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我不要……死也不要!)
瞥見方骸血那張青白瘦臉笑得淫邪,舒意濃差點失聲叫出。
誰知“教尊的新婦”印記一經發動,立時身不由己,莫說抵抗,連想拔腿逃跑亦不可得。
驚恐伴著陣陣惡心直沖腦門,而隨之涌起的,卻是難以言喻、宛若燎原野火般的憤怒。
入圣教以來,她自問盡心辦事,未曾虛與委蛇,敷衍塞責。
血骷髏交付的任務,只有做得更多更滿,沒打過半點折扣;歸根究底,除開已聽慣母親擺布。
“有命令就遵從”的直覺令她心安之外。
“上司是女子”這點也讓舒意濃本能生出親近之意。畢竟從臉蛋長開、胸乳發育,她便活在各種貪婪覬覦的目光下,視奸似的侵擾從未歇止。
血骷髏的冷語譏誚,相較于重男輕女的母親,已不知好上多少倍,舒意濃不以為苦;
三年來南征北討、千里飛赴的戎馬生涯,她更是頂著眾人的百般不看好,咬牙硬撐過來。
眼看混一七砦的愿景逐漸成形,但在血骷髏的心中,這只不過是走個過場,到頭來她毫不在意天霄城的興亡存廢。
只拿玄圃舒氏當圣教的馬前卒看待,連舒意濃寶貴的處子元陰,也就是隨手賞給方骸血的補藥,沒什么可吝惜的。
方骸血值么?他毫無統帥的器量,手下這幫假七玄的骨干成員,還是從舒意濃降伏的海寇中招募而來。
論功勞,女郎與漁陽武林正道周旋的同時,真打假斗沒一場落下,出錢出力,怎么看都比方骸血的貢獻更大。
哪知干臟活兒的棄子不但騎到她頭上,還能恣意享用她的身子,不比飲一盅補藥雞湯費勁,令舒意濃為之氣結。
(這實在……實在是太不公平了!)
她深深覺得遭到了背叛,無奈渾身酸軟,提不起半點勁,悲憤氣苦紛至沓來,眼角不爭氣地眨出一抹濕熱。
額頭的印記,是被血骷髏納入麾下當晚便即種下,她還記得被血使大人微涼的手掌按住眉心。
微刺的灼熱感就這么“烙”進了肌下,自緊閉的眼皮中透出異樣紅熱,無法睜眼視物。
事后血骷髏告訴她,那是“教尊新婦”獨有的記號,初入圣教的少女直覺她說的是“心腹”二字。
卻見山魈頭骨的眼洞之內,那兩排又彎又翹的如扇濃睫輕眨,血袍女郎的眸底掠過一抹露骨的譏嘲。
“不是倚為親信的心腹,而是新嫁娘的‘新婦’。你該不會忘了,你娘親是怎么死的罷?”
舒意濃驀地想起,在目睹母親被肉眼難見的,無明之物扯得四分五裂前,自母親妖艷的裸體憑空浮現、透出熾芒的怪異刺青。
綻于額頭、乳間和下腹三處,宛若盛開之牡丹花似的圖樣,隨光芒越發耀眼,被攫至半空的母親不住抽搐著。
吐出檀口的苦悶呻吟很快便成了慘叫,最終身軀由異紋間爆開,整個人化作一團紅白相間的血肉散華,撲簌簌拋落一地,如遭破體而出的光芒絞碎。
“我……不……怎、怎么……不要……”
舒意濃聞言嚇得癱軟在地,半天吐不出像樣的句子,渾身劇顫,冷到像是裸身沉入嚴冬里的冰湖之下。
血骷髏撫她的面頰,掌心卻比她的肌膚更寒涼,少女舒意濃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我不會讓你變成那樣。只要你聽話。”
舒意濃忘了自己當時是怎生應答,但一直以來她都很聽話。難道……聽話的下場就是這樣?
女郎緊并著腴潤的腿根,強忍股心里那股蟻嚙蟲走般的異樣酥麻,咬牙拮抗:
“圣……圣使大人!屬下……唔……自問盡心……盡心辦差,不知……不知有何過錯,須得……如此處罰?”
