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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濃霧裡的荊棘 第5章

做賊的滋味著實不好受。而且在被人逼著做賊的時候,自己還要逼著別人做賊,這種罪惡感讓人更加煎熬。

車子開到市局大院門口的時候,我叫住了許彤晨,讓她在附近的一條小街停了下來。本來我準備用幾分鐘的時間,在心裡默默想一想,待會兒進了警局大樓之后,我到底應該如何跟沈量才解釋我手裡這沒花出去一分錢的活動經費、皮箱裡的三十萬美鈔、暈厥的莫陽,以及……呼,今晚在香青苑裡發生的一切。

許彤晨應該是由于女孩子天性的薄臉皮,不好意思多說話,只好一聲不吭坐在駕駛位上縮著脖子、把手藏進袖子里瑟瑟發抖;莊寧倒是提醒了我幾次,但我卻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內心深處的世界,所以每一次莊寧告訴我“處長,上樓吧”,我都是敷衍地說一句“再等等,就一會兒”,然后繼續自顧自地考慮著問題。結果,這一坐就是一個半小時。一直到莊寧和許彤晨這二位對著打噴嚏,打出了半首《珊瑚海》,我才感受到從破碎的后車窗裡灌進來的冷氣流。

此時此刻的氣溫趨近于零度,F市的天氣越來越冷——對,需要解釋的,還有這輛公家用轎車的后擋風玻璃的損壞問題;用砸車玻璃的方式送賄賂款,香青苑的那幫馬仔們也真他媽的想得出來!對于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情,沈量才倒不見得馬上會過問,可是要是不在報告裡面說得像模像樣,總務處和后勤部那兩關,無論如何都是過不去的。

該怎麼辦呢?

正想著,昏厥中的莫陽因為受了風寒,也開始在咳嗽了。

“算了……那什麼,車裡頭現在也挺涼的,咱們都先回辦公室吧。”我想了想說道。

于是,許彤晨又把車子開進了院裡。下車以后,我把箱子先交給了許彤晨,從車前部操作臺下的抽屜裡搜出了遮雨簾,把整個車子都罩上了之后,又跟莊寧一起扛著莫陽往樓裡走。

前來伸手接我手中的皮箱的時候,一陣涼風吹起了許彤晨的髮梢,一把秀發直接蒙住了我半邊臉。

“喲!處長……真是抱歉,剛在車里為了舒服些,我就沒扎頭發……”說完,許彤晨嬌羞地看了一眼莊寧。

“沒事。”我心不在焉地說道。

我故意忽略許彤晨的眼神和莊寧的表情——呵呵,他倆的確郎才女貌,一個溫婉可愛一個行事瀟灑,剛好又在車裡孤男寡女共處了一晚上,又都是荷爾蒙分泌正旺的警校生,因而他倆之間若不發生點什麼,那才是奇怪;,而就在許彤晨重新把自己的頭髮整理起來的時候,她的這個動作讓我突然想起了那本只能用女人頭髮撬開的密碼日記本來:之前夏雪平能拿到江若晨的日記,正是因為韓琦琦故意把這個日記本藏了起來,躲過了市一中那幫禽獸校領導的排查;之后夏雪平和我能夠洞悉江若晨的過去——雖說這些東西跟最后抓到段捷和周正續沒什麼關系——也是因為夏雪平故意沒有把這個證據直接上交給檔案股,而先留在了自己的手裡。那麼,我為何不……

我緊張地在身上摸索著,摸了半天也沒摸到我之前買的那包煙。

——這個想法,像病毒一樣在我的身體裡擴散開來。我第一時間便發覺,僅僅是抱有這種想法就已經是是很恐怖的了,更別提該怎麼實施;但是越是覺得恐怖,我卻不知道為何越是覺得,我就應該這麼做。

今天在一樓值班的又是趙嘉麟,我有段日子沒見到她了。聽說最近她正在跟自己的那個神秘未婚夫準備婚禮,十一月初兩個人馬上就要結婚了。這姐姐貌似是因為正被滋潤在愛情中,所以看上去大概是比以前嫵媚一些了,可能也正是因為這樣,所以當她抬起頭看到我和莊寧扛著莫陽上樓的時候,只是甩了我一眼,之后也沒找我任何的茬,默默地低著頭看著平板電腦,在備忘錄上寫著字。見她這樣我真是樂得自在,直接帶著莊寧和許彤晨扛著莫陽上了樓。

一路上我吩咐身邊的二人盡量不要作聲,自己的動作也是躡手躡腳的。本想著悄無聲息地把皮箱子和莫陽先運到辦公室裡再說,哪知道一上了三樓,正看見沈量才在副局長辦公室門口打這一套拳。恰巧,沈量才左腳一踏、右手劈出,還差一點就讓莊寧挨上那麼一下。

“哎呦呵!沉副……您嚇死我了!”莊寧連忙退了兩步,受了沈量才的掌風后驚魂未定。

“嘖!也不看著點,毛毛躁躁的!”我們仨算是掃了沈量才的興致,沈量才抿了抿嘴,接著便很自然地注意到了我和莊寧肩上的莫陽,以及許彤晨手裡的皮箱子。盯了半晌,沈量才先指著皮箱子對我們仨問道:“這裡頭是什麼啊?”

莊寧和許彤晨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看著我不敢說話。

我心中一緊,手心瞬間冒出冷汗,卻也來不及多想,張口便說道:“手槍保養液,副局長……最近聽說他們槍械訓練做得很好,但是這樣對設備消耗太大了,我合計著若不及時把手槍進行保養,萬一以后用得上的時候,手槍出問題怎麼辦啊。”

說完,我眼睜睜地看著沈量才。莊寧和許彤晨對我這樣撒謊不免有些瞠目結舌,但是又看了看沈量才后,各自想了想,然后硬是板著自己的面孔沒表現得太明顯。

沈量才看了我半天,差不多十幾秒鐘之后才點了點頭:“嗯,你小子也總算琢磨琢磨正經事了,也不枉我和遠哥委你以重任。”接著他指著莫陽又問道:“怎麼喝成這副德性了?”

我微微撇了撇嘴,心裡卻暗喜。這也多虧了莫陽剛剛在香青苑裡發瘋的時候打翻了一桌子酒菜,所以此刻他一身酒味不說,左下頜到脖子后面,還粘了一小片的菜湯。

一看莫陽此時這副模樣,再加上沈量才先入為主的判斷,我立刻跟著就坡下驢:“呵呵……我也不知道莫陽這麼不能喝,但也怨不得他,副局長,要怨只能怨香青苑裡那些失足婦女,一個個為虎作倀,還都挺警惕,一個勁兒地給我倆灌酒,一灌就是五六壇子;莫師兄的酒量我不清楚,也是慚愧。我的酒量一般人比不了,早在我警專的時候就是出了名的酒蟲……”

“能喝是吧——我應該覺得驚訝麼?有句話說的好麼:母一輩、子一輩。有夏雪平那麼個酒鬼當親娘,你這個當兒子的酒量能差得了?哼!”沈量才瞟了我一眼,然后又說道:“不跟你扯淡了,趕緊回辦公室收拾收拾,然后過來找我匯報。”

我連聲答應,然后帶著莫陽還有莊寧、許彤晨進了自己辦公室。在我心裡頭對沈量才也真是有些生氣、有些無奈,但又不禁覺得好笑:他這家伙真是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嘲諷夏雪平的機會,也不知道當年他當重案一組組長的時候在夏雪平那兒到底受了什麼挫折了,讓他這個樣子。他可真應該改名叫“沈量小”;但現在不是讓我說相聲的時候,因此一進辦公室,我連忙把辦公室門關好,等莊寧跟我一起把莫陽放在他自己的座位上之后,我轉過身,嚴肅地看著莊寧和許彤晨。

他倆看著我,看了看依舊昏迷不醒的莫陽,還有已經放到了我辦公桌上的那個裝滿了美鈔的皮箱子,大氣都不敢喘,甚至莊寧的小腿肚子都在攥筋。其實我還真不是想嚇唬他倆,但我實在是不知道接下來的話該如何開場。

看了一眼掛在我辦公椅后面的鐘,此時已經是晚上十點二十一分。若是再耽誤哪怕一分鐘,搞不好沈量才就會親自來催我,萬一什麼東西被他窺破了,那就有些麻煩了;我其實也很想把真話跟他匯報清楚,即便我確實有些討厭沈量才,可他畢竟是我的上司我是個警察,但是香青苑裡今天發生的事情,畢竟還牽連著夏雪平。而且,今天這一遭讓我開始對沈量才這個人有些不信任了起來,尤其是仲秋婭的那一番話——是,我知道仲秋婭這個老太太的身份成謎,她說話的可信度也自然不可判定;可他偏偏什麼事情都要跟夏雪平嗆聲,哪怕是會送命的決定,那麼他究竟是不是故意的,我也說不淮,繼而在夏雪平的事情上,這家伙究竟會不會藉“桴鼓鳴”的手來坑夏雪平,在夏雪平遇到危險的時候見死不救,也猶未可知。既然一切都是薛定諤的貓,那麼我現在最適合做的,就是不把關著貓的密閉容器給打開。

“我也不蘿嗦了,二位,”我咬了咬牙,對莊寧和許彤晨說道,“今晚發生的事情,其實非同小可……”

然而還沒等我說完,莊寧卻搶先說道:“處長!我們錯了!我承認,剛才我跟許彤晨在車裡做了!要罰您別罰小晨,您罰我吧!是我勾引的她!”

