地看著陳綺羅,對她問道:“話說完了么?沒說完接著說!”

“我確實沒說完——咱們這次確實功虧一簣,而且臨回來的時候,我還在東吳會展中心那被一幫記者攔住了;微博和各個門戶網站的財經版塊的那些言論我都看了,所以我很理解您現在的心情;但是只要您愿意,您讓我去跟冷冰霜談,我會讓他們冷氏集團給咱們其他的補償,成嗎?”

“呵呵,補償?我問問你啊,陳綺羅,你想讓她冷氏給我什么補償?她能給我什么補償?”

……

就這樣,張霽隆和陳綺羅你一眼我一語地吵了起來,他兩位吵的不可開交,但我在一旁聽的卻云里霧里,尤其他倆吵架的時候還用了好多商業術語,這更讓我目瞪口呆、撓頭不已。宋金金看著我一臉茫然的樣子,便在旁偷偷跟我講述了一番,于是我才對為什么張霽隆如此大動肝火了解了個大概。

張霽隆之前一直就想搭上滬島財閥之首的江山資本,準備把自己的市場擴展到南方,之前一直未果,后來在南方S市達成的合作、并且同時吞并整合了李氏集團和蔣氏集團,完全是靠著冷冰霜背后的冷家勢力搭上的線。

張霽隆這么做的最明確目的,是看準了當下最旺的人工智能機器人產業,他的設想十分完美:在南方S市有一家專門制造晶體管和半導體的老國企需要外來企業幫忙改制,南方S市的執政黨與在野黨聯合省政府計劃對該企業撥款四點五億改制資金,而李氏集團和蔣氏集團手中各有一半符合該國企的生產線技術升級軟件,只是之前兩家各自掌門人,無論是李釗李翔父子,還是蔣有心蘇暮雪,都沒對自己意外擁有的這項技術予以重視——張霽隆先利用冷冰霜搭上江山資本,再用江山資本整合李氏與蔣氏集團,然后用李氏和蔣氏原有的低價高質量技術共同為那家國企進行技術革新,以前前后后總共五千萬的凈成本把政府撥款的四點五個億賺來,順便可以讓那家老國企上市。

本來這個事情今天早上就應該順利完成的,可萬萬沒想到在昨晚的時候,張霽隆接到那家老國企和S市政府的電話:合作取消了。

張霽隆火急火燎地派自己人開始細查到底是怎么回事,等到今天凌晨三點鐘才查清楚:一家坐落在南粵的公司成功地把這單生意截胡,對方擁有的技術升級軟件跟張霽隆從李氏和蔣氏手中掠奪來的軟件屬于完全替代品,而且對方給老國企和S市政府的出價,比張霽隆的出價低了將近20%——能幫著市政府省下將近9千萬塊錢,市政府當然更愿意跟那家南方企業簽約合作了。

張霽隆氣得一夜未眠,在今天早上五點,那家老國企就跟南粵的那家公司聯合開了一場新聞發布會。在發布會上,有記者問道那家公司的CEO是如何做到打敗競爭對手隆達集團的,那名CEO如是說道:“很簡單,我有位朋友跟隆達集團常年的生意伙伴,冷氏集團的冷總裁是朋友,從冷總裁那里我們知道了隆達集團從資金鏈到技術鏈的所有細節;事實是不論是我們公司還是老國企,包括咱們整個南方的市場都認為,隆達集團想要就此插手新興高科技產業,從實力到商業素質還是遠遠不夠過關的——沒辦法嘅,佢喺東北偏遠地方來的咩!當年他們也就是靠著日本人風光一時,新政權建立、改革開放了,他們就不行了;現在兩黨和解,他們還是不行呢——黑社會爛仔怎么可能會做大生意嘛!”

這段話聽得張霽隆差點把電視砸了。冷靜片刻之后,張霽隆先讓韓橙回F市,自己跟陳綺羅留在S市這邊繼續核查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接著張霽隆又忙給冷冰霜打電話——一連打了七八個電話,冷冰霜都沒接,最后再打過去,冷冰霜竟然索性關機了。

張霽隆氣急,連忙從F市、S市還有首都這三個冷冰霜常駐地方動用了自己認識的黑白兩道所有人脈,同時查找冷冰霜的位置。最后在S市,張霽隆沒找到冷冰霜,但卻找到了冷冰霜的男人徐建。

對于冷冰霜跟這個叫徐建的男人的關系,張霽隆也說不清楚,或許她跟徐建的關系就有點像楊昭蘭跟張霽隆自己的關系:這個徐建有一個老婆叫可心,姓什么張霽隆也沒去在意過,但他老早就從冷冰霜那里聽說過,這個徐建早年間在國外犯過錯誤,認識了一個女人,后來那個女人去世了,給徐建留下了一個所謂的兒子——一個中非混血小男孩,至于徐建早年的那個情人到底是非裔黑珍珠,還是說那個情人后來找了個大老黑,冷冰霜倒是沒跟張霽隆提過,但是她倒是告訴過張霽隆,那個小黑孩被徐建領回家收養之后,那個叫可心的女人便逐漸開始跟這個小黑孩發生了肉體關系,據說那個徐建對此其實是承受不了的,但是一直礙于一個虛偽的“好男人”名分,誰也沒見那個徐建對那中非混血兒子和自己老婆采取過什么措施;倒是據楊昭蘭說,冷冰霜貌似給那個徐建生了個兒子,目的是為了報復可心。而且,冷冰霜似乎也很享受這種關系,明明以她的身份地位可以讓徐建離婚的,但她依舊享受做秘密情人的感覺。