紅袍骨顱的高?女子彎下腰,拇食二指扳起她尖細的下巴,如秉燭臺,優雅中帶幾許輕浮挑逗,更添韻致。
舒意濃的身量不遜男子,但血骷髏即使扣掉山魈顱骨之厚,都要比她略高些。
厚厚的奶脯沉甸如瓜實,肥臀豐乳,襯與急遽凹入的迷人蜂腰,完全是熟得沁蜜的婦人風情。
舒意濃與她并排相對,頓時顯出幾分未解人事的青澀來,還論不到容顏的美丑,光是舉手投足間的韻致便輸一籌。
“你聽,她覺自己挺冤枉哩。”
雖是對方骸血說,血骷髏卻不曾轉頭,一徑俯視,嫵媚的杏眸中無半點笑意,瞧得舒意濃遍體生寒。
“立假七玄為草人,以團結的名義一統七砦,再拿那些個投降的海盜當祭品,漁陽全境便在本教掌中,這原是最簡單的法子。
“欲行此法,需要三個條件:一是足夠支應吞并七砦的軍資,在徹底掌控七砦以前。
是動不了它們囊中銀錢的,只能靠搜刮浮鼎山莊取得,而你在浮鼎山莊顆粒無收。
“其二,是足以抵擋玄鐵精金所鑄之刀劍,號稱世間至堅的‘驤公鐵令’,用來宣告混一漁陽的正統性。
但幾百年來誰也找不到這塊令,好不容易盼來橫空出世的星隕異鐵,你卻將它拱手讓人。
本教三使各不相屬,落入木骷髏手中之物,只能當作是沒了;莫說教尊不理俗務,便將此事稟告教尊,未必能討回異鐵不說,反顯本座之無能。
這進退維谷的窘境,是你一手造成,我未當著眾人之面責罰你,是給你留點顏面,你還怕他們在背后說得不夠難聽么?
“這三件事里唯一沒辦砸的,就是雙燕連城的梅少崑,缺了小子的鑄術,連梅玉璁都熔不了異鐵,只能干瞪眼。
待木骷髏碰了一鼻子灰,便會回頭找咱們合作,此事仍有轉圜。但人也不是你逮到的,不算你的功勞。”
血骷髏捏著她姣好的下頜,狀似寵溺,但“教尊新婦”的印記發動時,施于頭部的力道似被憑空放大了幾倍,舒意濃耳中嗡震不止。
圣使吐出的字句無不重重撞上耳膜,直欲嘔出,只能奮力于天旋地轉間穩住身子,不讓自己跌飛出去,光這樣便已繃出一背冷汗,粉面煞白。
“……不是我放棄天霄城。”
血袍麗人隱含怒氣的嘲諷,回蕩在她一片雷滾的顱內深處。
“是你辦砸了關鍵之二,逼得我放棄原先的計畫,改采死傷最重、風險最高,非倚賴戰將不可的蠢法子。讓你服侍他一晚,不覺罰輕了么?”
彷佛這還不夠難堪,驀聽方骸血笑道:
“這‘教尊新婦’的印記不只頭上有,居然能紋在屄上!喂喂,瞧她這副淫蕩的婊子相,還能是清白的處子?”
“給她整上這玩意的人,能不碰她的身子,碰了能忍住不下屌?換了是我,便沒肏滿一百,少說也得幾十遍!”
對他出言無狀的憤怒,令女郎陡地醒神,低頭一瞧,赫見異光透出黑裈,依稀能見平坦的小腹肌勻汗潤,襯得詭麗的牡丹紋加倍精神;
滑順的丫字線條沒入腿心里,雪團子般隆起的飽滿恥丘上,覆著淡細稀疏的細茸,益發顯得白嫩異常,饞得人直想咬一口——
舒意濃“呀”一聲彎腰遮掩,但迸出指縫的光華將腿根的丫字映得分明,擋住中間的羞處反而更淫猥誘人,透著濃濃的色欲。
方骸血瞧著她充滿女兒嬌氣的驚呼和動作,襠間高高支起,舒意濃雖是未經人事,也知男兒尺寸非比尋常,那輕佻露骨的神情滿是示威挑釁。
想到竟要受這廝淫辱,一時間羞憤、驚恐交迸,不知哪個要更強些,女郎唇面皆白,戴著半面也難盡掩。
方骸血惦記著在浮鼎山莊被逼退的事,見女郎如俎上之肉,心中十分暢快。
他自初見以來便覬覦她的身姿容貌,說不饞是騙人的,但折辱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天霄城少城主,快感卻在逞欲之上。
故意裝出嫌棄的模樣,從懷中掏出一卷薄冊,地痞似扔在舒意濃腳邊,咂嘴嘖聲:
“這《披紫仙訣》的采補療傷之術,非處女元陰不能成,萬一她已是被男人玩爛的破鞋,這一肏非但治不好老子,指不定要送老子上西天!