——我的天,這還沒怎樣就招認了,會打啞語的是不是心理素質都很差。

一聽莊寧這話,許彤晨的臉立刻像一隻被燙熟的龍蝦,一個勁地拽著莊寧的袖口;可這莊寧的嘴像是決口的堤壩,話語在他口中簡直是停不住地往外洩洪:“我知道,今天這件事是我倆不對,根據《員警守則》,在執行任務過程中發生這種事情是要被剔除警察系統的;但是我跟小晨我們倆,真的是相互有感覺好久了!我們倆真的是情難自禁!從進入警院第一天開始,我們倆就邂逅……”

我瞬間靈機一動,卻依然板著臉對他倆說道:“得了,打住吧!我還得馬上去跟量才副局長匯報呢,真沒工夫聽你們倆這些'向左走向右走'的故事。不過,既然你主動承認錯誤了,那麼你倆都得答應為我做點事;待會兒我跟副局長匯報的時候,要不要把你們倆的事情一道說給他聽,完全取決于你們自己能不能幫我。”

莊寧聽了,立即收起了話匣子,跟許彤晨對視一眼,又都面對著我繃著臉抿著嘴唇。

“那麼好,接下來按我說的做:等下你們出去的時候,把莫陽給我一併帶上,直接送去醫院——除了民總醫院、省醫科大,還有咱們警務醫院之外,哪家醫院都行——給他送去檢查一下身體。我不能給你們細講我跟他在香青苑裡都遇到什麼事情了,但我能說的是,他遭受了一次劇烈電擊,而且會有輕微腦震蕩的可能性。醫藥費的賬單記得拿回來,我去找財務報銷。如果有什麼大問題的話,立刻給他辦理住院;如果沒什麼大礙,你就給他接去你住的地方。”

“啊?這……可是……”一聽我這話,莊寧還沒什麼反應,許彤晨倒是有些急了,驚叫了一聲看了莊寧一眼,然后又尷尬地看了看我撇了撇嘴,低下頭的時候,卻是一臉的茫然和失望。

莊寧也看了看我,沒說一個字,然后偷偷摸摸地把手攬上了許彤晨的腰際,捏了捏她的側腰肌,以為我看不到似的。

“二位,在我這沒有'啊—這—可是'!”我冷冷地說道,“只有'行'還是'不行'。兩位,你們還在警院實習期,就來了市局風紀處正式上班,按理說,我這個做學長又是處長的,應該罩著你們倆。就像你們自己認識到的,在執行任務的時候搞男女私情會受到多大的處分,你們自己知道,我這也是讓你們戴罪立功;事情真要是弄到人事處、甚至是副局長那兒,你們覺得那樣好麼?機會給你們二位了,接不接受,給句痛快話。”

“嗯……處長,我倆我知道了,”莊寧一咬牙說道,“莫師兄我倆今晚會照顧好的。”

“這才對!……還有,麻煩兩位受苦,開著樓下那臺車去送莫陽吧;冷點是肯定的,我沒記錯,這個時間肯定還有汽修店沒關門,趕緊送去換個后擋風玻璃;現在送過去,明天一早六七點鐘的樣子,正好能把車提出來。”緊接著,我又對許彤晨說道,“小晨,明天我需要你去幫我買一件東西。”

“什麼東西?”許彤晨問道。

“幫我弄個保險柜,要不銹鋼電子鎖的。”

許彤晨抿了抿嘴,跟莊寧不約而同地掃了我桌上的那個皮箱子一眼,接著許彤晨又有些猶豫地緩緩點了點頭。

“我也不特別解釋,當然我也不想瞞著你們倆,這裡面的東西是什麼剛才你們倆都看到了,而且很有可能,這個東西我還不回去了;只不過,如果我真收下了,香青苑託我辦的事情我是肯定做不到,可是對于咱們處裡、局裡,對于上峰、下屬和各位同僚,我也沒辦法交代。思來想去,我只能先把它放在咱們辦公室裡存著,但是暫時不能動,清楚麼?”說完,我也回頭看了桌上那個皮箱一眼,接著又對著許彤晨說道:“保險柜買來以后,找個下班以后的時間讓人搬到辦公室來。并且,從今以后,我會委託你幫我照看保險柜裡面東西的權力。”

聽到我這句話,許彤晨的眼睛突然變得更亮了一些:“沒問題處長,交給我吧!”

而我聽到她這句話,也總算鬆了口氣。

我沒有任何猶豫,走到了辦公桌前,打開了箱子,從那裡拿出了兩千四百塊新政府幣,分成了兩笪,分別是塞到了了莊寧和許彤晨的手裡。莊寧摸著那些鈔票,彷彿燙手似的,卻也不敢不接;許彤晨捏著手裡的這些錢,剛縮回了胳膊,看了看我和莊寧后,又只好把錢捏在手裡一動也不敢動。

“拿著吧。換車玻璃和買保險柜的錢就從這裡出,我沒算錯的話加一起估計撐死了也就一千塊錢;剩下的錢,就當我為你們倆隨份子了。你們倆以后好好相處。別嫌少,那些美鈔我自己暫時也不敢動。”

這下,許彤晨和莊寧才把錢收好。收了錢之后,他倆也沒多寒暄,激動地趕快把莫陽帶離了辦公室。

這倆小家伙的事情搞定了,接下來便是要去對付沈量才了。我調節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把那個像是鎖著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的箱子小心翼翼地鎖在自己辦公桌的抽屜裡,然后挨個窗戶確認一下已經上了鎖,方才放心地離開了辦公室。

我走到沈量才的辦公室門口,敲了敲門后推開門,一進去,之間這家伙居然在辦公司室裡依舊打著剛才那套拳。待我進了門,他也沒停下,只是告訴我:“你先坐下,等我一會再說。”我便只好繞過他的拳路,坐到茶幾后,邊喝著茶邊等著他把拳打完。十多分鐘之后,沈量才方才雙腿站定與肩同寬,兩手一提一放做了個收勢,全身上下全是汗水,已然累得氣喘吁吁。

“副局長好興致,這是什麼拳法啊?”我真是不知道該聊什麼話題了,心裡也是有鬼,所以才選了這麼個開場白。

“呼……每天都得打上一套啊,要不然就生疏了……這累的我噢!……剛才這一套,就是聞名天下的北派南傳的八卦掌,也算是我家傳的功夫。”沈量才擦著汗,大口喘著氣對我炫耀地說道。

“喲?原來是這門功夫!”我假意稱讚道。

“你小子該不會對國術搏擊這方面,也有研究?”沈量才微笑著看著我。

“嘿嘿,算不上研究,有興趣罷了……平時是挺喜歡看武俠小說的,除了金庸古龍,過去老時代的傳奇雜聞之類的東西我也感興趣,什麼霍元甲、黃飛鴻、燕子李三的故事之類的……哦對了,我沒記錯的話,當年在南方十里洋場跟青幫大亨黃老太爺斗法的大八股黨龍頭沉老板,好像也會八卦掌,而且傳說這人還是個武術行家。沉副局長,您原籍好像也在那邊,您跟這位沉老板該不會有什麼淵源吧?”

“你小子……別瞎聊!這天底下姓沈的多了,你小子怎麼不把我跟沉從文、沉雁冰攀上一起去呢?那個H鄉的人販子的名字還跟我就差了一個字呢,你怎麼不說他是我親戚呢?”沈量才很是不高興地看著我,撓了撓自己的雙下巴,又對我略帶諷刺地問道。

我聽了這話,立刻在心裡憋了壞笑,對沈量才嚴肅地問道:“那到底是您親戚麼?這個問題咱們局裡不少人都想問了很久了……”

“去去去!聊點正事吧……怎麼樣,我聽說香青苑裡的場面,那些穿著古裝的女人一個個的,有道是'褪放鈕扣兒,解開羅帶結,酥胸白似銀,玉體渾如雪;肘膊賽凝胭,香肩欺粉貼;中間一段情,露出風流穴',香艷得很吧!今夜的醉生夢死,你小子可消受得起?那香青苑你去了第二次了,還能從裡面自拔麼?”

