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高峰。
祁婧坐在副駕駛座上,斜過身子,湊在許博的肩膀上聞了聞。冷水淡香吸進胸腔,張嘴一嘆,呼出一臉的神清氣爽。
「怎么,要辭職了就這么高興?」
許博拉起老婆的手,捏了捏。祁婧笑得格外嫵媚動人,眼睛里有跳躍的光,沒說話。
昨天晚上說得痛快,其實她根本還沒做好這個心理準備。沒想到,許博二話沒說就支持她,這是讓她最開心的,比什么都開心,以至于一晚上都沒笑夠。
說起辭職,當然不是心血來潮,給祁婧動力的是唐卉。她要創業了,正在組建團隊,要拉祁婧入伙。
唐卉向來是個說一不二,雷厲風行的人,心思縝密又具備特別強的行動力。這次公司派她出去工作,是帶著取經任務的,成了佛回來準備委以重任。誰知道這丫頭連另起爐灶第一筆投資都拉到了。
趁著許博不在,姐妹倆商量了一晚上。深聊的,除了開公司的各種細節,自然還有她這半年來的不平凡經歷……
「老公,你說……唐卉是不是變了?」
「嗯,變得有女人味兒了,」許博回想著昨天接機的尷尬,搖頭苦笑,「都走我跟前兒了,我還沒認出來呢!」
「那你說她都……都哪兒變了?」祁婧不知道怎么結巴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問的是什么。
「穿衣服的風格變了,氣質也變得更像女人了,別的……說不好,反正變化挺大的。」說著,許博心里也有點兒糊涂,昨天唐卉跟羅薇在車上聊了一路,特熱乎,讓他有點兒意外。
從前的唐卉對陌生人可沒那么多話。
「誒,不是,你倆好的跟雙面膠似的,咋老問我呢?」
祁婧縮了縮脖子,笑笑沒說話。沒一會兒,到了單位門口,跟許博親了個嘴兒,下了車。
來得有點兒早了,大廳里很靜。
路過柱子邊上的儀容鏡時,祁婧停步轉了個圈兒。今天她穿了一件粉藍色的半長款貂絨大衣,里面是一條藏青色的孕婦裙,收腰剛好系在乳下,未及腳踝的裙擺百褶蓬松,像盛裝的朝鮮族姑娘,長腿高腰,絲毫不顯臃腫。
裙子的方形領口開得較低,她便搭了一條奶白色的羊絨圍巾,溝壑掩映在大片的流蘇之下,誘惑卻不張揚。
祁婧喜歡在素淡中搭配閃亮的點綴,所以,纖細的腳踝下,蹬了一雙俏皮的粉色坡跟皮鞋,走起路來,追隨搖曳的裙擺交錯跳躍,稍微有那么點兒晃眼。
電梯門打開了,祁婧一愣。陳主任竟然站在里面,正微笑著看她。
祁婧連忙打了個招呼,走了進去。大著肚子,心里總覺得自個占地方有點兒多,故意往邊上靠了靠。
陳志南這個人給祁婧的印象一直不錯,低調謙和卻不失男人的陽剛魅力,只是介于上下級關系,沒怎么說過話。
不過,自從知道了可依對他的癡心,他在祁婧心里的印象便起了微妙的變化。
再加上大風火鍋包間里的橙光依影,以及那次KTV里的一首深情的《思念》,一種透著神秘質感的溫柔觸動悄悄的在她心里滋生,有些曖昧不明的好奇,又不缺作壁上觀的從容。
祁婧站得稍微錯后,抬眼正好看到他棱角分明的頜骨和光潔的下吧,透著成熟男人才有的冷峻。
不由想起那個在校園里流傳的故事。他曾經也是荒唐過的,也不知道,面對可依那個像火一樣的女孩兒,會如何應對。
「小祁,你跟秦可依關系怎么樣?」
陳志南這話問得突然,祁婧差點兒以為他會讀心術。
「很好啊,嗯……我們在辦公室坐對面兒,她性格開朗,跟我也挺聊得來的。」
祁婧有點兒摸不透他想知道什么,體察民情么?