不行,得驗驗,待我扒了她的褲衩,掰開穴兒來,你給瞧瞧她那肉膜兒還在不在。”
“呀……不要!”
舒意濃一手環胸,一手掩住腰帶,顧不上腹間的牡丹異芒映出羞恥處,唯恐青年撲上來,動手剝她的褲子,此際是萬萬沒有反抗之力的。
她想像之中的失身場景,是在某個黑燈瞎火的屋室錦榻,門牖以布幔遮得不透半點光,咬牙忍一下就過了。
豈料方骸血不僅無良更兼無賴,趁她被印記克制的當兒出手,女郎忍著驚恐絕望,顫聲求肯:
“不要……不要在這……”
聽似分說,實與求饒無異,忍著不哭出來的模樣楚楚可憐,美貌居然還能再攀升一個等級,刷新了青年對“絕色”二字的理解。
似乎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這只會加倍催動男兒的獸欲,方骸血硬到都有些疼痛起來,涎臉淫笑道:
“行啊,那你自個兒脫,將兩腿分開,掰出穴兒來,教血使大人驗一驗,省得害死了老子。”
踏前小半步,一副“你不動手便我來”的潑皮德行,瞧著是忍不住了。
這種市井無賴般的說法,是唬不住天霄城少城主的,不管是他脫或舒意濃自己脫,最終都是落得在這山洞里野合的下場。
但,方骸血所言無禮之至,竟連血骷髏也一并匡入,他說“血使大人”時輕蔑不馴的語氣和神情。
絕對會觸怒血骷髏,引來一番痛斥,舒意濃不禁期待起上司翻臉訓斥,借以扭轉眼前的絕境。
“‘教尊新婦’印記,乃本教的秘術所致,是我親自動的手,不是什么匠人所紋,不可胡言。”
戴著山魈顱骨的血袍麗人果然開口,口氣卻像哄小孩似的,聽得舒意濃頭皮發麻。
“她是清清白白的處子之身,這點我可保證,你毋須多心。”
“如今首要,須得盡快治好你的傷勢,若她的元陰還不夠,我再給你找些武家千金,萬勿拖延。”
即使經面具內藏的簧片變聲,仍能聽出語氣放軟,可說是關懷備至。
舒意濃激靈地打了個冷戰,整個人如墜冰窖。
——這是母親同兄長說話的口吻。不會錯的。
從五歲躲在大堂布幔后,偷看母親和小姑姑仲裁居民紛爭以來,在每個不肖子身畔,都有一位用這般口吻與之說話的人母。
舒意濃的心沉到谷底,不敢繼續想像血骷髏和方骸血之間的關系。
(這場爭斗……我注定是要輸的。)
仔細一想,兩人連名號似都有千絲萬縷的關聯,母為血骷,子為血骸,以首領身,渾成一體。
女郎忽然想起,血骷髏曾向她透露:若三年內能鯨吞蠶食,將七砦納于麾下,實質支配漁陽全境。
便能夠趕上教中甲子一度的奉玄降圣大典,屆時當以此功績,角逐新任教尊之位。
“教尊……原來是用選的么?”
初聞此事,舒意濃詫異到脫口問出,罕見地沒把話爛死在肚子里。撕裂母親的可怕怪物……居然是人?
還是因為坐上教尊大位,這才逐步脫去人形,最終成了那般渾無形體、一念即能粉碎血肉之軀的妖物?
“選的是教尊降世的乩身。”血骷髏道:
“雀屏中選的天命之人,能享有一甲子不老不死、青春常駐的歲月,除開為教尊傳達玄圣真意的時刻,”
“那就是你不老不死、青春常駐的六十年,且神功無敵,足以傲視天下五道,寰宇間再無抗手。”
那為何教尊迄今仍未一統江湖,乃至蕩平五道,建立起千年不滅的玄圣之國?
這話舒意濃便知該爛在肚里,死活不能說出口,但血骷髏似乎特別能聽見她的腹誹,冷笑道:
“還是你只有那點出息,未敢爭做教尊乩身,做做新婦便心滿意足了?”