我對沈量才這瞬間的變臉倍感突兀,但我心中因為藏著仲秋婭給我那麼多錢的事情,所以我也沒細細思量他為什麼會突然有些憤怒,直接虧心地回應道:“量才副局長,我何秋巖明白自己現在的身份,所以請您放心。”

“我倒是不關心你這個,”沈量才挺直了腰板,捋了捋自己肥膩的下巴,“畢竟你小子之前在警專的時候,就是出了名的小色胚子,后來上了警院有所收斂,可我相信'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說著,沈量才嘆了口氣,用著讓人很不舒服的眼神盯著我說道,“現在的警察局,對于警員的私生活要求也不是那麼嚴格了,所以即使我作為你的上司,我基本不對你抱太大的期望,我也不好對你的個人感情和性方面的事情指手畫腳——別說你們'警專幫'年輕一代人,就是算上所有從警務類學校畢業的學生,能不沾賭不吸毒,我這個做市局副局長的就已經謝天謝地了!我比較介懷的,還是關于夏雪平的事情,你別因為她的事情打亂你風紀處的正常工作就好。”

我有些戰戰兢兢地看著沈量才,對他問道:“關于夏雪平的……什麼事情啊?”

“還要問麼?……一個女人莽莽撞撞的,結果可好,鬧出來一個'桴鼓鳴',招來一大堆殺身之禍。呵呵,就因為她一個人被人威脅,整個警局就得圍著她轉?呵呵,夏老局長活著的時候怕是也容不下這樣的事發生吧。”沈量才雙手向上抻了抻,然后閉上了眼睛,揉著太陽穴說道:“明年年初就是全國的地方選舉了,本來局裡局外的事情就夠多的,結果她還來添亂……我問你,你小子今天去香青苑偵查,發現沒發現周正續臨死前招供的那個女生了嗎?”

“您是說劉紅鶯麼?”

“對。”

我捏了捏拳頭,吸了口氣:“……沒有。”

沈量才聽了我這話,頓時睜開了眼睛瞪大了看著我。

這一刻我的心裡極其慌亂。我不是沒想過有一種可能:沈量才跟仲秋婭其實一直是有聯繫的——要不然就有些說不通那天晚上周正續的供詞是怎麼被仲秋婭知道的——所以對于仲秋婭給我送錢并以劉紅鶯為條件跟我進行的交易,沈量才有可能是知根知底;如果是這樣的話,對沈量才能有什麼好處我還沒能給自己一個合乎邏輯的解釋,但是起碼的,他會很容易知道我撒謊了,并且也可以知道我已經收了仲秋婭的錢。

沈量才沉吟片刻,對我問道:“真的一點沒有線索?哪怕是香青苑裡那些賣淫女裡頭,都沒有提到過這個名字的?”

我硬著頭皮繼續說道:“確實沒有……要是有,我肯定會注意的。”

“這倒是,畢竟你跟夏雪平……”沈量才又沉默了片刻,然后似自言自語一般說道:“那這就怪了……本來我也是不覺得香青苑會有這麼一號人,就算是有,這麼長時間她能不往外逃?可是夏雪平卻一直在查這個女孩的事情,今天下午我看艾立威還抱著一堆不知道從那個派出所帶回來的檔案,他還跟我說關于這個叫劉紅鶯的女孩應該是有線索了。”

“有線索了?什麼線索?”

“呵呵,我哪知道?……反正要殺的也不是我。”沈量才看似輕描淡寫地嘲諷道。

“誒……那不對啊?艾立威是怎麼知道劉紅鶯的事情的?”當我注意到這件事之后,我心裡愈發地不痛快,“徐局長當初不是說了麼,整個局裡除了我以外,就您一個,他一個,夏雪平一個知道周正續死前說的話——夏雪平告訴他的?”

“這我就更不知道了。夏雪平現在跟那小子搞得不清不楚的……但我倒是覺得,夏雪平的嘴巴應該嚴得很,雖然我挺討厭她的,但是在原則問題上,我還真必須給她豎個大拇指,畢竟是夏濤老局長的女兒。至于艾立威怎麼知道的……我只能說這小子的機靈程度,一般人是比不過的——至少你小子跟他差了一大截呢!說不定是夏雪平在蒐集劉紅鶯的資料的時候,被艾立威看到了,他之前就這樣幫我查過資料,他想這樣幫夏雪平減減負,也不是沒有可能。”

“……”我有點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了。

我發現在我越恨艾立威、越想著找出他的污點和弱點來準備好好收拾他一頓解解恨的時候,我就越發地了解到,我的整個人從心態到能力,跟這個人差的確實不只是一點半點,我也越不得不說,艾立威這個人其實挺優秀的。其實命運寫下的原劇本里,夏雪平和艾立威才是注定的。

“對了,那個葉瑩你今晚跟她接觸了嗎?”沈量才又問道。

“嗯……”我點了點頭。

“你覺得她有沒有什麼問題?”

“我……我還沒發現她有什麼問題。”我想了想,如實地說出了自己的一些想法,“只是我覺得她這個女生……怎麼說呢?唉……每次總是毫無理由地就出現在我身邊,我心裡對她總會覺得有些不安。”

“每次?都哪幾次?”

“就……之前我被安保局選中執行任務之前,我們風紀處本來追捕的一個精神病被發現遇害的時候,她就在案發現場附近;然后還有一次是……”說到一半,我突然感覺自己不應該說下去了。怎麼說啊?自己前一天晚上去喝大酒了,第二天早上發現那丫頭全身脫光了跟我一起躺在一個被窩裡?“我記錯了,呵呵,就一次。”

“就一次,那估計也應該是巧合。”接著,沈量才整理了自己的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個平板電腦放到了桌子邊緣,對我招招手。我立刻站起身,捧起了那臺平板電腦。

“你看看,這個相冊裡面的人,你今晚去香青苑的時候都見過了麼?”

我翻著照片仔細地看著。這個相冊裡的照片,全都是穿著制服、中山裝或者西裝的證件照,其中很大一部分穿西裝的人的衣領上,還戴著檢察院的徽章,而穿的製服除了警察的黑色制服以外,還有法院的法官長袍。前五張照片裡的人,我還真的都不認識,今晚見沒見過也真就記不得了;等到第六張照片開始,我發現那上面,居然是今天在香青苑裡見到過的那四個摟著透明肚兜美女的警院教官;而看完他們四個的證件照,隔了三四張之后,那個看起來有些圓臉的男人,讓我徹底愣住了——這人不是想要包養葉瑩的那個裴先生又是誰?而照片上的裴先生,不僅法官長袍穿得規規矩矩,在長袍領子上的金色天平章直接可以表明,這個裴先生,是一名二級高級法官,而他的那些跟班也都在這個相冊裡,其中兩個分別是四級高級法官和一個一級法官,而另外那一個,是一位三級高級檢察官。

我分別給沈量才指出了這幾個人的照片,沈量才的臉立刻陰沉了下來,許久才喃喃道:“反了他們了……真是反了!”接著又對我說道,“秋巖,你小子今晚這一趟沒白跑!”

隨即,他拿起了自己辦公桌上的電話,躊躇了一下,又放下了話筒重新拿起了自己的手機,撥了個號碼后,對著電話那頭說道:“喂,我市警察局沈量才,方便說話麼?……你說呢,要不然我能這個時間趕緊給你打電話嗎?我現在還在辦公室呢,我讓我的一個下屬去查的……他?他是資歷淺、水平還有點不足,但是還算可靠……沒事,徐遠不在身邊……那你記好:省警察廳內調處呂滕,檔案資料處楊勉,出入境管理處厲宏發,教育培訓部王孟臨,這幾位也都是警官學院的教官……還有幾位司法口的同仁:省高級法院副院長裴興華——你沒聽錯,就是他!還有呢:市中級法院刑事審判第一庭庭長向奎,審判監督庭審判員劉嘯鳴。以及檢察院廉政處的檢察官鄒岷……對,這些名字你沒看錯,下午我還叫我們風紀處的人以調查非法風俗從業人員的名義查了查他們的賬戶,現在證據確鑿,可以把他們一併打包了……呵呵,你想想,當初他們哪一個不是受到'一號'的恩惠的,如今一個個的胳膊肘還往外拐呢……呵呵,不過也是,你想想,就那幫當初差點跑到海外組成流亡政府的家伙們,也就只能靠這幫亂七八糟的雜碎挖牆腳了……不多說了,怎麼處置看你的了;至于那個叫葉瑩的女孩,你們先留著她,我總覺得從她那能釣到更大的魚、查到更多的事……呵呵,我哪敢跟'一號'提什麼要求?為他做事,我沈量才鞍前馬后、在所不辭……那真是謝謝了!不多說了,就這樣!”

放下了電話的沈量才顯然有些得意,不住地搖頭晃腦,還哼了兩句汪峰的《飛得更高》。

“副局長,您……已經開始調查葉瑩了?”聽完沈量才剛剛對著電話講的那通話,我立刻發覺自己的腦容量似乎有點不夠用了;而此時此刻我最想問的問題,就是關于他剛才提到的葉瑩的那件事。

“嗯,沒錯。我讓孫譙、湯君堇他們幾個去查的,還抽調了經偵處的兩個警員。”沈量才對于這件事,倒是也不避諱。

“那您是老早就覺得這個葉瑩有問題?”