「哦,我是說,私人關系怎么樣,你們是朋友嗎?」說著,陳志南轉過身來,低頭溫和的看著祁婧,笑得像個辦公室里關心后輩的兄長。
「嗯,挺好的朋友,會一起吃吃飯逛逛街,她還介紹我去按摩什么的,還來我家吃過飯,我老公跟她也認識。」
祁婧說不清是被他笑得放松下來還是莫名緊張了,不思矜持的一連串說了這么多,有點兒懊惱。
「這樣啊,怪不得上次我抽你去搞活動,你讓給她了,要知道,那可是上面盯著的工作,干好了,容易得到領導的認可哦。」
祁婧有點兒受寵若驚,作為領導應該不會對一個普通下屬如此點撥吧?自己可從來沒表現出什么進步意愿。別說進步了,這都準備辭職了,真是辜負領導的用心栽培了。
不管怎么樣,表示感謝都是沒錯的。總不能在電梯里提辭職的事吧,不夠鄭重,不合時宜,再寒了領導的心。善哉,善哉!
「是嗎,那要感謝您這么看重我的工作能力了。不好意思,您的一番好意我給辜負了。可依比我聰明,她干得怎么樣,沒出什么問題吧?」
陳志南擺了擺手,似乎對祁婧的公式對答心領神會又不以為然,呵呵一笑。
「沒什么,我就是跟你閑聊天兒,可不是邀功。可依是挺不錯的,你眼光也好啊,不過應該沒我的好。」
祁婧見他笑得隨和,也放松下來:「領導過獎了!」
說著話,電梯到了,陳志南還是很紳士的讓祁婧先走,說了幾句注意身體之類的關懷叮囑,走向走廊盡頭。
祁婧想不明白這幾句話里有什么深意,嘆了口氣,看來天生不是當官的料。
打開辦公室的門,其他人還沒來,陽光已經灑滿自己的辦公桌,窗邊的綠植正郁郁蔥蔥的享受著。
工作五年,換了三臺電腦,這張辦公桌沒換過,與她一起經歷了職業生涯的點點滴滴。胡桃色的木紋依然清晰油亮,連一片漆皮都沒掉。
這是一位退休的老大姐留下的,人只見過一面。雖然是張舊桌子,祁婧卻相信,它完全有本事把自己也耗退了休。
這份工作,是父親耗費半輩子積攢的人情換來的,她體諒父親的不容易,并沒有想太多,就乖乖來上班了。或許,是因為那時候正在蜜里調油的跟許博談戀愛吧,什么事業啊,理想啊,沒功夫去想。
祁婧從未覺得自己的工作沒有意義,坐在桌前的每一天,她都是認真負責的,即便是日復一日的重復,她也從沒什么抱怨。
一份工作而已,對她來說打發時間的功用遠遠高于賺錢。
可是,今天站在桌前觸摸到它熟悉的溫度,拿起自己每天都要用的杯子,忽然覺得這五年的光陰連一張小小的辦公桌都裝不滿,真有點兒荒廢的意味。
看著周圍熟悉的一切,祁婧不是不留戀,但是一想到能跳出這張桌子限定的輪回,去做更多有樂趣的事,就壓不住心底里的激動。那點兒惆悵瞬間就被明天的驕陽曬干了。
真難以想象,這么多年,怎么就白駒過隙,倏忽而逝了呢?
芳姐和小毛先后到了,打過招呼,各自做事。祁婧第一次對排成行的郵件沒了興趣,有一搭沒一搭的擺弄著鼠標,大部分時間坐在那兒發呆。
從來不遲到的可依一直沒有出現,猜測這背后的謎團成了她半個上午最花心思的事。
許博說可依有男朋友了,估計還一起過了夜,這讓祁婧那顆不安分的心上躥下跳又有點兒說不出的擔憂。
陳志南才不著痕跡的提過她,其中的用意難以捉摸,也看不出有任何的不正常。
祁婧心里還是不太敢相信他會在可依那里留宿。再想可依那邊,之前也沒發現有什么動靜,怎么突然冒出個男朋友?