舒意濃沒敢答腔,低垂粉頸,冷汗直流。
她以為血骷髏有推己爭奪教尊之位的意思,不想血使大人口頭貶抑,心里還是器重她的。
著實感動了一陣,此后更賣力辦差,不久便剿滅煙山十鼉龍,威震漁陽武林。
到得此刻,方知是自作多情,便要派人下場,也理所當然是方骸血,決計輪不到她。
正所謂“疏不間親”,在血骷髏心目中,她就是個供人采陰補陽的藥罐子大補丹,在吞服的時機到來前。
拿來跑跑腿、打打雜,湊合著用,顯然效果還不甚滿意,每每忍不住要嘲諷幾句。
舒意濃忍著心頭淌血,強迫自己思索脫身之法,但方骸血明顯是憋不住了,也可能打算享用完再來羞辱她,以免煮熟的鴨子飛去。
隨手扒去夜行勁裝的上衫,露出清瘦結實的胸膛,蒼白的肌膚像沒曬過太陽也似,一如透著青的俊臉。
他笑得露出上排兩枚發達的犬齒,步步逼近。
“你放心,有多大勁我使多大勁,絕不讓你————呃啊!”
冷不防一口鮮血嘔出,沖舒意濃兜頭澆落!
鐵銹般的血氣鉆入鼻腔,女郎本能后退,這才發現身子恢復自由,藕臂向后一撐,或因鴨坐多時血行不通。
彈出不到三尺便即落地,所幸臀股肉腴,痛則痛矣,并未摔傷筋骨。
“……骸血!”
血骷髏第一時間撲來,堪堪接住仰天倒落的青年,方骸血還待說話,誰知喉頭又“嘔”的一聲痙攣抽搐,忙以手掩口,鮮血仍不住自指縫溢出。
就這么一霎眼間,他起碼吐了三次血,若是內傷所致,怕不得臟腑盡碎才得如此。
但方骸血方才還活蹦亂跳的,腿間的腌臜丑物高高支起,絕非是傷重垂危而不自知,此傷怪異,實是匪夷所思。
“你!”
血骷髏明顯束手無策,帶著滿腹焦灼霍然轉頭,對舒意濃怒斥道:
“快褪了衣裳滾過來!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唯你是問!”
撒氣的成分多過解決問題,這也是舒意濃從未見過的。
此一刻,舒意濃強烈感覺血骷髏也是人,也有弱點。方骸血便是她的弱點。
恢復行動力的女郎猶豫著是否轉身逃離,以她母女兩代與圣教牽扯之深,血骷髏手里有大把的證據,能輕易毀掉玄圃舒氏。
舒意濃不能冒險,又不愿平白便宜方骸血,正自為難,沒想到最后居然是方骸血替她解了危。
“時辰又到了……這天殺的每日一回!老子吐忒多血……嘔……哪兒還硬得起來?讓她滾!惡……老子……瞧著她心煩!讓她滾得越遠越……噗呃!”
他陷在血袍麗人豐滿的乳間,如入厚而潤膩的酥酪圓枕,耍潑似的舞臂,慘白的俊臉濡滿鮮血。
若非血骷髏袍色濃艷,不見血紅,此際多半也是滿胸狼藉,怵目驚心。
頂著山魈髑髏的血袍麗人回過神,因單膝跪地而倍顯凹凸有致的曲線未變,柔潤嬌軀驀地一繃。
恢復原本冷硬逼人的氣場,屈起的長腿鼓出緊實的肌肉線條,女皇般一振袍袖,淡道:
“先退下罷。這幾日內我再傳召,傳與你的《霓裳嫁衣功》須得好生溫習,自有用處。”
冷冷盯著她,逐客之意直透出奶黃色的厚重獸骨。
舒意濃猜她要為方骸血運功壓制傷勢,不管就地為之,抑或移往他處,都不能教她看見,暗叫僥幸,故作無事抱拳躬身:
“屬下告退。”
退出了骷髏巖,點足如飛,掠往密道,直到閉起機關密門,忽然雙膝一軟,若非及時扶住了石壁,差點兒跌個五體投地。
滴答,滴答,滴答。
水珠墜地的聲響,回蕩在狹長的密道里,舒意濃原以為是自額角滴落的冷汗,一抹頭面滿掌溫熱,才知是眼淚,不禁哂然;
笑著笑著悲從中來,抱著膝蓋背倚石墻,在長明燈焰下縮成一團,把俏臉埋進臂腿間,背脊輕輕顫動,卻死咬著櫻唇不肯發出抽噎。
她以為自己找到了精神寄托,雖是起于裹脅,只要結果完滿,舒意濃不介意是怎生開始的,就像她無法選擇不做姚雨霏的女兒。
但一切全是謊言,血骷髏和母親并無不同,同樣利用她又輕視她,拋棄她時連眼都不眨,遑論猶豫。