沈量才砸巴了兩下嘴,看著我猶豫了一下然后說道:“沒錯。但她對于我來說不是重點。我是在查一起警檢法人員貪污和擅自挪用公款的案子,因為涉及政治黨派問題,所以屬于秘密調查。我這麼跟你說吧,秋巖,以前的時候總有人批評整個社會不開放、思想禁錮,但那時候我覺得反而至少對于我們這些執法部門來說還是欣欣向榮的,辦公室裡不會亂七八糟,警員工作也好生活也好,也都規規矩矩;現在社會開放了,老百姓覺得自由了,精神和個人隱私越來越不受限了,但與此同時,警察局、檢察院和法院呢?也跟著放任自由了。公務員的精神風貌越來越散漫不說,在一個系統里居然還在收到各種意見各種價值觀的衝擊和拖累——我說的這些,還不包含那些骯葬的事情。你小子剛當警察沒多久,有些事你自己看吧,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說!所以我才,你小子的那點事,呵呵,跟一些眼前火燒眉毛的事情比根本算不得什麼。但這種狀況是需要改變的,你懂嗎?所以,我才急切地希望警察局風紀處能夠快速地重建,并且要恢復以往的公權。也只有這樣,司法系統才能恢復往日的正常秩序。你能明白嗎?”

我站在沈量才辦公桌前,愣愣地看著他。他說的這些話,我總覺得我懂了一半,但是又覺得其實自己一點也沒聽懂,而且這些大道理對于我來說,也不是我眼前需要關心的事情,我直接對他問道:“我聽出來了,也大概猜到葉瑩應該是跟我剛剛跟您指認的那些法官、檢察官,還有警院教務處那幾個教官,跟她都有非同尋常的財務往來……”

“呵呵,可不是'財務往來'!那些人都在從在野黨和地方黨團那裡收取所謂的'辦事費',而那個葉瑩為了他們幾個,在十多家銀行和信用社開了不同的賬戶,為他們幾個洗錢。這是金融犯罪!”

“那您為什麼不讓經偵處直接把她抓回來呢?”我焦急地問道。其實當我聽到葉瑩有經濟犯罪問題的時候,我心裡很興奮,如果能從經濟偵查工作方面來調查她的話,那關于她的所有歷史、她究竟是不是周正續口中的劉紅鶯,便都能查清楚。

“老實說,我現在還不想動這個妓女,我甚至還不想你去動香青苑——抓肯定是還要抓,香青苑也需要被查封,都是早晚的事情,但目前對我來說,這兩個是最好的誘餌,我需要先撈幾網再說——這件事,還需要你幫我。從明天開始,你就派人著手進行這件事:任何出入香青苑的警檢法人員,都要予以調查,如果有必要的話,甚至可以進行監視。至于別的事,可以暫時先放放了。”

“那也就是說,您如此給我開綠燈、加急通過我的任務申請,還特殊安排我跟莫陽進到香青苑裡,其實只是為了查您讓我指認的這些人?”

“沒錯。”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覺得有些無奈。今晚我冒著風險做的事情,到頭來跟自己的本職工作卻似乎無關緊要。于是,我又問道:“那這些人誰去抓捕?聽您剛才電話裡的意思,好像不是我們局吧?徐局長應該是不知道這件事,對吧?”

沈量才眨巴了兩下眼鏡,對我說道:“沒錯,不是我們。剛才告訴你了,此案是秘密調查,遠哥自然是不知道的。負責這次行動的是隸屬于中央司法委員會的司法調查局,我們市警察局只負責偵查,不負責逮捕和審訊。至于遠哥……這次司法調查局直接找上的我,有些事,我不跟你明說你也應該想明白的,何秋巖。”

“那我能不能申請,請求司法調查局方面把查到的葉瑩的資料轉交給我們風紀處?”

“說過了多少遍了,這次是秘密調查;就算是我從你們那里和經偵處抽調的人所得到的信息,也要原封不動地交給司法調查局保存。懂點事行嗎?”沈量才說著站起了身,系好自己的西裝扣子,“——別做無用功了秋巖,反正我個人覺得,查什麼風俗從業者、什麼暗娼明妓的,那都是治標不治本;你們風紀處眼下的重中之重,就是掃除整個執法系統內部垃圾,把執法部門裡的所有臟東西清除了,其他所有的事情,逐一擊破就會輕鬆很多。你和你們風紀處那些人,配合我就好了。我也不跟你多開小灶了,我該下班了。”

我其實還有一肚子的話想說,但是接連兩次的接觸證明,就算是沈量才愿意聽,我倆似乎也真聊不到一塊去,而有些事,我又不得不按照他的意思來。好在有一件事沈量才沒懷疑,那就是仲秋婭給我送的錢,而且他也并不知道仲秋婭要拿劉紅鶯來跟我交換香青苑的平安。

可是顯然這個難題最后還是丟還給我自己了,我該怎麼辦呢?我總不能違背良心真跟仲秋婭進行交易吧?就算是我交易了,就憑我現在的能力,根本做不到幫仲秋婭保全香青苑不說,受賄三十萬美金怕是很快就會事發……到底該怎麼辦呢?

我站在二樓緩不臺上,透過窗子,看著等在大院門口許久的王瑜婕,以及出了大樓后見到了王瑜婕頓時驚訝不已的沈量才,我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怎麼做。

要么就先不想了,或許一覺醒來之后可能就會靈機一動也說不定……哎喲!

——一不小心,就撞到了捧著堆成一座小雕塑的文件袋的人。

“對不起、對不起……”我連忙蹲下來,幫著那人拾著散的滿樓梯都是的檔案夾頁,并且不停地道著歉。

而當我看到她一塵不染的側拉鍊短幫皮靴的時候,我不禁住了口。

這人是夏雪平。

此刻是夜裡十一點三十六分,我沒想到她居然加班到現在。

她看了我一眼,也并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接過我手上亂成一團的檔案散頁,吃力地捧在懷裡,站直了身子便想朝二樓上去。我看著她這副臉孔,再想起她早上的時候對我說的話、做的事,頓時亦是欲語還休,只得準備往樓下走去。

剛下了兩步臺階,又聽見身后“嘩啦”一聲,回頭一看,夏雪平抱著的三十多本檔案袋又一次紛紛散落。我見此狀,一步竄了上去,忙幫著夏雪平托住了在她懷裡還沒滑落的檔案袋,然后彎下腰一頁頁將那些散頁撿拾起來,暫時整理后攏成一踏。剛才看著她困窘的狀態,我一點都不著急,可是當我再直起身面對她那張臉的時候,卻突然覺得自己貌似剛剛應該矜持一下,再上樓來幫她才算好。

“謝謝。”夏雪平輕聲說了一句,然后咽了咽唾沫。

“不用客氣,應該的。”我對她說道。本來我心裡還有半句,“你我之間連這點小事也要說謝那就太生分了”,可我想了想,還是沒說出來。夏雪平也沒再說什麼,抱著手裡的半堆資料轉身就走,我也很自然地握著手裡的散頁跟在她身后,一起進了重案一組的辦公室。

進了辦公室,放下了文件,站在夏雪平的辦公桌前,我突然覺得有些尷尬,畢竟上午的時候還跟她劍拔弩張頂了幾句嘴,而且我還沒能說得過她。加上她跟艾立威現在的關系,外加我又在她不清醒的時候控制不住自己而進犯了她——操,我竟越發地覺得在我、夏雪平和艾立威這段三角關系裡,我才是做賊的那一個;所以,看著她把東西放好之后,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干什麼說什麼了。而且,說不定她會馬上攆我……

“你現在還有事麼?”夏雪平放好了艱難摟著的那半堆檔案袋后,表情漠然地看著我,對我問道。

“沒……沒事啊,”我說,“你有什麼事?”

“那你現在困麼?著急回房間睡覺?”

“也不至于……”

“嗯,那你就幫我整理整理這些東西吧,太多了我弄不過來。”

“嗯?”我感覺自己的表情都麻木了。我沒想到她會留我在這,而且還讓我給她幫忙。

“怎麼,不想幫我?本來需要整理的東西就很多,被你一撞弄得就更亂了。不找你跟我一起弄找誰?你難道還想要逃麼?”夏雪平很淡然地對我說道,“我抽屜柜下面那一層有紙杯,你記得的。自己接杯熱水喝吧。”說完夏雪平就出了辦公室,但是又很快就回來了。我說不淮她出門是去干什麼了,沒準是去了洗手間;但她的神情確實有些緊張,在出門前她連著兩次走到了艾立威的辦公桌前,我背對著她并不知道她在干什麼,除了聽到一陣“咔嚓—咔嚓”的手機相機快門聲音,接著似乎又把什麼東西放到了艾立威桌上的筆盒裡,然后才匆匆離開。

當她回來的時候,輕握著拳頭,用著右手食指最后一個關節蹭了一下鼻子,然后抬起頭,臉上恢復了之前平靜且冷漠的狀態。仔細一看,倒是她的眼神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閃爍著。