正胡思亂想著,可依推門進來了,臉蛋兒紅撲撲,大眼睛水汪汪,卻一臉的嚴肅。誰也沒理,徑直走進芳姐的辦公室,門也沒關嚴,就聽見里面說:「芳姐,我的辭職報告,已經跟陳主任說過了,麻煩你給走下程序。」
祁婧跟小毛迅速對望一眼,都收獲了對方一臉的驚疑。不約而同的朝里間門口望去。不一會兒,可依帶上門走了出來。
到了近前,祁婧才發現她臉上帶著笑,眼睛卻是紅紅的,明顯剛哭過。
可依走到小毛的桌邊,伸出一只手:「小狼狗,以后姐姐不欺負你啦!可別忘了我。」
小毛起立與她握手,眼睛里有疑惑,又不知該不該問,只叫了聲「可依姐」,愣愣的看著她。
可依也沒等小毛再說什么,轉身來到祁婧跟前,捉住她的手笑了笑。兩顆淚珠滾落雙頰,還沒張嘴已經哽住了,一低頭,輕輕摟住了祁婧的腰。
祁婧一下明白了,酸楚與心疼蔓延開來,暗罵了句「傻丫頭」,摟在懷里。忽然想起早上聊天時,陳志南淡定的微笑,心中生出一絲沒來由的惱恨。
將近中午,兩姐妹便相攜下樓,去了那間常去的西餐廳。
一路可依罕有的不說話,祁婧拉著她的手,想到從今往后兩人不知還能有多少交集,心中五味陳雜,更有許多未解的疑團,不知道怎么開口問。
到了餐廳,可依先去洗手間補了妝,出來時已經容光煥發,神采奕奕,剛落座就給服務生打了個響指,拿著餐單指點江山,把祁婧看得一愣一愣的。
「我說秦爺,您這失戀的戲碼可不地道哈,內心苦情戲都落在洗手間了吧,我這醞釀半天了,勸解安慰的臺詞還說不說?」
祁婧雖然見慣了可依出人意表的強大內心,還是在意外的同時有點被耍了的感覺,忍不住調侃。不過,看她捧著餐單咽口水的精神勁兒,心里還是松了口氣,沒受內傷最好。
秦爺一邊鋪開餐巾,一邊笑著看了祁婧一眼,目光中盈滿笑意還是沒忍住眼角的一絲抽動,聲音微澀的說:「說過的話可以不算,愛過的人可以再換,什么時候也別跟肚子為難啊,秦爺我又不是沒人要,干嘛非上趕著給人家當小三兒呢?」
「醒悟啦?就跟我裝吧,你要是計較這個,我早攔著你了,把腸子理順了再吃肉,不然容易受內傷。」
以祁婧對可依的了解,清楚的知道她混不吝的外表下其實是一顆純摯的女兒心。對陳志南是動了真情的,必定沒有看上去這么輕松,不然何必辭職呢?
「放心吧婧姐,從頭到尾他也沒給過我機會,是我自作多情了。」可依咬了下嘴唇,慨然一笑,抬眼望著祁婧,「你想知道什么放心問吧,我挑能說的告訴你。」
「那我要是就想聽不能說的那部分呢?」祁婧步步緊逼。
「你這是逼我跟你絕交哈?」秦爺仰在座位里,翹起了二郎腿。
「不敢說就不要說咯!拿絕交嚇唬誰啊?」一向拿秦爺沒什么辦法的祁婧似乎終于摸到了點竅門兒,這丫頭其實挺愛面子。
秦爺斜著眼睛瞪了祁婧好久,湊近桌邊兒:「禮拜五慶功宴你知道吧?」
祁婧點了點頭。
「我喝多了,他把我送回家,我想跟他……那個,什么都說了,他給我倒了杯水,就走了。」
可依的小臉兒脹得紅紅的,不知道是因為害羞還是太沒面子,反正祁婧沒見過她這樣期期艾艾支支吾吾,不由得一陣感慨。
沒想到,所謂不能說的部分居然一點兒也不香冶淫艷,更沒有狗血撕逼,也太TM不生活了。
這個陳志南究竟是什么變的?