這個故事聽到這,我實在是不知道該怎么評價,徐建也好、可心也好、冷冰霜也好,對我來說都夠奇葩的。張霽隆對此也從沒在意過,他覺得這畢竟是冷冰霜的家事,因而對這些事他從來都是一聽一過——結果就因為自己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讓張霽隆這次栽了個大跟頭。

S市黑道的人找上徐建,徐建反而請求希望讓張霽隆幫他找人:除了冷冰霜,還有自己的老婆可心和養子思建。經過張霽隆不客氣地盤問,徐建才把故事從頭到尾講述清楚:原來,徐建知道張霽隆最近南方搞企業兼并,因此他準備趁勢購買一些相關的基金賺錢,所以求冷冰霜對他指點一二,在冷冰霜的幫助下,徐建從祥躍同心這個案子上確實也在基金投資上賺了個把萬塊;看到徐建嘗到了甜頭時候的幸福模樣,冷冰霜腦子一熱,便把張霽隆下一步準備的國企改制技術升級的投資并購案相關的所有資料拷貝都拿給了徐建,兩個人一連兩周什么都沒干,連床都不上了,就捧著祥躍同心針對老國企的資料做商業分析,把所有相關環節處可能會在基金市場發售的所有項目都做了標記和預測,而且徐建也已經把上一次賺得的錢,全部重新投放到相關基金項目中去了,權等著繼續賺一筆更大的。

投完錢,徐建就跟冷冰霜去了海邊度假三天;可是,那些資料,他們倆誰都忘了帶在身上,兩人在海邊玩得興起,誰也都沒想起來這一茬。一直到徐建回了家才想起來,仔細一找,才發現資料都不見了。他試著給自己老婆可心和養子思建打電話,結果這兩個沒有一個接電話的——他們倆平時就這樣,只要單獨相處,就一定會關機讓徐建想找都不知從何找起,若是平常徐建也認了,他都能想象得到在自己焦急打電話的時候,那一對兒偽母子真情人倆在用著什么樣的姿勢發出什么樣的呻吟;但這一次不一樣,除了自己的那筆錢,還涉及到了張霽隆的生意,徐建這一次也慌張到極點。

于是,徐建連忙想著從自己家里查找些什么線索,上了電腦偷偷登陸了養子的QQ,才發現原來是自己的養子把那份資料整個賣給了別人——買方很可能就是南粵的那個公司。

——再之后的事情,張霽隆是怎么處理徐建的、冷冰霜是否后來跟張霽隆聯系過、那個小黑孩和他庶母可心身在何處,宋金金便也不知道了。

在我看來,這個事情其實主要責任不在冷冰霜身上,而是徐建那個養子和他老婆,畢竟損害張霽隆后直接受益的那個是那個小黑孩,把資料出賣的也是那個小黑孩;可是冷冰霜不把事情解釋清楚,出了事之后第一反應居然是關機不接電話,這種行為,任誰來看都會覺得這么做有點不講究。

“那個叫什么……思什么的混血,他賣了霽隆哥的資料,自己拿了多少錢啊?”我對宋金金小聲問道。

“才二十萬。”宋金金掩口低語道。

我差點被茶水嗆到。

——二十萬,對于一個十幾歲的、想帶著自己心愛的庶母私奔的小男孩來說,確實是一筆巨款;但是也就是著區區二十萬,讓張霽隆一夜之間就失去了賺得四個億的機會還賠了兩百萬不說,還幾乎斷送了隆達集團南下進軍人工智能市場的機會……作為一個旁觀者,我只能祝那個小黑孩在接下來有限的日子里,好好享受可以跟那個叫可心的女人余下的時光。

張霽隆和陳綺羅繼續吵著,吵到這里兩個人都累了。張霽隆想了想,從自己的辦公桌旁的一個白色皮革柜子里拿出了兩瓶礦泉水——他打開后我才發現那是臺冰箱,接著他又把一瓶水遞給陳綺羅,自己也擰開一瓶喝了一大半。他用紙巾擦了擦嘴,對金秘書和胡曉蕓,還有那個矮瘦男人說道:“你們幾個,要是口渴的話自便。”

陳綺羅也喝了口水,對著張霽隆說道:“張總裁,我陳綺羅跟那個冷冰霜也不熟,但我為她說話,純粹只是就事論事,我也是為了咱們隆達好:冷冰霜雖然這次做事是有點不對,但是今后我們還可以通過她最更多的生意、有更多的機會;況且冷家在軍政兩界頗有影響,老虎屁股摸不得的!如果你就這么跟她絕交,那咱們隆達集團……”