而在她離開的一時半會,我拿了個紙杯,本來想喝口茶的,看到夏雪平辦公桌左側的那個位置上完全是空著的才緩過神、想起自己早已不在這個辦公室裡工作了。仔細回想一下,夏雪平平日里除了愛喝酒,再就好像也沒什麼特別愛喝的飲料了。我隨手往她的抽屜柜裡一摸,突然摸到了一個放餅乾的小金屬盒子,好奇地打開了盒蓋以后,發現裡面全是一包一包用透明塑料裝著的咖啡色粉末,估計這應該是什麼飲料吧。我想都沒想,直接拿出一包打開了之后,灑進了杯子裡。端著盛滿粉末的杯子,來到了飲水機旁。恰好艾立威的辦公桌就在飲水機側面。我環視了一下辦公室,走到了艾立威的辦公桌前,仔細一看,一枚鉑金藍寶石戒指,正串在艾立威的原子筆上。那藍寶石上刻著一枚百合花,百合花的正中間雕著一條綬帶,上面寫著“For the sake of St。Mary&Himself。”;在藍寶石周圍的一圈,全都是手寫體英文,上半部鐫刻著一句“Henceforth all generations,”,下半部分則寫著“willcall me blessed”,而在指環上則用針孔式的工具刻下“Benediction for Gadrel C。”。

這上面的很多英文單詞我也不認識,便想著拿出手機打開翻譯軟件查一下單詞,可當我剛點開在線詞典的時候,走廊裡又響起了夏雪平的皮鞋聲。本來我想要把戒指放回原處,可一想到艾立威奪走了夏雪平,我心中就氣不打一出來,看著手中的戒指差不多還算值錢,我硬著頭皮大著膽子一咬牙,就把這枚戒指揣進了自己的口袋裡——跟他對夏雪平做的事情比起來,我這樣做根本算不上什麼。

等夏雪平回來的時候,我剛好用熱水把杯子裡的粉末飲料沖調好。看著夏雪平,我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褲子口袋。

“我拿你一包飲料粉喝,不介意吧?”還沒等夏雪平說話,我就用一小口啜了下去。

——哪知道這玩意比蒙古奶茶還咸,咸得燒嗓子,味道很辣,甚至好像還有點帶著泡菜那種的微酸,而且濃烈的味精感回味起來讓舌頭都覺得又乾又澀。

“……這是什麼?”我連忙放下了杯子,又取了一個紙杯接了幾口涼水放在嘴裡漱了下去。

“方便麵的湯料包。”夏雪平睜大了眼睛無辜地看著我,就彷佛不應該是什麼奇怪事情一樣。

我又仔細看了看放在那杯方便麵湯旁邊的塑料袋,心裡怒罵自己也真是太馬虎了,因為那包裝的另一面分明寫著“X心辣白菜拉麵”的字樣。

“……跪服了!”我擦著嘴說道,“國中時候上課偷摸在書桌下面看到的漫畫《阿衰》裡頭的情節,沒想到現實裡真有人這麼干!你從哪積攢來這麼多的方便麵湯料啊?”

夏雪平抻了個懶腰,然后坐到了辦公桌前,開始整理著自己弄回來的資料,對我說道:“當然是吃方便麵時候剩下的。一頓飯不吃兩包的話吃不飽,但是把兩包的湯料都沖開了還會覺得咸,所以就留下了。扔了也是浪費,留下來當飲料喝,補充體力不說,鹽和味精的提神效果,要比咖啡、瑪卡以及茶葉強的多了。而且我喝什麼用得著你管嗎?”

聽到這,我的心裡瞬間很不是滋味。不是因為她最后非要嘲諷我一句,而是因為夏雪平那個小金屬盒裡的湯料包的數量之多,根據我的估計,并不是一朝一日積累下來的。

她抬起頭看著正發楞的我,又對我說道:“那杯你不喝的話給我端過來,我從來就不喜歡浪費,而且我正好也渴了。”

我哭笑不得,對她說道:“……受不了你,一天天酒喝得那麼多,方便麵還吃這麼些,你就不怕把自己身體熬壞了?你也真是不知道對自己好點!”接著端了那杯方便麵湯,走到了她面前放下了杯子,然后又蹲在她身邊多拿了一個紙杯,兌了一杯溫開水。

“說這些有的沒的干嘛?你是白癡麼,何秋巖?快幫我干活!”夏雪平用命令的語氣對我說道。

“成天到晚,逮住誰就罵誰'白癡';就會這麼一句,你也不知道換點新鮮的……”埋怨過后,我便拿了自己原來辦公桌下的椅子,搬到她的右前方坐了下。

聽了我的話,夏雪平白了我一眼,接著她喝了口方便麵湯,美美瞇著眼睛,說了一句“好喝”,然后便開始忙碌了起來。

在我剛拿起那一摞散頁的時候,夏雪平又抬起頭,端詳了我半天。

“看什麼呢?”我詫異地問道,“我臉上有鬆鼠麼?”

“我看你今天有點不正常。”夏雪平停頓了片刻,補充道:“你今天一直不正常,但是現在最不正常。”我剛以為她是在故意跟我找茬,卻聽她又問道:“是不是有人給了你什麼讓你拒絕不了的好處了?”

“你怎麼看出……咳……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我咽了口唾沫,對她反問道。

“猜的,一遇到這種事,你的下眼瞼就會一直跳。你從小就這樣。”

“被你搞得挺迷信似的……”我咬了咬牙,又對她試探著問了一句:“那……假如我真遇到了這種事,我應該怎麼辦?”

“小學的時候,你們班那個叫季朝陽的男生,考數學考試作弊,被你發現,這個事情你還記得麼?你當時就是班裡的紀律委員,本來你應該報告給班主任老師的,可是后來那個季朝陽送了你當時最想要的數碼暴龍玩具,因為這個,你就猶豫了。”

“小學……小學幾年級的事情?我早就忘了。”

夏雪平看著我,柔和了一些目光,對我說道:“但當時你并不覺得開心,我和勁峰那段時間都以為你是不是被人欺負了……后來你自己去把玩具還給了那個男生,當然作弊的事情你也沒告訴老師——你從小就是這樣。但是后來因為當時季朝陽作弊的時候,被路過的德育主任看到了,告訴了你們班主任。你們班主任還是處分了他,而且也把你處分了,撤了你的職。”

我低下頭,深呼吸了三次。

“道理是一樣的。只是當時的事情,也不過是孩子之間的事情,一次作弊,一個玩具看似無傷大雅;可你現在,你得擺正自己的位置,否則就容易出更大的問題,你懂麼?”

我想了想,對她說道:“但我如果是為了……”

“為了誰都不行!”夏雪平果斷地說道,“——自己的良心除外。”

我深吸了口氣,依舊有些不知所措地點了點頭。我其實很清楚夏雪平給我溫習了一遍我還成天看動畫片、玩變形金剛時代的故事,是要告訴我為人要正直、剛正不阿、公私分明,在她還沒離開我們那個家的時候她經常這樣教育我;可是,不想讓她受到任何傷害,這才是我何秋巖的良心啊。

夏雪平看著我,又微紅著臉猶豫了片刻,輕聲對我說了一句:“謝謝你的冰激凌蛋糕……沒想到草莓味的,還挺好吃。”

“我什麼時……”剛說出四個字,卻又想起晚飯后的時候,大白鶴告訴過我他把我中午多點了的一個冰激凌蛋糕讓店家外賣送去了夏雪平家,可我卻因心情極差怒吼了大白鶴一番。少有的被夏雪平夸讚了一次,讓我在心裡被一股熱流擊中的同時,對大白鶴也不由得產生了巨大的歉意。“……沒事,你喜歡就好。”我繼續說道。

“嗯,干活吧……”夏雪平沒有轉頭,但依舊迅速地瞥了我一眼,又彷佛生怕被我發現似的,故作專注地看著自己面前的檔案,應了一聲。

“所以……”我一邊重新按照頁碼給那些散頁排著順序,一邊假裝有一搭沒一搭地對夏雪平試探著說著話,“你這是回家以后又回來了?”

“對啊。吃了兩口你那個蛋糕,在家閒著也是閒著,我就過來了。”夏雪平用平淡的語氣回答道。

“哦,我還以為你跟……”話說了一半,我趕緊住了嘴。有些話說出來之后非但不會讓自己更痛快,反而會讓心裡的傷痛加倍。

“'跟'什麼?你是想說我'跟''某人'約會去了,還是'跟'他繼續做昨天下午被你發的事情了?”她瞪了我一眼,咬著后槽牙對我故意問道。

我沒就這這個話題繼續聊下去,她看起來也有點生氣。

然后,我跟她之間陷入了一陣尷尬的安靜。

整理材料這種活對我來說其實真的就是一種游戲,別說是有頁碼就算是沒有頁碼的也無所謂,當年在警院的時候,我可是曾經代表班級參加過全校的檔案整理編排大賽,并榮膺第一名。因此差不多兩分鐘我就已經整理出一本五十多頁的卷宗。

她不主動跟我說話,我也不禁覺得有些無聊,這本卷宗是一樁關于二十四年前的殺人案。二十四年前,我估計那時候夏雪平還在上高中,她怎麼會突然對一個二十四年前的殺人案感興趣呢?待我接著往下讀起,赫然發現這個案子的案發地點,居然又是J縣,而且很巧合地,竟然是周正續的老家,那個有著奇特婚俗的H鄉。那是一個丈夫殺妻的事情,在二十四年前的九月三十日,H鄉鄉民馬某醉酒后與妻子發生口角,之后又發生肢體衝突,中間過程中馬某的父親前來勸阻,被兒媳曹氏推搡在地,馬某一怒之下,吵起剪刀直接刺穿了妻子的頸部動脈,導致曹氏失血過多,當場身亡;后因馬某醉酒,因而被定性為酒后殺人,但還沒等到法院宣判,馬某就已經在拘留所中自縊。

“你怎麼對這麼個案子好奇啊?”我想了想,主動對夏雪平說道,“對了還有,你們最近接的案子怎麼都是在J縣的?”