正不知道是該好言安慰還是該松一口氣,可依像蚊子似的問:「婧姐,你說……我是不是沒有……女人味兒?」
祁婧莞爾一笑,伸手摸了摸紅臉蛋兒:「不是你沒女人味兒,是你看上的精品男人都是別人打造的,并不適合你,還是從半成品里找個有前途的好好養成吧!」說著,鳳目微瞇,緊盯著可依的眼睛:「說,昨天早上那個男朋友是誰啊?」
可依聞言立馬坐直了身體,眼珠子差點兒掉水杯里。
祁婧對她的反應很滿意,歪著頭好整以暇。
不過秦爺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兒,通透得很,瞬間想明白了大致關竅,暗罵羅薇「傻白甜」加「豬隊友」,呵呵一笑:「什么男朋友,就是一炮友,婧姐有興趣?不過現在好像條件不成熟啊!」說著,眼睛往祁婧肚子上一搭,露出光腳不怕穿鞋的欠揍樣兒,心里卻生出一種偷了別人東西的異樣緊張,真是莫名其妙。
祁婧早見慣了她毫無負罪感的耍無賴,剛想回嘴,電話響了,是許博打來的。這家伙現在一天三遍的問安,讓她頗為受用,也不回避,示威似的接了電話。
「老婆,干嘛呢?」
「跟可依吃飯呢,有事兒啊?」祁婧的聲音瞬間軟得跟棉花糖似的。
「可依啊,是不是在慶祝她交了新男朋友啊?」
「什么呀,人說是炮友!」說著,挑釁的瞟了可依一眼。可依舉起餐刀做橫眉立目殺人狀。
「沃去,炮友,這丫頭有前途,你跟人好好取取經哈!」
祁婧的聲音立即變成了劉胡蘭:「你TM綠……有事兒說事兒,人家剛辭職,我正安慰著呢!」
「不是,怎么回事兒,你說可依辭職了,我沒聽錯吧?」
「是啊,回頭跟你說。」祁婧忽然覺得許博有從暖男轉八婆的傾向了。
「這丫頭怎么什么都搶你前頭啊,牛逼!」許博完全沒聽出她聲音里的不耐煩,繼續發表評論。
祁婧看可依嘟著嘴不再理會,注意力轉向剛上來的牛排,口水也開始泛濫,不想跟許博夾纏,眼珠一轉捏著嗓子說:「老公,你找我有事么?人家好餓餓哦,想吃牛排排呢!」
可依正切牛排,刀子一出溜差點兒沒把自個兒捅死。
「哈哈,好好好,排排,排排。也沒什么大事兒,就是晚上我媽過生日,叫咱們過去吃飯,你準備一下。」
「哦,那我準備個禮物吧?」祁婧明顯覺得自己聲音有點兒緊澀,端起杯子喝水。
「不用,我都買好了,就是告訴你一聲,下班我來接你。」
「哦,好的。謝謝老公!」祁婧放下電話。
「謝謝老公」可依捏著嗓子學祁婧說話,「你是生寶寶,不是把自個生成寶寶好嗎?我真怕你一下說成謝謝老爸了!」
「好好吃你的生肉吧!小孩子家家懂什么?」祁婧白了她一眼,開始拾掇自己的牛排。
從前她是不會這樣跟許博說話的,覺得肉麻,說不出口。可是隨著兩個人在床上各種和諧美滿,極樂時刻,多不要臉的話她都說過了,自然也把日常對話的尺度拓寬了。
本來,祁婧就不是文靜的性子,保持端淑矜持多半是面子文章,當她看見許博被這些撒嬌發嗲逗得眉開眼笑,如狼似虎,好像找到一把金鑰匙似的,時不時就想用用,探索些新花樣兒。大多時候,效果出奇的好,一旦放開了還就收不住了似的。
「這叫御夫有術!」嚼著可口的牛肉,祁婧也想給可依上堂課:「男人愛當爸爸,你就得會做女兒,男人心里有事,受了委屈,你就要拿出媽媽的關懷,反過來也一樣。膚白貌美胸大腰細怎么了,總是本色出演,你就是秦爺,再優秀撐死是一模范公務員,憑什么拉人家上你的床啊?」