“行了,你陳總監在京城CBD混過,我知道你在考慮什么。”

“張總裁,我可沒別的意思!您這么說話也太有點侮辱人了!”陳綺羅立刻炸了毛。

“你也冷靜點!你想多了,我也沒別的意思……我想說你在首都混過,自然你有你的謹慎模式。”張霽隆接著坐到了老板椅上,又招呼陳綺羅和其他人各自坐下。等張霽隆緩了口氣,他又說道:“冷氏集團大而不倒,這個我當然清楚;但是冷冰霜這個人,從我跟她認識到現在,因為她自己的私事影響生意的例子不勝枚舉——陳綺羅,你剛才說,你會讓她冷氏做出補償,我倒問問你準備讓她怎么補償?反正我主意已定,你們再怎么說也都是沒用的;這樣吧,我跟你打個賭:就賭我這個集團總裁的位置——三年之內,只要冷冰霜還是冷氏集團的掌門人,她冷氏集團必定式微;如果不是這樣,綺羅,整個隆達集團外加我江湖上那些弟兄,全都歸你了。”

“有點意思。”陳綺羅微笑著看著張霽隆,卻又搖了搖頭,“但我對黑道上的事情,全無半點興趣;這樣吧,總裁的職位外加龍頭老大的交椅您自己留著,我只要個副總裁的位置。”

“行啊,一言為定!”張霽隆看著陳綺羅笑了笑。

我跟宋金金在一旁聽得,全都難以置信地驚嘆了一聲,但是張霽隆周圍正坐著的那些人臉上皆是十分嚴肅,他們應該都認為張霽隆并不是在跟陳綺羅開玩笑。

“那咱們接下來怎么辦?”胡曉蕓對張霽隆問道。

“怎么辦?很簡單:興順公司的人不是搶了咱們的單子、還出口傷人、而且還聯合起所有華南系的媒體來大肆報道這件事么?這單生意咱們做不成,那咱們也別給他們日子好過。簡傲炆不是說,我張霽隆是東北偏遠地方來的爛仔么?呵呵,咱們就給他來點爛仔的手段——4.5億的單子搶不到,隆達集團加上祥躍同心還是能跟他在股市上劃劃拳的。”

胡曉蕓聽罷,沖著張霽隆狡黠一笑:“我明白了。”

“用不著太狠,咱們不是虧了兩百萬么?”張霽隆捏著礦泉水瓶,用瓶口指著胡曉蕓說道:“四百萬,再加上二十萬——這周之內,讓他們興順股價就貶這么多。”

“您請好吧!用不著一周,就三天;三天之內,我讓您在網上看到簡傲炆抹眼淚的照片。”胡曉蕓說完,分別對著陳綺羅和金秘書點了點頭,然后又對著那個矮瘦男人拋了個媚眼,接著迅速地離開了張霽隆的辦公室。

陳綺羅喝了口水,又看著張霽隆嚴肅地問道:“那冷冰霜那邊,你準備怎么對付她啊?”

“對付她?”張霽隆把身子往前一探,對陳綺羅說道,“算了吧……她畢竟幫了我們隆達那么多事情;而且……而且當初我母親去世的時候,她因為楊小姐的情分也幫了我許多。我暫時不想跟她說話、不想跟這個女人來往,不代表我要對付她。”

陳綺羅聽了張霽隆這話,才終于松了口氣。

她這松了口氣,讓張霽隆倍感困惑:“嘶……我說,我的陳大總監,您是不是以為我準備跟冷冰霜火并啊?”

陳綺羅終于笑了出來:“哈哈,我想在坐的不光是我吧?金秘書,你是不是也這么覺得?”

“實不相瞞,我手心都冒汗了。”

“你看看!”陳綺羅對張霽隆指著金秘書笑道,又對身后那個矮個子男人問道:“花豹,你說說呢?”

我沒想到,原來這么個不太起眼的男人,居然是張霽隆手下“十二煞”之首花豹。在國中的時候,在中學生之間有過“花豹當年一人一副雙刀、砍遍一條街”的傳說,后來就再沒聽過這個人名字;我第一次來隆達這里的時候,聽張霽隆和胡曉蕓提到過此人,那時候我恍惚還以為他們說的是另一個人,后來跟風紀處的那幫老警察們閑聊時才聽說,原來花豹在張霽隆進監獄后沒多久,張霽隆就給他派了個任務:去上學。于是,當年的黑道金刀摘了金鏈子、放下了砍刀,背上了書包拿起了筆,念了個中專之后又考了個大專。現在此人是張霽隆幾個貨運物流公司的總經理。

“我也不瞞各位說,剛才聽老大在那罵罵咧咧,我都準備好招呼弟兄們去找機會堵冷總了……但冷總那幾個保鏢一個個的也都是硬手,其實我心里也冒汗啊!”