“一口一個‘你們’,呵呵,翅膀可真是硬了!”夏雪平沒抬頭,翻著檔案夾冷冷地對我說道。

我性性吸了口氣,咬著牙卻也不知道該回她些什麼,便也沒有再抱著能夠跟她搭話的意愿,接著收拾著桌上的檔案。結果我剛另起一頁,夏雪平卻開了口,一把索走了還被我捧在手裡的檔案散頁,“拿來吧,”然后她又從抽屜裡找出一根裝訂繩,按照散頁上面打好的孔把我剛歸置好的案情卷宗牢牢系緊,并對我說道:“這個案子,很有可能是接連幾個月在J縣發生的一切命案的根源。你記得你上次跟我一起去J縣的時候,在H鄉遇到的那個講了一堆怪話的老人家麼?”

“就是那個說什麼是我們這些‘城裡頭當差的’,讓他們那些信奉淫……信奉‘怪異’婚俗的農村人‘覺得自己臟’的那個老頭兒,對吧?”

“就是他。”夏雪平頓了頓,說道,“他就是這個案子裡那個馬姓罪犯的父親。”

“那你又把這個案子的卷宗翻了出來,是想要翻案,還是覺得它跟現在的某些案子有什麼聯繫?”我對夏雪平問道。

夏雪平抬起了頭看了看我,把身子靠在了椅背上嘆了口氣:“前不久我跟徐遠又去了一次J縣,就是因為這個馬老先生也被人殺了。而且有兩名J縣警察局的領導和一家食品廠的廠長也被害了,根據鑑定課的初步推論,那三個人都死在在馬老先生被害前后的24小時裡。”

“都怎麼死的?”

“用不同把水果刀刺穿要害部位,流血過多。現場沒留下任何指紋、頭髮和腳印——馬老先生那個不一樣,他是被人用手機充電線勒死的。”

“手機充電線?……在手機充電線上也沒留下指紋?”

“充電線的膠皮被燒光了。”

“還真是個老手……可是又是什麼人敢殺警察呢,而且還是縣警察局的領導……那你肯定發現什麼了,對吧?”我又問道,“如果我沒想錯,我猜你肯定是覺得,這死掉的兩名警察、食品廠廠長,跟這個馬老爺子一定要有什麼聯繫。”

“這我還不知道,但正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我才要查。”夏雪平打開了眼鏡盒,擦了擦鏡片后又對我帶著揶俞的意味問道:“呵呵,你什麼時候這麼關心辦案的事情了?”

“這話叫你說的!好歹我也是個警察,而且我每天也是來上班的好嗎?”

“你還知道自己是警察呢?你不說我真以為你早忘了,我以為你這個所謂的'高材生'每天就會無所事事,然后就只會關注一堆別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呢。”夏雪平戴上了眼睛,拆開了一個檔案袋,捧著資料讀了起來,然后又攤開自己的筆記本在上面記錄著。

“亂七八糟的東西……”我無奈地拿起另一摞散頁,整理著上面被彎折的頁腳,反駁道:“整個市局裡我又不是誰的'亂七八糟的東西'都關注的好不啦?”

夏雪平像沒聽見我說的話似的,繼續數落著我:“然后遇到點事情就跑、遇到點事情就跑,當小偷扒手的貌似遇到危急情況第一反應是準備腳底抹油的,都很少見呢。”

“哼,也不看看我是因為誰……”我低聲吐槽道。

夏雪平剛寫了幾筆,她又說道:“你自己說說,你從九月份來市局以后到現在,有幾次是認真考慮案件的調查情況的?虧你還是個警校所謂的'高材生',一直以來其實我對你挺失望的……”

“嗯,我知道,跟‘某人’比起來,我可不是差遠了麼。”

說完這話我就后悔了。

夏雪平的臉色也沉了下來,不再開口。

撞破床上躺在一個被窩裡、打得頭破血流、哭得一塌糊涂,這三個令人憤怒而羞恥的維度構造起來的令人憤怒的畫面,距離現在為止也就發生在還不到兩天的時間。這個勁在我心裡沒過去,我估計夏雪平心裡也依然不好受。我其實不想折磨她,也不想給自己再徒增煩惱,否則我也就不會跟她一起到辦公室裡了。

“那什麼……我聽說,昨天晚上后來……你去我寢室門口了?”我換了個話題問道。

“嗯,去了。”

“你還找我干什麼?”我的心裡也憋著氣,但是卻不知道為什麼,有那麼一絲期待。

夏雪平欲言又止,眨了眨眼,死盯著手裡的材料,伸手理了理髮梢才說:“我去你寢室,又不是去找你的。”

夏雪平,你可真有意思,還跟我嘴硬!見她這樣,我故意問道:“哦,不是去找我的哈?那如果不是去找我的,你還坐在我門口乾嘛呢?”

“誰說的?——對,我想起來了,你的那兩個小朋友告訴你的吧?”夏雪平斜著眼睛看著我問道,“他們那一對兒還說什麼了?是不是還說我因為你哭了?”

“對。”

“哼,我可沒有他們說的那麼可憐。我反倒是想看看你,看看你這個小幼稚兒童是不是哭了,別因為看見一些你不應該看到的,一時想不開作出什麼事來。”夏雪平瞪了我一眼,然后轉過臉去刻薄地說道。

“我哪有什麼權利想不開!”我吼了一句,想了想,又嘆了口氣,“你如果真是喜歡,我無所謂。我想開了,你要是真覺得開心快樂……”

但這話,我是真不想說完整了。

“哼,要不怎麼說你幼稚?居然還搞得像我背叛你了似的……這算什麼?”夏雪平咬了咬牙,繼續道,“我昨天后來也是終于搞懂了:能把自己媽媽當成女朋友似的對待,說什麼長大成人之后要娶媽媽那樣的話,那都是三五歲時候的小孩子才會做的事。你的心理年齡也不過是3到5歲而已,我干什麼要跟你一般見識。”

我把手裡正在整理的材料怒氣沖沖地放了下來,拍在桌面上,看著夏雪平。哪知道夏雪平早就繃著臉、微微鼓著兩腮咬著牙盯著我。

這一瞬間我才終于發現,她這是故意的:我此時此刻寧可跟她保持尷尬局面不說話,也不愿意跟她吵架;而她彷彿就像是奔著跟我大吵一頓,才藉口讓我幫她整理材料把我弄到辦公室裡來的。

——我偏不上當!好啊,你不是說我幼稚麼,那我就要跟你夏雪平較較勁,這次我還真想試試,我就不跟你吵!

于是我用嘴巴和鼻子狂抽了一口氣,嚥下去之后繼續專心地整理著手裡的材料,而且整理之后,我又裝作認真閱讀的樣子,看了幾分鐘后,一抬頭髮現夏雪平的臉色已經有些微紅,也不知是被我這樣子給氣的,還是為她剛才自己說的那一通話羞紅了臉。

結果這一“裝作認真閱讀”,我還真看出來點東西。這一本整理好后的百十來頁資料,是關于“秦江實業發展責任有限公司”從成立之初到現在,共十四年的資產變遷記錄。而秦江實業的大老板,正是被“桴鼓鳴”宣判死刑的高瀾,而且秦江實業的注冊地址居然是J縣而不是F市。不過,這些都不是我感興趣的;真正吸引我的,是在第一頁上秦江實業第一年的公司債權人名單上,赫然寫著這幾個人的名字:段長嶺,慕天擇,劉國發。

前兩個都是熟人,J縣當年的兩大財主,前者是段亦澄的父親,后者是那個疑似被高瀾買兇殺人害死的大老板,他的妻子叫陳美唐,丈夫和兒子死后她就銷聲匿跡了。但是最后一個名字,實在是好陌生。

“劉國發是誰?”我問道。

“誰?”