在她們眼里,她是連女扮男裝都扮不好的搪瓷娃娃,打生打死枉費氣力,不如張開腿納進男人,才不致浪費了這副天生尤物的好皮囊。
她從未如此刻般感到孤獨。
不……怎么會呢?別傻了。
你本來就是這么孤獨的,舒意濃。一直都是。
◇◇◇
但舒意濃早習慣了四面皆敵,差不多從懂事起就是這樣。
信任的家將背叛她們,而母親又背叛了她和兄長……今夜之后,不過是頂頭上司血骷髏及其背后的奉玄圣教,須得從“盟友”移到“敵人”那欄。
她最不缺的就是敵人了。
女郎抹干眼淚,定了定神,才想起防身用的那柄青鋼劍已交待在骷髏巖,決心在密道里布置幾柄稱手的劍器,以備不時之需。
密道出口的機關門縫之上,以米粒粘著的發絲仍保持原狀,她在開啟前已仔細確認過。
這代表木骷髏既未在她之前循密道下山,在她之后亦無人開啟此門。
除非木骷髏還待在本城里,否則奉玄教的確掌握了第三種能不經“九彎十八拐”、也毋須使用密道的入城之法,此節萬不能等閑視之。
在靈堂那晚,血骷髏于她額際留下印記時,舒意濃并不知道那是某種禁制的手段,能讓她全身動彈不得。
然而,適才忽脫禁制的情況十分蹊蹺,血骷髏當下并沒有這樣做的理由,只能認為是被方骸血嘔出的鮮血噴濺所致。
得想辦法解除“教尊新婦”的印記才行。還有破解圣使們無聲無息,潛入本城的手法——
舒意濃不肯浪費時間,邊整理思緒,迅速回到峰頂,閉起機關門后拔下一根秀發,將預藏的飯粒浸了浸露水。
運功于手指尖搓軟搓透,于門隙間黏好發絲,悄悄返回書齋。
她換下衣氅面具,胡亂扔進密格,取出扁匣,以頸煉末端的墜飾轉開鎖扣,匣中除記錄貢獻圣教、暗行諸事的密帳。
代表教中地位的玄鐵令牌,以及抄滿各式切口的紙頭外,還收納著一本書有《霓裳嫁衣功》五字題封的薄冊。
舒意濃飛快翻著,唯恐記憶有誤,掩卷閉目片刻,提筆研墨,寫下印象里那幾行文字;末了將攤開的《霓裳嫁衣功》并陳。
瞧著瞧著纖指一揪,本欲撕碎,但終究下不了狠手,咬著牙細細熨平。
卷頭寫著“薜幄簪裾得出稀,依攀建木不教歸,風顛雨驟霓裳徹,立地階前獻紫衣”四行詩的《霓裳嫁衣功》。
根本就是《披紫仙訣》的下行功法,是為了讓練有仙訣之人,更易于采補其元陰的惡劣心訣。
兩功相承之處極為明顯,遣詞用字風格雷同,顯是出自一人之手。
舒意濃瞥見方骸血擲落的秘笈,不僅秀氣的字跡與血骷髏給的《霓裳嫁衣功》如出一轍。
行文典雅更異于尋常武典,靈光一閃,才看穿這個精巧惡毒的詭計。
像玄圃舒氏這種年悠月久的世家,門下子弟算是文武兼修,并非胸無點墨。
蓋因成驤公所傳之玄英劍式,系出儒宗,除了劍法,亦包含相應的內功心訣,沒有點國學底子是看不懂的,遑論習練有成。
據同出武儒一脈的墨柳先生所言,舒氏《玄英劍式》對應的內家功法,理路與南方武儒盛行的《三省功》極其近似。
只改善了“偏廢一日便即前功盡棄”的偌大缺失,且有效地縮短功成所需的時間,十年間便能顯現威力。
要說有什么缺點,就是瓶頸易至,第二個十年的效果便要打對折,其后精進益難,宛若原地踏步,須借機緣才能有大突破。
舒意濃另有遇合,不受玄英功所限,但對好的功法也無抗拒之心,秉持多多益善的態度。
這本《霓裳嫁衣功》是成為“教尊新婦”當晚,與玄鐵令一并獲賜的信物。
女郎視之為身份的代表,珍而重之地收藏起來;認真修習夙夜匪懈,自不在話下。
倒是血骷髏此后再無聞問,沒覺得有多重視這部典籍,原因也不難猜測——
很可能她并不認為舒意濃能看懂。
舒意濃的母親姚雨霏亦出身漁陽大派,絕非目不識丁,但據小姑姑說,自她嫁入天霄城。
最常被父親挑剔揶揄的便是“不通文墨”這點,顯然在舒氏家主眼中,尋常武林人也就比文盲好點。