辦公桌旁邊的人都笑了,張霽隆也跟著笑了:“唉……得嘞,原來我張某人在你們各位心中就這形象啊!”

金秘書大笑著,轉過頭對張霽隆說道:“開個玩笑,總裁。我們都相信,您不是那種人!咱們隆達集團早就過了喊打喊殺的時代了,對吧?”

花豹也跟著笑了笑,然后恭敬地對陳綺羅說道:“綺羅姐,您也是多慮了,我大哥他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老早在我還十來歲小孩的時候,大哥就總教育咱們,就算有一天被人捅了刀子,那也得先看看這個人之前對咱們有沒有恩情;要是之前幫過我們不少能讓咱們翻身的事情,咱們也就別記人家的仇了。我大哥不總說一句話么,‘緣分盡,恩仇滅’,冷總這是跟咱們隆達集團緣分盡了,但也用不著搞得太不好看。您說對吧?”

陳綺羅聽罷,對著張霽隆點了點頭:“聽你們哥幾個這么說,我就放心了。”她想了想,接著又問道:“那華南系媒體群那邊怎么辦?用我去找幾家報紙和自媒體反擊么?”

張霽隆搖了搖頭,輕松地說道:“先讓他們罵著吧。無所謂,我張霽隆從小就是被人罵大的;再說了,找自媒體公眾號、找水軍?你們什么時候見過自媒體的輿論好用過?咱們是正經做生意的,又不是翻拍魔改武俠小說電視劇的,花那個冤枉錢干嘛!”

“但他們罵得可是咱們集團,還有整個東北。”金秘書急切地對張霽隆說道,“咱們真的不用還擊?”

“這就對了!”張霽隆信心十足地說道,“說起來,我問問您幾位:你們認為咱們Y省咱們F市的經濟是怎么好轉并且增長起來的?”

“靠著兩黨和解?”金秘書問道。張霽隆搖了搖頭。

“靠著楊省長的個人領導?”花豹問道。張霽隆也搖了搖頭。

“總不能是靠著幾個商貿峰會、再加上執政黨、在野黨和地方黨團的爭相宣傳吧?我自己說出來都不信。”陳綺羅對張霽隆說道。

張霽隆笑了笑,對他們三個解釋道:“——你們真以為,是靠著兩黨和解政體變革?是靠著幾個外來企業家投資?靠著三個黨派的政治家輪流到F市演講?靠著楊兒他爸的經濟政策?呵呵,其實完全是靠著他們南方財團、加上他們華南系的媒體的輿論氣到了反向作用!早在兩黨和解以前,南方原本的那些主要經濟城市早就飽和了,他們呢,還在全國搞領土內部殖民化,讓大批像Y省、M省、L省以及中原地區的勞動力不斷往那些地方擠;但是已經飽和的地方,還在往內部引流,那就只能出現兩種結果:邊際效益遞減,也就是人們日常所說的‘內卷化’,再就是出現泡沫。而這兩者都會導致一種結果,就是資源、資本和勞動力的注定外流——否則,江山資本那么強大的財閥,怎么會跑到咱們F市這里來?換成是十幾年前,我是想都不敢想的。

“咱們這邊雖然偏遠,上有俄國,下有兩韓、日本,但恰恰是這個結構造成了天然的地緣優勢——咱們這,可不是當年大英帝國管轄下、只能啃土豆還鬧饑荒的愛爾蘭;三個省加一起體量足夠大,于是,那些老牌的經濟地區給多少,咱們就收多少,照單全收;時間久了,咱們越攢越多、他們越剩越少,最后咱們這些被他們當初叫做‘瑞典人’的‘老倒子’們,反倒是跟他們平起平坐,甚至是他們被咱們趕超了。興順的簡傲炆和華南系媒體,這次逮住了我的失敗大做文章,看起來,他們對我們的攻擊來勢洶洶,但實際上也就是爭一口浮于表面的氣而已,等過一陣子他們就會回過味來,會后悔他們今天發出的每一篇文章、做出的每一期視頻節目、說出的每一個字——因為他們興順和他們的盟友越是強大,原先那些立足在南方的他們的對手們就會不斷被擠出。而那些急于與興順和華南系一戰的南方商人們,就會尋找一個能夠聯合的目標來一起對抗他們;我們隆達集團就是那個目標——呵呵,華南系的報紙媒體,這是在幫我們招商做廣告呢!看著吧,就在這個月之內,從南方各地主動來F市找我們談合作的,應該至少會有十家企業。我們還應該謝謝他們呢!他們華南系不是習慣開地圖炮、玩地域黑么?由他們去吧!”

“更何況,他們把炮口對準的又不是我們隆達集團一家,而是整個東北;咱們不出手,也有人收拾他們。”陳綺羅看著張霽隆,接著張霽隆的話題往下說道。

“對嘍!所以咱們那么大動肝火干嘛呢?咱們就默默地想辦法,接著賺別人的錢吧!”