祁婧幾乎被自己的言論嚇得心驚肉跳,不過越說越覺得文思泉涌,出口成章了,把日積月累的點滴感悟去粗取精,結合實際,一氣呵成:「你不是想要有女人味兒嗎?首先要把自己當成女人,對男人來說,女人就是媽媽,知己還有女兒。這是每個男人最基本的需求,不是有句話說嗎?我愛你,不是因為你是誰,而是因為在你面前,我會成為誰。盡你所能的成全他,也就成全了自己,這也是相互的。」
祁婧一口氣說完,端起杯子喝水,看著可依陷入沉默,不由暗自得意。連她自己也沒想到會說得這么言簡意賅又痛快淋漓。
「婧姐,這些日子沒怎么跟你聊天兒,你可真長進了,要當媽了是不一樣,直接奔著六成熟的極品女人去了這是?」可依少有這么酸不溜丟情緒低迷的光景,讓祁婧心里一軟,卻并沒有直接安慰她。
「切,想說我老了就別拐彎抹角的。這不跟你們小姑娘比不了,才有了危機感,未雨綢繆么?」
可依笑了笑,想起在那個哭著睡著的懷抱里,自己果真像個小女兒似的。
飯后可依沒回辦公室收拾東西,不知道神秘兮兮的去了哪里。
祁婧獨自回到辦公桌前,站在窗前發愣。
上次慶祝許博升職的聚餐之后,祁婧就再沒見過公公婆婆。
在她心里其實一直希望能在兩位老人跟前表個態,明確表達自己悔過的誠心。畢竟事情的后果讓他們很難堪,即使別人不知道,心理上的負擔也是不容忽視的。
可是,真要拉下臉來去請罪,祁婧真的在心底里打怵。跟許博提起的時候,他只說不用了,已經代她轉達了心思,公公是個通達明理的老頭,還叮囑他要心疼老婆。
然而,許博從來沒提婆婆說過什么,祁婧自然明白這背后的原因。
想起這位婆婆,祁婧曾經還是很仰慕的,當然如今只剩下敬畏有加。
那是一位知性端莊型的美人,氣質溫婉優雅,談吐不凡,一看就是書香門第養育出來的。她比公公小很多,所以公公退休了,她還在上班,現任朝陽區一所中學的副校長。
許博總說,他跟媽特別親,長得也更像他媽,讓祁婧放心,工作由他來做。可是,一直也沒聽他說過有什么進展。
祁婧心里盤算,越是心疼兒子,就越見不得兒子受委屈吧?或許今天的生日宴正是許博為自己說話的一個不可錯失的機會,一定要好好配合他。
正想著,小毛推門進來了,見祁婧一個人站在窗前,徑直走到她身旁。
「婧姐,可依怎么回事啊?」
祁婧扭頭一看是他,沉吟起來。
跟小毛應該算很熟了,每天上班見,隔三差五的還在家里碰面。工作環境中,雖然兩人有意維持同事的感覺,可這恰恰把掩藏在臺面下的熟悉感大大加深了,好像共同守護著一個秘密的戰友,無形中多了格外的親近。
祁婧咬了下嘴唇,還是決定告訴他,不過先打預防針:「告訴你可不許亂說哦!」
「婧姐,看你說的,我是那搬弄是非的人么?」說著平平伸出個拳頭對著祁婧,示意她也把拳頭伸出來。
祁婧略有所悟,伸出拳頭與他相對,又學著他豎起大拇指按在一起。
兩人手掌打開,貼合,旋轉然后緊緊相握。整個過程玩兒得祁婧咯咯直笑,被他寬厚硬實的手掌握住,有種溫暖踏實的感覺,不由點了點頭。
「可依暗戀陳主任好幾年了,表白沒成功,覺得沒意思啦,見面不如懷念唄。保密哦!」
「陳主任不是有老婆么?」小毛不解。
「問那么多干嘛,小屁孩兒別打聽那么仔細!」祁婧白了他一眼,心說,你還勾搭有夫之婦在衛生間里唱三娘「叫」子呢,跟我裝。