我把秦江實業的這張債權人名單攤開放在了夏雪平面前,把那個名字指給了她看。

夏雪平看了一眼,搖了搖頭:“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名字。艾……'那個誰'跟我提到過,他下午給我抱回來的資料裡有很多關于這個人的東西。我還沒來得及看呢。”

我只好把材料拿了回來,從夏雪平手邊取了一根裝訂繩,把資料在桌上叩了叩好讓每一頁都順得整齊,然后順著打好的圓孔把繩串好系緊。弄完這一切,我又好奇地翻了翻裡面的內容,發現這個讓人覺得陌生的劉國發,最開始居然是在秦江實業持股百分之四十的大股東。持股百分之四十,而公司的行政首腦和法人居然仍是高瀾,那說明這個人對高瀾的信任,不是一般的生意合作伙伴之間會提供給他人的。可是這個名字只在歷年的財務報表裡出現了四年,然后便無影無蹤了;我又特意看了一下公司的收益狀況,儘管我金融知識方面挺欠缺的,但是收支狀況這方面還能看得懂,前四年的時候,秦江實業一直處于不賺不虧的狀況,到了差不多第七年的時候,也就是當秦江實業開始以木料和物流生意打入F市的時候X才開始回本。在這個階段,高瀾的控股比例增長了百分之二十,而段長嶺和慕天擇的控股各增加了百分之十。

是不是這三家把這個名叫劉國發的人的股份給瓜分了,我從這些繁雜的保報表和賬目上根本看不出來,但我心裡隱約覺得,這個背后一定有故事。我看了一眼夏雪平辦公桌上壘得高高的檔案袋,認定瞭如果她沒時間查的話,乾脆我就去查查。

我把裝訂好的材料又遞給了夏雪平,夏雪平接過了之后,依舊冷漠得一句話沒說。

“咳咳……那最近,那個封小明,你還在查麼?”

夏雪平頭也沒抬,從右手邊拿出一本塑料文件夾來,往我身邊一丟。打開后一看,那裡是封小明的“情海緣”夜總會包括賬目和封小明團伙成員的資料。

“好吧……看來你都考慮到了。”

“封小明的案子已經算結案了,這本材料等明天下午,我會派人給你們風紀處送過去一份。之前審訊的時候,有封小明的手下招認,他們跟一些地下暗娼場所也有關系,這就是你們風紀處的職責了。”

“你看看,你這不也是一口一個‘你們’的麼?”我終于撿到夏雪平的一個小辮子,當然不能放過。

“……無聊。”夏雪平聽了我的吐槽,只是白了我一眼,沒多說別的,繼續記錄著什麼。

我又把自己弄得十分的尷尬,搔了搔頭髮,只好試著沒話找話:“看見慕天擇這個名字,我突然想起來了,我聽沈量才說,你最近突然又查起那個名叫陳美唐的女人來了?”

“……口無遮攔!”夏雪平無奈地小聲刀咕了一句,然后對我說道:“說起來,你真的一點都沒有注意麼?”

“注意什麼?”我一臉無辜地看著夏雪平。

夏雪平很失望地看著我,然后從亂七八糟的檔案袋裡把自己的平板電腦拿到了手裡,點了幾下以后又遞給了我:“這個東西你熟悉吧?”

平板電腦屏幕上的,是張霽隆發給我、我又轉發給了徐遠和夏雪平的那份沈福財的人口交易記錄。

“這個我當然熟……”

“你之前看過一遍沒有?”夏雪平又問道。

我搖了搖頭,“我不是把這個都給了徐遠了麼?他之前跟我說過,他根據這個破獲了很多販賣女性和逼良為娼的案子。”

“那總共才幾樁案子?”夏雪平把髮梢狠狠揉在手裡,然后指著平板電腦對我說道:“你翻到最后一頁,看看倒數第七個名字。”

“陳……美唐?”我難以置信地看著這個名字,思量了片刻又對夏雪平懷疑地問道:“你確定這該不會是重名的情況麼?”

夏雪平又喝了一大口方便麵湯,緩了口氣對我說道:“首先你看看,陳美唐的真實年齡就寫在名字后面,符合那個慕天擇遺孀的出生日期;其次,全Y省使用這個名字的女性,總共有七個人,這裡面的三個是不滿兩周歲的女嬰,一個是八十多歲的老婦人,一個還在上幼稚園。剩下的兩個,一個是女大學生、一個是女清潔工,沒有一個老家是J縣、或者跟J縣有任何的關系,我跟艾立威舉著那兩個人的照片在H鄉挨家挨戶地走訪詢問,沒有一個鄉民見過那兩個里其中的任何一個。所以重名的情況,基本不存在。”接著,她又開始數落起我來,“你現在是風紀處的負責人,守著這麼一個名單卻連看都不看;你要是能多看兩眼,這F市害人的地方,估計還能再少上那麼幾所。”

我敷衍地答應了一下,心裡想著的,卻是關于那個叫陳美唐的女人的事情:那按照這個思路推論下去,陳美唐是真回來了……或者,她從來就沒離開過呢?尤其是經歷過昨晚,經歷過一場稀里糊涂的酩酊大醉之后,我不禁也開始懷疑……

我正想著,夏雪平卻有些惱怒地看著我對我質問道:“在想什麼?你是不是還想說,這次我又是讓艾立威陪著我之類的話?”

這次敏感的不是我,而是她。

“我沒有!我是在想,你跟他去J縣的時候,有沒有帶陳美唐的照片去問;看樣子應該是沒有,要不然你也不會去查全市的整形醫院……”我無辜地反駁道,想了想,無力地苦笑著:“唉,行啊,我跟你在這一起坐著這麼一會兒,我是極力地想要迴避提起他;但現在看來,艾立威和昨天那點事,是避不開了,對吧?”

夏雪平盯著我,咬著牙,一言不發。

我長吁了一氣,沒有說話,想著就這麼也保持沉默幫她整理完最后那點資料了事。

結果可好,這第三份散得分不清先后次序的材料,就是艾立威的所有相關資料:從他的個人檔案、警院學歷、個人戶籍信息、財務資料證明、寫下的每一份案件報告和工作總結,以及他的家庭情況自述和情感經歷自述。

我實在是有些坐不住了。

“你可真用心啊夏雪平……別告訴我這些東西也跟案子有關!”我把那份資料直接往桌上一甩,“這些我不負責了,你自己整理吧。反正你對他的所有東西都有興趣,你也要一點點看不是麼?”

夏雪平咬了咬牙,然后輕笑了一聲:“是啊,我就是對他感興趣……”說完這句,她默默地把散得滿桌的那些關于艾立威的文件迅速地攏在一起,“行了,從這些開始,我自己慢慢整理了。你走吧……天色也不早了,你也該回去睡覺了。”

看著她這個模樣,我心裡又是憤怒又是委屈,想了想,還是在座位上坐好了,喝光了自己面前紙杯裡的水,然后把紙杯用力地攥成一團。費了好大的功夫,我才沒讓自己流出眼淚,也沒讓自己對夏雪平吼出來:“……那既然艾立威這件事繞不過去了,那咱們倆還是好好聊聊吧。”

“荷,聽你這口氣,還真把自己當成我的追求者了?”夏雪平冷笑了一聲,側過頭看著桌上那堆檔案袋。

“你就當你兒子我,真的有心理疾病、是個精神病患者,行麼?或許有些話,你跟我說開了,我的病就好了也說不定。”我緊鎖著愁眉,對著夏雪平誠懇地說道。

夏雪平抽了抽鼻子,然后看著我,語氣多少也平和了一些:“你想問什麼你就說吧。”

“我問什麼都可以麼?”

“……問吧。”

“你倆到底是怎麼睡到一起的?”我直白地說道。直白到我自己問完了以后,我的半邊臉都在發麻,直白到我自己問完了以后,我都覺得口腔裡每一塊牙齦都在往外冒著酸楚的味道,直白到我自己問完了以后,我的心臟的每一塊表層都像是被針扎過一般。

我也不知道我哪來的勇氣,就這樣直白地問了出來,而在我心裡準備的下一個問題更加大膽:我想問她,夏雪平你知不知道在五天之前你喝醉的那天晚上,你跟我之間發生了什麼。

夏雪平睜著眼睛盯著我,臉上的肌肉似乎抽搐了一下,雙手也不經意地緊握了一下,眉頭也皺得深了一些。我以為她不想回答,剛要追問一遍,她突然開了口:“我記不得了。”

記不得了?

“……我記不得我跟艾立威是怎麼發生的了,只是我一覺醒來,我就跟他躺在一起了。”

夏雪平說完,雙眼下意識地往左下方瞄了一眼。

“什麼!”——我去他媽的!艾立威你個該死的!