“這是一定的!好了,那要沒什么事,我就先去忙了。過兩天我還得再回趟S市,穩定穩定祥躍同心那幫人的士氣。”

“嗯,去吧。綺羅,記住,項月心為人縝密潑辣,蘇暮雪心狠手辣霸道,這倆人現在雖然都服從于咱們隆達和江山資本,但指不定哪天她們跟那個李翔不死心,準備搞出什么動靜,你得謹慎對待,把他們給我摁死,讓她們舊李氏和舊蔣氏的人死心塌地為咱們打工。”

陳綺羅自信地轉過頭,對張霽隆笑了笑:“你放心吧總裁,她們那倆女人能在南方商界稱雄加冠,那是因為我陳綺羅一直在北方。”說完,陳綺羅離開了辦公室。

等陳綺羅走了,張霽隆的臉色再次陰暗了起來。

“老大,您真準備放過冷冰霜么?”花豹坐到了剛才陳綺羅的位置,試探地對張霽隆問道。

張霽隆看著花豹和金秘書說道:“當然。我什么時候食言過?但是這其他亂七八糟的人,可跟我沒交情。那個徐建醒過來了么?”

“醒過來了,但是暫時還不能下地走路,貌似這人之前就受過一次大傷。”金秘書看著張霽隆說道。

張霽隆閉著眼,輕笑了一聲:“哼,他活該!自己喜歡當軟骨頭、愿意被自己兒子戴綠帽子,我管不著;但是能把他那逆子縱容到了能夠坑我的程度,那我就得給他好好上一課了!”接著他又對花豹問道,“那個小黑雜種找到了么?”

“找到了,就像您說的,二十萬塊錢不夠他跑多遠的——而且貌似那小雜種也沒意識到自己犯了多大事,跟那個叫可心的女人在滇南滄海那邊玩呢。”

“滇南滄海……我跟這地方還真是有緣,當初我送小橙和琦琦跑路,去的也是那個地方,”張霽隆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想了想,對金秘書和花豹說道:“我不僅不準備對付冷冰霜,我還要送她一份大禮。”

“大哥,這話怎么講?”花豹問道。

“她不是一直想讓那個徐建離開可心么?這個忙我幫她——我要讓這個可心永遠都離開徐建。”張霽隆說道。

“我懂了。”花豹說道,“那么那個小雜種呢?”

“那你就跟滇南那邊的貢扎大哥商量著辦吧——去查查醫學指南,看看什么樣的手術治療,需要花二十萬的。”張霽隆眼睛連眨都沒眨,對花豹說道。

“明白。您放心吧。”

張霽隆對花豹和金秘書點了點頭,花豹和金秘書也離開了辦公室。

到了這會兒功夫,宋金金才終于有機會跟張霽隆說上話:“總裁,何警官來了……”

“又他媽來了……”張霽隆緊閉著眼睛揉著太陽穴,對宋金金沒好氣地說道,“那么那瘋女人來了么?”

“哪個瘋女人?”

“還能哪個瘋女人?黃之琳!”

“她昨天來了,在一樓大吵大鬧,說您沒良心、說您不念舊情……”

“肏!我沒良心,哈哈哈!那婊子當年給我戴綠帽子的時候,就沒覺得自己沒良心么?跟這么個女人我還得念舊情?……而且憑什么那畜生一死,她就一定懷疑是我干的?還不是自己心虛?……你去把順山路分局那個條子給我打發走,他們要是有確鑿證據,讓他們直接來抓我就是了!我張霽隆不接受問話!”

“不是……總裁,來的不是順山路分局那個何警官,這位是市局的何秋巖警官……”宋金金尷尬地解釋道。

張霽隆忙睜開雙眼,往我這邊瞧了一眼,然后無奈地看著宋金金說道:“我說我的狄安娜同學,你下次能不能開口就把對方名字說出來啊?下次要是再這樣,我先打發你去前臺上班好了!——我也是服了太極會的人了,一上來就讓你給我做貼身助理,也不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水平!”

“我……您訓斥得是!”宋金金羞愧地低下了頭。

“行了,你先撤吧!我跟秋巖有話要聊。”張霽隆說完,對宋金金擺擺手,然后把我招呼到了他辦公桌前。

宋金金恭敬地出了辦公室,然后把門關緊。

等我坐好,張霽隆又從冰箱里拿出三瓶礦泉水,倒進自己的茶壺里,放在一只小銅爐上燒著。接著,他又從辦公桌里拿出了一個長四十厘米、寬二十五厘米的紅漆木盒,打開了盒子,里面是幾塊沉香木,還有各式各樣的鉑金制小工具。張霽隆默默地戴上白手套,取出了一塊沉香木,然后拿了個六厘米高、底部直徑三厘米的錐形的小模具,放在了一個鐵架上,然后用小刀一點點在沉香木上,往模具里刮著木屑。過了差不多十分多鐘,木屑灌滿了一整個模具,這邊水壺里的水也開了。接著,張霽隆用鑷子夾著那個小模具,放在了一盞長方形的白釉瓷盤里,除了模具后,那些細碎的小木屑正好堆成了一只塔香。張霽隆拿出打火機,對著自制的塔香點燃了,接著又從自己的另一個抽屜里拿出一個玻璃茶罐和兩個茶碗,用牛角制的茶勺從里面各舀出兩勺茶葉,放在茶碗里,然后提了茶壺,往每只茶碗里都倒滿了熱水。