小毛嘿嘿一笑,湊近祁婧小聲說:「我知道,這叫在錯誤的時間遇到對的人,是吧?」
「心里明白就好!」
祁婧說著瞥見小毛落在自己胸口的視線僵直,心里一動,臉上發熱,趕緊轉到辦公桌前坐下了。
作為一個美麗的女人,男人熱辣辣的眼神她見識得多了,說習以為常并不為過,但是有的人終歸是不同的。他們的目光,讓她無法忽視。
祁婧自己也沒辦法說清楚,究竟是怎么個不同,只是憑直覺,有著一絲危機臨近的不安,想躲開,又不甘示弱似的,懷著一分試看奈何的好奇。
小毛在祁婧的心目中一直是個低調懂事的大男孩兒,話不多卻夠機靈。那次的剮蹭事故引起的一連串事件里,小毛迅速又震撼的刷新了他在祁婧心目當中的印象,包括醫院衛生間里的尷尬遭遇。
而另一方面,李姐在家里的服務越來越稱祁婧的心。兩個人有機會就一起聊天。漸漸的,祁婧發現李姐是個對生活有著深刻理解的人,她表面恬淡柔弱,內心其實特別堅強,讓人欽佩。
當然她們也會聊起小毛,小時候怎么淘氣,當兵后立功受獎,后來在小姨的幫助下留在了北京,母子團圓。
隨著了解的加深,小毛的那一聲「姐」叫得祁婧越發覺得親切了,如果真有這么個弟弟,自然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美事。
然而,祁婧并沒有忽略一個事實,那就是男人的攻擊性。
躲閃的目光再小心,總有被捉住的時候。那目光里的溫度,她很熟悉。這也在她心里裝下了一個若有似無的矛盾,等閑不想觸碰。
為了掩飾尷尬,祁婧拿起了手機,撥通了李姐的號碼,小毛也默默的回到座位。
「李姐啊,我們晚上去給老人過生日,就不回去吃了,你早點下班吧。」
祁婧故意把「李姐」兩個字說得清楚明白,借以提醒小毛。不知怎么想起自己很快也要辭職了,到時候同事這層關系將不復存在,不由悵然若失。
五點半,祁婧出了大門,就看見許博的車停在路邊,人正倚在車門上抽煙。見她出門連忙掐了煙竄上臺階攙扶。
「你不是戒煙了嗎?」
祁婧嘟噥著坐上副駕駛,見后座上放著個生日蛋糕,包裝很漂亮。
許博沒回應,從包里拿出個精美的錦盒遞給她。
祁婧打開一看,是一串珍珠項鏈,較小的銀白珠串上間隔著穿起十來顆指肚般大小的黑色大珠,看上去華貴又時尚。
「我媽最喜歡珍珠了,你送她這個,她肯定高興!」
祁婧收好項鏈,看了許博一眼,溫柔的說:「老公,我讓你費心了,也讓你為難了,我一定好好表現,讓咱媽高興。」
許博握住祁婧的手笑了:「看你說的,為了老婆有什么為難的。有什么事,你在我身邊我就踏實了。放心吧,譚校長雖是女流,可也是個講道理的人,就是有點兒小情緒,你哄哄她就沒事了。」
許博母親的名字跟人一樣美,叫譚櫻。祁婧聽老公這么叫婆婆,心里輕松許多,笑著說:「別裝了,你要是不緊張抽什么煙啊?就怕我嘴笨,惹老太太生氣。」
許博發動了車子,目視前方提醒祁婧:「老太太三個字你趁早忘掉,要是讓她聽見準壞事兒。」
祁婧唯唯稱是,心下嘿然。
許博父母家住的是單位集資的房子,沒有電梯,雖然是四層,可也把祁婧爬得微喘。開門的是老許,譚櫻聽見聲音從臥室走出來,臉上的笑稍顯勉強。
「爸!媽!」
祁婧響亮的打招呼,可還是發現婆婆的目光掃過她的肚子后,笑容里仿佛摻進了冰碴。