能識字讀書、在江湖上堪稱閨秀的母親,于父親眼中就是難與言之的愚婦,只能用來傳宗接代,除此無他。
母親掌權后,對讀書人如墨柳先生等雖十分倚重,骨子里對文事的排斥卻是一望即知,可能兄長因天生體弱,不得不鎮日待在房里。
只能靠讀書打發時間,多少成為母親遷怒的理由:既恨不了懷胎十月誕下的可憐孩兒,也只能轉而憎恨將他困在斗室內的典籍書卷。
若非小姑姑堅持,舒意濃可能到兄長猝逝前都不識字。
而“讀書”這件事帶給她的好處,卻遠不止于此。
自母親接受了兄長“終身下不了床”的殘酷事實,異想天開欲以妹妹代替他之后,舒意濃便被剝奪了身為女子的一切:不準梳妝打扮。
不準穿漂亮衣裳,不準做女紅,不準烹飪下廚,不準玩扮家家酒……除練劍讀書、騎馬打獵,努力代替兄長活著,她什么都不許做。
若割掉少女日益飽滿的雙峰,或挖去玉宮不會致死的話,舒意濃毫不懷疑母親會那樣做。
只有一事母親既禁不了、到死也未曾發現的,就是舒意濃讀繡本小說的這個小嗜好。
她偶然在書齋發現幾部包著假書皮的繡本,從此開啟了新世界:這些描述才子佳人的愛情、不乏香艷旖旎橋段的文言書,撫慰了少女孤獨的身心。
初潮之后,她自然而然學會了自瀆,想像自己是書里容顏傾世的閨閣小姐——
就外貌來說的確是——任情郎風狂雨驟,領著她盡情享受云雨滋味,欲死欲仙。
她房內最隱密的暗格,藏的不是圣教相關之物,而是這些年精心搜羅的上百冊精裝繡本。
東海各大珍玩商人,都知道北域有個品味絕佳、胃口極大的神秘藏家,手握珍本若干,只是誰也料不到是天霄城的少城主。
受雅詞熏陶長大的舒意濃,揭開《霓裳嫁衣功》的第一眼便面紅耳赤,任何一個繡本小說的愛好者都能看出,卷頭的破題四句根本就是艷詩。
言外所指絕對是男歡女愛之事;一路翻閱下來,砌詞淫雅不說,每句皆別有意涵,聯想到床笫旖旎那是毫不勉強,堪比她珍貴收藏里的上佳之作。
舒意濃心滿意足地看完,簡直愛不釋手,唯恐修習時傷了原本,特地手抄了兩部,一部日常自用,一部以備不時之需,若非事涉圣教機密。
不能任意推廣,她都想抄第三部了,不想竟包藏如此歹毒的用心。
方骸血的秘笈應是正本,但書頁天地留白與字里行間,莫不以炭枝寫滿了狗爬字,措辭粗鄙,如“操滿百下不射”、“按奶子輸氣”等。
毫不珍惜,更有被汁水浸透后復干的痕跡,舒意濃簡直不敢想像是怎么來的。
而霓裳嫁衣功和披紫仙訣的名目,也完全符合“風顛雨驟霓裳徹,立地階前獻紫衣”的詩句,這么一想倒是陽謀了。
起碼方骸血是早就練上了的,而血骷髏最初并未打算拿她當大補丹,是以未曾考較過她的修習進度,迫于眼前無奈,才拿死馬當活馬醫——
連這么想都無法感到欣慰,舒意濃這才明白自己被傷得有多深,不禁自嘲自傷起來。
但,方骸血究竟是怎生受傷的,又是何人、何時,于何地重創了他?
他二度折返浮鼎山莊偷襲未果,看來不是刻意留手,更像是傷勢突然發作,才緊急撤離,不然他原本是打算殺死須于鶴的。
由此觀之,他非是后頭才在別處受的傷,而是更早之前,甚至就是在第一次進入浮鼎山莊時,被傷成了這副吐血不止的怪異情狀。
每日一度,于特定時辰發作,吐血不止……這種武功舒意濃聞所未聞。
西宮川人擅劍,梅玉璁的燔血功也沒聽說有這般異能,若非此二人所為,彼時彼處有哪個能傷他?
正自沉吟,窗外一亮,似是憑空亮起燈燭。
不管來的是誰,能無聲無息潛入院中,舒意濃竟無所覺,本身就是警訊,女郎闔上密匣收入暗格。
起身摘下“冰澈寶輪”,盡管動作如電,心知戰機已殆,忽聽窗外之人悠然說道:
“警覺心不錯,但我不是來找你廝殺拼搏,用不上‘冰澈寶輪’,卻需你帶著清醒腦子,才能看出明路。整理妥適后再出來,不用急,我等你。”
竟是她無比熟悉的機簧變音。
——圣使!