一時間茶香四溢,塔香繞梁。

“秋巖,請了。”張霽隆說著,端起了茶杯,微微抿了一小口熱茶。

我也端著茶杯,喝了一小口,又嗅了嗅那濕潤溫熱的質樸氣味。

“你最近跟夏雪平怎么樣了?關系還僵著呢?”張霽隆嗅著焚香的芬芳馥郁,對我問道。

“還那樣吧。呵呵。”我隨意答道。

“哦。我在S市這幾日,那蔡夢君還問我你最近怎么樣呢……”

“這茶挺香的。”我故意打岔說道。

“西湖邊上新買的茶,托快遞運回來的。我還沒到F市,它先到我的辦公桌里了。”張霽隆看著我笑了半天,然后也不提蔡夢君的事情了,轉而指著茶杯炫耀地對我說道,“私家茶農栽種的新鮮龍井,好喝么?”

“味道不錯,就是太燙了。”我對張霽隆說道。

張霽隆頹然地嘆了口氣:“哎……喝茶覺得燙嘴就對了,茶這東西,本來就應該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才有滋味……這段時間,我真是遇到太多杯本來燙嘴、卻還要裝作不燙嘴一飲而盡的茶了。秋巖啊,我也就跟你在這坐這么一會兒,才敢松一口氣啊!”

“但您應該看開一些的,”我試著去安慰張霽隆,“你只是錯過了賺四個億的機會而已,用不著過度計較于此;至于您賠掉的那兩百萬,大不了今后再賺么……”

張霽隆一聽我說話,立刻無奈地大笑了一陣,然后說道:“秋巖,你小子果然年輕,還什么都不懂呢!四個億對我來說可以不賺,但是我不賺這個錢,我就還是一個黑社會,而不是企業家。隆達集團需要發展啊!至于我賠的那兩百萬,已經是我現在最好的結果了,如果我不是我反應及時,現在這整棟大廈都有可能不屬于我了你信不信?一夜之間,差一點就被人逼死的感覺,真的很討厭!如果我每次都這樣,我得到哪輩子才能把市場開拓到南方去呢?”

“所以,您這次是鐵了心要跟冷總裁絕交了?”我對張霽隆問道。

張霽隆點點頭,“我可以不計較她的馬虎,但我是真吞咽不下這口氣。”接著,他抬起頭看著我,又問道,“你小子,剛剛是不是把我說的話全都聽到了?你該不會想著抓我吧?”

我吸了口氣,坐直了身子,看著窗外對張霽隆說道:“我什么都沒聽到……而且就算聽到了,事情不在咱們F市發生,我估計我也管不著。何況美茵還得在您家多住一陣子呢。”

“哈哈哈哈!沒問題的!美茵住我那里絕對安全!”

“真是麻煩您了。”

“客氣什么,”張霽隆對我笑道,“你小子,有日子不見,說的話都有點抹油了!”

“沒辦法喲,還不都是生活所迫么?您在這段時間遇到不少事情,我在這段時間遇到的事情,沒您遇到的嚴重,但是從數量上來講可不見得比您少。”

張霽隆喝了口茶,然后認真地看著我,對我問道:“嗯,有所耳聞,但我畢竟人在吳越地方,鞭長莫及,也就幫不上什么忙。我聽說怎么了:你們風紀處跟重案一組還打了一次群架?香青苑也被人血洗了、跟著知魚樂也嚇得關了門,聽說怎么跟你們風紀處還有關?徐遠和沉量才還鬧掰了是么?那你父親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成了連環殺手了,怎么現在還被沉量才關在看守所里?還有,美茵是怎么被綁架的?你后媽陳月芳又怎么了,她怎么居然還是個殺人兇手?”

我不得不服張霽隆,他明明一連好幾星期都不在F市,但是他對在我身上發生的事情全都大致了解了個遍;你說他都知道吧,但是他畢竟跟我如此這么問了;可若是說他不知道,這一件件事情他卻全都按照時間順序給我羅列了出來。于是我便事無巨細地,從上次在韓橙的酒吧里跟張霽隆怎么分別后、我怎么認識葉瑩開始,一直到昨天徐遠和沉量才在網監處辦公室過招的那一幕,能講的都跟張霽隆講了一遍——這中間包括我被葉瑩灌了酒后不受自己控制跟她發生性交、以及在警局地下室里被蘇媚珍蒙著眼睛強奸的事情,都跟張霽隆說了,反正他也知道我那么多事,我也不在乎了;沉量才幫著司法調查局查警察、檢察、法院內部的事情我也告訴了張霽隆;而比如我自己喝多了以后強奸了陳月芳,以及父親跟美茵、我跟美茵、加上我隱約察覺到的些許美茵跟他女兒韓琦琦的事情,我卻一個字都沒提,含糊了一下言辭就把那部分省略過去了。

對生死果的藥效,張霽隆似乎并不感興趣;而蘇媚珍跟徐遠的私情,張霽隆似乎早就知道;對于桴鼓鳴想殺夏雪平、胡敬魴草率地下了結案的命令,他也基本不怎么感冒。等我說完所有的故事,他只開口說了兩個字:“于鋒?”