譚櫻穿著一件黑色的高領羊絨衫,露著半截白藕似的胳膊,腕上帶著一只皮帶兒的女表,透著干練和知性。一頭烏黑亮澤的垂肩長發,濃密柔順,一絲不亂,襯托得皮膚更加白皙光潔。
她下著一條咖色高腰裙褲,把兩條腿無形拉長,腰身纖細挺拔,毫無余贅。以她的年齡,能保持這樣不輸少艾的身材,讓祁婧也由衷欽佩。
譚櫻最動人的是她那雙眼睛,鼻梁秀挺,眼窩微陷,幽深的眸子里閃動著稍顯冷澈的光,卻怎么也掩不住顧盼之間的一縷風情。整個人看上去哪里像五十出頭的女人,說是四十一二也有人信。
許博把生日蛋糕遞給父親,從鞋柜里拿出拖鞋彎腰要給祁婧換。
祁婧余光里感受到婆婆面色越發的難看,趕緊笑著說:「哎呀,我自己來,自己來!」
老許在旁邊笑呵呵的看著兩人搶拖鞋,把蛋糕遞給了老婆,走向廚房:「先坐那兒喝口水,菜馬上就齊了,今天你們有福氣嘗到我的手藝,嘿嘿!」
祁婧換好鞋,從婆婆手里接過蛋糕放在餐桌上,一邊拆著包裝一邊說:「媽!您這生日是往回過的吧?越過越年輕了!」
譚櫻站在一旁看著,臉上的表情緩了緩,沒笑出來,淡淡的說:「那我不成了老妖精了。預產期是幾號啊?」
「過了春節,二月十五號。」
祁婧沒想到婆婆雖冷淡卻肯跟自己聊天,還涉及生孩子的事,即便本能的緊張,心里還是有點兒喜出望外。
許博在客廳的沙發里豎著耳朵聽婆媳說話。他深知母親比父親小很多,一把年紀了依然有些任性。平時母子倆相處,他都是順著哄著,也不知道祁婧的道行夠不夠,不禁替她捏了把汗。
很快,菜齊了,四個人圍桌而坐,父子婆媳兩兩相對。
譚櫻死活也不肯戴那頂壽星帽,父子三人剛要唱生日歌也被叫停,說最煩西方這一套肉麻程序了,傻乎乎的。最終只好每人切了一小塊蛋糕完成儀式。
祁婧記得往年給老人過生日,許博從來沒搞過這些西洋套路,這回顯然是為了給自己搭臺才改了戲本兒,不由一陣不安。也難怪婆婆興致不高。
「媽!祝你生日快樂!」
許博適時拿出禮物,是個扁長盒子。祁婧也連忙把禮物遞上:「媽!生日快樂。」
譚櫻順手接過,遞給老許,并沒有打開看的意思。老許沒接,搓著手說:「送的什么?打開看看嘛!」
譚櫻搭了老許一眼,沒說話,表情無奈的打開扁盒,里面是一條枚紅色的絲巾,拎出來一抖,質地柔滑,光澤躍動,一看就知道是好東西。她看著兒子笑了笑,又打開另一個盒子。
這回,祁婧明顯看到了譚櫻眼睛里放出的光。
譚櫻抬眼看了祁婧一眼,把項鏈拎了出來,往脖子上比了比,似乎很滿意,又深深的看了許博一眼,動作緩慢的把項鏈放回盒子,轉頭對祁婧說:「祁婧,咱們兩家都是普通人家,老老實實,本本分分是最重要的。你那工作雖然穩定,掙得畢竟不多,以后還是別花這冤枉錢了,過日子,要把心思放正,安分守己的才好,知道嗎?」
祁婧唯唯點頭,應承著:「嗯嗯,知道了!」
這時老許聽不下去了,插嘴說:「人家孩子送你生日禮物,別擺校長的架子好不好,職業病。」
「我這不是給他們提個醒嗎,小孩子懂什么,吃飯!」
一桌子的豐盛菜肴,飯卻吃得不咸不淡,沒有慶祝生日的氣氛,不過也不算冷場,爺倆還陪壽星喝了兩杯紅酒。
自始至終,祁婧都沒嘗出來公公的手藝如何。「安分守己」云云把一桌子的滋味都變成了苦澀與難堪,她搜腸刮肚也沒找到幾句婆婆愛聽的話,臉上的笑繃得干巴巴的,自己都覺得累,可又能怪得了誰呢?