雖刻意壓低,仍聽得出是女聲,嗓音與木、血二使俱都不同。
舒意濃暗忖:
“她若是有動手之意,何必出言提醒?瞧她弄什么玄虛。”
持劍臂后,推門而出。院中的青石圓桌上擱了盞白燈籠,熏痕宛然,絕非新物;燈后約莫兩丈開外。
樹影里坐了名白衫白裙、頭戴紙面的女子,身形被葉蔭所遮,似融于其中,因采坐姿之故,難判斷高矮胖瘦,是頗高明的掩護。
同樣是一身白衣,女子卻不像扮作玉面蟏祖的白如霜,穿著簇新的華麗宮裝,所著更近于穿在里頭的單衣褶裙。
若非依稀見得裙下羅襪,推測她應該是有腳的,活脫脫是從怪譚里走出來的女鬼。
舒意濃強抑驚呼,吸得幾口大氣定了定神,不知哪兒來的一縷異音突然鉆進耳里:
“……奉天玄首。”
飄渺悠斷,難辨方位,卻又無比清晰,似湊在女郎耳畔低語,然而身邊哪有半個人影?
舒意濃“呀”的一聲尖叫跳開,回神才發現自己不是拔出冰澈寶輪,而是連劍帶鞘抱入乳間,整個人彎著身子便欲蹲下,完全就是放聲尖叫前的動作。
意識到這點反而更難辦,無論起身或蹲著,都無助于緩解尷尬,只能尷尬地不動。
噗哧一聲,白衣人掩口縮頸,這會兒倒能辨出簧音是來自于紙面后,應是笑意來得猝不及防,沒能運起“傳音入密”的法門。
舒意濃恨不得挖個洞鉆進去,經簧片變造的異音二度入耳:
“本座乃教尊座下燈海紙骷髏,此番初見,相信你我都是印象深刻了。”
白影微晃,一物飛出樹蔭。
“篤!”
立于石桌燈畔,正是鐫有五枚髑髏浮雕的奉玄令。
透過燈籠的光暈,果然見得她童玩般的糊紙面具之上,以寥寥數筆鉤勒出眼鼻孔洞。
以及渲染陰影而成的兩排參差亂牙,瞇眼一瞧,在濃墨與昏黃光暈的交互作用下。
“髑髏”的生動形象幾于浮出紙面,也算一絕。
玄鐵令分量甚沉,一拋兩丈遠不算什么,難在立于桌頂,這份巧勁拿捏還在手勁之上,舒意濃自問辦不到,略一思索,登時恍然:
“是了,她是以‘傳音入密’的法門與我說話,可不是什么索命女鬼。”
懼意頓去,持劍躬身:
“我教稱圣!屬下參見圣使千歲。”
她還沒從被血骷髏出賣的打擊恢復過來,這禮行得意興闌珊,自稱“燈海紙骷髏”的白衣女子卻不在意。
“我教圣使之間不禁競爭,往遠處想,人人將來都是奉玄降圣大典上的對手,撂倒一個是一個,我便不與你拐彎抹角了。”
舒意濃心想:
“她倒也直白。”
防著是陷阱試探,俯首回答:
“屬下受血使栽培,未敢有貳心,圣使若有需效勞處,可以玄令召之。若非如此,還請圣使徑與敝上參詳,屬下未敢僭越,望圣使海涵——”
“霓裳嫁衣功的秘密,你發現了么?”
紙骷髏利索地打斷她,稍停片刻,似是觀察了女郎的反應,滿意點頭。
“看來是知道了,不錯,還不算太蠢。披紫仙訣乃嫁衣功的上位功法,威力霸道,一旦被汲,是能將你吸到脫陰而死的。”
“你覺得方骸血那廝,是下手知輕重的人么?”
舒意濃聞言打了個寒噤。
紙骷髏盯著她。
白衣女子周身彷佛罩在燈籠光暈里,浮靄如夢,半點兒也不真實;看得最清楚的,居然是她的眼睛。
舒意濃不想用“美”這么膚淺的字眼形容。
“美”對舒意濃而言,只帶來煩惱困擾,從來就不是什么好字眼。
像方骸血這種一看就知道,對自己的相貌洋洋得意的家伙,在舒意濃看來臭不可聞,膚淺到令人悲哀。
再美的皮相都會老,美貌,是人身之上少數不會隨時光累積、無法倚賴打磨精進,而越來越好的部分。
不惟衰老,舒意濃也親眼見證過因心境達魔、性情越發偏激,使絕色容顏變如鬼怪般,殺傷力還在歲月長河之上。
更適合紙骷髏雙眼的形容詞……應該是如夢似幻罷?