我立刻敏感地對張霽隆問道:“你認識這個人么?”

張霽隆皺著眉頭看著我,緩了一會兒才搖搖頭:“不認識,但我總感覺我聽過這個名字,但我要是沒記錯的話,那年我應該剛上國中。”

“嗯,年代確實久遠了一些。反正我是從出生之后就沒聽過關于這個人的任何事情,一開始我知道這個名字還是桂霜晴來找夏雪平挑釁的時候說的,我只知道他應該是原安保局的特務;結果這次出了蘇媚珍這檔子事,我才知道這于鋒居然是夏雪平的前男友。”

“于鋒……”張霽隆又念叨了一下這個名字,極力回想著,對我籠統地說道,“我知道這個人應該不是因為他是安保局特務:具體他做了什么事我記不住了,但我只想得起來,當年這個人干過一件轟動全國的事情。”

“那他到底干了什么呢?”我對張霽隆不解地問道。

“呵呵,我真記不住了……可不是我糊弄你,當時我還在學校上課呢,課堂上沒辦法拿出手機看視頻直播,學校其實都不允許帶手機上學;只是有上課開小差的同學說當時出了件大事——本來是準備到下課時間跟同學們分享新聞的,但也就是十幾分鐘的功夫,全網的相關新聞都不見了。當時我們還猜測是不是有人發布假信息,一直等兩個月以后,我在辦公室幫著老師判作業的時候,才聽其中一個丈夫是省新聞局的女老師透露:在那件事發生的那天,全國的報紙和電視節目全都被緊急停掉了。所以,那天具體發生了什么,我敢說至少全國有一半的人還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但只是隱約記得住這世界上有過一個叫于鋒的人。”

“也就是說,所有相關新聞都被封鎖了?”我對張霽隆問道。

“只有這么一種可能。至于是在這個于鋒身上發生了什么事情,其實真的不好猜。”張霽隆說道。

“嗬,二十幾年前兩黨應該和解了吧?我還以為只有兩黨和解之前才會有新聞管制。”

“你還不成熟,秋巖。新聞管制在什么時候、在什么樣的環境下都會出現。你以為有的地方不會出現這種事情,那是因為負責管理那個地方的人他們會做廣告、會公關——繼而恰恰證明了他們對消息的監管運作達到了一個登峰造極的地步。并且,你對這種事情表現得嗤之以鼻是因為你之前長期受到他人的熏陶、隨波逐流,還以為所謂的普世價值觀一定是高尚的——可是做媒體的,你放眼看看有幾個能像你父親那樣講良心且有自我判斷的?我且問你,全國百分之八十的資本媒體都認為夏雪平該死,你難道還認為,放任他們那些嘴油子、筆桿子胡說八道,就一定是好事?”

我不懂政治,我對社會性質的判斷也只是根據我目前的認知,但是被張霽隆如此一問,尤其是拿夏雪平戳我內心的要害,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了。

“算了,我也不愛跟人聊這些事情。聊點別的吧——”張霽隆說著,從自己的一個抽屜里拿出了一個塑料檔案夾,擺到了我面前,對我說道,“你托我給你查的東西我搜查清楚了,你自己看吧。”

“這是什么?”

“你忘了么?你讓我查的關于艾立威的資料。”張霽隆喝了口熱茶說道,“這個人我之前真是小覷了:我現在挖出來的這些東西,恐怕只是關于他全部資料的百分之六十,剩下那百分之四十的秘密我是真真查不到了,但是你要是想把他搞臭,這些東西足夠了。”

我捧起這本檔案夾端在自己眼前,但是過了幾分鐘后,張霽隆面前的那只塔香都燃盡了,我也沒把它打開。

“怎么了?我看你有點猶豫呢?”張霽隆對我問道。

我嘆了口氣,對張霽隆說道:“……最近好些人跟我講了好些話,弄得我的思緒也有些復雜。霽隆哥,我不怕你笑話:在此之前我最看不起的,就是自認是‘圣母白蓮花’的人;但是最近我越發地覺得自己翻到越來越是‘圣母白蓮花’,我突然不想去和艾立威爭了,我突然不想去把他拽下馬、把他斗倒,我甚至突然覺得,如果他真心是對夏雪平好的話,我可以讓開,讓他們倆在一起……”

張霽隆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恨鐵不成鋼,他眨著眼睛看著我,沒說一句話。

我繼續解釋道:“首先我這么覺得,是因為我看到了夏雪平似乎對他確實有那么些許的依賴,其次……剛才我跟您講的,我們處丁精武曾跟我說的話,風紀處跟重案一組打的那一架,再加上沉量才和徐遠之間關系的撕裂,不得不讓我對局里的未來產生擔憂。這本檔案打開了,會造成什么后果,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掌控得住。”