來日方長,祁婧知道自己終究躲不過。
飯后,譚櫻推說頭疼,獨自回臥室躺著去了。老許示意許博去看看,拉著祁婧來到了客廳。
「小婧啊!你別多心,你媽她就是情緒上還沒轉過彎兒來,你看著我,多給他點兒時間。」
祁婧一聽這話連忙搖頭:「爸,您別這么說,是我對不起許博,不能怪媽,她也是心疼許博,我早該過來……」越說越是自責,眼圈兒也紅了。
老許擺了擺手,呵呵一笑:「孩子,這話本不該我說,但今天有這個機會,我也給你交個底。你是個懂事的姑娘,一時行差踏錯這沒什么,經歷了事情你們才更懂得生活的不易,更珍惜彼此啊!我們老家伙沒那么多說道,只要你們好好的,我們就高興啦!所以,孩子,別背包袱,啊,我跟你保證,你媽那兒的工作我來做,絕對沒有問題。」
一番話把祁婧說得更加愧疚難當,強忍住才沒掉下淚來。她看得出來,一晚上,父子倆賣力的幫襯自己,拉近婆媳之間的距離,就差替自己請罪了,可是,解鈴還須系鈴人,該當自己面對的,別人無從替代。
祁婧思忖片刻,憋回行將溢出的眼淚,坦誠而堅定對公公說:「爸,謝謝您這么疼我,我感激您一輩子,但是,我的錯還得我自己領,不能總是心安理得的讓您和許博護著我。我……這就去給媽當面賠罪。」
祁婧笨拙的起身,往臥室走去,老許贊許的朝她點了點頭,慈祥的臉上舒展著欣慰。
許博開門出來,正撞上祁婧立在門口。還沒說話,祁婧已經擦身而過,帶上了門。許博扭頭盯著門看了一會兒,走到老許身邊坐下,點了根煙遞給父親,又給自己點了一根。
「你媽不讓我抽煙!」老許說著,還是接了。
許博微微一笑,吸了一口,「祁婧也不讓。」
沉默片刻,許博先開口了:「爸,你說,今天晚上,咱倆是不是勁兒使過了?」
老許吐出眼圈兒,「嗯嗯,你媽肯定覺得咱們仨合計好了,用糖衣炮彈逼她就范,失策啊!」
「唉,您這跟我媽斗智斗勇折騰這么多年了,套路一點兒也不高明,沒長進。」
「我哪敢跟她斗啊,要斗也是她斗我,批斗的斗!」
「……」
時間過得很慢,也很煎熬,終于,門開了,祁婧慢悠悠的走了出來。
父子二人捏著煙頭往祁婧臉上搜尋,只見她淚光盈盈,面無表情,都愣在那不知說什么。
這時臥室里傳來譚櫻的聲音:「要生了提前告訴我一聲,放寒假我跟你爸都有時間,伺候月子還是自家人貼心。」
祁婧的眼淚「唰」的一下滾落雙頰,望著許博咧開嘴笑了。
許博上去把她抱在懷里,感受著輕微的抽噎顫抖,正要替她擦去眼淚,就聽里面又說話了。
「誰讓你們兩個抽煙的?」
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