……所以那天在我走了之后,艾立威來了……然后……然后他躺到了夏雪平的床上了!對啊,他有夏雪平家的鑰匙!他也喜歡夏雪平,而且說不定圖謀不軌很多年,只是礙于某些原因從來沒有實施過或者順利實施過……當我離開了夏雪平的房間的時候,夏雪平是全身赤裸的,而且昏睡不醒……那夏雪平豈不是任由艾立威那個畜生擺佈?哪怕在夏雪平全身最柔弱最溫暖的部位那裡,還有屬于我的滾燙液體……

我頓時感覺頭暈……

不,也可能不是這樣的……不,不是……讓我冷靜下來想想,還有沒有什麼別的可能……

“……你,你也別把所有責任都丟在他身上。”正在我想調節自己的情緒的時候,夏雪平卻繼續說道:“別瞎想他會對我用強的……我跟他共事七年,他沒有一次可以在體力上和肢體上跟我對抗得了;相反,他對付我的時候,根本招架不住。我那天晚上喝了酒,后來我聽他說,我還被人下了藥……估計是藥物和酒精共同作用吧……”

夏雪平說完,抽了抽鼻子,看了我一眼,然后雙眼又下意識地往左下方看了一遍。

這番話,徹底破了我的功。

所以,按照夏雪平的這種說法,在我走了之后,“生死果”的藥效很可能又發作了……而艾立威也正好進入了夏雪平的房間,面對著夏雪平令人血脈噴張的肉體、再加上以藥物驅使下夏雪平做出的那些大膽奔放的舉動,怕是任何男人都會抵擋不住這樣的激情,必然會對夏雪平順之從之……或許,那正是艾立威想要的也說不定。

“我沒記錯的話……”我竭力地控制著自己,對夏雪平問道,“我沒記錯的話,我從外地執行任務回來那天,跟你喝醉被人下藥的第二天早上,距離了差不多三天……所以三天之后,也就是昨天,你跟他……又做了一次是麼?”

“對……因為我對他,確實動心了。”夏雪平睜大了眼睛,直勾勾地跟我對視著說道,“我愛上他了。”接著,她的眼睛似乎很痛一般,連眨了好幾下眼睛,但是依舊在盯著我,就彷佛一定要我相信她確確實實愛上了艾立威一樣。

其實她用不著這樣,有最后那半截話就夠了。

看來她確實是在自己清醒的狀態下,跟艾立威又上了一次床……如果說在藥物作用下的趁人之危,還存在“擺佈”或者“順從”,那麼再后來的那一次,就完完全全是你情我愿了。

我相信了。

“那你還偏偏要在昨天下午,做出一副無辜的樣子乾嘛呢?”我想把這句話對著夏雪平吼出來,但我感覺自己的呼吸根本遲滯了,而且嗓子眼又疼又發苦,于是這句話當我問出來的時候,顯然是有氣無力的。

夏雪平聽到我這麼問,臉上反而像是多了一絲輕鬆和欣慰一般,儘管她依舊繃著臉:“沒錯……我昨天突然看你闖進來,我確實有點失態;但我今早就想通了,我問心無愧。我之所以這樣,就是怕你受到傷害……我現在,算是真的想通了。”

“嗯……挺好的,你……你……如果……咳……真挺好的!”

——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哭……在她面前再這樣的話,我就真的輸得連骨頭渣滓都不剩了。

我低下了頭,無意識地她桌上的東西。

這一眼才看見,她捧著那堆檔案裡,除了艾立威的個人資料以外,還有蘇媚珍的。

“你也別再裝委屈了。”夏雪平好像也調節了一下自己的情緒,也不知道是否有意地用自己的平板電腦擋住了那堆檔案袋,并且這時候,她又突然換了個尖銳的語氣對我質問著:“你委屈麼?首先兒子對媽媽產生你那種想法,根本就是不對、也是不可能的!其次,你管得住你自己了麼?我去跟人喝酒的那天我晚上的時候,你不是還買了一套西餐,把美茵她之前那個班主任孫老師給帶回寢室了麼?”

“等會兒,這個你是怎麼知道的?”在盛怒之下,聽到夏雪平這麼一說,我的心裡忽然又有一點慌。

“我昨晚在你們宿舍樓裡,碰見二組的趙嘉霖了,她看見你跟那個孫老師站在這棟樓門口說話,隨后沒過十分多鐘,她又看見你和那個孫筱憐一前一后又進了你房間。有沒有這回事?”

“有……”我氣惱又有些悔恨地承認道——媽的,沒想到趙嘉霖這個女人這麼喜歡多嘴!

但說白了也就怨我自己。如果那天晚上,我直接無視孫筱憐,從徐遠辦公室裡打個電話給夏雪平,直接趕到飯店去護著她,或許后面的這麼多糟心的事情就都不存在了。

“再說了,有些事我還用得著問誰?我跟你調查江若晨的死那天,你從洗手間裡出來之后,就沾了一身孫筱憐身上那股香水味,難聞得很,還有你在教師用洗手間隔間裡說話時候的呼吸節奏,都……你以為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夏雪平看著我,喝光了杯子裡剩下的方便麵湯。方便麵湯雖然是辣白菜味道的,可喝過了之后的夏雪平的語氣卻是越來越冷:“我也就不跟你提美茵的事情了,你發過誓說你們的事情過去了,我相信你。可你跟吳小曦呢?她也不止一次地往你的房間裡跑,還經常過夜。她倒是個好姑娘,她那麼向著你說話,她雖然長得稍稍黑了一些,我曾一度覺得她是這個警局裡最適合你的那個女孩;可她是有男友的,她是有男朋友的,秋巖。你倒是說說,你們這叫什麼關系?你們是正常的朋友麼?我與艾立威之間……說白了,我和他一對單身男女,無論那兩次我們一起發生了什麼,也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而你呢?你跟她這種才叫'背叛'。”

她居然拿她跟艾立威的事情,與我跟小C的事情做比較?……沒錯,我跟小C的關系,客觀地說的確很不倫不類,但是我和小C之間的關系,與她跟艾立威那樣,是能放在一起說的嗎?

——好像真不是。好像怎麼看,我跟小C老白之間,似乎更糟糕一些。

我很明白這個道理,于是我就更覺得窩火。

我的肺差不多快要氣炸了,但我實在是不愿意再跟她相互傷害下去了。

而她說完了,整個人向后撤了一步,后背結結實實地靠在椅背上,就像是算準了我會對她大吼一通、并且她也已經準備好迎接我的怒吼一樣。

可我不會這麼做了。

我想我永遠都不會這麼做了,我的心已經累得快要無法跳動。

或許水滴從來都不會把磐石穿透,水滴會蒸發、會乾涸,而磐石一直是磐石。一切說不定,就是水滴的一廂情愿。

“你別說了,夏雪平……我也想通了……”我默默地嘆了口氣,低下了頭,“我祝福你,我祝福你跟艾立威。”

“嗯,謝謝你了,秋巖。”夏雪平突然露出了一絲絲微笑,然后又對我說道:“有些話,我一直想找機會跟你好好說說:你想離開市局很久了,甚至想過離開F市,對的吧?”

“呵呵,你又知道了。”

“也是你的朋友吳小曦之前告訴我的。而且今早上我說不讓你回到這裡,你不是也同意了麼?”夏雪平說完,呼吸似乎還帶著些許顫抖,“要走就走吧。我知道,某些想法在你心裡,像息肉、腫瘤、增生物一般扎根了……你還是走吧,辭職也好、調職也好、轉業也好,都可以。”

我看著夏雪平,心中無比憤懣、委屈,看著她那復雜的眼神,我彷佛察覺到了我已經被套進一個我掙脫不了的預謀已久的牢籠一般——那是命運的牢籠吧,在我的生命中我注定會稀里糊涂愛上自己的親生母親,然后又注定看著她被他人搶走、并對那個人死心塌地……

我認命了。

我之前總是拿離開跟她置氣,而她這樣主動讓我離開,令我體會到,到頭來我還是被她拋棄了。

又一次被她拋棄了。

“雪平!雪平!你讓我做的DNA報告結果出……秋、秋巖,你也在啊?”

丘康健風風火火地從走廊另一頭跑來,興高采烈地喊著夏雪平的名字,而看到我之后,卻又十分尷尬地拘謹了起來。

“嗯……”我用力在臉上擠出一個禮貌的笑容,“丘叔,你也加班。”

丘康健看著我,動作機械地把一份報告書叩到了自己的大腿上,瞟了夏雪平一眼,又微微對我點了點頭。

“那行吧,你們有正經事,你們聊吧……”我想了想,又看了看夏雪平,“我會走的,我確實想要離開很久了……只是我答應過徐遠和沈量才,我要幫他們倆至少把風紀處的旗竿子拉起來。我會盡快做完這些……還是那句話:夏雪平,祝你幸福。”

說完之后,我站起了身。

實際上我心裡依舊在想,無論如何我還是會幫她揪出桴鼓鳴的幕后元兇;只是從今天開始,我們倆真的就再也沒辦法互相面對了。

從離開她辦公室那一刻,我的眼睛開始發酸,但說什麼也哭不出來。可能我的淚腺也早就累了。我邁著軟綿綿的步子離開了夏雪平的辦公室。

在我離開的時候,我隱約聽到了辦公室裡面夏雪平和丘康健的對話:“諾。檢驗結果。自己看還是我直接念給你?”

“拿來。”

“我估計以你的智商和第六感,你其實不用看,就已經你能清楚了吧?”

“……還是你了解我。”

“那你接下來該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就現在這樣挺好的。”

“作為經歷過這種事的人,我知道這裡面的滋味,但我覺得……”

“別說了,小丘。我已經選擇好了,別說了。”

“……唉,你這是何必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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