“你不是‘圣母白蓮花’,秋巖,你只是怕了。”張霽隆說著,從自己的西褲口袋里拿出那只電子煙斗抽了起來,“你小子最大的優點,是你的嗅覺靈敏:你說對了,徐遠和沉量才兩人之間必有一戰,你們市局最終也會迎來一次變局——實際上這跟你是否去對付艾立威、你是否做這個風紀處的處長,關系不大;事實上,從徐遠多年前當上局長、再把沉量才提拔到副局長的位置以后,一切就都是注定要發射的開弓箭矢。你只是怕了,你只是害怕自己沒能力付得起相應的責任——搞掉一個艾立威,局里一定會有人恨你、也會有人自危、會怕你,于是會有人在背后對你放冷箭、跟你明爭暗斗,甚至會用攻擊夏雪平的方式來間接對付你。你不想這樣,你只愿與世無爭,所以你不想這樣。”

我對張霽隆點了點頭。

“那你真應該辭職。”張霽隆看著我平和地說道,“但是你之前有那么多可以辭職的機會,卻仍然守在風紀處處長的位置上。”

我長吁了一口氣。

“呵呵,都是借口,秋巖,你害怕的不是那些什么爭斗,也不是什么承擔責任,你害怕的是你自己!”

“我害怕我自己?”

“對,你害怕的就是你自己。我問你,從當警察到現在,你開槍打死過人么?”

“嗯……段捷面前算吧,因為他不光是靠我一個人弄死的,夏雪平也開了槍。”

“那在你弄死段捷的時候——請注意,我問的是在那一刻,你心里怎么想的?”

“我……我沒怎么想,我當時就想弄死他——因為他當時要對夏雪平下手……”

“當時你跟他拼得你死我活的時候,你害怕了么?”

“沒有。”

“也絲毫沒有想著手下留情,對么?”

“對。”

“嗯,這就夠了。”張霽隆微笑著看著我,接著看了看手表,走到我面前,拍了拍那個檔案夾,對我說道,“這個東西你之前托我要的,我把它交給你,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但是你用不用,什么時候用,怎么用,完全是你自己的事情。今天時間不早了,我馬上還要去趟地方黨團見見幾個議員,更多事情我不跟你多聊了。秋巖,你要永遠記住你第一次殺人的時候的那種感覺;記住了,你就不害怕了。還有,我最喜歡的電影里,有一句臺詞:”寧在一思進,莫在一思停。‘——這句話送給你。你如果愿意,在我這再坐一會兒、把茶喝了吧。我先走了。“

還沒等我道別,張霽隆就已經出了辦公室。

我端著杯子,看著面前的這本檔案夾沉思著。我剛要喝一口茶,辦公室的門又被風風火火地推開了——嚇得我差點想摔了杯子從背后拔出手槍。

“喲,何警官……總裁呢?”

我轉身一看,是胡曉蕓興高采烈地抱著自己的平板電腦和一本檔案夾闖了進來。

“他說他要去地方黨團一趟,剛走沒一會兒。”我對胡曉蕓說道。

“好吧……那您先坐一會兒,十分鐘以后在三樓食堂開飯,是自助餐,您可以去吃。”

“不用了……十分鐘以后開飯?”我一看時間,現在已經是下午五點二十了。

“嗯,咱們公司的伙食不錯,您試一下。不需要飯卡飯票工作證的,隨便去吃。不好意思沒時間招呼您,我得去追總裁了……”胡曉蕓說著,把自己手里的那本檔案夾放到了張霽隆的書桌上,然后便又風風火火地往辦公室外跑去。

——在她把檔案夾放在辦公桌上的那一刻,我整個人都像遭到雷擊一般。

“胡總監,等一下!”我對胡曉蕓大叫道。

然而她已經進了電梯間。

“何警官,您有什么事要找胡總監?要不然我給你留個言?——哦對了,我這有她名片,你拿好。”宋金金對我說道,接著又把胡曉蕓的名片遞給了我。

“多謝了。”我拿著名片,心臟上像是被人扎了一針一般。——因為在胡曉蕓的食指上,正戴著一枚跟艾立威所擁有的同樣的鉑金藍寶石戒指!

——同樣質感同樣成色的藍寶石,上面刻著同樣的百合花,百合花上雕刻著同樣的一條綬帶,同樣地鐫刻著一句“ForthesakeofSt.Mary&Himself。”這個胡曉蕓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戒指?

在我正思考著這件事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秋巖……那個……有時間么?”

給我打電話的,是有日子沒聯系的大頭。

“嗯,怎么了兄弟?”

“你有車么?”

“正好有啊。”

“幫哥們搬個家吧。”大頭顫抖地說道。

“你家里出啥事了?”

大頭嘆了口氣,對我說道:“我跟牛牛的事情,被你嫂子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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