這人有雙星夜大海般的迷蒙眼眸,彎厚的睫毛充滿神秘感,舒意濃想不透她為什么需要戴面具。
只要被這雙眸子盯著,一不小心便會失了魂,甘心沉于輝芒閃爍的星夜之海,直至沒頂。
她強迫自己移開視線,趕在意識模糊之前,小心翼翼接口:
“圣使大人有何見教?”
紙骷髏似是笑了笑,透過“傳音入密”舒意濃無法確定,但口吻聽著像在忍笑。
不得不承認,她方才縮頸噗哧的小動作,意外令舒意濃好感滿滿,雖不致降低提防,至少觀感上遠勝木血二使。
“三歲孩兒持金條招搖過市,你覺得如何才能治本?”紙骷髏怡然道:
“尾隨保護?從覬覦者中挑一個殺雞儆猴,還是找那孩子的家里人來?”
舒意濃搖頭。
“拿走金條最快。其余諸法,各有不可行處,或緩不濟急,或只是徒然拖延而已,遲早兩者皆失——我是指金條還有那孩子的性命。”
紙骷髏輕輕鼓掌。她的手嬌小得可愛,肉呼呼的,卻不顯肥短,莫名予人巧致之感。乳色肌膚幾與單衣一樣白,修圓的指甲光滑柔潤,若嵌珠貝。
“你的處子元陰,便是金條。”
傳音入密中夾帶著異樣氣聲,舒意濃幾乎能想像她抿笑的模樣。莫非……紙骷髏大人是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女?
“別誤會,這只是比喻罷了。玄圃舒氏的唯一嫡血,你的元陰、初夜,接納男子精華的玉宮,乃至生兒育女的肚皮,無不是價值萬金,”
“每階段都能喊價,消息放出,買家怕不是踏破你天霄城的門檻,只有世上第一等蠢材,才會便宜方骸血那條野狗。給他找條母狗不挺省事?”
舒意濃愣了一愣,忽然噗哧失笑,急忙掩口,瞠圓了姣美杏眸,心中忍不住擊掌。
說得好!這也太解氣了。今夜積了滿腔的郁悶一掃而空,但舒意濃畢竟不是懷揣著金條,招搖過市的小孩子,無法被幾句體己話收買:
紙骷髏挑明欲斷血骷髏一條臂膀,勸誘她放棄處子清白,若方骸血執意與她交合,披紫仙訣非但無元陰可吸,只怕要斷送其性命,不可謂不狠。
可惜此法對舒意濃毫無好處,不僅免不了被方骸血糟蹋,那廝若因此身亡,血骷髏豈能放過她?
屆時一死了之還算好的,就怕血骷髏遷怒天霄城,殺死舒意濃猶不解恨,非毀了玄圃舒氏來給方骸血陪葬,那可就大大不妙。
舒意濃斟酌著字詞,俯首道:
“圣使的好意屬下心領了。破身容易,但方骸血罪不致死,恐惹血使動怒,后果不堪設想。”
“沒教你殺他。”
紙骷髏幽幽嘆息著,彷佛覺得心累。
“放下金條是放,花掉金條也是放,一樣能救那個可憐的笨小孩。”
“你找個合適的對象,把身子給他,然后如實上稟,千萬別隱瞞,”
“就說你酒后亂性,又或對方手段高明,總之一不小心,生米就煮成了熟飯,你心里也是千百個委屈。”
“哪知人瞧著挺老實,居然是斯文敗類,世上的男人就沒個好東西。
“所幸這人身份緊要,嘗過甜頭之后,對你千依百順,正合主上籌謀。”
“他在這點上倒是老實,發誓娶你為妻,欲挑日子明媒正娶,以免你肚皮太過爭氣,眼看一天天大將起來,很快便瞞不住——”
舒意濃聽到一半,臉便紅得像顆熟透了的紅柿,到后來連呼出的氣息都是滾燙的,不得不捧頰降溫,改以腋下夾著“冰澈寶輪”。
萬幸這柄由流影城首席大匠屠化應,鑄造的碧水名劍,雖鋒銳無匹,兼且劍質絕佳。
更難得的是總重連鞘不過一斤四兩,要是再沉手些,少城主的雪腋怕是消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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